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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撲朔迷離 耐心詳怪夢

2024-04-25 18:56:39 作者: 梁羽生

  尋幽探秘 無意會高人

  張青原正在驚慌,忽聽得一聲清脆的女子聲音:「你不要打,他是好人!」黃衫少年微微一笑,放下拳頭,道聲「得罪」,不理張青原,便迎將上去,張青原回頭一看,見是冒浣蓮持劍趕至。他弄得莫明其妙,吁了口氣,隨手打翻上來偷襲的幾個幫匪,搶過一桿大槍,再殺出來,看他們兩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山腳下那彪人馬,大約有三五百人,也殺了上來,打著「大清平西王」旗號,原來領這支兵馬的是吳三桂手下的一個裨將,原駐霑益縣城,奉吳三桂命,代表王府來收編五龍幫的。這時吳三桂尚未正式舉事反清,所以旗幟上仍然有「大清」字眼,冒浣蓮指著那面旗說道:「你看看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字?我沒有騙你呀!」黃衫少年瞧得分明,又見五龍幫已分出人迎上去,拉著前面那個帶兵官的馬,打躬作揖,那帶兵官大聲呼喝,立刻指揮清兵,兜拿張青原的人。黃衫少年不禁勃然大怒,忽然飛步沖入陣中,五龍幫匪四散退讓。片刻之間,他已衝到那個帶兵官的面前。

  那帶兵官見五龍幫匪四下分開,一個少年怒目握拳,自陣中衝出,兵丁竟攔他不住,給他空手撲到,又驚又怒,一提馬韁,斜刺衝出,黃衫少年迅疾如風,幾個起落,已攔在馬前,睜目猛喝,如綻春雷,那馬給他喝得前蹄踢起,人立起來,軍官急忙一按馬頭,將長矛一挺,在馬背上用力刺下。黃衫少年毫不退讓,一伸手就接著長矛,喝聲「你下來!」用力一扯,清軍軍官應聲落馬。附近一員副將,捨命撲來,黃衫少年又是一聲大喝:「你回去!」左掌一揚,在敵人胸口上猛力一擊,那員副將給震得軀體騰空,手中朴刀也脫手飛出。

  黃衫少年挾著清兵統帶,搶過朴刀,咔嚓一聲,將頭割下。清兵和幫匪都給嚇呆了,沒人再敢攔阻,黃衫少年縱橫戰陣之中,竟然如入無人之境。

  五龍幫五個首領起初聽得黃衫少年聲音,喜形於色。心想:援軍已然趕到,黃衫少年又來,敵人再厲害也不怕了。過了一會,在後面用毒蒺藜助陣的唐五熊,見黃衫少年提著一顆人頭,怒沖沖跑回,大喜叫道:「黃衫兒來啦!」李二豹急忙喊道:「黃衫兒,你快過來,對面這個老的是壞人!」黃衫少年右手一揚,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入陣中,撲的一聲,正打在李二豹面上。

  

  黃衫少年擲出人頭,凝身怒道:「你才是壞人!」李二豹驟出不意,給人頭擲中,三節棍打出已不成章法。傅青主趁勢搶進,長袖一卷,三節棍呼的一聲給拋了出去。錢四麟從右面一拳搗來,傅青主更不回頭,雙袖向後一拍,使出「流雲飛袖」中的「反手擒羊」絕招,只一拍就將錢四麟拍暈地上。同時他右腳也已飛踢出去,將李二豹踢出三丈開外,登時斃命。

  「五龍」已去二龍,陣勢頓時瓦解。以「五龍」之力尚敵不住傅青主,何況只余「三龍」?連逃也逃不了。趙三麒雙手支地,全靠兩腿發招,時間一久,已自覺累,這時正待翻轉身來,給傅青主覷個正著,起腿橫掃過去,喝道:「叫你也嘗嘗地堂腿滋味!」趙三麒兩腳朝天,尚未翻轉,給傅青主一腿掃去,兩腳齊根截斷,頓時變成了個血葫蘆,在地上團團亂滾。

