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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生死難猜 女兒情曲折

2024-04-25 18:55:00 作者: 梁羽生

  是非莫辨 公子意迷離

  於承珠心中一動,這個公差模樣的人好似在哪兒見過似的,仔細一想,卻原來是兩年多以前,曾在長江北岸一個小鎮的酒店裡,幫御林軍統領婁桐蓀捉拿周山民夫婦的那個帶刀侍衛褚玄。

  褚玄也認出了於承珠,他曾經吃過於承珠的虧,陌路相逢,心中暗驚,但仍然不動聲色地陪著那個蒙古武士進來喝茶。

  那蒙古武士坐下之後,一對眼睛就盡往於承珠的身上瞧,忽地笑道:「你們中國南方的女子原來是這麼嬌滴滴的,若是到了咱們漠外,一大風就能把她颳起!」潮音和尚雙眼一睜,便想發作,於承珠拋了一個眼色,將他止住,笑道:「你是從漠外來的嗎?好遠的路呀!」那蒙古武士見於承珠答話,大為高興,道:「不錯,我特來看看中原的風光,可惜碰上了打仗。你這位小姑娘是從南邊來的嗎?」於承珠道:「是呀。」那蒙古武士道:「你不怕那些強盜搶你做押寨夫人嗎?」於承珠道:「誰說他們是強盜,那些義軍大小官兵對人民都是和和氣氣的!」那蒙古武士道:「真的?有人這麼說,還不信呢。」忽地問道:「聽說那邊有一個紅巾女賊,很是厲害,是真的嗎?」於承珠心頭一震,道:「千真萬確,那位女頭領我還曾見過,名叫凌雲鳳!你認得她?」那蒙古武士站了起來,道:「我不認得,但我有幾位朋友前兩個月就動身到南方來,正是為了找她。」於承珠道:「那幾位貴友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要找她?」那蒙古武士詫道:「你這小姑娘好奇怪,打聽這些江湖上的事情做什麼?哈,你這樣弱不禁風的姑娘也佩著寶劍,你懂得武藝嗎?」於承珠道:「懂是不懂,但這世上壞人太多,帶一把劍防身也是好的。」那蒙古武士大笑,道:「可惜了這把寶劍,不瞞你說,要不是見你是這麼逗人歡喜的小姑娘,我不願欺負你,我就要做一次壞人。」於承珠作了一個吃驚的神色,叫道:「什麼,你是壞人?」那蒙古武士道:「咱們蒙古的武士,最愛寶刀寶劍,搶人的刀劍,在蒙古稀鬆平常。但你放心,我不搶你的。」邊說邊走過來,圓碌碌的眼睛盯著於承珠道:「你長得真好看,就像咱們傳說里那個喜馬拉雅山的仙女一樣。」說著,說著,已挨到了於承珠這張桌子上來。

  鐵鏡心勃然大怒,喝道:「你胡說八道,敢調戲女子嗎?」那蒙古武士笑道:「你好小氣,在咱們那邊,誰有了美麗的妻子,別人看她,做丈夫的才高興呢。你是她的丈夫嗎?」於承珠道:「不要胡說,喂,我有話問你!」那蒙古武士卻對著鐵鏡心道:「哈,原來你還並不是她的丈夫,那咱看她兩眼,更不礙你的事了。哈,你這個文弱書生居然也佩一把寶劍!」鐵鏡心站起來道:「怎麼,你眼紅嗎?」那蒙古武士大笑道:「不錯,我不想搶她的寶劍卻想搶你的!」

  

  鐵鏡心「嘿」的一聲冷笑,左手一勾,右掌斜穿而出,劃了半個圓弧,搭著了那蒙古武士的寸關尺腕脈,這正是三十六手大擒拿手中的一記極厲害的招數,鐵鏡心出手如風,更見狠辣,存心要把這身材魁梧的蒙古大漢當場摔倒,並扭斷他的手腕。

  哪知手指觸處,如碰鋼鐵,那蒙古武士振臂一揮,「啪」的一掌便打過來,鐵鏡心機警之極,一見不對,立刻跳開,隨手抄起了一張板凳,但聽得「砰嘭」兩聲大響,板凳竟給他一掌打折。

  那蒙古武士哈哈大笑,叫道:「原來你也懂得兩手武功,這更好了!」橫身一撲,呼地又是一掌,鐵鏡心腳尖一點,跳過欄杆,這一掌打在支撐茶亭的圓木柱上,登時瓦片碎落,灰塵蓬飛,那木柱斜傾欲倒,潮音和尚提起禪杖,往那柱上一頂,木柱恢復了原狀,潮音和尚叫道:「你這廝好不講理,搶這位相公的東西已是不該,還想毀了老婆婆的茶亭麼?」正欲出手助鐵鏡心,卻被於承珠眼色所阻。

