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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354米,大結局(四)重畫江山

2024-04-30 01:59:04 作者: 姒錦

  亡國前的最後風景有很多。

  因人不同,景況有異,每個人也都揣著不同的心思。

  這一夜的臨安城,狂歡而熱鬧。很多文人雅士,為它提上了許多大氣磅礴的詩詞,悲莫悲兮,留下了無數的千古絕唱——

  老百姓們也有自己慶祝新年的方式,長街短巷裡,有年輕漂亮的小姐,有老態龍鐘的老叟,有算不了國運算不了自己卻舉著算命薄走來走去的算命先生國。舞龍的、舞獅的,賣牛皮糖的,賣糖葫蘆的,該看熱鬧的看熱鬧,該賣小吃的賣小吃,這場面……竟然有一種大悲之中淡然的淒涼。

  是的,再多的笑聲也抵銷不了即將亡國的擔憂。

  但身為無力小民,他們也許只是想讓南榮亡國亡得更加從容,更加有風骨一點吧?

  畢竟,南榮一直是那樣風雅的一個富饒之地。

  當然,在這場狂歡的背後,也有憂國憂民的義士,於茶樓酒肆間,挑燈看夜市,跳出世俗之外,為國而嘆。

  「不知蘇丞相可否將蕭乾擋在臨安城外——」

  

  「王公在痴人說夢矣!唉!」

  「也並非不曾贏過。這三年來,不都各有勝負嗎?蘇丞相是一個有本事的人。」

  「非蘇丞相無能,怪只怪蕭乾太強!」

  這句話算是一個較為悅己的總結。

  不管是宋熹還是蘇逸,都是當世有才之人,假以時日,他們這樣的搭配,自當為南榮再創一個太平世界。然而,強中自有強中手,他們偏偏遇到了蕭乾這樣的對手,亦神、亦魔,將排兵布陣演練得出神入化的人,也是一場業障了。

  「老漢我只願,蘇丞相能讓南榮……再多撐幾日!哪怕幾日,也好。」

  「當初恨朝廷,現南榮要亡了,我竟與王公一樣,不舍。」

  家國的意義,對人一生都是極為重要的。

  平常時,我們只顧及小家,可一旦國將不國,那時才知,有國才有家……

  亡國之奴,又哪裡好做?

  但事情到此,臨安百姓心裡也早就放棄了贏的期盼。

  而且,連年征戰,國疲憊,民亦不安,他們其實更願意等到最終結果的到來。

  長痛不如短痛,一刀結果總比刀刀凌遲要好受得多。

  故而,這個大年裡,臨安街上,大家都在盡情的慶賀著新一年的到來。吃、喝、玩、樂,將一場盛世下的風流,將人性在絕望壓抑下的瘋狂展現得淋漓盡致。

  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日。

  今天這裡還叫南榮臨安,明天還不知道叫什麼名兒。

  破罐子破摔,是人類最治癒的正常心理。

  為了即將一去不復返的臨安,民間鑼鼓喧天,舞龍的大漢矯若游龍,圍歡的百姓尖聲叫好……

  而那一條通往皇宮,通往南榮權勢最巔峰的大門,一直緊鎖著。

  皇城裡的慈德殿裡,為皇太子宋昱慶生的大宴上,君臣把酒,紛紛唏噓。

  朝廷也一改前幾年為了戰爭的節儉,極盡輔張之能事,似乎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南榮的國庫存余都花費殆盡。

  「陛下……」

  一個女子的聲音,打破了宴上的悲情。

  她永遠戴著一頂有著白色紗帷的帽子,走向皇帝,風吹著她的紗帷,幽幽有些晃蕩,顯得那紗帷下的臉尖尖巧巧的,令人有些莫名的覺醒和神往。神秘的東西,總讓人有探索欲。這些人,並沒有見過她的樣子,心裡也認為她並非陛下的女官,而是陛下的女人……只不過,因為陛下太過喜愛過世的皇后,不願,也不肯再輕易寵幸一個女人罷了。

