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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駿馬嘶風 散花驚妙技

2024-04-25 18:54:11 作者: 梁羽生

  神拳卻敵 飛矢射強仇

  

  這兩人穿的都是黃絹長袍,搭著白綢披肩,束有頭巾,高鼻深目,一看就知是阿拉伯人。更妙的是兩人不但一般打扮,面目也完全一樣,只是一個缺了左耳,一個缺了右耳,小虎子笑道:「妙呵,妙呵,我看這兩個怪人也是和我的兩位師父一般,乃是雙生兄弟。兩對雙生兄弟做大對頭,真是天造地設,妙不可言。」西洞庭山雖不甚高,但從山腳來至山腰,亦有數十百丈,而且山路迂迴,果林遮道,少說也得走半個時辰,也不見這兩人作勢奔跑,竟是晃眼之間,就到了半山,小虎子話剛說完,兩人已到了石陣左邊的山坳,看他們所走的方向,不必經過石陣,便可上山。於承珠甚是著急,小虎子道:「好,我引他們,你的金花暗器可要發得合時。我去也。」跑到果林中,抱著一棵枇杷樹,迅即猱升樹頂,於承珠不知道小虎子打的是什麼主意,但知道他鬼怪精靈,必有古怪的法子,便在小虎子附近數丈之地埋伏。

  轉眼之間,那兩個人已走入果林,以這二人的武功,當然知道林中有人,但見樹頂上是個小孩子,卻是不以為意,只當是想偷摘枇杷果的頑童,兩人邊走邊談,說的是嘰哩咕嚕的阿拉伯話,於承珠一句也聽不懂,只見他們剛剛走到小虎子那棵枇杷樹下,兩人低頭說話,小虎子忽然拉開褲子,撒下一泡尿來。

  兩人吃了一驚,飛身一躍,左右分開,臉上已濺了幾點尿珠,臭味攻心,兩人勃然大怒,喝道:「小頑皮,想找死麼?」說的竟然是中國話。這兩個怪人一揮左掌,一揮右掌,在距離枇杷樹二丈開外,就發出劈空掌來!

  只聽得呼呼兩聲,枇杷果紛落如雨,樹上枝葉簌簌搖落,就如打大風一般,樹身也搖動了一下,於承珠見這威勢,亦是驚心,立刻將扣在兩手手心的金花暗器,一齊發出,每邊六朵,各奔一個怪人。

  六朵金花,打的都是要害穴道,端的非同小可,那兩個怪人「咦」了一聲,只見兩兄弟動作如一,一個向左跳起,一個向右跳起,各自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打橫一撈,各自替對方接了那六朵打穴金花,於承珠的金花暗器,周圍長著稜角,可以割破皮肉,這兩個怪人竟是毫不顧忌,一抄就全都抄入掌中,磔磔怪笑,再張開手時,只見金花都已被他們捏得變成粉屑,就如灑下了一蓬金光閃閃的金砂!

  只見小虎子在枝葉果子紛飛的當中,一個筋斗沖了下來,立刻飛跑。原來這兩個怪人見小虎子是個頑童,雖然惱怒,卻也不想致他於死,所以劈空掌只用了三成力量,打算將他震落地上,再行責罵。要不然小虎子哪還有命在。

  那兩個阿拉伯怪人是一對孿生兄弟,大哥名叫阿薩瑪,二哥名叫阿合瑪,是伊朗王子所供養的兩位國師,足跡遍及歐亞,這次為了一件伊朗的宮闈奇案與黑白摩訶兄弟有關,其中還牽涉了一件盜寶案,兩兄弟追蹤黑白摩訶,從伊朗追至印度,從印度追至中國,黑白摩訶勝不了他們,他們也拿不住黑白摩訶,雙方武功在伯仲之間,萬里追蹤,兀是分不出勝負。這兩兄弟也像黑白摩訶一樣,武功甚雜,學兼歐亞,他們的劈空掌便兼具有阿拉伯的外功和西藏密宗的柔功,掌力剛柔相濟,收發自如,非同小可,兩兄弟見小虎子是個頑童,這一劈空掌只用了三成力量,滿以為小虎子必定給掌力震暈,哪知小虎子從樹上一個筋鬥倒翻下來,居然還能奔跑,倒是大出他們兄弟意料之外。怔了一怔,又給於承珠的金花暗器阻了一阻,霎眼之間,小虎子已在於承珠掩護之下,逃出了二三十丈之地。