  唐五熊發出最後三枚蒺藜,掩護退卻。傅青主把袖一卷,露出雙手,他練過「鐵指禪」功夫,不怕蒺藜芒刺,皮膚不破損,有毒也無妨。只一捉,便捉住了兩枚蒺藜,哈哈大笑道:「你也接接它玩玩。」雙手一拋,將兩枚毒蒺藜反打出去。第一枚與唐五熊打來的第三枚撞個正著,雙雙跌落,第二枚逕取唐五熊上盤,其疾如矢,唐五熊雖然是毒蒺藜的能手,卻躲不開自己暗器。給蒺藜在肩頭穿了一個大洞,慘叫一聲,又是翻身倒地。

  張一虎見勢頭不好,連忙逃跑。黃衫少年冷冰冰地攔在他的面前,張一虎急道:「你趕快幫我呀,我養了你這麼多年!」黃衫少年面無表情,搖了搖頭。張一虎往左一竄,腳未落地,黃衫少年身形微動,已自站在他的面前;張一虎再向右一竄,仍是腳未落地,又見黃衫少年冷冰冰地站在他的面前。張一虎發起急來,猛的雙掌齊發,用足十成力量,向黃衫少年打去,他練就的是鐵砂掌功夫,這一擊力量何止千斤,黃衫少年舉臂一擋,叫道:「你真的要打?」手臂一振,張一虎就似打在鐵石上一樣,竟給反彈出去。傅青主剛好趕上,一手撈著,順勢就點了他的軟麻穴。

  這時「五龍」已四死一傷,清軍軍官也給黃衫少年宰掉,清軍和幫匪哪裡禁得住張青原等一幫人衝殺,滿山奔逃,張青原等也不窮追,片刻之間,他們已逃得乾乾淨淨。

  黃衫少年這時雙手背在後面,自顧自地低頭漫步,冒浣蓮從後趕上,和他並肩而行,喁喁細語,好像是安慰他一樣,黃衫少年抬起頭來,眺望遠方,虎目蘊淚,忽然又咧嘴傻笑,對冒浣蓮低聲說道:「你真好,我聽你的話!」

  傅青主瞧了一下,若有所感,不再理會他們,逕自將張一虎放在地上,說道:「現在我問你話,你若據實回答,我可以饒你一死。」張一虎喜出望外,道:「請說。」傅青主道:「在劍閣棧道的絕頂,住有一個黑瘦老人,你可知道他是誰?」張一虎詫然答道:「我連劍閣都沒有到過!」傅青主喝道:「你這廝說的可是真話?」張一虎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傅青主伸手在他背後一拍,用分筋錯骨之法,弄得張一虎慘叫起來。這分筋錯骨的手法,比什麼酷刑拷打都厲害,受的人全身筋骨似欲寸寸碎裂,煞是難挨。張一虎叫道:「你叫我說什麼?我實在不知道。」傅青主見他身受劇痛,尚說不知,又想以他的本事,就是走上黑瘦老人的住處,恐怕也難辦到。看來他確實不知黑瘦老人其人。但何以黑瘦老人臨死,卻殷殷以五龍幫為念,叫自己替他在五龍幫內找一個人,這人又究竟是誰?莫非就是黃衫少年。他又一掌打在張一虎肩頭上,再喝問道:「這黃衫少年又是哪裡來的?」一掌打下,張一虎忽然「哇」的一聲,張口噴出一大口鮮血,他為了怕受折磨,竟自咬斷舌尖死了。

  這時張青原等已聚攏了來,向傅青主道謝。問道:「傅老前輩可願和我們到昆明去。」傅青主想五龍幫之事既查不出來,到昆明去也可順便訪訪凌未風和劉郁芳,而且還可以有助於李來亨,當下慨然答應。