  對臣工的猜測,以前方姬然與宋熹都不在意。

  現在,自然更加不會在意了。

  她走近宋熹的案桌前,福了福身,輕聲軟語了幾句。

  聲音很小,除了宋熹,席上的其他人都沒有聽清。

  宋熹的面孔微微一變,眸底似有陰霾划過。可只隔一瞬,又轉瞬消散,微笑著朝她擺了擺手。

  「知道了,你先下去。」

  方姬然沒有回應,再次福身,在眾人的視線中,離開了大宴……

  她是從來不參加這些宴請的,不管是官方的還是私人的。

  活在南榮皇宮的她,在眾人心裡,就像一朵冰山上的雪蓮。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以紗遮臉,不是因為美貌,而是見不得人。

  不願見人的根本原因,也並非她高冷,同樣是因為不想被人發現她有一張那般瘦骨伶仃形若鬼魅的臉。

  所以,她是恨的。

  不明白,為什麼長得那麼相似的兩姐妹,墨九什麼都有,而她什麼都沒有。

  她也恨自己這張臉,幾乎從來不照鏡子,甚至有時候睡覺,她也要將帽子放在枕邊,稍稍有一點動靜就像受驚的兔子似的,趕緊把帽子戴上,戴帽的順序也永遠都排在穿衣之前。

  以往有天氣晴好的時候,也有膽子大的宮女,會過來約她去看太陽。她們私底下,當然也會好奇她的長相,可每每這個時候,方姬然就會轉身離開,不憤怒,也不生氣,冷漠得一句話都沒有。慢慢的,也就沒有人隨便接近她了。

  只不過,闔宮之人都覺她冷漠不近人情,卻無人看見她轉身之後,對著赤烈陽光時,滑落在紗帷里的兩行清淚。

  曾經妖嬈絕艷的大美人,一旦失顏,痛不欲生。

  這天地間,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她,更不曾有人愛她。

  可又有什麼關係?

  很快,這天下都會是她的。

  她要拿到千字引,做墨家鉅子,甚至要更多更多……

  ……

  ……

  人們對蘇逸的期待,終究不得不淪為失望。

  或者說——絕望!

  就在這天晚上,鏖戰數個時辰的南榮大軍面前氣勢洶洶的北勐騎軍,越來越吃力,終不敵。蘇逸被蕭乾三路大軍拖得顧了東頭顧不到西頭,哪怕累成一條狗,也堵不住這一座早已疲軟無力的臨安城,守不住這個早就已經千瘡百孔的南榮江山。

  風雨飄搖初一日,北勐大軍破臨安。

  子時一刻,由北勐大將軍古璃陽率先攻破了臨安崇新門。

  一城得破,哪怕蘇逸還在和蕭乾周旋,但臨安城已然失去了最後的防守。

  古璃陽大軍從崇新門長驅直入,如履平地般破南榮防守陣列,從御街策馬而過,直逼宮城。

  時隔數年,再一次踏上臨安的土地,竟然是這般情形。

  面無表情的古璃陽,內心早已波濤洶湧。

  他是臨安人士。臨安生,臨安長,臨安是家。

  可他離家數年卻是領兵打回來的,這種感受很是怪異。

  說不上對,或是錯。戰爭也從無對錯,只論勝負。

  當年的他,還是一員禁軍小將,如今的他,已是北勐的大將軍。

  而他的家園臨安,這一座飽經鮮血與戰火洗禮的帝都,只能無力的任由他的馬蹄踩上身上,連呻吟都不曾有。

  宮城就在他的面前,高高聳立。

  曾經,這裡是盛世之巔,是百姓仰望的聖地。

  曾經,這裡是一個代表了嚴格階級的森嚴堡壘。

  古璃陽的父親,伯叔,爺爺,世代守護著這裡,守護著至高無上的皇權。

  這一天,他也站在朱紅色的宮牆之下,一抬頭,就可仰望到夜空里的繁星與皎潔的月色。不論人間如何輪換,天空景致與他幼時一般無二,高遠不可觸碰的蒼穹,虛空冷漠,而他內心的熱血,卻仿佛燃燒到了一個急需爆發的頂點,洶湧著,澎湃著,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暢快。他要拿著他的劍,騎著他的馬,跨越皇宮層層疊疊的高屋冷脊,用鮮血與白骨堆砌出另一個更加繁榮的盛世江山,將這一片早晚被掃入歷史塵埃的皇宮徹底掃蕩。

