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永別離
2024-04-30 00:43:46
作者: VIVIBEAR
長恭趕到昭陽殿的時候,正好看到宴會已經散了席,當晚被宴請的官員三三兩兩從宮裡走了出來。
她四下打量了一番,卻沒有看到孝瑜的身影,不由更是焦急,忙拉住了其中一位官員問道:「李大人,你可見到我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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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人一見是她,神情十分古怪,支吾了幾句卻並不回答。
「你不說就算了,本王自己去找!」她心裡感覺不妙,惱怒地放開了那位李大人,打算直闖進昭陽殿當面質問九叔叔。
「王爺!」另一個年長的官員忽然攔住了她,面色凝重地開口道,「王爺還是不要進去為好,河南王今日喝得多了點,酒醉不醒,和大人已經送他回去了。」
長恭一驚,身體不由自主地想要踏前一步去詢問個究竟,「什麼?可我大哥自知酒力不佳,向來頗有自製,又怎麼會喝醉?」
「王爺,你有所不知,」那官員壓低了聲音,「剛才在宴席上河南王也不知怎麼惹皇上不高興了,皇上罰了他不少酒,而且用的還是海量金杯……王爺,你去哪裡?」
長恭沿著高府的方向一路策馬狂奔,此時此刻,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話在耳邊迴旋,海量金杯,海量金杯……從未有過的害怕和恐懼,瀰漫在她的每一寸血液中……
大哥,千萬千萬不能有事啊……
在快到高府附近的漳河時,她終於見到了河邊正停著一輛眼熟的犢車,細瞧之下,不由大喜,這不正是大哥的乘車?
她立刻快馬加鞭,衝到了犢車前,卻發現了一個並不想見到的人——和士開。
「王爺,你怎麼來了,這下可大事不妙了!」和士開一見是她,先是微微一驚,隨後卻更加驚慌地喊了起來。
「什麼大事不妙?我大哥呢?」長恭掃了一圈,沒見到大哥的身影已經忐忑不安,再聽和士開這麼一說更是心驚肉跳。
「河南王,他,他剛才落水了!」和士開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又怒瞪了一眼周圍的幾個侍從,「都嚇傻了不成,還不快去救人!」
長恭愣愣地站在那裡,那一瞬間,仿佛潮水漫過自己頭頂,只剩下窒息的恐懼和無邊絕望。
那幾乎撕裂五臟六腑的劇痛,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向了她的喉舌,迫使她喊出了這一生最悲傷的聲音
——「大哥!」
幾乎沒有考慮,她以最快的速度撲通一聲跳下了河。
秋夜的河水寒徹入骨,可此時,比這更寒冷的是她的心。她一次一次扎入水底,幾乎是瘋狂地在河底中尋找著他的蹤跡,心口某個地方在不停地祈禱著哀求著。
佛祖啊,不管是怎麼深惡痛絕的人,她都可以原諒;不管是如何不共戴天的仇恨,她都可以放下;不管是怎樣痛徹心扉的苦難,她都可以承受……
只要大哥沒事,只要他沒事,她什麼仇都可以不要報!她願意忘記這一切!
也不知找了多久,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找到河南王了!」
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在一瞬間仿佛停止了,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永遠沉入水底,那麼就不必面對最害怕的事情。
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岸,出現在她面前的果然是那熟悉的容顏。
孝瑜靜靜地躺在那裡,從他的面龐到濕透的綢衣都泛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月光灑在他的頭髮上,把他的頭髮染成了銀色;他的髮絲像是吸收了月的光華,如緩緩流動的溪水,柔和潤澤。
她無力地跪倒在了他的身前,四肢像是被抽了筋一般冰涼癱軟,怔忡不定的眼神轉為刻骨的悽然。是比悲傷還哀愁的痛楚,是比寂寞還死寂的空虛,是冰冷殊途中,求天不應、求地不靈的無助。
好冷。手冷,腳冷,心更加冷。冷得她幾乎忘了自己還在呼吸。
「王爺,河南王他已經……」身旁的侍從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給我住口!」她大喝了一聲,一把抱起那冰冷的身體,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起來。
她一定要緊緊抓住他,用盡全力地抓住他,如果此刻不緊緊地抓住他,他就會消失掉,永遠地離她而去……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她絕對不讓他離她而去!