  就這樣,傅青主冒浣蓮和黃衫少年都和張青原等一班人到了昆明。一到達,立刻就給一件意外的事情驚駭住了。

  張青原等一到昆明,找著了李思永預先埋伏在昆明的人,這才知道事情已發生了變化。

  李思永初到昆明那幾天,遊山玩水,和他們暗中還保持著聯絡。自第四天起,便音訊杳然。十多天後在王府中「臥底」的人才探出,李思永和另外一個面帶刀痕的男子,已經被困在王府之中了,張青原等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欲偷襲王府,勢所不能;欲飛騎調兵,又是關山阻隔。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又過了幾天,王府中人傳出消息,吳三桂最寵愛的孫子吳世璠得了怪症,半身麻痹,不能起床,徵聘各地名醫,都束手無策。傅青主一聽,就背起藥囊,逕自投到平西王府應聘。

  王府的管門,起先還不許他進內,傅青主索性自報姓名,把他嚇了一跳。傅青主醫名滿全國,真是誰個不如,哪個不曉,吳三桂也久聞其名,只是不知他除了是個名醫,還是個武林俠隱。當下即刻延見,待為上賓。傅青主自稱是仰慕滇中山水,所以不遠千里來作壯遊。適逢王府徵聘名醫,特來應試。

  以傅青主的神醫妙技,自然是藥到病除,服了一劑,吳世璠身子就能轉動,五天之後,便如常人。吳三桂敬如天人,而傅青主又曲意奉承,因此不久就可以在王府自由走動。這時適逢保柱被凌未風挾著,同陷水牢,過了多天,吊下去的食物,每回都剩下許多,看守的人報說,水牢里的人似乎已病了。吳三桂想要挾李思永結盟,自然不想他死,何況還有自己的愛將保柱在內。若請第二位名醫去看,又恐防泄漏機密,想來想去,只有傅青主適合,他既是國手,又是異鄉人,即算知道機關,也無大礙。

  就這樣,傅青主藉行醫為名,救出了李思永和凌未風,而且透過王府中臥底的人,預先約好黃衫少年和冒浣蓮接應,把平西王府鬧得不亦樂乎。

  書接前文,傅青主和冒浣蓮將前因後果,細細道來,剪燭清談,曙光欲露,談完之後,黃衫少年還是熟睡未醒。李思永先謝過傅青主相救之恩,再指著黃衫少年道:「此人身世,必有隱秘,可惜他一身武功,卻得了如此怪症。當今用人之際,傅老前輩和冒姑娘可得把他醫好才行。」傅青主笑道:「我也多謝李公子,李公子和凌大俠都已證實那黑瘦老人名叫桂天瀾,只要知道這個老人姓桂,黃衫少年便有法子醫了!」李思永詫然問道:「這是怎麼個說法?」冒浣蓮盈盈一笑道:「你不見他昨晚經過桂花樹下,神情突感不安嗎?後來吃桂花做的蜜餞,又突然發怒,將蜜餞掃落地上嗎?」

  傅青主拍掌笑道:「好姑娘,你越來越行了,我這點本領都快要給你掏去了!」說罷站了起來,捻了一張紙條,在黃衫少年鼻孔,撩了兩撩。

  黃衫少年輕輕地「唔」了一聲,手腳顫動。傅青主對冒浣蓮笑道:「我們都出去,現在要看看姑娘的醫術了!」

  黃衫少年動了幾下,忽然直跳起來,叫道:「老虎!老虎!」冒浣蓮盈盈走過,柔聲說道:「別怕,我在這兒。你發了什麼惡夢?」黃衫少年用手輕拍頭顱,睜大眼睛,四圍一看,看見自己的兩把長劍,墮在地上,驚駭問道:「我真的和人打架了嗎?我殺了人沒有?」冒浣蓮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你從樓上走下來,在這裡睡了一覺。」