  開疆拓土的將軍,不可在意個人情感。

  他有情,他的劍卻必須無情。

  他也知道,過了今晚,他,古璃陽的名字,將永垂千古——

  月光在天上敞開胸懷,驅散著無盡的黑暗。

  他身後的大軍卻一片慷慨激昂,鐵騎躍躍欲試——

  幽嘆一聲,古璃陽終於不再遲疑,振臂一呼,親自打破了古家世世代代忠君愛國的家訓。

  「攻城!」

  ……

  景昌九年正月初一,這個日子將永遠被歷史銘記。

  因為景昌年最後定格在這一天。

  南榮的歷史畫卷,也終止在這一天。

  傾覆的江山,撼動的乾坤,在血雨腥風中,結束了!

  黎明時分,天兒還沒有完全亮透,景昌九年的初一剛剛到來,臨安城破,皇城不保,北勐軍攻破臨安,直入皇城,宮中禁軍人數不少,然而看到古璃陽大軍逼近,要麼棄城投降,要麼自殺殉國,場面極是慘烈。此一身,結束了北勐與南榮數年的征戰,宋熹折戟臨安,成了南榮歷史上最後一任帝王。而他剛好滿八歲的皇太子宋昱,卻再也沒有機會繼承大統,坐上皇帝之位了。

  北勐軍的鐵騎,終於踏入了皇城。

  周圍靜悄悄的,帶著死一樣的寂靜。

  這一場勝利,來得並不那麼容易。

  南榮雖然敗了,可敗相也並不是那麼難看。

  算一算,從當初北勐老可汗那一代到今日蕭乾破城,用時近十年之久。

  青磚路上,炮仗的碎屑還沒有掃盡,空氣中似乎還彌散著硝煙的味兒。

  五顏六色的花燈依舊高懸,帶著節日的喜氣,溫柔地照著紅牆碧瓦,朱梁畫棟。

  暗淡的光線中,有雪光在紛飛,濕了這一群入侵者的肩膀,沉浸成一種森冷的氣氛。

  禁宮之中,原本的秩序都已失衡。嘈雜聲里,逃的,躲的,藏的,配合著呼呼的北風與漫天的飛雪,似乎讓整個天地都變了一種顏色。天翻地覆不過眨眼之間,國破之事早有預料,可國破之時卻一樣惶恐不安。

  「逃啊!」往哪裡逃?

  「跑啊!」往哪裡跑?

  「投降吧!」投降有用嗎?

  有血性的帶著全家自殺了,沒血性的跪在地上恭迎新帝的到來。

  膽小的早早懸樑自盡了,膽大的還在懷著殺一個抵一個,殺一雙賺一個的想法拼著命。

  小範圍的廝殺已經阻止不了大局的改變,即將贏來最後勝利的喜悅振奮了北勐軍的情緒,他們像一匹匹草原之狼,帶著嗜血與瘋狂,亢奮地撲入皇宮,在嘶吼聲與哀號聲中,做著最後一波的清洗。

  對北勐來說,這是永載史冊的榮譽。

  對南榮來說,這是一場巨大的浩劫。

  戰爭的殘酷,再一次以它血淋淋的姿態示於人前。

  然,不死不休,不破不立。

  終究需要一個死亡的結局,方能重生。

  重畫一片江山,總需先顛覆一下乾坤。

  蕭乾領著一群親衛騎馬入宮,踩過凌亂倒地的南榮旌旗,手提寶劍,渾身浴血,最終站在了皇城大殿之前。

  微微眯眸,他一臉冷肅地看著大殿前的玉石雕龍,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片殺氣之中。

  在他面前不遠,南榮高官、小史、宮女、太監跪了一地。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所謂「俯首稱臣」,大抵就是這番景象了。