  阿薩瑪一聲怪笑,用阿拉伯語對兄弟道:「哈,想不到在這裡居然有這樣本事的娃娃,我要那個大的,你要那個小的。」他的意思是想收於承珠與小虎子為徒,阿合瑪應了一聲,兩兄弟心意如一,腳尖一點,倏地掠出了六七丈,各揮右掌,發出了五成掌力,於承珠正在奔跑,陡覺背後勁風疾撲,腳步一滑,稍稍避開,距離雖遠,上身仍不由自已地晃了兩晃,阿薩瑪掌力加強,見於承珠仍然不倒,更是詫異,腳尖一點,又飛出六七丈地,猛地雙掌齊發,用了八成力量,論於承珠的功力,若然給阿薩瑪的掌力直接打到身上,那自然是抵擋不住,但劈空掌力,即算練到上上的境界,也和對敵時直接相觸的實際掌力有所距離,何況還隔著十餘丈地,於承珠聽風審力,自問還支持得住,但小虎子卻抵受不了,好個於承珠,不愧是張丹楓夫婦的愛徒,機警之極,阿薩瑪掌力一發,她陡地使個「一鶴沖天」之勢,順手將小虎子抓了起來,躍起二丈來高,奮力一揮,叫道:「站穩了!」掌風呼的一聲,從她腳下掠過,幾乎就在這一瞬之間,小虎子已給她擲入石陣。

  阿合瑪跟蹤追到,於承珠前腳已跨入陣中,回頭笑道:「好不要臉,欺負孩子。」阿薩瑪道:「你拜我們為師,有你的造化。」於承珠道:「你有什麼本領,要收我為徒。」阿薩瑪伸手一抓,於承珠反手一劍,寒光疾起,劍鋒一顫,分刺阿薩瑪胸口的「璇璣穴」和脅下的「關元穴」,正是百變玄機劍法中的一個殺手絕招,要兼用了全力,那自然不是她刺黑白摩訶之時,心存顧忌的所可比。

  阿薩瑪見她出劍如風,變幻無方,也不禁微微一驚,想不到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居然有這樣精妙的劍法,倒也不敢怠慢,看劍光殺到,立即前身一傾,伸指一彈,左手打橫一撈,只聽得「錚」的一聲,於承珠的青冥寶劍竟然給他彈得幾乎脫手飛去。他這一彈一撈乃是阿拉伯的摔跤時所用的擒拿術,於承珠本來避不開,但她機靈之極,這一劍實是以進為退,被他一彈之後,立刻借力反躍,並不前攻,反而後退,阿薩瑪撈了個空,身子撲入石陣,阿合瑪跟著也進來了。

  這石陣乃是彭和尚當年按著諸葛武侯的遺法所布,分成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一入陣中,千門萬戶,若非熟知陣法,走出生門,即算有多大本領,也走不出。阿薩瑪兄弟,不知所以,在亂石堆中,繞來繞去,但見於承珠與小虎子在陣中忽隱忽現,東斫一刀,西刺一劍,撲上去抓時,忽然又不見了他們的蹤跡,霎眼之間,他們又從斜刺或者背後殺來,兩兄弟雖然不懼受傷,但卻也給他們弄得頭昏眼花,越來越深入石陣。

  阿薩瑪心中一凜,對兄弟道:「咱們找的是黑白摩訶這兩個老怪物,何苦與這兩個小傢伙糾纏。」各出一掌護身,尋覓退路。小虎子扮了一個鬼臉,叫道:「你們又說要收我為徒,我就在這裡,你們怎麼又不敢來了,師父也怕徒弟麼?」阿薩瑪兄弟給他一激,回身反撲,小虎子一跳就跳到了於承珠旁邊,跟著她轉了幾轉,阿薩瑪兄弟跟著亂轉,越陷越深,竟然給他們引入了死門。

  阿薩瑪漸覺心煩意躁,小虎子、於承珠不住地發言冷誚,阿合瑪大怒,雙手一抱,抱著一個凸出來的石筍,喝聲「起」,硬生生的把一條重可百斤的石筍拔了出來,在石陣中左劈右打,只打得沙石紛飛,於承珠將寶劍舞成一圈銀虹,緊緊地護著小虎子,沙石一觸劍光,立刻給激飛開去,那石陣雖是亂石堆成,並非山峰可比,但每堆亂石,亦是高達數丈,要打塌一個石堆,大非容易,阿合瑪打得筋疲力竭,不過打塌了幾個石堆,仍是找不到通到外面的門戶。

  阿薩瑪較為沉著,將兄弟喝止,定睛一看,那些石堆,每個高約十丈,尋常之人,自是攀不上去,但卻難不住阿薩瑪兄弟,阿薩瑪叫兄弟給他在下面守護,預防於承珠的暗器,他自己手腳並用,從一個亂石堆猱升上去,那些亂石尖削如刀,幸而阿薩瑪練得全身銅皮鐵骨,不怕受傷,不過一盞茶時刻,就攀至上面。剛剛伸頭一看,忽聽得山頂上傳來哈哈的怪笑之聲。