  黃衫少年定了定神,屋內燈光搖曳,屋外夜風低嘯。冒浣蓮盈盈地站在燭旁,一雙如秋水的眼睛盯著自己。他又困惑地用手搔了搔頭,問道:「這是不是夢?」冒浣蓮笑道:「當然不是,不信你咬咬手指。」黃衫少年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冒浣蓮道:「我來告訴你你是誰!」

  黃衫少年驟吃一驚,攤開兩手叫道:「請說!」冒浣蓮道:「你先把你做的惡夢告訴我,然後我才告訴你!」黃衫少年想了一想道:「好,我先告訴你。」

  他說:「夢中我在一個大山中,山中有一棵桂樹。」說到桂樹,他面色蒼白,歇了一下,再往下道:「樹下有兩隻綿羊,一老一幼。突然間空中飛來了一隻老虎,這老虎有翅膀的。這老虎很和善,和小綿羊玩起來啦。後來不知怎的,那老綿羊和它打架,老綿羊的角把老虎觸得直退,那老虎飛了起來,張開大口就咬,樣子非常可怕。我一顆石頭打過去,把老虎的翅膀打斷,兩隻綿羊咩咩大叫。後來一陣狂風吹過,把桂樹吹折,樹幹正正打中我的鼻樑,我就醒了!」

  冒浣蓮一面聽一面想,聽完之後,眼睛一亮,說道:「聽著,我現在告訴你,你是不是懷疑自己以前殺過一個很親的人,但卻想不起這人是誰?」黃衫少年全身戰抖,點了點頭。冒浣蓮道:「你不敢想,因為這人是你的父親,你以為你自己殺了父親!」

  黃衫少年一聽之後,面色大變,伸開大手,朝冒浣蓮當頭抓下。冒浣蓮凝立不動,鎮定地看著他,黃衫少年的手已觸著冒浣蓮頭上秀髮,以他的功夫,只要往下一抓,十個冒浣蓮也不能再活。

  冒浣蓮微微笑著,定著眼睛看他。黃衫少年躊躇一下。冒浣蓮緩緩說道:「但你並沒有殺死自己的父親!你趕快放手,別弄亂了我的頭髮,你再不放,我要生氣了。」

  黃衫少年吁了口氣,突然像鬥敗的公雞似的,頹然倒在地上,掩面啜泣。冒浣蓮理好秀髮,讓他哭了一會,這才過去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說道:「你起來,你想起了自己是誰嗎?」黃衫少年隨著冒浣蓮的聲音站起,說道:「還是想不起!我只是記起了我真的殺死了父親呀!」冒浣蓮說道:「我說你沒殺死就是沒殺死,你不信我的話?好,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冒浣蓮坐了下來,在桌上取過紙筆,吮墨揮毫,不過片刻,便畫成了一幅絕妙的山水畫。畫的是劍閣棧道絕頂處的景象,棧道之旁,有一奇峰突出,底下是兩峰夾峙的幽谷。畫完之後,擲筆一笑,對黃衫少年道:「你看看,這地方你可熟悉?」

  黃衫少年「咦」了一聲,凝眸說道:「這地方真熟,我好像在那裡住過。」冒浣蓮又提起筆來,在突出的山峰間畫上兩株虬松,在松樹下又添上一間茅屋。黃衫少年嚷道:「你畫錯了,這間茅屋靠近右邊的松樹,不是在兩棵松樹的中間。」冒浣蓮道:「你對了,這地方你比我熟,我故意畫錯一點點,你都看得出來。」

  黃衫少年這時也坐了下來,支頭默坐。冒浣蓮也不理他,在茅屋前面畫了一個黑瘦老人和一個紅面老人。冒浣蓮是一代才子冒辟疆之女,丹青妙筆,得自家傳,畫起來神似得很。畫成之後,推了黃衫少年一把,叫道:「你再睜開眼睛看看,哪一個是你的父親?」