  空蕩蕩大殿之間,黑壓壓的人頭帶著顫抖的冷意,高喊吶喊著。

  蕭乾久久騎在馬上,不動、不言,也不喊起。

  於是那一群跪在雪地上的人,只能不停地重複著這象徵著屈辱的喊聲。

  一聲蓋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

  從一開始的心不甘情不願,終于越喊越順口——

  雪後的霞光,慢慢乍現在天際,從皇宮的屋脊上升起,一點一點變幻成一個艷麗的火球,萬丈光芒地落在大地上,映上蕭乾堅硬的盔甲,閃著一層爍爍的光華,如同鍍金一般,為他襯出一種華麗麗的王者之氣,也為南榮敲響的喪鐘,帶來絕唱。那種緊張的、激動的,仿佛敲打在心坎上的逼仄氣氛,牽扯著南榮降臣幾乎接近崩潰的內心。

  同時,也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墨九就站在蕭乾身後不遠之處。

  看著他接受無數人的朝拜,也看著他冷峻堅毅的背影。

  高傲的,孤絕的,也是凌厲的。這樣的蕭乾,英俊如同神邸,又冷漠如同惡魔。在他美艷無雙的面孔下,疏冷之氣早已悄然入骨,只有他手上長劍反射出的一束光華,為這片閻羅地獄襯出了一個絕美絕倫的畫面。

  他是天生的王者。

  他站在那裡,並無人能與其比肩。

  這樣的時刻,也屬於他這個人。

  稱王、稱帝,征服世界,站在世界的最高處,俯瞰渺小的天地眾生。

  他是北勐大汗。

  也是一個從鮮血與枯骨中走出來的天下之主。

  從今日起,這個天地,終將要換一個人間。

  「恭迎大汗!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前的喊聲,還沒有結束,蕭乾不喊停,他們也不敢結束。

  因為那代表,他們還沒有被寬恕與赦免,即便投降也未必能得以活命。

  皇宮的大門已然緊閉,防守士兵早由南榮兵換成了北勐兵,大殿前的廣場上,不時有一隊隊北勐兵腳步整齊劃一的走來走去,他們已經徹底的失去了自由,除了面前的蕭乾——這個已經腳踩江山,手握至高權力的男人,再也無人可以赦免得了他們。

  一句一喊聲,一句一磕頭。

  虔誠的額頭,重重敲在濕冷的青磚石上,留下了一朵朵血花。

  國一傾,人不如狗,哪來的尊嚴?

  皇權面前,這叫臣服。想要活命,總得要付出代價。

  不誠心的人,如何留得下來?

  他們只希望蕭乾顧及一點——至少他還有一半南榮血統。

  這樣的對峙不知持續了多久,蕭乾的馬步終於往前踏出一步,手臂微微抬起。

  一個緩慢的動作,讓跪在地上腿腳僵硬的人汗流浹背。

  「起!」

  一個字,淡如飛雪,卻也冷若冰霜。

  「謝大汗!」

  「多謝大汗不殺之恩!」

  眾臣紛紛致謝,卻無人起來。

  因為跪在地上的時間太長,地面冰冷潮濕,他們已經起不來了。

  「大汗,這些人怎麼處理?」古璃陽這時默默走到蕭乾背後,徵詢著他的意思。

  「交給你!」

  這一次攻城,古璃陽出了大力。

  可蕭乾又怎會不知他內心深處那點情懷?

  他奮戰攻城,想讓戰爭結束得更快,也希望能留下更多的。

  這份頭功,他給了古璃陽,包括這些人的命。

  古璃陽亦是了解他的,微微一怔,隨即滿臉驚喜的翻身下馬,在他馬前重重一跪。

  「多謝大汗成全!古璃陽感激不盡。」

  這樣他至少可以在祖宗牌位前,獲得一些原諒。

  當然,他也盼望著,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南榮人都上好日子,過上墨九口中的太平盛世。

  「起來吧!」蕭乾抬了抬手。

  等古璃陽起開,他再一次微微抬頭,望向那大殿上的守護神獸。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在想什麼。

