第1章 賜死

2024-04-30 07:35:34 作者: 秦越27

  大褚,宣和貳年。

  皇城森嚴高牆之內,和坤宮蕭條寂寥,滿地枯葉無人打掃,誰會想到,這院落里住著的,是曾經身份尊貴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凌氏。

  沉重的宮門緩緩被人推開,發出刺耳的「咯吱」聲響,自門外吹入的冷風,捲起地上的枯葉,一行內侍踏著枯葉邁著碎步經過,不慢不緊地走入了正殿。

  昏暗陰沉的大殿內,一個披頭散髮一襲白衣的瘦小身影坐在窗前圈椅上抬頭仰望著窗外,眼神放空,輕聲哼著不成調的歌。

  聽到門口的動靜後,女子轉過頭神情淡漠而木訥地打量著眼前一字排開的宮人們,漸漸地,面露嘲諷之色,她知道,有的人已經等不及要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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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首的太監肥頭大耳,神態倨傲,手中捧著白玉盤,上前一步,高聲喝道,「廢后凌氏接旨——」

  太監的喊話女子並未在意,她視若無睹地轉回頭,依舊坐在圈椅上眼神空洞地眺望著窗外那一方蔚藍天空,直接忽略了她眼前的這一群狗奴才。

  從前,她凌無雙是定北候府嫡女,後來在群臣的推舉下成為了太子妃,接著又成為了皇后成為一國之母,她的一言一行都必須遵循禮儀合乎規矩,因為全天下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看著她,諫臣言官們更是在等著找她的錯處,所以她的行為舉止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可如今,她已不再是皇后,更何況她的兄長早已因莫須有的謀逆之罪於午門斬首,她的母親傷心而亡,而她,也是個將死之人,她還守什麼規矩。

  見凌氏不為所動,太監總管便不管不顧直接宣讀起皇帝的口諭來。

  「廢后凌氏,七年無所出,其罪一,謀害皇嗣,其罪二,籠絡外臣謀反,其罪三,罪無可赦,然皇恩浩蕩,念及七年夫妻情誼,賜鴆酒一杯,以留全屍。」

  凌無雙聽著呂總管念出的口諭,只覺皇帝可笑,更覺自己可悲。

  她自嫁給他那一日起,便守了七年活寡,他嫌她丑,不肯碰她,到如今,反而成了她的不是,為了廢黜她,竟然將謀害皇嗣籠絡外臣這種莫須有的罪名也強加於她,真是就連死,他都不願給她留個好名聲。

  想到這裡,凌無雙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亦笑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宮人們面面相覷,都因她的狂笑驚愕住,呂總管則是一刻也不想再耽擱,他幾步上前,將手中的白玉托盤向她遞了過去。

  凌無雙看著白玉托盤裡的白玉酒壺和酒盅,愴然笑著,緊接著兩行清淚自她的眼角滑落,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

  她終於還是等到了這一天,可她卻再也等不到替母兄報仇的機會。

  「娘娘。」

  見她遲遲不肯喝下鴆酒,呂總管表情頗有些為難地湊到她面前對她耳語道,「娘娘您就早些解脫吧,奴才們也好早些交差,若是您不從,恐怕娘娘走得就不會那麼體面了。」

  呂總管語氣雖然和和氣氣,可面上卻逐漸展露出陰鷙的神情,來和坤宮之前他可是得到了御令,若是凌氏不從,就強行灌下鴆酒。

  凌無雙的笑聲倏然消散,她抬頭望向跟前的呂總管,輕蔑地嗤笑一聲,她明白,他只不過是皇帝司馬曄跟前的一條狗而已,狗仗人勢便是這樣了。

  她還是正宮皇后的時候,呂總管在她面前連頭都不敢抬,大氣都不敢喘,如今她淪為了死囚,臨死之前,連這等奴才也敢來踩她一腳。

  罷了。

  凌無雙苦笑著,低頭看著面前的白玉酒杯,酒水清澈,酒香四溢,誰能想到這樣好的酒,竟有毒呢。

  「娘娘!」

  突然門口閃現出一抹人影,如風一般快速衝進了屋內,眼看著白玉托盤就要被來人掀翻,卻還是在最後一刻,被一眾宮人拉扯住衣袍,按在了地上,縛住了手腳,不能再向前一步。

  男子渾身傷痕累累,沒有一處皮肉完好,卻奮力想掙脫眾人對他的束縛,跪在地上向凌無雙焦急地大喊著,「娘娘您不能喝啊!」

  凌無雙看向跪在地上的墨謹言,眸中閃過濃濃的不舍及憂傷。

  自她入宮開始,能一直不離不棄陪在她身邊的人,如今也只剩下他了,若是她與世長辭,真不知,他該如何在這險惡的皇宮中活下去。

  「謹言。」

  凌無雙眼中含淚地凝視著他,向他下達出最後一道命令,「今日你便離開和坤宮,像別的宮人一樣,另謀去處吧。」

  說罷,凌無雙舉起酒杯一仰頭,將鴆酒一飲而盡。

  「娘娘!!——」

  墨謹言悲痛地哭喊著,卻是什麼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把一杯毒酒都喝了個乾淨。

  凌無雙雖仰著頭,卻還是淚如雨下,她不甘心,她不滿她這短暫的一生,她恨老天爺為何對她如此不公,她尚年幼便失去了容貌,成為了京都的名丑,成年就嫁給了不愛自己的太子,如今就連死都要背負莫須有的罪名,既然如此,老天爺當初為何還要讓她出生在這世上。

  她恨,她好恨!