  那蒙古武士見潮音和尚露了這手,怔了一怔,隨即叫道:「什麼該與不該。天上的兀鷹撲兔,地下的猛虎擒羊,天生萬物,從來都是以勝者為強,好,你不服氣,待咱收拾了這小子後,再與你比劃比劃!」別看他水牛般的身軀,騰挪縱跳倒是利落之極,飛身躍過欄杆,幾乎是前腳隨著後腳,追到了鐵鏡心的背後。

  就在這一瞬間,鐵鏡心早已拔劍出鞘,但見他反劍一揮,紫虹如霓,這把寶劍,乃是石驚濤盜自大內的神物利器,揮動之際,劍尖射出淡紅色的光華,耀眼生纈,饒是那蒙古武士躲閃得快,光芒掠處,已把他頭上的亂發削去了一大片。

  那蒙古武士吃了一驚,贊道:「好一把寶劍!」鐵鏡心道:「有本事你就搶去!」刷、刷、刷連環三劍,紫色的光華一圈接著一圈,端如大海波翻,狂濤拍岸。那蒙古武士道:「在漢人之中,你的武功是罕見的了,但還不配這把寶劍!」掌力一催,也接著連環三掌發出,掌風激盪砂飛石走,鐵鏡心的寶劍,近不了身!

  這一來,兩人心中都是暗暗叫苦,鐵鏡心素來對自己的劍術自負之極,加以又有這把大內寶劍,滿以為那蒙古武士何堪一擊,豈知他乃是一個勁敵,那蒙古武士橫行大漠,所向無敵,入關以來,也從未遇過對手,更是根本未曾把鐵鏡心放在眼內,哪知這樣一位「文弱」書生,劍術竟然精妙如斯!

  轉眼鬥了五六十招,那蒙古武士的掌力越催越緊,鐵鏡心的內力支持不住,漸覺氣喘力疲,難以為繼。斗到分際,那蒙古武士忽地連聲怪嘯,有如狼嗥,雙眼火紅,和身撲上!

  於承珠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大漠神狼!」那蒙古武士怔了一怔,去勢稍慢,被鐵鏡心回身一劍,解了攻勢,但那蒙古武士的指尖仍然劃中了鐵鏡心的手腕,幸而有於承珠這麼一叫,分了他的心神,要不然鐵鏡心的寸關尺脈,必將被他的指力所閉,饒是如此,鐵鏡心的手腕也好似被火繩烙過一般,火辣辣作痛,寶劍也幾乎把持不住。

  那蒙古武士倒躍三步,回頭叫道:「咦,你是誰!」於承珠道:「大漠神狼,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這蒙古武士正是諢名喚作「大漠神狼」的哈木圖,他雖然名震漠北,卻是初到中原,想不到竟給於承珠叫破來歷,心中大疑,舍了鐵鏡心,迴轉茶亭,圓睜雙眼,向於承珠打量。

  於承珠微微一笑,站起來道:「你想知道我是誰?」大漠神狼道:「正要請教你這小姑娘何以知道俺的來歷。」於承珠道:「好,那麼咱們就來一個賭賽。」大漠神狼道:「怎麼樣?」於承珠道:「咱們比劃比劃,你不是嘲笑我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嗎?你不是想搶一把寶劍嗎?好,你若勝得了我,我手中的寶劍奉送;你若給我打敗了呢,我問你一句,你答我一句,不許有半句胡言。」大漠神狼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姑娘與我比劃!你究竟是什麼人?若是這位大和尚要與我比劃,那還有可說。你與我比劃?哈哈,俺大漠神狼雖然有時也不講理,卻還不至於欺負小姑娘!」於承珠冷笑道:「這位大師氣力比你大得多,你與他動手,不出十招,必然送命,那還怎能與我賭賽?你敢瞧不起我,我看你空有一身蠻力,武士上頭,也還稀鬆得很呢!不是我有話問你,我還真不屑於與你賭賽!」

  大漠神狼幼遇異人,在內功、掌法和兵刃上都有精深的造詣。在漠外橫行二十餘年未遇敵手,聽於承珠譏笑他「空有一身蠻力」,氣得哇哇大叫,道:「好,你這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待我搶了你的寶劍再與這和尚比劃。」這神氣好似於承珠不堪一擊,潮音和尚叫道:「喂,承珠,你不要重傷了他,待會兒留與我消遣消遣!」針鋒相對,更是不把大漠神狼放在眼內!