  只見黑白摩訶站在山頂,居高臨下,黑摩訶挽著一張大弓,白摩訶手握長箭,黑白摩訶身材本就高大,這時張弓搭箭,並立山頭,威風凜凜,儼如天神。阿薩瑪吃了一驚,只聽得黑摩訶哈哈笑道:「你們連我的徒兒都對付不了,還逞什麼強?識趣的快回去吧!」阿薩瑪怒道:「裝鬼弄怪,暗布陷阱,算什麼英雄好漢?大膽的咱們再決一死戰!」黑摩訶大笑道:「好呀,你不服輸,咱們就再較量,接箭!」他們二人用阿拉伯語對罵,於承珠與小虎子雖然不懂,但聽得聲音鏗鏘震耳,亂石堆中迴旋著嗡嗡之聲,儼如金鐵交鳴,怒濤擊岸,也自不禁駭然!

  於承珠與小虎子躲在陣中「生門」的一角,抬頭仰望,忽聽得「嗚」的一聲,長箭破空,勁風呼嘯,阿薩瑪一個倒栽蔥,從上面直跌下來,阿合瑪手攀石筍,飛躍猱升,張手一接,接不著哥哥,只聽得又是「嗚」的一聲,阿合瑪也跌了下來,兩兄弟肩頭都是一片殷紅,石陣之中,金光一閃,兩支長箭插在石上,箭尾兀自震動不休,鏗鏘之聲,久久不絕!

  原來黑白摩訶與阿薩瑪兄弟功力本在伯仲之間,若在平地,打三日三夜,也未必分得勝負。如今黑白摩訶仗著神弓之力,在高峰放箭,力道之強,無與倫比,阿薩瑪兄弟在石陣之中又轉得頭暈眼花,竟然躲閃不開。兩箭均中,還幸黑摩訶手下留情,射的是肩頭並非要害之處,饒是如此,阿薩瑪兄弟受了神箭的衝擊之力,破了真元之氣,非再苦練一年,不能恢復原來的功力。

  小虎子雖是頑皮,見如此威猛的聲勢,也自嚇得目瞪口呆,他初學內功,略窺門徑,見阿薩瑪兄弟竟然硬擋了這兩箭,若非內功有極高的造詣,這兩箭定然穿過肩頭,射碎筋骨,如今阿薩瑪兄弟雖給射中,卻能將那極剛勁的箭勢消解了一半,震落地上,而且那消解之後的力道,還居然能令長箭插在石上,雙方功力之深,確是駭人心魄!小虎子對阿薩瑪兄弟衷心佩服,非惟沒有出言譏誚,反而上前去扶起他們。

  阿薩瑪睜著一雙怪眼,手掌朝岩石一拍,突然一躍而起,道:「你這小娃兒倒好心眼。」左手一伸,把小虎子一把揪著,將他打了個轉,左掌在他背心一拍,於承珠大驚,急忙搶過來救,只見阿薩瑪出掌快極,在小虎子背心連拍三下,一下將他推開,小虎子腹內咕咕作聲,在地上轉了幾圈,突然躍入陣中躲到一堆亂石的後面,於承珠道:「你怎麼啦?」小虎子伸出半個頭,連連搖手道:「你不要來,我要撒屎。」於承珠又好氣又好笑,但見他面色如常,聲音不改,卻也放下了心。阿薩瑪似笑非笑,兩隻怪眼仍然瞪著於承珠,把於承珠搞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弄的是甚玄虛?

  只聽得山峰上黑摩訶叫道:「看在你師弟這份見面禮的人情,承珠,你領他們出去。」阿薩瑪恨恨叫道:「黑摩訶,我可不領你這個情!」黑摩訶道:「你要與我較量,也得待一年之後啦!你瞧著,我這裡還有一支未射,給你開路!」石陣布在山腰,離山頂少說也有百來丈高,兩人說話,竟如面對。但於承珠卻也聽出,阿薩瑪的聲音短促,顯是強用精神,中氣不足。

  話聲未完,長箭破空之聲又起,噼啪一聲巨響,竟將阻在阿薩瑪面前的一塊石頭射得分開兩半,阿薩瑪知道這是黑摩訶有意示威,下逐客令,冷冷一笑,道:「好威風,只是你這威風也不過僅僅一年。」拉起阿合瑪隨於承珠走出石陣,回頭打量了於承珠一下,道:「你也是那兩個怪物的弟子嗎?」於承珠道:「我的師父是張大俠張丹楓。」阿薩瑪道:「哦,張丹楓,好,我領你的情,我記著啦。」