  晨曦的薄光中,他停留了好一會,才一步步走向那一條漢白玉的台階。

  沒有回頭,聲音卻冷厲的從他口中傳來。

  「傳我口諭,闔宮搜查南榮末帝宋熹,太子宋昱、丞相蘇逸!」

  「末將領命!」

  「末將等領命!」

  從昨天晚上北勐兵開始陸續入城到現在,其實整個皇宮都差不多快要翻過來了,然而,並沒有找到宋熹和那個昨日還在大殿上接受朝臣恭賀生辰的宋昱。不僅如此,就連領著南榮兵與北勐周旋了整整三年的南榮左丞相蘇逸都不見了蹤影。倒是右丞相,今兒就在大殿之前領著南榮一干舊臣直接投靠了蕭乾。

  搜查不停,宮中就永不得安。

  每一個人都小心謹慎,生怕觸犯了蕭乾的逆鱗。

  墨九看著蕭乾的背影,看著那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跟著他入殿,目光微微一眯,心裡有剎那的不適。

  趨利避害雖是人之常情,螻蟻尚且偷生也情有可原。然,真的看到人心之變時,竟覺得比動物更加可怕——

  「阿九!」踏上最後一步台階,蕭乾突然頓住,回頭朝她看來。

  「在。」墨九身上也穿著盔甲,聽到他喚,愣了一下,慢慢上前,站在台階下方看他,沒有上前。

  「來——」蕭乾向她攤開手,從上往下俯視著她的臉,目光里倒映的光芒,全是柔和的色彩。

  一個來字,一隻攤開在她面前的手,震驚了全臣,也讓墨九有一些錯愕。

  她雖然徹底的女權主義,也沒有男尊女卑的思想。可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要與他一起站在那個位置,在這樣的時候,與王者的姿態去接受眾人的朝拜。

  他給了她足夠的尊重,以及普天下女人都沒有享有過的榮寵。

  這不是封后儀式,也不是她母儀天下的時候。

  是他在讓她,與她一起接下這個天下,這個南榮。

  墨九微搖一下頭,暗示他不必如此。

  可蕭乾卻很執意。

  他的手,不動,不垂,一直向她攤開著。

  飛雪落上他的手心,他的髮際,他的鐵甲,可他的眼波,卻始終望向墨九。

  最難負,一片情深。

  墨九情不自禁,喉嚨有些發哽,喚出對他的愛稱。

  「六郎……」

  從今以後,普天之下,這個稱呼,也獨有她一人會喚了。

  蕭乾唇角上揚,像有一種溫暖在唇間流淌。

  「阿九,上來。」如同在安撫她惴惴的內心,蕭乾又重複了一遍,「上我這裡來。」

  這樣的溫柔的蕭乾,與剛才判若兩人。就好像那個台階登上的不是南榮的皇權,而是他們家的後花園。

  而他也不是北勐的大可汗,不是這個天下之主,而僅僅是她墨九的夫婿。

  墨九緊張的心弦,一下放鬆了。

  暗暗吸一口氣,她慢慢抬起步子。

  沿著他走過的台階,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終於,她踏上屬於他們兩個共同的巔峰,將手交給他的手裡。

  他握緊她,慢慢轉身,面對飛雪與廣場上的眾人。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的喊聲,再一次傳入耳中,墨九的腦子有剎那的空白。

  似是激動充血之後的迷茫,又似是等待許久終於得償的不知所措。

  「六郎,謝謝你!」

  站在他的身邊,她如是說。

  「嗯?」他輕問,似是不解。

  「謝謝你將僅有的柔軟,留給了我。」

  是的,蕭乾並不是一個柔軟的人。慈不掌兵,一個內心柔軟的男人,也不可能有機會走到今日,血濺臨安。可哪怕他對待天下人都可以殘酷冷血,揮劍斬殺,唯獨對她墨九,卻有著永遠柔軟的一面。正如牽著她的那隻大手,乾燥、溫暖,可以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傻子!」他輕笑,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小聲道:「紅塵孽債,從此我們便一起還吧。」

  「好。一起還!」

  殺人飲血,戰爭常態。

  這一路走來,踏上這個位置,哪一步又不是鮮血輔就?

  他們背負的不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紅塵、孽債,都還沒有落幕。

  「報——!」

  一聲高亢的喊聲中,一個傳令兵策馬沖了過來。

  「大汗,東大殿沒有找到宋熹。」

  「報!西大殿沒有找到宋熹。」

  「報——」

  「報——」

  一個個消息傳來,搜查始終徒勞無功。

  「繼續搜!」

  搜!搜!搜!