  大漠神狼一聲怪叫,雙臂箕張,向於承珠便是一撲,與他同來的那個褚玄叫道:「你的狼牙棒在這兒!」示意叫他不可空手,話聲未了,只見金光一閃,於承珠反手一朵金花,打中了褚玄的腿彎穴道,褚玄「咕咚」一聲,跌倒地上,爬不起來,但那狼牙棒已是脫手飛出,於承珠搶先一步,把狼牙棒接到手中,冷笑道:「饒你一命,留你在這兒做個證人。大漠神狼,我豈能欺你空手,這狼牙棒你拿去吧!」

  大漠神狼那一撲快逾飄風,給於承珠輕輕閃開,已是吃了一驚,這時又見她搶先接了狼牙棒,未曾動手,在輕功上頭已是把自己壓下去了,不禁面紅耳赤!

  欲待不接,但見面前人影一晃,於承珠倒持棒柄,已戳到了自己的胸前,正對著命門要穴,大漠神狼怕她驟下毒手,橫掌一封,左手一勾,於承珠格格一笑,掌心一放,那狼牙棒到了大漠神狼手上。

  於承珠叫道:「好,咱們手中都有了兵器,誰也沒有多占便宜,你留神接招吧!」青冥劍揚空一閃,刷刷兩劍,左刺「章門穴」,右刺「環跳穴」,劍光飄瞥,兩劍連環,幾乎是左右兩方,同時並刺!大漠神狼叫道:「好,怪不得你敢誇大口,你的劍法在那小子之上!」狼牙棒一封一磕,呼呼帶風,他的狼牙棒堅逾精鋼,一百零八手棒法也都是陽剛手法,一棒打出,力逾千斤,縱遇寶劍,亦無所懼。

  於承珠卻並不與他硬接,使出穿花繞樹的身法,反手一繞,有如蜻蜓點水,倏地已翻出狼牙棒威力所及的圈子,大漠神狼喝道:「怎麼不敢接招?」話聲未了,只聽得颯颯連聲,於承珠刷地一劍,又到了大漠神狼背後,劍尖堪堪刺到!大漠神狼亦非弱者,猛地「怪蟒翻身」,風馳電掣般地直轉過來,一招「金鵬展翅」,用足力量,提起狼牙棒便往於承珠的劍身硬砸,豈知又是一棒打空,只見青光一繞,於承珠倏進倏退,轉眼之間,又從他的左側攻上。

  於承珠這「穿花繞樹」身法乃是武林僅見的一種上乘輕功,在茶亭中搏鬥,尤其占了便宜,端的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饒是大漠神狼遮攔得當,也接連遇了好幾次險招!

  只聽得「轟」的一聲,大漠神狼一棒打去,打不中於承珠,卻又打碎了一張桌子,那老婆婆心痛之極,亂叫亂罵。大漠神狼飛身一躍,跳過欄杆,反手一招,叫道:「往外面打去!」於承珠道:「好,總之叫你輸得心服!」飛身一掠,如影隨形,劍尖又點到了大漠神狼的背心。

  大漠神狼這時學得乖了,身形一轉,大棒掄圓,上一個「雪花蓋頂」,下一個「枯樹盤根」,將全身遮得風雨不透,但於承珠溜滑之極,仍是一味和他游斗,見隙即攻,這一來,大漠神狼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鬥了一百來招,漸漸給於承珠累得有些氣喘!

  鐵鏡心憑欄觀戰,見於承珠劍法精妙如斯,比起初見之時,已不知高明多少!他起初給大漠神狼說他不及於承珠,心中本來不服,這時不由得不自愧不如!

  於承珠一是心中暗暗疑惑,想道:「這大漠神狼的武功雖然不弱,看來卻尚非雲鳳姐姐的對手,凌雲鳳的劍法是霍天都傳授的,這大漠神狼豈能傷得了霍天都?而且這人雖然蠻不講理,也還不似個窮凶極惡之人。」忽聽得潮音和尚叫道:「喂,你別把他累死了,我還要與他消遣消遣呢!」於承珠笑道:「好,那麼我在三招之內,將他打得跪地求饒,也便是了!」