  於承珠走回石陣,撿起那三支長箭,箭是黃金所鑄,沉重非常,於承珠抱在手中,好不吃力。走到生門,見小虎子正走出來,面色蒼白,好像瘦了一些,於承珠道:「你怎麼啦?」小虎子道:「沒什麼,只是大瀉了一場,反而覺得非常舒服。」原來阿薩瑪有一樣絕技,能用推拿之法,給人治病,小虎子初練內功,過於求進,胸中鬱積,他自己尚未知道,阿薩瑪在他背心連拍三掌,助他以氣行血。將體中的濁氣全都下降排泄,令清氣上升,流轉四肢,對小虎子將來的內功修練大有裨益。

  小虎子道:「怪不得我的兩位師父要借你師父的靜室練功,原來是要對付這兩個怪物。」於承珠道:「你是怎樣碰到這兩位師父的?」小虎子道:「那天晚上我把樊英鎖在石室,出來找我的爹,行到村頭,便碰見兩位師父,他們以前到過我的家中,我知道他們叫黑白摩訶。大師父黑摩訶道:小虎子呵,有壞人找你爹的麻煩,你不好回家去了。我說:有壞人來,我更要回去說與爹爹知道。二師父白摩訶道:你本事還未練成,你去幫不了你爹,給人誤傷,那你爹就反而給你拖累了。那兩個壞人不是你爹的對手。你不如隨我走吧,我帶你去見張丹楓,你爹以前對我說過,想讓你拜在張丹楓門下,我們此來就是想將你帶去的。但你爹爹現在有事,我們也有急事要找張丹楓,不能再多耽擱,所以我們就不去見你爹啦。我們已在你的門前留下信息,他今晚把那兩個壞人打發之後,自然會來找你。嗯,承珠姐姐,你見著了我的爹,為什麼他不和你一道來?」於承珠聽了,這才知道原委,心道:「可惜黑白摩訶只見著先來的那一撥壞人,亦即祈鈺派來的那兩個使者戰三山和聞鐵聲,卻不知祈鎮也派有兩個使者還在後頭,要不然黑白摩訶縱有天大的事情,也會留下來相助。」

  小虎子道:「咦,你受了什麼委屈?眼圈兒都紅了?哦,是了,我爹爹不願見客,你一定是硬闖入我的家中,被他責罵了一頓了,是麼?哎,不要哭,不要哭,我爹說過的,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小虎子見於承珠眼角滴下淚珠,莫明其妙,於是充作大人,出言安慰,忽想起於承珠不是男子,爹爹說的那句話對她並不適用,正想另用說話勸解,於承珠道:「你爹爹被害了!」小虎子叫道:「什麼?我爹爹被害了。」於承珠道:「就是那些壞人將他害死的。」小虎子呆了一呆,忽地大叫道:「你胡說,我爹爹英雄蓋世,那些壞人豈能害得了他?」

  於承珠忍著眼淚,抽出張風府留下的那柄緬刀,又從懷中掏出那幅血衣,道:「小虎子,你說得不錯,你爹爹確是英雄蓋世,那些壞人一個個都被他殺死了。他的仇他自己已經報了。」小虎子面色刷地變得慘白,道:「我爹,——」於承珠道:「你爹爹死也瞑目了。這口寶刀留給你用。」小虎子兩眼血紅,定著眼睛盯著於承珠,猛地舉起拳頭朝著胸口一捶,這才「哇」的一聲哭得出來,於承珠拭去臉上的淚珠,柔聲說道:「小虎子,你爹說的,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小虎子接過寶刀血衣,拔刀出鞘,向空中亂斫幾刀,叫道:「我不哭,我不哭!」哭聲停止,淚珠仍是簌簌落下,於承珠道:「嗯,這才是好孩子。」小虎子道:「我要用這柄刀殺盡天下壞人。好姐姐,你將來教我武藝。」於承珠道:「你有這個志氣,還愁練不成武藝嗎?你的兩位師父和我的師父都全教你武藝。」

  於承珠對小虎子柔聲勸導,她自己心中卻也是十分難過,想起張風府的血仇他自己生前已報,可是自己的殺父之仇,又該向何人索報?她勸小虎子別哭,自己的眼淚卻仍是禁不住奪眶而出,忽聽得黑摩訶叫道:「哈,你這兩個小娃娃是怎麼搞的?打退了強敵還不高興,反而在這裡流淚?」她和小虎子相對流淚,黑白摩訶到了身邊,他們這才發覺。於承珠道:「張風府伯伯死了。我勸小虎子別哭。」黑白摩訶怔了一怔,叫道:「張風府怎麼死了?就是那天出的事嗎?」於承珠將聽自樊英的張風府慘烈而死的情況轉述了一遍,黑摩訶道:「好,生是英雄,死是好漢。小虎子你有如此英雄的父親,還哭什麼?」又對於承珠道:「我本該讓你把小虎子帶去找你的師父,但小虎子武功未成,萬里遠行,只恐於你不便,我們要趕回印度,就讓小虎子先跟我們兩年,然後再送給你的師父,你說可好?」於承珠道:「這更是小虎子的造化了。嗯,現在你該將我師父的消息告訴我了。」