  黃衫少年睜大眼睛,只一看便跳了起來,冒浣蓮叫道:「你靜靜,不要發慌!」黃衫少年面色大變,在這幅畫側站著,動也不動,好象化石一樣僵在那兒。

  良久,良久,黃衫少年突然指著圖中的紅面老人道:「我殺了這個人!」冒浣蓮道:「他是你的父親嗎?」黃衫少年顫聲說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冒浣蓮道:「哪會這樣?」黃衫少年又指了指圖中的黑瘦老人道:「這個人好像和我還親,不過我一見到他的像,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好像是討厭他,又好像是可憐他。」他掩著雙目呻吟道:「你把畫拿開,總之,我不想看見他,也不願想起他。冒姑娘,你怎麼認識他們?你又怎麼好像熟悉我的過去?」

  冒浣蓮將他的手輕輕握了一下,用姐姐的口吻說道:「你聽我說,你以為你殺死父親,其實你並沒有。你不願想起那個黑瘦老人,其實你無時不想著他。你剛才發的那個惡夢,夢中的老綿羊就是他,小綿羊是你,有翅膀的老虎是紅面老人。只因為你極力不准自己去想,所以他們在夢中化了形狀出來,你擲的那塊石頭.大約是顆暗器。」黃衫少年道:「那麼桂樹被風吹折,樹幹打中我的鼻樑又怎樣解釋呢?」冒浣蓮道:「桂樹也是代表那個黑瘦老人,他本來的名字就叫做桂天瀾,難道你不知道嗎?大約你又愛他又恨他,所以他既像和善的老綿羊,又被風吹折,至於樹枝打中你的鼻樑,那不關事。那是我和傅伯伯用紙條在你鼻孔撩了兩撩,得出的幻覺。」

  黃衫少年聽了,做聲不得。過了一陣,突然哭道:「除非你帶我見著那紅面老人,否則我不信他不是死在我的手上。」冒浣蓮聽了,秀眉深鎖,想了很久,毅然說道:「好,我帶你去。」她雖然沒有把握能替黃衫少年找著父親,但為了醫好他,也不能不嘗試了。

  一個月後,在絕險的棧道上,又出現了三個風塵男女,迎曉風、踏殘月,飄然地來到了劍閣之巔。他們正是凌未風、冒浣蓮和黃衫少年。

  他們是在大鬧平西王府之後,和李思永等人分手的。李思永估計吳三桂的反清,就將發動,因此在脫險之後的第二天,就率眾返回防地。傅青主、劉郁芳等也接受了李思永的邀請,到他軍中暫住。傅青主臨行前,悄悄地將冒浣蓮拉過一邊,對她說道:「自你父親死後,十多年來我和你相依為命,情如父女,但父女也不能一世相依。黃衫少年如未雕的璞玉,一旦恢復靈智,必將大露光芒。而且這人雖然在迷失記憶之中,心地也表現得極為純厚。你好生照顧他吧!」他還指點了冒浣蓮幾個關於醫治精神失常的法子,兩人這才唏噓道別。劉郁芳也悄悄的和凌未風道別,說道:「如果你幫助浣蓮姑娘,醫好了黃衫少年之後,就趕快回來。我但願有一天能和你到錢塘江看潮!也看看波濤衝去的往事。」凌未風怔了一怔,隨即說道:「我並沒有像黃衫少年那樣失掉記憶,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劉郁芳兩眼潮濕,不再言語,便即道別。

  凌未風和冒浣蓮都是一樣的和自己平生最親愛的人小別。可是冒浣蓮離開傅青主之後,和黃衫少年一道,卻是神采飛揚,越來越像個成熟的少女了。愛情的光輝,消滅了她身世的陰影。凌未風內心卻仍是非常沉鬱,以前在王府水牢之中,他幾乎就要說出他是誰,在此次臨別之時,也幾乎要對劉郁芳承認往事。然而他按捺住了,他喜愛自己倔強的性格,而此刻,卻又有點憎恨自己倔強的性格了。