噩耗傳到高府的時候,天色已經泛白了。
整個高府頓時哭聲四起,轉眼之間就被一片悲傷濃重的氣氛所籠罩,尤其是孝琬,哭得幾次都暈厥過去。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孝瑜的母親宋靜儀在這個節骨眼上卻不知去向。
「長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長公主渾身顫抖地問道。
長恭只是木然地搖了搖頭,仿佛魂兒完全不在這裡。
孝琬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是和士開,一定是他害死大哥的。不然好端端地大哥怎麼會跌落河裡?這怎麼可能!況且他又怎麼會那麼好心送大哥回來,一定是想借這個機會趁機加害大哥!」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孝瑜怎麼會……」長公主失魂落魄地喃喃說著,翻來覆去地只是說著「怎麼會這樣」這幾個字。
長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長恭,你去哪裡?」孝琬見她步履踉蹌,面色灰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喊了她一聲。
「我出去一下。」她動作僵硬地牽出了馬,緩緩地步出了府門,接著翻身上馬,朝著城北的方向而去。
當和士開那奢華的府邸映入她的眼帘時,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凌厲的殺氣。下了馬之後,她拔出了長劍,二話不說,一腳踹開了和府的大門。
和府的侍衛們一看有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本還想準備動手,再仔細一看,發現這玉面修羅一般的少年居然是殺敵無數的蘭陵王,頓時嚇得心驚膽戰,誰也不敢造次。
「和士開呢?讓他滾出來!」長恭目露凶光,長劍一抖,「他的這條狗命,本王今天要定了!」
「王爺,和……和大人……」一位老者大著膽子結結巴巴地開了口,在對上長恭像要殺人般的眼神時,不由又被嚇得倒退了兩步,「和大人昨晚沒有……沒有回來過,他只托人帶了口信說是……說是陪著皇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對方一個轉身沖了出去。
此時的和士開,正一臉擔憂地躲在昭陽宮裡不敢出來。
「皇上,臣也不知為什麼蘭陵王會忽然趕來,這下可是糟糕了,臣昨晚是趁著他心神大亂時逃離的,今天他仔細一想必定會懷疑於臣,皇上,您一定要救救臣啊,您也知道王爺他若是起了殺心……」
「行了,你不用害怕,在朕面前,他還不會亂來。」高湛微微蹙起了眉,似乎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他……還好吧?」
「皇上,臣從未見過蘭陵王哭得如此傷心,所以臣才擔心他一時衝動要了臣的命……」
高湛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眺望遠處的高空。天際之上堆積著厚厚的雲層,沉甸甸的仿佛隨時都能墜下來。
——恍若他此刻沉重的心情。他當然知道長恭必定是會傷心的,只是……
「皇,皇上!」王內侍忽然慌裡慌張地沖了進來,「蘭陵王他,他……衝進來了,侍衛們都攔不住他。」
他的話音剛落,就見一位少年殺氣騰騰地提劍沖了進來,目光一轉,立刻落在了和士開的身上。
站在院落里的幾人幾乎同時感受到了少年身上毫不掩飾的凜冽殺意。
「蘭陵王,你,你居然擅闖皇上寢宮,該……該當何罪……」王內侍雖然嚇得半死,但無奈在皇上面前還是要勉強表現一下。
「無礙,王戈,你先退下。」高湛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長恭的眼中浮上了一層薄薄血色,又望向了高湛,一字一句道:「九叔叔,今天我非殺了他不可。」