  黑摩訶道:「我聽你師父說,他們要到雲南的大理去,你太師祖在大理的點蒼山上,今年恰巧是他八十一歲的大壽,你師父趁此時機,一來避禍,二來替他老人家拜壽。」於承珠的太師祖即是玄機逸士,十年前與大對頭上官天野化敵為友,一同歸隱,這事於承珠亦曾聽師父說過,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就是隱居在點蒼山。

  黑摩訶又道:「你師父曾等你三日,不見你來,這才出走,他說有一封信留在書房給你。」於承珠回來之後,正因見不著師父心中悵悵,這時聽說師父曾等她三日,又有書信給她,心中甜絲絲的,深感師門情重,悔恨自己在路上多耽擱了時日。

  白摩訶道:「那些大內衛士給咱們打了一頓,料想短期間內,不敢再到洞庭山來。只是此去雲南,萬里迢迢,你在路上,可要小心。將來我們也要取道緬甸到雲南來見你師父,你見到師父先替我們問候。」黑白摩訶攜了小虎子先走,於承珠再入書房,她往日經常在書案前侍候張丹楓寫字,知道師父習慣把瑣物放在當中的抽屜,打開一看,果然見到裡面有兩封信,一封信上寫著她的名字,另一封寫的卻是周山民的名字。另外還有一對小小紅旗,一面旗上繡著一輪紅日,另一面則繡著一彎眉月,於承珠先把給她的信打開來看,只見除了信箋之外,還有一張圖畫,畫中一對中年男女,雖然不似自己師父師母一對璧人,相貌卻也不俗。於承珠抽出信箋念道:

  「承珠女弟如晤,驚聞令尊噩耗,痛明室之自毀長城,傷丹楓之喪失師友,新亭流涕,焉然未勒,撫膺痛泣者豈徒我二人哉。唯望女弟念世變正殷,河山多難,節哀為國,繼承父志,毋負平生。

  太上皇狠心辣手,我所深知,復位之後,必將誅戮功臣,而緹騎所及,此間亦非淨土。我固無懼,但女真崛起東北,倭寇擾亂東南,尚應合力同心,共御外敵,我仍一本初衷,不欲與朝廷作對也。因是暫時為避禍之計,遠赴滇南,亦趁此時機,與你太師祖拜壽。我知你必將隨來,但目前另有大事,須你代辦。所留日月雙旗,你當隨身密藏,作為信物,見字後即攜帶同函件,往北疾馳,若逢畫中男女,即金刀小寨主周山民夫婦也。」

  於承珠讀完信後,心中雖是悲痛,但得聆師訓,心頭紛亂卻已稍稍解開。隨即策馬下山,她也曾聽師父談過金刀寨主周健的故事,心中想道:「周健年老,聽說大小事務,都已交與他的兒子,周山民夫婦怎麼敢冒險入關,我的師父又怎麼知道?」但她素知師父神機妙算,料事如神,雖然不明其中原故,仍是按照師父囑託,快馬疾馳。

  於承珠策馬下山,來到湖邊,但見浩瀚波光,卻無帆影,正在躊躇,忽見柳陰深處,盪出一葉漁舟,舟上漁翁含笑說道:「於姑娘,你要到無錫去嗎?我是山腰枇杷林子裡住的薛老三呵,你還認得我嗎?」西洞庭山上,通共不過數百人家,於承珠在山上住了八年,對山上居民,雖然未必叫得出名字,大半都能認得,薛老三一說,她立即記了起來,有點難為情地笑道:「剛才我上山時,你不是也正上山嗎?我換了這身男孩子的衣裳,虧你也認得出,你倒膽大呵,他們都躲起來了。」薛老三道:「我知道你定要渡江,特別來送你一程。姑娘,咱們上船再說。」

  薛老三把白馬牽到船上,竹篙一撐,小舟如箭離岸,他嘆了口氣說道:「幸虧你們打敗了那些傢伙,要不然我們哪敢出來。張大俠真是好人,他臨走時早已料到有一場禍事,叫我們躲起來暫避風頭的,嗯,他去了哪裡,不知幾時才能回來?」扁舟一葉,不減風帆,於承珠回頭一望,後面山峰隱約,洞庭山莊也望不見了,她在這裡住了八年,早已把洞庭山莊當成了她的家,想起自己也不知何時方能回來,不覺一陣心酸,漫應道:「嗯,我師父去的地方遠著呢,但他最愛這兒,我瞧他過不了幾年,遲早總要回來的。」