  一路上,他總是跟在冒浣蓮和黃衫少年後面,看他倆並肩而行,心中暗笑,自己所擔當的真是個最奇怪的差使。傅青主和李思永是恐怕黃衫少年迷失理性,或者突然半夜夢遊,會傷害了冒浣蓮,所以要借重他的武功,以防萬一。但現在看他們兩人親熱的樣子,凌未風心想,就是黃衫少年再迷失理性,全世界的人都不認識了,他還是會聽冒浣蓮的話的。而事實上,一路行來,黃衫少年也是一天比一天清醒,並沒有鬧過什麼意外。

  這天黃昏時分,他們到了劍閣之顛。黃衫少年雙目炯炯發光,披荊覓路,很快就找到了那兩株虬松交覆下的茅屋。他衝進屋內,屋內已闃無一人,他撫弄著屋內剩下的東西,一幾一凳,一弓一箭,好像對這些東西都充滿了感情。忽然間他嚎啕大哭起來,跑出屋外,指著下面的幽谷道:「我就是在這裡殺死我的親人的。我在這間茅屋裡長大,那個黑瘦老人教我武功,他起初是我的父親,後來忽然又不是了。蓮姐姐,如今我回到故居了,我的親人卻在哪兒?你趕快給我找出來吧!」

  冒浣蓮以為他到了生長的地方,就會完全清醒,哪料還是這個樣子,正在躊躇,忽然凌未風走了上來,向幽谷一指……。

  幽谷遠處,有星星爝火,不是目力極好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凌未風心想既有爝火,便當有人家,他站在峭壁邊緣,俯視黑黝黝的深谷,腦子裡突然閃過自己和楚昭南在雲崗惡鬥的一幕,兩人也曾滾下峭壁,但卻都沒有斃命。劍閣棧道雖比雲崗峻險得多,但若武功極好的人,又設使有人接應的話,滾下去也未必斃命。

  他心念一動,回頭看黃衫少年還是呆呆哭泣,神志迷糊。他對冒浣蓮招呼一聲道:「你伴著他,我下去看看。」雙臂一振,向幽谷下面躍去。

  凌未風施展絕頂輕功,在躍下之時,已看準山腰突出的一塊岩石,足尖一點,換勢再躍,忽落在第二塊石上,似這樣,連換了十幾次身形,才腳踏實地,到了谷底。

  幽谷下怪石嶙峋,凹凸不平。凌未風點燃了火摺子,四圍察看,並無異狀,正待向爝火所在走去,猛然間,一股銳風,斜刺撲來。凌未風慣經大敵,輕輕一躍,就避開了來襲的暗器,但手上的火折卻給來人打熄。

  凌未風大吃一驚,將火折擲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又是銳風斜吹,帶著嘯聲,勁而且銳,凌未風聽風辨器,腰肢一扭,一枚暗器,貼著身旁,倏然穿過,凌未風回身借勢,一掌劈出,將第二枚暗器打落,再伸手向上一撈,把第三枚暗器,接在手中。

  這三枚暗器打的都是凌未風致命穴道,在黑夜之中認穴奇准,凌未風雙指一捻,只覺接著的暗器,形狀甚小,內部中空有如耳環。凌未風喝道:「來者何人?昏夜之中,偷襲暗算,這豈是好漢所為?」

  一個低沉陰惻的聲音遠遠接著道:「你們這些賊子,昏夜之中,無恥傷人,還敢和我喊話,講道義、論規矩?呸!你再接三枚。」話聲未了,又是三枚暗器,聯翩飛來,凌未風仍用聽風辨器之術躲避,不料這次來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竟是後發的先到,而且其聲在左,忽的奔右,凌未風上了大當,只避過一枚,其他兩枚都打中了穴道。