高湛一臉平靜地看著她,「長恭,你先冷靜一下,孝瑜的意外朕也很難過,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和士開他根本沒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去謀害河南王。」
「王爺,您誤會了,其實昨夜……」和士開在一旁小聲插了一句,長恭怒視了他一眼,沉聲道:「和士開,本王現在就要了你的命!」
和士開大駭,急忙躲到了高湛身後,支支吾吾道:「王爺,您誤會我了,您聽我解釋……」
長恭一見他這副樣子,心裡更是惱怒,但無奈又不能對高湛揮劍相向,只能咬牙切齒吼道:「九叔叔,你讓我殺了他,你讓我殺了他!」
「長恭!」高湛低喝了一聲,「你要殺了他,可以。朕不會阻攔你,但是在你殺他之前,可否聽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好,不過等他說完,你就讓我殺了他!」長恭冷冷道。
和士開驚魂未定地開了口,「王爺,河南王昨晚喝醉了酒,皇上讓我送他回去,沒想到行至漳河邊,他忽然醒了過來,說是難受非要出去透透氣,這也怪在下,沒有看緊他,一不留神他竟然掉下了河,那時王爺您不也是剛剛趕到……這實在是一件意外,意外啊……不信你也可以問問河南王的隨從,絕無虛言,皇上和河南王素來親厚,就算我平時與他不和,但也沒有這個天大的膽子敢去謀害河南王啊……」
長恭咬了咬下唇,似乎在忍耐著什麼,一股血腥味瀰漫在口腔里。「為什麼?九叔叔,為什麼要罰他?」
「不錯,是朕在罰他,因為他竟然如此不懂規矩,在晚宴上公然和宮女調笑,朕一時氣惱的確是多罰了他幾杯。而且,我對他有些氣惱也不光是因為這個,也因為他是那個女人的……」高湛倒也不否認,冷靜的眼神完美得讓人找不到一點破綻,「但無論朕怎麼氣惱,朕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朕又怎麼會放任別人加害於他?」
長恭默默看著他,只覺得體內仿佛有隻猛獸隨時會撕裂血肉奔騰衝湧出來。
「長恭,說了這麼多,我只想問你一句,你信不信我?」他牢牢盯著她,那雙眼角帶傷的茶色雙瞳,失去了往日那炫目的色彩而被憂傷所掩蓋,「你若是不信我,就去殺了和士開吧。」
長恭的臉色漸漸發白,她的眸子慢慢放大,心裡好像有什麼感情在崩潰。然後她的嘴角微微一動,面無表情地道:「臣怎麼敢不信皇上。」
只聽咣當一聲,她將劍扔在了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多虧了皇上,臣多謝皇上搭救之恩。」和士開在一旁驚魂未定地念道。
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煩躁襲上心頭,高湛忽然厲聲喝道:「沒事了還不快滾!」
和士開微微一愕,趕緊識趣地退了下去。
望著空曠的宮殿,高湛那俊美無瑕的臉上好像籠上一層淡淡的煙霧,心裡卻是空落落的一片,說不清是什麼情緒。
也許她信了他的話,也許,她並不信他的話。
不過,她始終會選擇相信他。
無論如何,他作為最重要的親人在她心中的地位,卻是永遠不會動搖的。
那麼,如果以另外的身份……
回到高府之後,長恭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把自己關進了屋子裡,再也沒有出來過。
而在第二天上朝時,高湛對於河南王過世一事表示了遺憾,還追贈高孝瑜為太尉、錄尚書事,算作撫慰。
大臣和親王們雖然對河南王高孝瑜的死深表懷疑,但是害怕高湛的心狠手辣,怕自己落得和河南王高孝瑜一樣的下場,無人敢多說半句話,甚至不敢有哀悼的表示。
唯獨河間王高孝琬則無所畏懼,當著皇上和眾人之面,居然在宮中大哭而出。
退朝之後,和士開趁著和高湛對弈時又不失時機地挑撥了幾句:「皇上,河間王平素驕矜自負,您看剛才在朝堂上,他分明是讓您難堪。」
