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仙芝

  這貴人也不是旁人，卻是祁王蔣存禮的王妃胡氏的繼母，殷氏。

  胡家自先祖發跡，傳承百餘年，真好說句世卿世祿，是一地著族，若是能再傳幾代，也是世家了，不想到胡氏曾祖這一代，偏就遇上了朝代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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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打天下時，太祖雖不好說愛民如子，也能說句所過之處，軍紀嚴明，法度森嚴，從沒有縱兵劫掠之事。無論是世家巨室還是平頭百姓，俱一視同仁。平頭百姓受了壓迫剝削，為他們主持公道；可若是遇上難纏刁民，也不會委屈了世家富戶，十分的公允，因此人人心服。

  偏胡家時運十分不濟，遇上的不是本朝太祖，卻是太祖的勁敵，私鹽販子起家的王允。

  鹽商向來巨富，腳踩黑白兩道，家裡也養著打手護院，改朝換代的時候，傷筋動骨是有的，可不會活不下去，不至於去搏那一線生機。可王允不一樣，他原先是個農戶，家裡有十幾畝不好不壞的水田，一年勞作下來也能有個溫飽。

  偏是前朝末帝，寵愛張貴妃至極。傳說夏朝末年的妖妃妺喜愛聽裂帛之聲，夏桀寵愛她，叫宮人們撕帛給她聽。到了張貴妃這裡，竟也不遑多讓，張貴妃的衣裳再不穿第二回，而且一日更換幾回。這還罷了，她換下的衣裳即不收藏也不賜人，一概毀棄。只在置裝一事上，張貴妃一年就靡費數十萬。

  且張貴妃得幸，末帝寵她愛她，置諸掌上尤不足，為著她喜歡詩仙一句「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樓。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全不顧詩中提及安史之亂，永王之亂只語，生生造起了白玉樓。

  白玉樓內多用美玉，就是樓前欄杆也是漢白玉所制，且張貴妃嫌牛油大燭是俗物，配不起白玉樓的雅致，所以遍懸掛明珠。到了夜間，樓內珠光瑩潤，鮫綃浮動，真好說句仙氣縹緲。只這麼一幢樓，花費就何止千萬。

  這樣的花費，皇帝的內庫哪裡供應得起，只好將手伸到了國庫。可末帝之前和、哀兩帝都是平庸之輩，國家只勉強支撐而已，不過三四年，連國庫揮霍得所剩無幾。軍隊要養、大臣俸祿要發，國家體統更要維持，國庫空虛怎麼辦？也只好加稅了，從原先的十稅六，直加到了十之七八。

  像是天註定一樣，但凡這種時候，總不可能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一般的連年災荒，哪裡經得起加稅。賦稅交不起怎麼辦，只好捧著田地投到官宦門下做佃農，或者乾脆將土地拋荒，王允家便是將地拋荒了。

  可地不種了，飯還是要吃的。怎麼辦？王允少年時好習個拳腳棍棒，本來就好說鄉間一霸，聽說販鹽有暴利，就帶了幾個弟兄做了私鹽販子。

  從來鹽鐵茶都是官營，鹽商有鹽票鹽引走的是白道，鹽販子卻是沒有的，走的是私道，歷來為官府嚴禁。在同官府的周旋中，跟隨王允的人也越來越多。

  至前朝末帝六年，天下義軍四起，王允也順勢而為，扯起了反旗。他出身倒是編戶齊民，偏脾性剛強冷硬，下手狠辣。但凡他攻城，若是痛快獻城投降的，他開了府庫，自取其五，剩下的都散於城中百姓，就連官員將領也能保全性命。可要是據城不降，一旦城破，婦人也就罷了，凡高過三尺的男兒，一個不留。

  胡家遇到的便是王允。因胡家家主胡仙芝對先朝倒還有一顆忠心，又自覺是地方領袖，所以帶頭組織地方士紳抵抗，就是末帝昏聵，這樣的忠心也能說一句義士。可這樣的忠義之士，偏就遇到了一位十分識時務的「俊傑」呂青雀，以商議怎麼守城為由，將胡仙芝並他的心腹一起，哄到他家，一根繩子捆了送到王允大營。

  王允也有幾分青睞王允的意思，用末帝昏聵糊塗，德不配位，這樣的皇帝不配有臣子的忠心為由來勸他。可胡仙芝心硬如鐵，只說末帝縱然對不起天下人，可他胡家世受朝廷恩典，要做了貳臣，豬狗不如，一句話，把降了王允的人都罵了進去。