  深林茂草之中,一個黑衣婦人長身而出,她以為凌未風已給打中穴道,厲聲罵道:「小賊,叫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哪知話聲未了,凌未風已是在她面前現出身形,三枝獨門暗器亦已電射而出,喝道:「叫你這賊婆也嘗嘗我天山神芒的厲害!」

  那老婦人猛見三道烏金光芒,劈面打來,身子一搖,手中劍疾的向前一盪,只聽得「當」的一聲,火星飛濺,她順勢右足撐地,左足蹬空,頭向後仰,想用「鐵板橋」身法閃過第二枝神芒。不料凌未風的手法也怪異之極,第一枝神芒飛來尚無異狀,第二枝速度稍緩,剛飛到頭上時,第三枝電也似的追上,兩枝一撞,斜飛出去,老婦人施展驚人武功,半身懸空,頭顱一旋,單足仍點地面,身子已轉了一個大圈,方位立變。但饒是如此,還是給第三枝神芒,飛掠而過,打飛了頭上的包巾,露出滿頭白髮!

  老婦人站了起來,心裡說聲「好險!」再一看劍尖已給第一支神芒打缺了一個小口。她平生從未遇到如此強敵,又疑來的乃是仇家,身子平空飛掠,如怪鳥一般,朝凌未風撲去,用的是五禽劍法,凌空下擊,厲害異常!

  凌未風倒提青鋒,向後一縱,身方落地,未及回眸,只覺金刃劈風之聲已到背後,他反手一劍,電光石火之間,與對方的劍碰個正著。兩人都覺得劍尖嗡嗡作響,劍身顫動不休!凌未風心想,可惜我的游龍劍已換給了劉郁芳,要不然准能將她的兵刃截斷;老婦人心想,可惜我的五禽劍法擊下時未加變化,否則准能叫這小子掛彩。

  凌未風橫劍回身,急忙喝道:「先別動手,你是何人?」老婦人「呸」了一聲,毫不理會,刷!刷!刷!一連幾劍,劍劍直指要害。凌未風怒道:「我看在你是個老婆婆份上,讓你幾分,你以為我怕你不成!」老婦人道:「誰要你讓?」手中劍左決右盪,竟如疾風暴雨,將凌未風罩在劍光之下。

  凌未風身軀一搖,手中劍如風飄落葉,倒卷而上。他認得老婦人的五禽劍法,五禽劍法是劍劍取勢,從上空劈刺下來,總之要使自己的劍壓在敵人的劍上,若敵人要爭取位置,則必被乘虛而入。凌未風劍法則剛好相反,劍劍倒卷上去,自下而上,尋擊敵人中路,而每發一劍,都是天山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天山劍法本是集各家劍法之長,不拘一格。他使出這路專制五禽劍法的招數,卻仍保有其他劍法之長,端的厲害無比。

  但老婦人功力深厚,劍法雖稍遜一籌,凌未風迫切間也不能取勝。兩人攻守劈擋,霎忽間拆了一百來招,凌未風剛剛化去敵人先手攻勢,正想轉入反攻。忽然間,只見山上兩個黑影下來。一個銀鈴似的聲音遠遠喊道:「凌大俠,你和誰打呀?」

  凌未風叫道:「浣蓮姑娘,你們也來了嗎?這裡有一個瘋婆子,很是扎手,你們先別上來,待我和她斗完再說。」他是恐老婆婆武功精強,暗器厲害,怕冒浣蓮撞上,會吃了虧。

  凌未風說話之間被老婆婆連攻了十數招,險象環生。老婆婆忽的一翻右腕,「旋風掃葉」,改變凌空下擊的戰法,一劍壓下,順勢便貼地往凌未風右足內踝掃來,這記險招,狠辣之極,凌未風迫得回劍防守。老婆婆明是進攻,實是走勢,凌未風回劍一擋,她已拔身而起,縱出數丈開外,憤然說道:「你們這班賊子,我們與你何冤何仇,幾次三番前來纏繞?你想群毆,我們也有人奉陪。有膽的你追來!」