  大漠神狼氣得哇哇大叫,狼牙棒一招「雷電交鋒」,登時好像有數十條杆棒同時舞起,在周圍布起了一道鐵壁銅牆,大怒喝道:「好,看你如何在三招之內將我打倒,除非我是死人!」於承珠笑道:「休要惱怒,仔細接招!」身形一晃,青冥寶劍信手一揮,光芒暴長,竟從千層棒影中直穿而入,大漠神狼心道:「你要和我硬碰,那是找死!」運足內力,大棒一盪,陡然間忽見面前金光疾閃,大漠神狼叫道:「你這女娃娃花樣真多!」狼牙棒左起右落,揮了一個圓弧,將於承珠所發的三朵金花全都震飛。哈哈笑道:「你發暗器,我亦不懼!」說時遲,那時快,於承珠又是刷的一劍刺到,左手一揚,五朵金花隨著劍光齊至,大漠神狼舞棒防身,只聽得「刷」的一聲,一朵金花已從他的頭頂掠過,削去了一片頭皮,一來大漠神狼武功雖高,但同時抵擋寶劍金花,卻不免顧此失彼。大漠神狼嚇了一跳,但心中仍然想道:「只剩一招,我用全力抵擋她的暗器,閃開她的劍招也便是了。」心念方動,於承珠嬌叱一聲,用「天女散花」手法,一大把金花撒了出去,大漠神狼仍用前法,舞棒防身,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這一把金花全都給他震得四處飛散,大漠神狼哈哈笑道:「三招滿了,如何?」笑聲未歇,那給他震得四處飛散的十幾朵金花忽然掉頭飛回,大漠神狼猝不及防,再舞棒來遮攔時,內勁已是比前減弱,被一朵金花正正打中了腿彎的「環跳穴」,登時雙腿酸麻,不由自主地「卜通」跪下。原來於承珠的金花暗器有各種不同的手法,這一次她暗中運用了回力,大漠神狼卻還是照舊法防禦,這便著了道兒。

  於承珠笑道:「如何?我說三招,實際只是用了兩招半呢!」大漠神狼自己解了穴道,一躍而起,心中尚是未服,但卻無可奈何。於承珠冷笑道:「看你的神氣,似乎不是硬碰硬地贏了你,你還是不肯心服口服!你自恃力大,敢和這位大師再賭賽一下嗎?」大漠神狼叫道:「正要領教,我若再輸,從此迴轉漠北,永不再到中原。」

  潮音和尚道:「你打累了,歇一歇吧。再說你毀壞了這位老婆婆的東西,也該先結一結帳,小本生意,她可賠不起呀。」大漠神狼怒道:「你這禿驢敢小覷我!」摸出一錠大銀,啪地一擲,那錠銀子陷入桌中,大漠神狼道:「這總夠賠了吧,好,咱們現在就賽一下力氣。」潮音和尚輕輕一拍,那錠銀子從桌中間跳了出來。潮音和尚慢條斯理地說道:「現在就比?好,但我也不好占你的便宜,這樣——」隨手把禪杖往地下一插,單手扶著杖頭,續道:「你雙手來扳,扳得動半分半毫,就算你贏!」大漠神狼怒極,道:「我何須雙手?」「呼」的一掌掃去,那禪杖紋絲不動,反而有一股大力反震回來,大漠神狼的鐵掌也幾乎給震得拗折!

  潮音和尚笑道:「還是雙手齊來得好!」大漠神狼面紅耳赤,站了個樁,運足內力,雙手來扳,有如蜻蜓撼柱,哪裡扳得它動?潮音和尚道:「你再用力,就要受內傷了,看你也是一條好漢,讓你去吧!」禪杖輕輕一顫,大漠神狼一跤跌倒,老羞成怒,拾起了狼牙棒喝道:「總得見過真章!」潮音和尚搖頭笑道:「好勇鬥狠,真是無可救藥,饒了你你還未知。」隨手一抓,將大漠神狼的狼牙棒劈手奪過,大漠神狼一身武功,竟然躲閃不開。但見潮音和尚將那根狼牙棒擱在膝上,用力一拗,那根精鐵大棒登時彎曲如環,潮音和尚哈哈一笑,隨手一擲,拗曲的鐵環沒入地中,蹤跡不見!

  大漠神狼氣沮神傷,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自負一身神力,比起這和尚來,卻有如螢火之比月亮,不由得嘆了口氣道:「好,你有什麼話?問吧!」

  於承珠道:「有一個霍天都,可是你把他害了?」大漠神狼道:「什麼霍天都?俺不認得!」於承珠大喜,道:「你真不認得?」心中尚有懷疑,又問道:「郝雲台可是你的朋友?」大漠神狼道:「這倒不錯。」於承珠道:「是你要他們去找凌雲鳳的麼?」大漠神狼道:「是他們自己去找的。」於承珠道:「你可知他們為何要去找凌雲鳳?」大漠神狼道:「郝雲台和我做樁買賣。」於承珠道:「什麼買賣?」大漠神狼道:「我得了一本劍譜,甚是奧妙,我看不懂,與郝雲台他們參詳,他說這是各種劍譜的精華,若將那十幾部劍譜找齊了,再精研這部劍譜,不難創出天下獨步的劍法!我說,哪能去找齊這許多劍譜?郝雲台認得漢字,他說劍譜後面所記,那十幾部劍譜都在一個名喚凌雲鳳的女子手中,這女子他恰好認得。因此他便要和我做這樁買賣,由他去找凌雲鳳找齊那些劍譜,再來與我同參。」

