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諸大林

  白蘇沉沉地盯著桌子對面的紅髮男子，似乎還在記恨著千焰心那一摔之仇。而千焰心視而不見，毫不客氣地吃著馬車上的糕點，喝著剛上好的熱茶，那模樣頗為悠閒自得。

  直到白蘇身旁的侍者小聲提醒了自家小姐一句，白蘇才悻悻然開始說正事。

  「千焰心……先生。是吧？」白蘇頓了頓，姑且是用了尊稱，「您來自北方。是怎麼會想到回來這混亂不堪的南方呢？就算您是位魔法師，想在這片惡土生活下去，也是不易的。」

  千焰心咽下一口香甜的糕點，抹抹嘴，大大咧咧說:「不是說了嗎，我是個漂泊者，南方我也不會久留的。」

  「考慮到您沒有由國家機關簽發的證明以及任何主城的通行證。我想多驗明一下先生的真實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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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白蘇那懷疑而不算老練的眼神掃來，千焰心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證在顛簸流離中早丟了。雖然我的確還年輕，不過你可蒙不了我的，商隊可是主城免檢的。」他的語氣里完全沒有兩年前那麼慌亂、慌張，好像他確實經歷過丟失證件的心疼似的。

  白蘇臉色一紅，為小聰明被揭穿而窘迫，乾咳幾聲說:「我們也是為了不出差錯嘛……咳，那個，千先生，你來南方有什麼明確的目的沒有？比方說想到什麼地方去看看，雖然南方九主城已經沒有一座像樣的了。」

  千焰心挑了挑眉，想了一會兒說:「阿隆特吧，我最後的目的地應該是那片火山沒錯了。」

  「又是要追尋白染大人的法杖傳說嗎？」白蘇似乎經常在南方一帶活動，當即就猜到。

  千焰心聳了聳肩:「每個魔法師都有的執念，趁著還沒成家立業，多到處冒冒險總是好的不是嗎？」他妖異的暗紅眸子泛著笑意地看著白蘇。

  這是一雙會笑的眼睛。白蘇不得不避開那令人沉淪的異色瞳孔的注目，也喝了口茶:「哼，你這樣的魔法師年年都有，不差你這一個。再有，這可不是冒險，這是送死，但願你不會成為那火山灰燼中的一把吧！」

  紅髮男子沒有過多反應，只是淡淡一笑，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你一個小姑娘還是這個商隊的首領啊。還在這片惡土做生意，你也挺難的。」

  說到這兒，白蘇烏黑捲髮間的俏臉浮現出了一種從未展現的神色，像是悲哀，又像是追憶。她身邊的侍者也沉默下來，低垂了眼目。

  「我們亞頓商會原本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商會。」白蘇拿起茶杯，已經送在嘴邊，卻還是停下了，「可惜，自家父過世之後，帝國的暴政沒了家父的震懾，席捲了我們……亞頓商會，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千焰心臉上的笑容適時消失，也停下了所有動作，靜靜地注視著這個脆弱而堅強的光明法師。

  氤氳的熱氣擋住了白蘇的眼神，讓千焰心看不真切，只聽得女子低沉卻堅定地說著:「我不會讓父親的心血付之東流的。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馬車外正在篝火旁休息的商隊成員們歡笑著，隨行護衛的鐵衣士兵一面緊張地觀察夜色中的四周，一面也在向商隊裡的熟人搭話。處於安全區域的商隊，沉浸在劫後餘生般的氣氛中，好像全然忘記了他們自己馬上就要進入大陸上最混亂的惡土中。

  月光灑落在馬車車窗的邊緣，白蘇從銀白的窗沿上收回目光，輕輕一笑，道:「不好意思，稍微發了發牢騷。你是要去阿隆特嗎？巧的是，正好我們也要途徑那裡，有我們商隊的同行，你可太幸運了，會少走很多彎路的。」

  「不過，相應的，護衛工作就交給你了。千先生。」

  千焰心點了點頭，揚起自信的笑臉:「只要我們的白小姐不亂跑、不上車頂、不忘記治癒術的咒語，包在我身上。」

  氣氛一時輕鬆起來，那個女侍者也不禁笑出聲，遭白蘇一眼瞪了回去。千焰心看向那個忍住笑聲的女侍者，異色妖異的眸子深深凝望，看得女侍者一陣面紅心跳。

  「咳！」白蘇重重咳了一聲，將眉目傳情的兩人拉了回來，「我們的第一站，南方九大主城之一，諸大林。預計明天能到，我們也許要在那兒停留半個月左右，沒問題吧？」

  「不耽誤。我也正好開開眼界。」千焰心喝完最後一口茶，表示對於這樣的旅行很感興趣。

  討論完今後是策劃，白蘇便起身告辭，她得去清點一下自己的貨物。折角魔虎沒能毀掉他們商隊一車的貨物，被摧毀的都是些商隊的備用糧食和雜物而已，為了避免出錯，她作為首領還是要去檢查好。

  馬車裡轉眼間只剩下千焰心一個人，他吃完糕點，將身子往馬車上的床鋪一靠，雙腳搭在桌子前，望著馬車低矮的棚頂發呆。

  兩年來一件件奇事險事從腦海中飛速閃過，北方沼澤的青睛大蜥蜴、黑色桃花林的迷幻晨霧、圓月時樹精們的自然朝拜……如果他留在極地里的亞林村，他永遠不會見到這些，他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些奇異的現象。

