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謊言
2024-04-30 00:44:29
作者: VIVIBEAR
夜未央。
昭陽殿內,幾隻冥蛾纏繞在忽明忽暗的燈火旁,徘徊著……觸碰到燈火時,瞬間化成了灰,同生命划過浮塵一樣脆弱。
高湛靜靜地看著撲火的飛蛾,茶色的眼眸中什麼情緒也沒有,恍如一尊沒有生命的塑像。
門口忽然有一人進來,低聲道:「皇上,臣已經嚴刑拷問了那兩個侍衛,他們只說是失手打死了河間王,並無其他原因。」
「失手?」高湛的眼神寒冷似冰,「杖責是打哪個部位他們會不知道?竟然將河間王的髀骨生生打斷!」
和士開忙回道:「皇上,這兩人確實是這兩天才入宮的新侍衛,可能是急於想在皇上面前表現才一時失手……」
「明早將這兩人車裂處死。」高湛的語氣決絕狠厲,停頓了片刻,他又問道,「長恭……現在怎麼樣了?」
「聽說王爺他這兩天一直昏迷不醒……不過有尚書令的照顧,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吧。」和士開遲疑著回答道。
「尚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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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令說現在高府亂作一團,王爺留在他的府上更合適一些。」
高湛忽然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清瘦的背影在月色映照下更顯清冷孤獨。和士開雖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悲傷悵然。一聲幽幽的嘆息隨風而來,伴隨著喃喃的聲音鑽進了和士開的耳內,「長恭她……不會原諒朕了。」
和士開低下頭,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泛上心頭,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只得破天荒地保持著沉默。
時間緩緩流逝,凝固的空氣中有種令人窒息的悲哀。
也不知過了多久,和士開才低聲說了一句:「皇上,王爺他一定會原諒您的,這不是您的錯。」
「她最重視的親人因我而死,她怎麼可能會原諒我!」高湛忽然間變得狂躁起來,只覺得胸口傳來陣陣痛楚,從喉間湧上來一股腥甜的味道,被他生生地壓了回去。
「皇上,可是在蘭陵王心中,他最重視的親人——是陛下您啊。」
高湛忽然轉過頭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他,那張俊美無瑕的臉竟有些扭曲,「和士開,你不要總擺出一副能看透人心的樣子。最希望高孝琬消失的人,不是你嗎?」
和士開靜靜看著他,「皇上,您是在懷疑臣嗎?」
高湛眼中寒光一閃,他那如利刃般的眼神在對方平靜的面容上搜尋著什麼,然後,一字一句地道:「和士開,若是讓朕知道和你有關,你該知道朕會怎麼做!」
和士開心裡微微一驚,臉上依然保持著平靜,「皇上若要臣死,臣死而無怨。」
高湛又像是忽然失去了耐心,擺了擺手道:「你先下去吧,朕也累了。」
和士開忙退了出去,本來想去趟皇后的寢宮,卻不知為何覺得很累,於是徑直出了宮,坐上車往自己的府邸而去。
銀色月華如流水般投射在天地之間……轆轆車轍,無情碾碎了一路清冷的月光。
和士開坐在顛簸的犢車內,凝望著外面的月色,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順利地除掉了高孝琬,尤其還正好讓高長恭撞上了這慘烈的一幕,他應該高興才對。正如皇上所說的,高長恭是不會原諒皇上了,可不知為什麼,看到皇上悲傷而扭曲的神色,他的心裡竟然無端端生出了一絲同情和悵然。
「嘎吱——」車轍聲忽然停了下來,駕車侍從顫抖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和,和大人……有……有人攔在車前……」
和士開掀起了帘子,只見不遠處靜靜站著一位少年。在月光的映照下,少年的臉雖然美到極致,卻仿佛走到地獄盡頭的白蓮,帶著阿修羅的仇恨之火悽美絕艷地開放。
「和大人,是,是蘭陵王!」隨行在犢車旁的侍從嚇得連聲音都變了調。
少年揚起手中寒光閃閃的劍,嘶啞的聲音在夜色里聽起來格外讓人心驚,「我只要取和士開的狗命,其他沒有干係的人馬上給我滾開!否則,我一個不留!」
她話音剛落,一大半侍從已經跑得沒了影,幾個沒有走的壯起膽子抽出了劍,還想做些抵抗。
和士開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早已猜到高長恭會來找他,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人,果然在經受了挫折後就會成長,變得更加堅強,現在的高長恭,和高孝瑜去世時的長恭,已經有所不同了。
就在他走神的一剎那,外面傳來了幾聲慘叫,接著就是兵器掉落的聲音。這樣的結果他並不意外,這個世上又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住蘭陵王?