  薛老三嘮嘮叨叨地和她道說張丹楓初來這裡住時的種種情事,不知不覺已到湖心,太湖七十二峰,倒有過半數的山峰留在後面了。於承珠不住回頭遙望,洞庭山上,白雲深處,仿佛還見她的師父白衣羽扇,徜徉其間,驟然間,她腦海中忽然泛起畢擎天那粗豪的樣貌,只一出現便立刻給她師父的影子壓下去了,她心中想到:「若拿畢擎天來比我師父,真如蠻牛之比鳳凰。」其實畢擎天也沒有如是之糟,他溫文爾雅之處,自然是不能與張丹楓相提並論,但那股豪氣,卻也並不見得輸於張丹楓。西方的心理學家分析,女孩子總是愛慕自己最親近最崇拜的人,在她情竇初開的朦朧意識中,她第一個情人的幻影,常常就是按照她的父親或者她的先生的影子描畫的。這話未必全對,但在於承珠卻正是這樣。

  到了無錫上岸,於承珠謝過薛老三,獨自乘馬北行,照夜獅子馬腳程迅疾,她怕錯過了要找的人,不住地勒緊馬韁,不許它跑得太快,第一天還沒什麼,第二天卻可覺得有點異樣,時不時見有三山五嶽各種各樣的可疑人物在驛道上奔馳,黃昏時分,她正想放馬疾行,趕到前面的一個小鎮投宿,忽見兩騎馬擦身而過,一匹馬上騎的是個滿面鬍鬚的漢子,另一匹馬的騎客奇怪之極,竟然是個乞丐。

  那叫化子鶉衣百結,卻騎著一匹棗紅大馬,馬上錦墊雕鞍,已顯得不倫不類,這時忽地回頭,呲牙露齒地衝著於承珠笑道:「於相公……於姑娘,咱們的大龍頭想念你可想念得緊呢,好呵,你也來了,我替大龍頭向你請安。」他身子一轉,半邊屁股側坐馬背,雙手捧著打狗棒,唱了個喏,就像官場中的小官見大官之時,高捧名刺,通名謁見一般,樣子甚是滑稽。於承珠一看,原來這叫化子正是在小金龍武振東家中見過的那個畢願窮。於承珠又羞又氣,玉手一揚,一朵金花破空擲出,斥道:「誰要你這骯髒化子請安!」金花打在棒的正中,只聽得「錚」的一聲,打狗棒脫手飛出,畢願窮在馬背上一躍,打狗棒落下,恰恰給他接著,只見他在半空中一個筋斗,倒翻下來,又端端正正地落在馬背上,歪著頭嚷道:「自古雲禮多人不怪,你架子再大,也不該伸手打我這個笑面人,呀,呀,你這個姑奶奶真難侍候!」橫棒在馬背上一敲,那匹馬立刻潑喇喇地向前疾跑。

  於承珠大怒,依她性子本想飛馬追上,再打他兩朵金花,但又怕他胡說亂嚷,揭破自己的廬山真貌。路上人來人往,若給人聽到一個叫化子叫自己做「姑奶奶」,這可多難為情。於承珠雖然任性,如此一想,卻是有所顧忌,反而勒緊了馬,不敢與畢願窮同行。

  走了一陣,小鎮已然在望,忽聽得背後馬鈴疾響,又一匹馬飛奔而來,擦身而過,這人趕路甚急,不住地揮動馬鞭,作勢趕馬,衝過於承珠身邊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噼啪一鞭,竟然誤打到於承珠的馬身,於承珠這匹照夜獅子馬生來未曾受過主人鞭打,驀然中了一鞭,發了性子,揚起前蹄便踢,那乘騎客是個胖和尚,在馬背上一個轉身,舉手一攔一按,竟然把照夜獅子馬攔著,按得它倒退幾步。

  於承珠吃了一驚,須知照夜獅子馬非同凡馬,這一踢之力足有五六百斤,那胖和尚能按得它倒退,這一按之力,沒有千斤,也有八百。於承珠不暇思索,揚手又是一朵金花,那胖和尚的坐騎已跑出十餘丈,聽得後面暗器嘶風之聲,馬鞭一圈,竟將金朵捲住,揚鞭一甩,回頭賠禮道:「洒家趕路心急,誤鞭寶馬,請小哥多多恕罪。」於承珠本想和他大打一場,見他笑面賠禮。又想自己身有要事,不願無謂纏鬥,只得作罷。