  於承珠大喜之後接著大憂,顫聲問道:「那本劍譜你又是怎麼得來的?」大漠神狼道:「有一日我在大漠之中,發現一個少年被埋在沙堆之下,是我救他出來,可惜他被埋了多時,救出來時已是奄奄一息,他自知難活,臨死之時,將這劍譜交給我,叫我送到八達嶺找一位找一位,話未說完就咽氣了。我不知道他要找的是誰,只好將這部劍譜藏起。我想搶你們的寶劍,就是因為我既有了這本劍譜,可能真的練成天下獨步的劍法,故此必須有把寶劍。」

  於承珠心頭顫慄,如墜冰窟,急道:「那本劍譜呢?」大漠神狼遲疑半晌,摸出了一本書來,道:「我既輸給你們,你們就是要了這本譜,我也沒法。」於承珠不暇與他多說,接過劍譜,連忙翻閱,但見劍譜的字跡與郝雲台那封假信的字跡完全一樣,凌雲鳳曾說過那封假信冒霍天都的筆跡冒得逼真,那麼這劍譜定然是霍天都手寫的了!加以他所說的情況也與凌雲鳳所說的相合,難道,難道霍天都真的死了!

  於承珠捧著劍譜,抖個不休,但覺一陣陣涼氣直透心頭,好像靈魂就要脫離了軀殼,茫茫然無所依歸。鐵鏡心大為吃驚,叫道:「承珠,什麼事情?」於承珠似是聽而不聞,只是呆呆地望著大漠神狼,顫聲說道:「他,他真的死了?」似是問他,又似是自言自語。大漠神狼摸不著頭腦,見她如此傷痛,亦自心酸,說道:「那人是你的親人嗎?呀,人死不能復生,姑娘,你也不必太傷心了。」於承珠忍著眼淚,揮手說道:「我的話已問完,你可以走了。那位少年要你找的人正是我的好友,這本劍譜應該歸她,我替她留下啦。」大漠神狼道:「好,反正我也看它不懂,你有寶劍,就成全了你吧。不管你是送人或自己要,都由得你。」本來於承珠要他劍譜,他心中實是不願,但他接連受了兩次慘敗,雄心已挫,壯志全灰,也就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了。

  褚玄穴道未解,躺在地上叫道:「哈木圖,你不是要到嶺南嗎?小弟陪你到此,你怎一人獨走?」哈木圖是大漠神狼的名字,原來這褚玄武功雖然不高,一張嘴卻甚是來得,他專替陽宗海遊說江湖上的各色人物,前兩年曾說到了一個犯了清規的少林寺和尚了緣,不料了緣後來又反了出去,為此著實受陽宗海責備了一頓,這次他打探得大漠神狼從漠北來到中原,便去與他結納,陪他到南邊來尋覓郝雲台,想這大漠神狼比了緣和尚勝過許多,若能將他招攬,薦給陽宗海自可將功贖罪。

  哪知大漠神狼已是雄心盡喪,壯志全拋,聽他呼喚,頭也不回,冷冷說道:「這本劍譜我也不要啦,還要到南邊做甚?你若遇到郝雲台,就告訴他這宗交易算作罷論了。他若得了凌雲鳳的十三本劍譜,那就歸他獨有。」這話說完,身形已到了一里開外。褚玄大急,叫道:「喂,喂,喂,你走了我怎麼辦?」於承珠正自不耐煩,接聲說道:「你從今以後好好做人,別替陽宗海跑腿,我便饒你一命。」褚玄連聲叫道:「但憑女俠吩咐!」於承珠刷地一劍,挑斷了他的琵琶骨,順手解了他的穴道,喝道:「滾吧!」褚玄保全了性命,但卻被廢了武功,從此不敢再在江湖行走。

  鐵鏡心哈哈笑道:「幹得痛快,可浮大白!」但見於承珠淚珠滾滾而下,有如帶雨梨花。潮音和尚道:「到底是誰死了,你這樣傷心。」於承珠哽咽說道:「霍天都真箇死了!」鐵鏡心心中一涼,道:「誰是霍天都!」只道這霍天都定是於承珠關係密切的人,於承珠以袖拭淚,歇了一歇,說道:「他是凌姐姐的青梅竹馬之交。」鐵鏡心道:「就是那個什麼凌寨主凌雲鳳麼?」於承珠道:「不錯,凌姐姐一直等著他,你不知道。」鐵鏡心心中一寬,幾乎要笑出來,強忍著道:「那麼應該凌雲鳳為他痛哭才對。呀,他也許是個人物,但天下之大,英才早折者在所多有,你哪能哭得這許多?你認識他嗎?」