幸好他已經做好了準備,這次只能賭一回了。
他的思緒剛一轉,只聽啪的一聲,那犢車竟然被高長恭的劍生生劈了開來,銀光一閃,一把還滴著血的長劍已經抵在了他的左胸處。
「和士開,為何要害我三哥?」她的雙目充血,面色猙獰,殷紅的血像晶瑩的花瓣,斑斑點點冷凝在她慘白得透明的臉上,映出一種不忍逼視的淒艷。
「王爺,就算我說沒有,你也不會相信吧。」和士開眯起了眼睛,「你不是已經決定了要殺我嗎?」
「和士開,我大哥和三哥都被你所害,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長恭森森然地冷笑了一下,「不過,這樣的死法便宜你了!」
「等一下!」和士開低喊了一聲,「王爺若是殺了我,你會後悔的!」
她唇邊的笑意更加森寒,「我是後悔,我後悔為什麼不早些殺了你!」
「王爺,你也不想河間王絕後吧!」和士開大聲道。
長恭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河間王的兒子高正禮,被我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王爺,若是你殺了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胡說八道,正禮怎麼會在你這裡?」長恭死死盯著他,臉上隱隱有狂亂的神色,這兩天她一直沒有回府,完全不知道府里發生了什麼事。
「這件東西你總認識吧?」和士開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
在看清這東西是小正禮從不離身的護身符時,她只感覺臉部的肌肉似乎僵化成石,胸口疼得抽搐,嘴角仿佛快要承受不住滿滿痛楚而下墜。她的眼中血光迸射,啞聲道,
「你要是敢傷害他,我定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和士開搖了搖頭,「王爺,我毫無傷害他的意思,只是在下知道王爺必定會誤會我,所以為了保住在下的小命,也只好出此下策了。只要王爺你答應不殺我,明天一早我就會讓他平安回去。」
長恭感到喉舌有些甜腥,抬手輕拭,原來嘴角在不知不覺中已被她咬破。但是,這唇瓣上的傷口,抵不上她心中那撕裂般疼痛的萬分之一!眼前這個人八成就是害死兩位哥哥的真正兇手,可她偏偏什麼也做不了……正禮,是三哥的血脈,也是高家僅剩的血脈……絕對,絕對不能有事……
她垂下眼睫,深幽的眼瞳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驀地,她緩緩開口,「好,我不殺你。」
「王爺,在下還是害怕,萬一明天我剛把高正禮送還到府上,王爺又來殺我,那可怎麼辦?」和士開不慌不忙道。
「我高長恭說話算話,絕不會食言。」長恭冷聲道。
「如果王爺能發個毒誓,在下就不那麼害怕了。「
長恭驀地抬起眼,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我高長恭對天發誓,如果和士開你明天將高正禮平安送回,我就饒了你一命。若違此誓,就讓本王死於非命!」話音剛落,她已經手起劍落,隨著和士開一聲慘叫,一截血淋淋的手指飛了出去!