  他永遠只會是一個山野村夫。

  所以，千焰心對於這趟旅程絲毫不感到後悔，相反，他依舊保持著興奮的心態。

  諸大林。千焰心眼中閃過一絲異彩，伸出一隻手，朝著對向天空的棚頂握去，五指分明地分割著光線，漏入他暗紅的眼底。他的手掌用力一握，像是要透過那昏黃的光暈，握緊那未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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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商隊一夜不緊不慢地跋涉，沿途閱盡森林的血腥風光，一行人終於走出了這座被南方人稱為「喋血森林」的危險地帶，通過陽關大道，遙遙望見了由北向南第一座主城，利維索隆的南北要道，主城——諸大林。

  「你知道為啥利維索隆要分化四方，一方九個主城，共和三十六之數嗎？」馬夫抽著旱菸袋，砸吧砸吧菸嘴，沖旁邊的紅髮男子問道。

  千焰心揮手散了散煙氣，老實地搖了搖頭。

  「嘿。年輕人總是不在意書上那些古老俗套的神話故事。創世初，光翼女神大人散落三十六點星光，成就了三十六為主神，一位主神司掌守護一座主城，共和三十六的天象。」

  「哦？那諸大林的守護神是哪位啊？」

  「去他媽的守護神，是傑狄丘那個狗屁火邪神，難怪他媽的又熱又晦氣。」

  南部炎熱的陽光照耀大地，雖然現在是冬天，但卻不見得有多冷，天氣就和利維索隆北方的夏季一樣，甚至還要更溫暖一些，難以想像南部的夏天有多熱。來自北方的千焰心拉著衣領往脖子扇風，表情有著那種首次見到青睛蜥蜴的新鮮感。

  「大爺，我想問問，人族都信仰光復教會吧？大神光翼女神什麼的。那神都來守護利維索隆了，西方諸國又怎麼辦呢？不是就無神眷顧了嗎？」

  馬夫草帽下的老眼一利，對著光彩奪目的天空狠狠呸了一口，罵道:「滾他媽的眷顧，還是去眷顧那群西方佬吧。」

  千焰心和馬夫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商隊也緩緩往城市的方向走，陸行鳥看到城市的影子，發出刺耳的叫鳴，矮種馬沉默地注視著前方，蹄子敲擊出輕悅的旋律。

  淡色的泥土路延續向前，千焰心坐在馬車上，望著雲色溫軟的天邊與巍峨高聳的城牆，心中感慨，兩年來，他終於能進入主城了，而不是遙遠地看著城牆。

  像曾經遙望穆恩時那樣的膽怯。千焰心臉色一黯，心中閃過一抹利落的紫影。

  恍然間，他的耳邊傳來哭聲，且非一人的哭聲，而是或大或小的人們的哭泣集合，不斷續的、不間隔的緩緩而來。

  千焰心疑惑地皺著眉頭，伸長了脖子想看到前方的場景，但沒有成功，前面的馬車太過緩慢，一個一個擋住了他的視線。

  等到他們接近城牆之下的時候，他終於看見了哭聲的來源。

  千焰心的心臟猛然一縮，雙拳緊握。

  一個個灰色、頹敗的身影，或跪或伏，不是因為崇拜他們中的誰，也不是因為為了迎接某個大人物救世主。他們之所以污濁著臉、手、身體，之所以站立不穩，只是因為他們是諸大林城牆下的貧民，無法進入城鎮的流民。

  清一色的貧民灰袍子，女人們顫抖地抱著活著或即將死去的嬰孩，發出低低的啜泣。男人們疲軟無力地躺坐在骯髒地泥土上，仿佛被抽空靈魂了一般沉默無言。半大的孩子聚在一起，幾乎已經衣不遮體，痴呆著新奇著望著來來往往的車隊。

  貧民們圍坐城門下的兩邊，較靠近城牆的人一重疊著一重，應該是死屍一類的東西。偶爾會從大門大開的地方跨過一個收屍人，蒙著面巾去搬這些死屍，讓熏天的臭氣稍微淡一點點。

  這一次，千焰心才真正認識了這個帝國，也真正意義上厭惡上了這個帝國。

  「別盯著看，第一次看這些灰袍不習慣吧？」車夫壓低帽檐，低聲道，「多看幾次就習慣了。」

  千焰心恍若未聞，仍盯著那些貧民，看著灰袍人們痛苦掩面，或羨慕或嫉妒地注視著他們。半大的孩子們聚在木柵欄後，髒污瘦弱的手抓著帶木刺的柵欄，明亮無神的雙眼令人不敢直視。

  千焰心就避開了這種目光，然後他發現，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這些目光。

  車夫專心致志地駕著矮種馬，前面白蘇他們馬車裡剛才還有的談話聲戛然而止，甚至連陸行鳥也都放棄了那毫無意義的鳴叫。

  安靜，是一瞬而至，卻恰到好處的。

  千焰心抬頭看去，那古樸高大的城門頂上，刻著鏽跡斑斑的利維索隆語，也是古語文字，諸大林，字的周圍則刻著複雜的火焰般的紋路。

  說不定，那就是傑狄丘守護此處的證明。

  ps:灰袍，利維索隆貧民最常見的衣著，久而久之灰袍成為了利維索隆貧民的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