  於承珠傷心已極,聽了這話,生氣說道:「我與霍天都從未一面,他是高是矮,是肥是瘦我全不知道。但我佩服他想獨創一派的虔心毅力,更痛惜他與凌姐姐的死別生離,你為什麼不許我哭?」鐵鏡心碰了一個釘子,陪著笑臉說道:「哭吧,哭吧,只要不哭壞了身體便好。」想道:「你原來是為別人的情郎而哭。」心中雖無顧忌,仍覺頗為奇怪。

  他哪裡知道於承珠之哭霍天都,有一半是為凌雲鳳,另一半卻也是為她自己。她雖然早已有心將葉成林「讓」給凌雲鳳,心中仍存著萬一的希望,希望霍天都的死訊不確。然而現在這一線希望也斷絕了,她在痛哭之中暗暗為葉成林與凌雲鳳祝福,而又暗暗為自己傷心,這種複雜隱秘的少女心情,鐵鏡心焉能猜測。

  這事過後,於承珠一路鬱鬱寡歡,鐵鏡心更不敢去招惹她。過了兩日,來到杭州,鐵鏡心的老家正在西子湖邊,堅邀於承珠到他家去住兩天,於承珠本待不允,但想到鐵鏡心離家多年,這次趁著進京之便,路過家門,回家省親,亦是人之常情,恰巧潮音和尚也要到靈隱寺去訪一位朋友,於承珠不欲令他難堪,便答應到他家中作客。

  鐵鏡心的父親鐵鈜是一個已經告老的退休御史,當年曾經彈劾過奸宦王振,頗著正聲。見兒子帶一個美貌如花的少女同回,老懷彌慰,一問之下,始知於承珠竟是于謙的女兒,心中暗暗吃驚,可是仍然對她殷勤招待,留她住下了。於承珠與他談論,鐵鈜對於朝中任用奸邪,雖然也頗多非議,但卻也不以葉宗留、畢擎天的舉兵為然,他是一派正統的忠君思想,認為食君之祿,當分君之憂,他佩服于謙的公忠為國,為于謙的枉死悲嘆,卻又不以「亂臣賊子」為然,他勸於承珠謹慎行藏,不要陷入奸人羅網,又勸兒子圖個「正途出身」,承繼「書香門第」,不可老是在江湖上胡混。於承珠佩服他的正直,但卻並不完全同意他的議論,不過鐵鈜是他父親舊日的同僚,屬於她的長輩,她當然也不方便反駁。吃過晚飯,談了一會,於承珠便推說旅途睏倦,回房歇了。

  鐵鈜給她布置的房間十分雅致,對窗一望,面臨西湖,正對孤山。於承珠心事難排,中宵不寐,憑窗遠眺,但見明月在天,湖光瀲艷,孤山像一個睡美人似的枕著西湖,良夜迢迢,湖山勝景,不輸於大理的洱海蒼山,於承珠想起了洱海的泛舟之夜,想起了石林中的奇岩異石,小溪流水,只是同游的葉成林已是人隔千里了。想起他獨抗十萬官軍,隱憂重重。但於承珠雖然為他擔憂,卻也為他的英雄氣概而暗自心折。再想起鐵鏡心的意欲在西子湖邊或滇池之畔結廬讀書的志向,但覺這志向雖不算壞,卻是遠不如葉成林的男兒本色了。正在思潮雜起之際,忽聞得樓下隱有人聲。

  於承珠幼練暗器,耳力極佳,隱隱聽出那是肅客進門的聲音,腳步上台階的聲音,心中奇道:「這個時候還有客來!咦,為什麼不聽聞僕役端茶與主客的笑語?」鐵家房屋甚多,內外隔絕,這聲音來自外面的客廳,若說是遠客夜來,理該有點喧鬧,雖然不至於驚動內進的家人,但憑於承珠的耳力,一定可以聽見。

  於承珠心有所疑,更難安寐,想了一會,突然披衣而起,出外偷聽。她輕功極好,穿房過屋,無聲無息,掠上客廳的瓦面,掛在檐角,往內偷瞧,這一瞧登時把於承珠嚇著了。

  但見客廳裡面坐著三個人,竟是鐵鈜父子和御林軍的指揮婁桐蓀,那婁桐蓀壓低聲音說道:「鐵大人不必客氣,茶酒招待,都請免了。我此來只是想請教鐵公子幾件事情,說完了馬上就走,不敢驚動你家貴客。」