「和士開,要是你敢耍花樣,我就把你像這樣切成一塊一塊!」長恭用充滿警告的眼神瞪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夜色正濃,時值深宵。
長恭趕到高府,府里一片黑暗,到處是死一般的寂靜。那天在她暈倒之後,就被恆伽帶到了斛律府,然後暈暈乎乎發了幾天燒,直到今天才稍微好轉一些。恢復神智的她想做第一件的事就是去殺了和士開,可沒想到……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天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場後,她就再也沒有流過淚,仿佛所有的淚水都在那一刻流幹了……
就在她輕叩大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她回過頭,只見斛律恆伽風一般地縱馬而至,在她面前穩穩地停了下來。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臉頰邊的血跡上,低聲道:「你殺了和士開?」
長恭側過了頭,沉聲道:「我沒殺他。」雖然這幾天一直迷迷糊糊,但她還是能感覺到有人一直都在細心照顧著她,今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恆伽在自己的床邊睡著了,這才知道原來這個人就是恆伽……
「正禮在他的手中。」她垂下眼眸,又加了一句。
恆伽的眼角微微一動,「他果然心思細密。」
砰!高府的大門忽然被打開了,只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從裡面跑了出來,正好撞到了長恭的懷裡。長恭順手拉住她,借著月光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三嫂,你怎麼了?」
崔瀾雙目發直地盯著她,喃喃道:「我要去救我兒子,我要去救我兒子,他明明說了只要我照他說的做,就會放過我們,為什麼,為什麼……」
長恭心裡一緊,猛地拽住了她,厲聲道:「你說什麼?」
崔瀾被她一吼,嚇了一大跳,又忽然哭了起來,「不是,我不是故意要那樣說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為了孩子……」
「你到底在說什麼?」長恭並不知道崔瀾誣陷孝琬一事。
「我不是故意在皇上面前誣陷他的,我不是故意的……」崔瀾狂亂地搖著頭,「我也不知道皇上會活活打死他,我真的不知道……我,我好後悔,我真的好後悔。現在連兒子也不見了,我,我該怎麼辦……」
長恭似乎聽明白了,她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瞳瞬間變成了赤紅色,驀地伸出雙手緊緊掐住了崔瀾的脖子,怒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三哥對你那麼好……你這個賤人!」
「長恭,你別衝動,問清楚再說!」恆伽眼見崔瀾的臉色已經變成了青紫,只怕再下去她就要被長恭活活掐死了,便伸手想去拉開她。沒想到此時的長恭力氣大得驚人,手猶如生了根,竟是紋絲不動。
「長恭,住手!」一位中年貴婦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難道連大娘的話也不聽了?」
長恭聽到這個聲音,身子一顫,手上不由得一松,恆伽趕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
崔瀾的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大娘,我……她……」長恭顫抖著嘴唇,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長公主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低低說了一聲:「全給我進來。」
房間內,昏黃的燭光輕輕搖曳。
「長恭,正禮是不是出事了?」長公主開門見山地問道。
長恭強忍著內心的悲傷,點了點頭,低聲道:「大娘,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正禮出事,他明天就能平安回來。」
恆伽在一旁默默看著她們,心裡有些驚訝長公主的冷靜。
長公主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忽然道:「長恭,你為高家做了太多太多……」
長恭搖了搖頭,哽咽道:「大娘……雖然大哥和三哥都不在了,可是還有我,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們!」
長公主的神色黯然,喃喃說了一句:「長恭,我不值得你……這都是我的報應……」她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崔瀾,低聲道,「長恭,答應我別為難她。」
「為什麼?大娘,明明是她……」長恭咬了咬下唇,「我饒不了她!」
「如果殺了她,誰來照顧正禮和小雲?」長公主沉聲道,「她始終是孩子的母親。」
一想到兩個孩子,長恭的心也不由得一顫,自己若是親手殺死這兩個孩子的母親,對他們來說不是太殘忍了嗎?可是……
「我也會很快離開高府。」長公主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會去落月庵落髮為尼,從此長伴青燈,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贖罪。」
長恭騰地站起身來,瞪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她,「大娘您說什麼?您要贖什麼罪?」剛說完,她就看到長公主的眼中有一股讓她陌生的情愫在流動,令她不安。
此時此刻,這個她最敬愛的親人卻陌生得讓她有些恐懼。
「長恭,是我將你的秘密告訴了皇上,為的是換回孝琬的平安。」長公主幽幽道,「可沒想到,卻被恆伽……原來恆伽早就知道了你的秘密。」