  有些廉恥的，自然自愧自慚去，可做了貳臣，有廉恥的就少，惱羞成怒之餘，不免就有「看你能如何堅貞」的念頭，將胡仙芝捆了送給王允的那個呂青雀就是其中翹楚。

  呂青雀到王允面前進言，說不降服了胡仙芝，日後「王師」所到之處，人人圖名學了了他，王允豈不是事倍功半？既然胡仙芝富貴不能淫，不如試試他是不是威武不能屈。

  王允本來就覺得胡仙芝不將他放在眼裡，呂青雀那番話說到了他的心裡去，可憐胡仙芝的兒孫們都被捉來，一個個提到胡仙芝面前，問他肯不肯降，問一句殺一個，問一句殺一個。起先胡仙芝還能罵，殺了三四個之後只能搖頭，再問了四五個，就只剩閉眼了。

  胡仙芝總有四子十孫，殺到最後，只剩一個幼孫，將將四歲，叫前頭叔伯阿爹哥哥們的血嚇到失禁，哭都哭不出聲，便是胡仙芝秉性剛強，到了這時也支撐不住，抱著幼孫嚎啕大哭，忍恥含羞地願奉王允為主，只求王允能叫他將兒孫們收斂了。

  看著胡仙芝服軟，王允十分得意，自然答應，不光答應，還親自賜了十幾口上好的棺木來。胡仙芝謝了恩，又說家裡只剩了婦孺，他自家也支撐不住，呂青雀與他是世交，想勞煩呂青雀主持葬禮。

  胡仙芝是呂青雀捆了送給王允的，也是呂青雀進言勸王允用胡的兒孫們來脅迫胡仙芝，兩家實有不共戴天之仇，胡還要呂青雀來主持奠儀，打的什麼主意不問可知。

  不想王允對胡仙芝倒是有幾分敬意，又有千金買骨的意思，竟就答應了胡仙芝，將呂青雀指了過去。

  呂青雀在王允面前長跪不起，求王允饒他不死，王允還笑說：「你們至交好友，正該雪中送炭。」看呂青雀還哭，又沉了臉說，「爾敢抗命？」更命衛士將人送到胡仙芝府中。

  胡府中漫天的雪色，堂中一溜排著十三口黑漆棺槨，燭火又綠幽幽的，一眼看去，仿佛人間幽冥。呂青雀本來就心虛，哪裡經得起這個場面，才一進胡府就嚇得癱了，還是胡仙芝親自過來，雙手將他扶起，笑微微地說：「呂弟，你叫我好等。」說了，抓著呂青雀手腕，拉著他往靈前走。

  呂青雀待要掙扎，不想胡仙芝一個五十餘歲的老人，五根手指好比鐵鑄鋼澆，竟是分毫掙扎不動，被胡仙芝硬生生拖到十三口棺槨前，按著他磕頭。

  到了這時，呂青雀無不依從，每口棺木前都結結實實地磕三個響頭，一輪磕下來，額頭青紫腫脹，血漬殷紅，模樣兒十分的可憐。可胡仙芝決心報仇，哪裡會因為他幾個頭就放他過去。等呂青雀磕完頭，命穿著重孝的僕從將他拖到堂前，撕開衣襟，一副要將他剜心剖腹，活祭了死者的架勢，嚇得呂青雀魂飛魄散。

  為著活命，呂青雀苦苦哀求，只說王允性情暴虐殘忍，要是扛著不降，一朝城破，死的又何止是胡氏一家的男兒。他把胡仙芝獻給王允，實在是為了保全全城百姓啊。簡直說得他自家用心良心，實在是委屈求全的好人。

  不想呂青雀話音未落，就聽見幾聲冷笑，扭頭看去，卻是王允立在門前，顯然已經將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原來，由胡仙芝親自動手殺呂青雀固然是報了仇，可胡仙芝恨呂青雀恨得直欲食肉寢皮，哪裡肯叫他死得便宜。所以引來王允，對呂青雀又做出一副殺之後快的模樣，果然激得這個陰毒小人為了自保胡言亂語地攀扯王允。

  王允聽見呂青雀那些脫罪的說辭，知道雖然是被胡仙芝設計了，可也是呂青雀的真心話，自然不能容他，當天沒有發作，轉過幾日，尋了呂青雀一個罪名，將他腰斬棄世。

  呂青雀一死，胡仙芝的滅門之仇就算報了一半，餘下的那個仇人是王允。可王允身負武功，身邊侍從如雲，別說是殺他了，就是靠近都難，胡仙芝屢屢功敗垂成，因此抑鬱，他又是有些年紀的人了。沒兩年一病不起，留下年方六歲的幼孫胡念駟。

  胡仙芝沒想到的是，他病故後沒幾年，王允為梁朝太祖打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與落嵇山前自刎。王允死後，首級被他身邊的侍從穆琮割下，送給太祖做個投名狀，還討著了個參將做，後來累戰功，待得太祖立國，封了他做安西候，便是險些與蔣苓議親的穆泰寧的先祖，這是旁話表過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