  到了鎮上,天色未黑,於承珠有心避過那畢願窮,經過一間客店,見畢願窮那匹棗紅大馬,拴在門外,她立刻改了主意,想再趕一段路程,哪知抬頭一看,卻忽然發現了一宗物事,令她怔在客店門前。

  那客店青磚綠瓦,是座兩層高八角形的建築物,飛檐翹角,饒有古意,樓上住客,樓下是個大堂,設有雅座,兼營酒館生意,客店規模相當宏偉,放在大城市中,也可以算得是間中上的客店,小鎮之中,居然有此建築,已是一奇,但令於承珠吃驚的還不僅是它的建築,客店的正門,左右兩邊牆上,各有一幅壁畫,一邊是一輪紅日,一邊是一彎眉月,色澤如新,好像是剛剛畫上去的。這明明是周山民日月雙旗的標記。

  於承珠略一躊躇,便即下馬,將馬拴好,跨入客店的大堂,只見店內已有十多個客人,分成五六處坐,奇怪的是,在普通的酒店,有這麼多客人,必定嘈嘈雜雜,甚或猜枚行令,吵鬧不堪;而這間酒店,卻是寂靜無嘩,氣氛十分肅穆,那些客人,倒不像是在喝酒,而是像到什麼聖地朝拜似的。畢願窮和那粗豪漢子坐在西面臨窗的一付座頭,畢願窮見於承珠進來,咧嘴一笑,於承珠心中惴惴,卻喜他並沒有說什麼刻薄的話兒,再一看那胖和尚也獨據一桌,於承珠看他時,他也正瞅著於承珠。

  於承珠甚為納悶,選了一處臨窗的雅座坐下,店小二走來,不住地打量她,於承珠裝做漫不經意地將那對日月雙旗露出,店小二點了點頭,低聲道:「客官要什麼東西?」於承珠要了半斤滷牛肉,一斤白酒,店小二又瞅了於承珠一眼,面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於承珠放眼一看,好幾處桌上,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鯽魚湯,於承珠甚是奇怪,怎麼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要這一味菜。

  那胖和尚自斟自飲,忽地叫道:「怎麼我要的菜還沒來?」店小二道:「客官要的是什麼?」胖和尚道:「我一進來就吩咐過了,我要的是紅燒肘子。你們是怎麼搞的,客人要什麼菜你們都忘記了?」店小二陪笑道:「剛才伺候你老的夥計進廚房去了,我再去催一催。」座中客人對那胖和尚注目而視,卻也沒有說什麼。不一刻,有一人離座而起,走上樓梯,上面是旅客住宿的房間,不知他是訪友,還是他本是這裡的住客?過了片刻,又上去一個人,胖和尚忽然無緣無故地嘻嘻冷笑。

  過了一會,店小二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鯽魚湯出來,捧到畢願窮的桌子上,胖和尚雙眼一瞪,忽地站了起來叫道:「我比他先叫,怎麼他的倒先來了?」店小二陪笑道:「你老別急,就來就來!」胖和尚大踏步走去,於承珠還以為他向掌柜的理論,忽見他橫肘一撞,將店小二撞倒地上,四腳朝天,那碗熱氣騰騰的鯽魚湯潑將下來,畢願窮和那粗豪漢子雖然躲閃得快,還是給淋得滿頭滿面。那漢子大怒喝道:「賊禿驢,你是故意消遣老子來了?」朝著那胖和尚劈面就是一拳!

  那胖和尚道:「洒家正在手癢,不消遣你這蠻牛還消遣誰?」左掌一伸,抓著他的拳頭,右手一招「推窗望月」,托著那大漢的肘尖一推一送,那大漢龐大的身軀登時飛了起來,直向櫃檯撞去,掌柜的是個花白鬍子的老漢,慢騰騰地道:「客官們打架到外面打去,小店本錢短少,可賠不起!」那大漢身軀撞到,掌柜的順手抓起一把算盤,往上一架,叫道:「打壞店裡的東西,這可不行呵!」看那老漢有氣沒力,這算盤一架,卻把那大漢又推回去。於承珠吃了一驚,看這掌柜的一推之勢,兩股力道對消,他立即憑著本身的功力,在半空中一個倒翻,「砰」的一腳將一張桌子踢起,向那胖和尚摟頭劈下,那胖和尚雙臂一振,叫道:「好,咱們好好地打一架!」那張桌子被他雙掌震飛,登時裂成四塊,飛向四方,有一塊飛到於承珠的頭上,於承珠一掌將它打飛,放眼一看,其餘三塊也都已同時被人打落。看來在這店中的客人,連同掌柜的,跑堂的在內,個個都有一身功夫。