長恭的眼神仿佛被定住了,好半天才回了一句,「真的是您,大娘,原來真的是您……」她頓了頓,又啞聲道,「大娘,您怎麼不告訴我?若我知道您是為了救三哥,我一定不會繼續隱瞞皇上啊!」
長公主似乎愣了愣,「長恭,你不怪我?」
「我怎麼會怪您?怎麼會……大娘,這又算得上什麼罪!您也是為了三哥……」
「不,長恭,你不明白,其實我一直就是……」
「大娘,您別說了,」長恭打斷了她的話,「我會好好照顧您,連同三哥的那份一起。我也會好好照顧正禮他們,絕對不讓任何人欺負你們,絕對不會!」
長公主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想要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大娘,您也早些休息吧。」長恭又看了一眼還沒醒來的崔瀾,恨恨道,「我答應您,不殺這個賤人就是。」
恆伽也站起身,「那麼在下也告辭了。」他往外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長恭,你這幾天也不會去上朝了吧?」
見長恭不回答,他點了點頭,「明白了。」
走出高府的時候,他才發現已是凌晨時分,昏暗的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但天邊已經泛起了灰白色。
仰望天邊,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擔憂的神色,長公主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瞞著長恭……
兩天來,長恭一直在府中忙著孝琬的後事。孝瑜過世的時候,她一直躲在房中不肯出來,那時的大小事情,都是孝琬一手操辦的。可現在,她是高家唯一的頂樑柱,她不能以傷心痛苦為藉口來逃避責任。
就算心在流血,也要舔著傷口繼續撐下去。因為,已經沒有哥哥們在前面為她擋風遮雨了……
「四叔,四叔,陪我玩好不好?」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從她身後怯生生地傳了過來。長恭轉過頭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正禮乖,自己去玩好不好?」
現在她心裡最感安慰的就是,正禮總算平安地回來了,這是三哥最為珍貴的骨血,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守護他。
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聲,接著,只見一位少女發瘋似的沖了進來,見到長恭便一下子投入她的懷裡號啕大哭……
「長恭哥哥,三哥哥他……他……我好想來看你們,可是那個姓鄭的老頭怕我惹麻煩,把我鎖在了房裡,我好不容易才跑了出來……我……」
「小鐵……」長恭用力地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別哭了,別哭了……」
小鐵緊緊抓著她的衣襟,泣不成聲。
天上下起了綿綿秋雨,沾濕的青石板路上不知何時鋪了一層斑駁落葉。
「王爺,您還要陪夫人去趟寺廟,夫人已經在犢車上等著了。」管家在一旁提醒道。
長恭點了點頭,低聲對小鐵道:「你就在這裡待著,哪裡也別去。我陪大娘去趟寺廟請三哥生前最欣賞的方丈來做法事……」每說一個字,她都心如刀割,現在的她,終於能體會當初三哥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操辦著大哥的後事了,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啊……
她的眼中仿佛有什麼急速涌了上來,然後,慢慢崩毀碎裂,落入塵土——再回不來。
長恭走出高府大門,準備上犢車時,看見管家正在兇巴巴地趕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本來她也沒有在意,但目光一轉,卻忽然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鄭遠!」她驚訝地脫口喊了一聲。
那人似乎沒什麼反應,雖然抬起頭朝她的方向望來,臉上卻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鄭遠,真的是你!」長恭一個箭步衝到他的面前,「你怎麼會在這裡?」話剛問出口,她又驀然想起鄭遠好像早就瘋了,問了也是白問。
「大,大人,行行好,給小的一點吃的……」鄭遠結結巴巴地求著她。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正要對管家說施捨給他們一些財物時,就見犢車的帘子一掀,大娘探出了半張臉,輕聲道:「長恭,我們也該出發了。」
長恭應了一聲,忽然看到鄭遠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就好像是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鄭遠,你怎麼了?」她的話音剛落,鄭遠就害怕地躲到了她的身後,緊緊拽著她的衣服,聲音抖得變了調,「不要,不要殺我,我不會說的,不會說的……不要殺我爹,不要殺我娘,求求你……高夫人……」
長公主的臉也在瞬間失去了血色,直直地盯著他喃喃道:「難道你是……」
長恭眼中微芒閃爍,伸出手一把扯住了鄭遠,「你在說什麼瘋話?」
鄭遠忽然指向了長公主,語無倫次道:「高,高夫人,我,我記得你的聲音……高夫人,求你別殺我……」
長恭的腦中轟的一下就炸開了,她愣愣地呆立在那裡,臉上的神情不斷變化著。忽然,她反手重重地打了鄭遠一個耳光,怒道:「你這瘋子在胡說些什麼?」
「他沒有胡說。」長公主此時的神色好似一潭泛不起任何波瀾的死水,「長恭,雖然我很想一直隱瞞下去,但也許這就是天意,有些事情我必須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