  鐵鈜心中一凜,道:「婁大人有何指教,儘管吩咐小兒。」婁桐蓀嘻嘻笑道:「不敢,陽大總管近從昆明回來,聽說鐵公子甚得沐國公看重,如今替沐國公拜表上京,真是前途似錦呵。皇上前些時還曾與我們提起鐵老大人,將來見了鐵公子,定然龍顏大悅,鐵公子自得封官,老大人只怕也要東山再起了。」鐵鈜道:「我年老體衰,官是不想再做了。小兒還望栽培。」婁桐蓀道:「好說,好說。但有一事提醒世兄,將來陛見之時,這把寶劍可不要佩在身上。」鐵鈜奇道:「什麼寶劍?」婁桐蓀一指鐵鏡心道:「公子身上的佩劍,那是大內之物。」鐵鈜大吃一驚道:「鏡心,你這劍何處得來?」婁桐蓀道:「是呀,這正是我要向鐵公子請教的事情之一。」

  鐵鏡心拼著豁了出去,道:「婁大人問我從何處得來,先問婁大人從何處失去!」婁桐蓀哈哈笑道:「大內這把寶劍是給飛賊石驚濤盜去的,前年承蒙公子從石驚濤手中討還,婁某不才,給張丹楓的黨羽烏蒙夫奪去,如今又到了公子身上,原來公子不但與石驚濤有師徒的情分,而且與張丹楓也大有淵源。」

  鐵鈜嚇得呆了,顫慄說道:「小兒無知,不知底細誤交匪人,也是有的。望婁大人包涵。這把劍既是大內之物,鏡心,你交給婁大人,繳回大內銷差。」鐵鏡心道:「這是我師父的東西,當殺當剮,由我擔承,與家父無關。」

  鐵鈜驚道:「鏡心,你,你,你怎麼這樣說話?」婁桐蓀一笑說道:「鐵公子言重了。這把劍雖是稀世之珍,也還不算什麼。只要鐵公子再答我第二樁事情,那麼寶劍仍歸公子,我決不奏明皇上。」鐵鏡心其實也怕連累家人,亦捨不得這把寶劍,聽婁桐蓀有意賣他交情,他的口風也就軟了一些,抱拳說道:「那麼,請說。」婁桐蓀微微笑道:「你家中來的貴客是誰?」

  鐵鈜這一下吃驚更甚,鐵鏡心冷笑說道:「婁大人堂堂一位二品指揮,連江湖上這等跟蹤暗綴的勾當也親自做了?」婁桐蓀笑道:「若是尋常人犯,婁某自然不必親自出馬,叵奈這位是於閣老于謙的千金小姐,那麼我就是跟蹤暗綴也還不算是失了身份!鐵老大人,這位貴客諒你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可是你親自款待的呵!」鐵鏡心勃然色變,按劍說道:「婁大人,你意欲如何?」婁桐蓀道:「那就要先看公子意欲如何了?」鐵鏡心朗聲說道:「若是你要將她從我家中捕去,我認得你,這把劍可認不得你!」

  於承珠聽到此處,心中暗暗感動,忽聽得婁桐蓀哈哈笑道:「鐵公子寶劍雖利,我婁桐蓀諒還不懼。何況縱是你將我殺了,這抄家滅族之禍,你們鐵家也不無顧忌吧?」鐵鈜本來也準備豁了出去,聽婁桐蓀的口風似乎還有轉圜之地,禁不住顫聲說道:「婁大人請高抬貴手,鐵鈜自當重謝。」婁桐蓀笑道:「我這個官兒雖無油水,也還不至於貪圖鐵老大人的謝禮。這事要我不問,鐵公子,你可得給我幫忙!」

  鐵鏡心道:「那也可得是什麼事情。」婁桐蓀道:「聽說公子是從南邊來,和葉宗留、畢擎天都是交情不淺。」鐵鈜料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忙道:「小兒幼讀詩書,雖然愛在江湖上混,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諒他還不至於與盜匪同流。」婁桐蓀道:「公子為人,我也稍知一二,要不然我也不會與公子說了。」鐵鏡心道:「你到底要我幫什麼忙?」婁桐蓀道:「實不相瞞,朝廷將葉、畢二賊視為心腹大患,現下已調了幾路大軍圍剿,浙江方面,由巡撫張驥親領大軍,正面直搗匪巢。婁某也在軍前效力。目下朝廷正需要熟識匪情的豪傑之士相助。鐵公子亦有意建功立業乎?」鐵鏡心眉頭一皺,想道:「我雖然看不起畢擎天、葉成林,但叫我領兵去打他們,豈不傷了承珠之心?」答道:「我無意在軍功上圖個出身,再說我正奉了沐國公之命,拜表上京。」婁桐蓀道:「沐國公早已有表進京,沐國公之意,不過是將公子薦給皇上吧了,蕩平叛逆,再去朝天,正足見公子不是因人成事呵!」鐵鏡心好戴高帽,聽了此言,心中一動,但仍是說道:「我不去!」