  店中諸人個個對那胖和尚怒目而視,那胖和尚「砰」的一拳,又將那條大漢打得蹌蹌踉踉,叫道:「不要臉的,就來群毆!」座中客人都是江湖上有身份的人物,雖然恨那胖和尚橫蠻無禮,卻無一人動手助那壯漢。

  畢願窮嘻嘻一笑,道:「我叫化子最不講究面子!」抖起木棒,往那胖和尚腰脅一點,胖和尚身軀雖胖,轉動卻很靈便,回身一個劈掛掌,將畢願窮的打狗棒帶過一邊,跟著一個箭拳,平胸打到,那粗漢子雙掌一擋堪堪擋住,胖和尚左拳化掌,招數快極,輕輕一捺,掌風颯然,又照著畢願窮胸膛印下,畢願窮認出這是少林拳中鐵琵琶掌的功夫,看似輕飄,其實內勁蘊藏,被他「印」下,胸骨必然折斷,畢願窮平素雖然滑稽突梯,這時卻不敢有半點大意,將棒舞得風車般地團團疾轉,這路棒法是畢家世代所傳,有圈、轉、點、打、劈、掛、刺、掃八法,變化甚為複雜奇妙,加上那大漢的五行拳也打得甚為純熟,虎虎生風,以二敵一,旗鼓相當,打得桌子倒翻,板凳折斷,客店中頓時空出一大片地。

  掌柜的不住叫嚷,這三個人打得性起,哪裡肯住,正在打得不亦樂乎,門外又進來了兩個客人,一老一少,老的像是個鄉下老頭,抽著一桿旱菸袋,少年也有三十多歲,卻生得又矮又胖,像個冬瓜。這兩人一進來,店中的客人們目光都注到他們身上。

  那老頭子抽了一口旱菸,將煙杆一指,老氣橫秋地道:「店中鬧成這個樣子,掌柜的你怎麼不管?」掌柜的上前請了個安,道:「郭老爺子,孟大爺,咱們開店的可不敢管客人呵。」於承珠心中一動,想起師父曾和她談過北五省各路英雄,其中有一個山東省的獨腳大盜,名喚郭成泰,樣子像個老頭,長年捧著一根旱菸袋,他煙管打穴的功夫,在綠林中卻是一把了不得的好手,他有一個徒弟名叫孟長生,像個矮冬瓜,郭成泰因材施教,傳了他一套地膛拳,也是後輩中的英傑。想必就是這兩個人。

  郭成泰聽掌柜的說了,皺皺眉頭,道:「該敬重的客人自該敬重,胡鬧生事的客人麼,也該管管。你管吧,有什麼事情,我老頭子擔承。」

  掌柜的稍一躊躇,奔入場中,道:「客官看在郭老爺子的分上,停手了吧。小的在這兒給你賠罪了。」那胖和尚道:「什麼郭老爺子?你要賠罪,給我叩三個響頭,叫我爺爺。」口中說話,手底卻是絲毫不緩,「砰」「砰」兩拳,左拳將那粗豪漢子打了一個筋斗,右拳將畢願窮的木棒擊飛,於承珠大吃一驚,這兩拳正是羅漢神拳中的「龍拳」和「豹拳」的手法,雖然不及黑白摩訶傳給小虎子的那樣神妙,卻也中規中矩,具見功力。看來這胖和尚竟是有心取鬧,適才未出全力,見到有人來干預時,才顯出功夫。

  郭成泰鬍子一翹,掌柜的咳了一聲,道:「大師父,你這樣鬧法,小的只好請你出去啦。」兩手一伸,搭在胖和尚的肩上,別看他是個枯瘦老頭,這一抓卻是武林罕見的大鷹爪力的功夫。胖和尚肩頭一沉,氣達四梢,一個「漁夫曬網」,卸去了掌柜的大力鷹爪功,肩頭卻是火辣辣的疼痛,兩人都是心頭暗驚,知道是碰到了勁敵。胖和尚叫道:「我的銀子可不是腥的,你開店子憑什麼不許我吃東西?哼,哼,你要攆我出去,我就先把你這店子拆了。」霎忽之間,連出三拳,那是羅漢五行神拳中的「虎拳」「蛇拳」和「鶴拳」的連合運用,三拳連出,三種變化,那掌柜的大力鷹爪功只是堪堪抵擋得住。

  畢願窮拾起木棒,想上來助戰,卻見同伴倒在地上,還未爬得起來,不知他有否受傷,無暇攻敵,先行救友。郭成泰的徒弟孟長生已忍耐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前來,那胖和尚一拳搗出,還未擊中,他已撲到地上,跌了個滾地葫蘆。於承珠心道:「他在綠林中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怎麼如此不濟,未中拳就被拳風震倒了?」正是:

  有心挑戰火,無意會英雄。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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