  凌未風一聽話里有因,飛身追上,大聲叫道:「老婆婆,我們不是壞人,你把話說清楚!」這時黃衫少年也已自山腳行來,大聲叫道:「誰在說話?誰在說話?我來了啊!」老婦人回身舉劍,凌未風以為她又發辣招,一劍刺去,不料老婦人竟似呆了一般,只舉劍平擋胸前,竟然不知轉動,凌未風急急將劍掣回,只聽得老婦人喊道:「是你嗎?我的兒啊!」

  冒浣蓮本來是和黃衫少年在劍閣之巔徘徊,她見凌未風下去之後,久久不見回音,便拉黃衫少年下去。可是她沒有凌未風的功力,靠黃衫少年的扶持,也只能運用峭壁換掌的功夫,一路爬下,不能像凌未風那樣,徑以絕頂輕功,片刻便到谷底。黃衫少年剛和冒浣蓮並肩行入幽谷,忽聽得老婦人大叫「兒啊」全身顫慄,驀然掙脫冒浣蓮的手,飛奔上去,凌未風身軀一閃,黃衫少年整個身子撲去,老婦人手中劍當的一聲掉在地上,伸開雙臂,接著黃衫少年,哭道:「你怎麼去了這麼多年,也不想念我們嗎?」

  母子相逢,恍如隔世,良久,良久,黃衫少年才站了起來,冒浣蓮已在他的身邊,含淚微笑。黃衫少年忽然道:「這位是冒浣蓮姑娘,媽媽,你看她多好!」老婦人執著冒浣蓮的手,問道:「姑娘,是你陪他來的?多謝你了。」浣蓮道:「伯母,他已清醒了!你帶他去。」黃衫少年道:「是啊!你帶我去見父親,你們也同去!啊,媽媽,那個紅面老人是我的父親嗎?我那天沒有殺死他嗎?」老婦人顫聲急道:「沒有!沒有!你先見著他再說。」「啊!上天作弄得我們好苦啊!」她掩著面,眼淚簌簌地直滴出來。

  冒浣蓮彎腰將她的劍拾起,遞過去道:「伯母,你的劍!」老婦人霍然醒起,收淚說道:「是啊,我是該帶你們去了,只怕賊子又來了呢!」

  凌未風以尊長之禮見過老婆婆,連聲賠罪。老婆婆拍拍凌未風的肩膊道:「啊!你們是一同來的,我失眼了。你的劍法真好,今晚再幫我們一個忙吧!」

  凌未風道:「伯母,有事小輩服其勞,只管差遣好了。」老婆婆指了指黃衫少年道:「他爸爸受了重傷,我在這裡服侍他,已三個多月了。這地方極其隱秘,不知怎的,最近竟常有生人到訪,我曾以金環暗器,嚇退過幾個人。我一出手,這些人就飄然遠去,也不知是友是敵。山谷中卻常常發現符號標記。」凌未風道:「伯母剛才所說的賊子,就是指這些人嗎?」老婆婆搖搖頭道:「不是,這些人好像不是一批的,每次發現的都是一兩位好手。也不像是白道的鷹犬。」凌未風道:「那麼賊子是另外一批人嗎?」老婆婆接著說道:「前昨兩晚就不同了,竟然發現了清宮衛士光臨荒谷!」冒浣蓮道:「清宮衛士?哦,他們或者以為桂老前輩未死,再來到訪;或者是訪尋當日他們的四個同伴。」

  老婆婆聽得冒浣蓮提起「桂老前輩」,白髮飄動,滿面悲苦之容,哽咽說道:「他和那四個清宮衛士都已埋骨此地了!」說罷黯然不語,黃衫少年這時忽然哭喊起來,說道:「我記起來了,桂、桂……」老婆婆搶著說道:「他是你的養父。」黃衫少年呆了一呆,兩眼發青,直望著老婆婆,正是:

  廿年如一夢,身世最離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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