  婁桐蓀陰惻惻笑道:「公子堅執不去,我也無法勉強。只是大內寶劍與于謙之女這兩事如何交代?嗯,不如這樣吧,素仰公子文武全材,精通韜略。請公子將所知的匪情寫出,再為我們擬一剿匪的方案如何?」鐵鏡心冷笑道:「畢擎天是什麼東西,值得你們這樣看重?葉宗留早已給他迫走了,他現在獨木難支,你們還不知道!」婁桐蓀大喜道:「真的?哈,這就是一件重大的匪情,公子,你再寫幾件。」於承珠聽到此處,又急又怒,只聽得下面無聲無息,隱隱聞得筆鋒在紙面移動的如蠶食葉之聲。於承珠幾乎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不願再聽,回到房中,立刻換了男裝,房中有現成的紙筆,她抓起了筆就給鐵鏡心留下了訣別的書信。

  儘管以往有過無數次於承珠對鐵鏡心感到失望,但卻從無一次似此刻的傷心。於承珠對他不僅是「失望」,簡直是「絕望」了。她想不到鐵鏡心竟會出賣軍情,為官軍策劃對付義軍。雖說鐵鏡心這樣做是為了「庇護」她,這卻更令她痛心疾首。儘管她對畢擎天也是不滿,但對義軍她卻始終寄以同情,儘管她早知道了鐵鏡心和葉成林是兩條路上的人,但對鐵鏡心這樣的行為卻絕不能諒解。「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深深感到這句古訓的意義了。

  她留下了訣別的書信,換上了男裝,悄悄地騎上白馬,獨自一人,頭也不回,絕塵而去。到鐵鏡心發現之時,那已經是遲了,太遲了!

  半個月之後,於承珠到了北京。她是在北京長大的,那時她是閣老的千金小姐;現在回來,卻是個歷遍江湖風浪的女俠,兼且是「潛行回境」的「犯人」身份了,回首前塵,自是不勝感慨。幸喜她換上男裝,沒人認出她,一入北京,立刻找她父親的老朋友曹安。

  這曹安是一個年老退休的老太監,曾侍奉先帝,頗有功勞。所以當今的皇帝准他告老出宮,歸家接受侄子的奉養。當年于謙被枉殺之時,滿朝文武,不少是于謙提拔的,無人敢出頭說一句話,只有曹安敢向皇帝請求收殮于謙的遺骸,恰巧那時適值于謙的頭被畢擎天偷去,皇帝也知群情洶湧,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批道:「姑念于謙乃兩朝元老,准予收殮。」其後畢擎天也是靠了曹太監之力,才得將于謙的屍首合一,葬於杭州(事詳本書第二回)。畢擎天時時以收殮于謙之事,對於承珠示恩,其實還是曹太監所出的力比畢擎天更多。

  曹安見了於承珠,非常高興,於承珠還怕連累他,他一口應承說道:「我歷侍三朝皇帝,如今行將就木,就是查出了最多亦是一死,何況未必會賜死呢。」於是於承珠便放心在曹太監的家中住下。

  曹家靠近西門,遠離市區,曹太監為了替於承珠打聽消息,不惜以垂老之軀,三天兩頭地策杖入宮,到相識的執事太監處閒聊,但總聽不到有什麼波斯公主入朝的消息。於承珠頗為焦急。依鐵鏡心所說,他師父護送波斯公主入京,大約是比她遲一個月動身,她在義軍之中耽擱了三個月,雖說她的馬快,但以路程推算,她的師父也應該到了。

  於承珠這一住就住了一個多月,除了掛念師父之外,更掛念葉成林,想他在官軍大舉圍攻之下,畢擎天又與他不和,只怕他縱有才能,亦是凶多吉少。這一日她悶悶不樂,獨自出外溜達,聽得西門外的一家大院子鼓樂喧天,問看熱鬧的人,原來是這家員外為兒子完婚,於承珠百無聊賴,信步走去,看看熱鬧。這一看,有分教:

  滔天風浪驚心魄,龍爭虎鬥鬧京華。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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