  如今除了搜,也沒有他法。

  可墨九發現,蕭乾淡然的回答著,就仿佛……對搜查與否的結果並不如旁人以為的那樣在意。

  抿了抿嘴唇,她並沒有多問。他與宋熹之間,以往各有恩情,這一次,如果找到宋熹,他會不會饒他一命,其實墨九之前並不敢確定,可這個時候,她隱隱覺得,就算宋熹不逃,被蕭乾抓住,想來他也不會真的殺了他——包括蘇逸也是一樣。

  搜查還在繼續。

  短暫的權力歸屬儀式卻結束了。

  待眾人都退下,蕭乾牽了墨九的手進入大殿。

  四下再也無人,兩個人相視著,靜了許久,蕭乾突然盯住墨九的眼睛問。

  「阿九以為,宋熹是逃出了皇城,還是……入了八卦墓?」

  關於乾坤墓其實就在臨安皇城下方的說法,是方姬然當初告訴墨妄,再由墨妄之口傳述給墨九與蕭乾的。

  可事實到底真假,是不是宋熹的障眼法,目前不得而知。

  墨九思考一下,按住腰上的劍,「要不,我先帶幾個弟子去搜索一下?!」

  侍衛們搜查再認真,也不一定會發現隱藏的機關。

  可墨九和墨家弟子不同,他們熟悉,會有本能的靈敏度。

  「這……」蕭乾對於她親自行動,似乎有些猶豫。他心疼她昨日才從千里迢迢的興隆山趕回來,本就疲憊需要休息,可是對於八卦墓的尋找,確實也只有墨九最為專業。

  沉吟片刻,他點點頭,「也好,我與你一起。」

  墨九微微一愕,笑開了,「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很忙?」

  蕭乾抬手撫一下她的頭,唇角一勾,「再忙也不如陪媳婦重要。再有,如果做皇帝都不得自由,那我還做什麼皇帝?」

  「……」

  「阿九不是說過,所有的努力,就為了一個可以說不的權力?老子就不!」

  「哈哈哈。」墨九被他學來的她的腔調給逗笑了,壓抑許久的心情突然間得到釋放,緊繃的身子放鬆了,笑眯眯地一把將手插入他的胳膊彎里,笑眯眯地道:「行行行,老子不,老娘也不。咱們就什麼都不干,就樂四處轉轉誰管得了?」

  「極是!」

  「萬一轉著轉著,就轉出一個八卦墓呢?」

  蕭乾眉梢輕揚著,寵溺地颳了刮她的鼻子。

  「女王金口玉言,八卦墓敢不出現?」

  噗一聲,墨九笑容綻放更大。那種被人尊重,被蕭乾當寶一樣對待的感覺,讓她什麼疲憊都沒有了。

  兩個人說說笑笑出了大殿,見著門外幾個侍衛,方才正經了臉色。

  接下來,蕭乾陪著她,領著一群侍衛和墨家弟子騎馬在宮中四處行走。

  然而,這座皇宮實在太大,要搜索起來並不那麼容易。

  整整找了三天,沒有半點發現,墨九就有些煩躁了。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怎麼也不像下方有墓地的樣子。

  而且,一個皇宮怎麼會建在墓地之上,那多不吉利啊?除非看風水的傢伙想全家死透了,才敢冒這樣的風險欺騙皇帝。

  「也許我們被騙了。」她嘆氣。

  「嗯。」蕭乾認可,「真在臨安,她又何苦說?」

  「是啊!我那個姐姐啊,心思可不簡單呢。騙騙墨妄的信任,太容易了。」

  實際上,墨九並沒有完全相信方姬然當初說的那些話。這幾年來,她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八卦墓剩下的乾坤二墓。只不過,由於一直沒有什麼發現,她才慢慢地開始有些相信了——八卦墓真的在臨安,就在臨安皇宮之下。

  可……皇宮如果沒有。乾坤二墓還有宋熹那一群人,到底去了哪裡?