  耳中還能聽到謹言在哭嚎,凌無雙突感腹部一陣難以忍受地劇痛,痛到她全身抽搐摔落圈椅,蜷縮在地,不一會兒,便斷了氣。

  呂總管俯身,探了探凌無雙的鼻息,確定她已死,便領著一眾宮人回去復命,大殿裡,只剩下哭得癱軟在地的墨謹言。

  他渾身顫抖著,跪著爬向了凌無雙,艱難地拉住了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拽起,緊緊地抱在了自己的懷裡,仰天慟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凌無雙突然睜開眼睛從地上站了起來,她感覺自己身輕如燕,一回首,卻發現自己還躺在謹言的懷中,如今的她,只是一縷幽魂。

  她已經死了。

  從前的她還不肯相信這世間有鬼怪,如今自己親身經歷,想同別人說,可別人已經聽不見了。

  她站在自己的屍身旁,見謹言對自己死去如此傷心難過,也很傷感,想伸手去安慰他,卻又碰不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從不流淚的他淚如雨下,肝腸寸斷。

  「芮晗……」

  謹言口中喊出的名字竟是嚇了她一跳,那是她的小名,只有她的家人才會那樣叫她。

  然而謹言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讓她大吃一驚,他輕輕捧住了她的臉,在她那滿是毒瘡的額頭上深深地落下一吻,呢喃著。

  「你活著的時候,是身份尊貴的太子妃,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就算我每日陪著你,可當你傷心難過的時候,我也只能用言語安慰你,你可知我多想立刻就抱住你,想給你依靠,可是我不能,只因你是主子我是奴才,我還是個被去了勢的奴才,我們終究是雲泥之別……」

  兩行清淚自謹言眼中滑落,他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聲音哽咽著,「如今我終於抱著你了……」

  凌無雙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謹言對她,竟然有這樣的心思,她站在一旁亦是濕了眼眶,她自幼相貌醜陋,從來也沒有哪個男子會心儀她,卻不曾想,謹言竟然能夠不在乎她的容貌而傾心於她。

  「芮晗你知道嗎,當初你入主中宮時,是我主動請師傅將我調入和坤宮伺候你的。」

  謹言雙眼失神地看著前方,嘴角帶笑的回憶著。

  「那年你尚在東宮時,早就聽聞你才學的我初次見你便惋惜你的樣貌,若不是因為你的樣貌,想必你早已一家女百家求,何至於到了二十出頭卻仍然待字閨中,最後不得不嫁給太子,嫁給當今的聖上,那個根本就不愛你的人。」

  說到這裡,謹言紅著眼眶低下了頭,「若是我沒有被去了勢,若是我能早些遇見你,我定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求娶你,可如今……」

  凌無雙終於明白了為何當初謹言伺候她時,對她格外的用心,原來那時,他就已經對她付出了真心。

  「芮晗,若是有來生,我一定不會再錯過你,若是有黃泉,你也不會孤單,等好好將你安葬之後,我便去找你,黃泉路上,有我陪你。」

  凌無雙大驚,他竟是為了她,抱著赴死的決心了!

  可是她不忍,謹言如今尚年輕,若是他謀了別的去處,憑他的才華和本事,定然能有一番作為,可她轉念一想,是了,他為了她得罪了皇帝,得罪了這宮裡各宮的嬪妃,若不是為了她,他便不會冒死帶著她逃離皇宮,被皇帝下令挑斷了手筋腳筋,廢了武藝,若不是為了她,他便不會忍辱負重,不顧尊嚴的去為她討要吃食,還時常被人打得遍體鱗傷。

  是她連累了他,是她讓他再也不能在這宮中體面的活下去。

  她無聲地落淚,她欠他的債,欠他的情,恐怕下輩子都無法還清。

  心中的怨念逐漸被愧疚替代,不知不覺間,凌無雙的魂魄如煙霧般一縷縷地消散,可身子卻越來越沉重,像是腳下墜了重物一般。

  她留戀不舍地凝望著仍然抱著她屍身的謹言,最後再看一眼這世間,她仰頭望向窗外那一方蔚藍的天空,這一次,她真的要同這世界永別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去往陰曹地府,是否會遇見早已過世的父母兄長。

  她還有很多遺憾,最遺憾的,莫過於還在世的時候,保護不了自己的親人,還連累了他們。

  「謹言。」

  她知道他聽不見,但還是輕聲喊出了他的名字,對他許下承諾,「如果有來世,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這輩子對我的恩情。」

  凌無雙伸出無形的手捧住謹言的面龐,仿佛感受到了他臉頰的溫度,屋院裡颳起了大風,將她最後一縷魂魄也吹散,自此,她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大風狂烈的刮著,裹挾著地面枯黃的落葉自門窗席捲而入,墨謹言緊緊抱著凌無雙的屍身替她遮擋著烈風侵襲。

  然而頃刻之間,大風卻又驟然停歇,萬籟俱寂,一朵白色菩提花自空中翻飛飄落,晃晃悠悠地停落在了凌無雙那滿是毒瘡的額頭,謹言靜默地低著頭,垂眸凝視著那一朵孤零又脆弱的菩提花。

  這個季節,百花凋謝,它本不應該存在,可它卻如神跡般出現在了這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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