  搓了搓額頭,她腦子有些暈。

  「再找找吧,總會找到的——」

  連續幾天,他們的搜查還在繼續。可到了晚上,墨九都睡得不踏實。

  一來,初入皇城,這裡氣氛怪異,並不適合安然入睡。

  二來,八卦墓和宋熹一群人,始終沒有消息,她懸著的心也落不下。

  就這樣又過了兩天,雪停了,晚上的皇宮靜悄悄的,悄悄比前兩日安靜了一下。

  墨九實在困了,吃過晚膳,匆匆洗漱一下,倒床就睡。

  這好不容易剛剛入睡,就被玫兒的聲音驚醒。

  「姑娘,快起來!」

  朦朧中,墨九驚喜,警覺地從榻上坐起,「怎麼了?」

  玫兒哇的一聲大叫,衝過來,飛快為她套衣服。

  「外頭好像起火了。」

  「咱們這裡?」

  「不是!」玫兒說話語速飛快,「但怕被火殃及,咱們還是不要睡了。」

  「嗯」一聲,墨九並不多言,配合著玫兒。

  起火在宮中可不是小事,都是木質結構的房子,燒起來可不得了。

  墨九匆匆忙忙套上靴子,沖在玫兒前面,奔出了房。

  起火的地方是冷宮的方向,火勢躥得很快,待她們趕到時,已染紅了半邊天。

  一群群宮女、太監、侍衛,拎著水桶來來去去,正在以水撲火。

  墨九站在人群外面,視線在熙熙攘攘的嘈雜人群中搜索了一下,沒有發現蕭乾的人,眉頭皺了皺,抓住一個宮女就問。

  「怎麼會突然起火?」

  「奴婢也不知。」宮女看她黑著臉的樣子,嚇得直哆嗦,「奴婢看見的時候,已經燃,燃起來了……」

  墨九打量她一眼,鬆開了她,領著玫兒走近了起火宮殿,慢慢繞向東邊。

  那裡有一扇窗子大開著,火勢還沒有燃到這裡來。

  這樣冷的天,為什麼窗戶會大開?

  而且,宋熹的冷宮常年無人居住,一直空閒著,前日她過來看時,門窗都鎖得極嚴。

  滅火的人,不可能先去開窗吧?

  慢慢的,她邁著步子走向那扇窗戶……

  玫兒嚇了一跳,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姑娘,你要做什麼?」

  墨九被她的叫聲給駭了一下。

  回頭,她沖玫兒翻個白眼,拍拍她的手。

  「沒事,我就看看。」

  「你別過去——」

  「安啦!放心,我是那麼不靠譜的人?」

  墨九不理會她,扯開她的手徑直走向窗戶。

  熊熊燃燒的烈火,將這個空間照得透亮,借著火光,墨九輕易就發現了窗台上留下的一個腳印。

  腳印很纖細,像一隻女人的腳——卻不是小腳。

  她眉頭擰了一下,用手指比劃了一下腳印的長度,突然一怔,目光定定望向了腳印上帶出的泥。

  前幾天臨安一直下雪,路邊都是潮濕的,留下腳步不奇怪。

  可這樣的泥土……

  墨九雙眼猛地瞪大,就像發現了一片新大陸似的。

  「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

  喃喃著,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面露驚喜地轉過頭來。

  也就在這一刻,一根燃燒著火焰的橫樑,從上而下坍塌下來。

  「姑娘!」玫兒大喊,魂都嚇掉了!

  墨九剛才太過專注想事情,等發現危險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開。

  她心裡一窒,只憑著本能往前面跑,可人還沒有站穩,只覺一股夾著冷風的陰影從側面撲來,一股子幽香與中草藥的味兒,伴著男人急促的氣息與心跳落入她的耳朵,「阿九——」

  接著,咚地一響。

  橫樑重重落地,她卻被那人帶離到兩丈開外。

  「你個小禍害,可嚇死我了!」

  墨九完全不知道蕭乾是什麼時候來的,可他又救了她一次卻是事實。

  「六郎!」她鬆口氣,抿唇笑著,仰頭看他,黑幽幽的雙目晶亮而俏皮,「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也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想要先聽哪一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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