高湛一向不喜歡孝琬,再聽和士開一提醒,想起剛才的情景,也不禁蹙了眉,「他倒總能說出一般朝臣不敢說的話,做出一般朝臣不敢做的事。」
「皇上,他能這樣有恃無恐,不過是仗著高人一等的身世。」和士開對高家這幾位王爺心有餘悸,為了儘早杜絕後患,決定再下一劑猛藥,於是又壓低聲音道,「他可是神武皇帝的嫡孫子,魏孝靜皇帝的外甥,論血統和身世,就算和太子殿下相比,也是毫不落下風。」
皇上的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抹陰鬱之色,執起了黑子,乾脆利落地封住了他的所有退路,似乎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高孝琬這性子,遲早會吃虧。」
和士開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眼中又露出了那抹高深莫測的笑意。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天氣漸漸轉涼了,桂樹、七葉樹開始變得光禿禿的,秋日的絢色正在悄悄退去,高府里的池水泛著冷意,蕭瑟的風吹得人心裡竟然有種莫名的落寞感。
半夢半醒之間,長恭面無表情地半坐在床榻上,靠著窗邊出神。哭過的淚痕早已幹了,鬱積的感情好像也隨著眼淚而離開了身體。
她覺得很疲倦,現在她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只是這麼待著。
這樣無意義的浪費生命,時間過得最快。
天好像轉瞬就亮了,本來深紅一線的天邊,突然就換上了刺眼的金色陽光。
她抬手擋住眼睛,眼睛又干又痛,手指觸到額頭,才發現指尖冷得像冰。這些天,夜夜不能成眠,只要一閉上眼,就仿佛看見他優雅戲謔的笑容,時而無奈時而頭疼的表情,聽到他帶著調侃的聲音,那些零亂的記憶碎片,模糊的清晰的紛亂如蝴蝶的翅膀翩翩……
「啊,長恭,這些字寫得也太醜了吧,簡直就像是狗爬。」
「唉?大哥,你好厲害,這就是王管家那隻小黃狗踩翻了墨汁爬出來的哦。」
「長恭,我的那幅價值連城的畫呢?」
「什麼畫?我不知道啊。」
「你手裡這隻風箏怎麼眼熟?啊啊啊!長恭,你居然把我的畫裁了做風箏!」
「唉?這——是你的畫?哇!大哥饒命啊……」
點點滴滴,如潮水般湧來……沉浸在那些往昔的回憶里,她微微抿起了嘴角,驀地又抱住了膝蓋,將頭深深埋了下去,像個孩子一般哭了起來……
他離去了。
他不會再回來了。
那些轉瞬即逝的美好,再也不會回來了。
此時的長恭,完全沒有留意到,有一個人已經在門外駐足停留了很久很久。
前來探望的斛律恆伽剛到了門口,就聽到了她的哭聲。一時之間也不願去打擾她,於是就一直等在了門外。她那壓抑的哭聲一點一點傳入他的耳中,令他的心也微微疼痛起來。
也不知等了多久,哭聲還沒有停止。恆伽垂下了眼瞼,沉吟了片刻,伸手推開了房門,慢慢走到了她的床榻邊,開口問道:「長恭,你打算什麼時候去上朝?」
她置若罔聞地繼續哭泣著。
「我明白你的心情,長恭,難過是人之常情。但你這樣繼續下去,也許會落人口舌。」他坐在了床榻上,「你不是小孩子了,要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長恭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門外,意思是讓他離開。
望著她低垂的睫毛微顫,他的心裡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衝動,忽然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動作,他驀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起頭來看著自己。
「高長恭,你看著我。」他的目光灼灼有神,「他死了。你大哥已經死了,就算你再哭上十年八載,他也不會復活了!人死不能復生,現在你所要做的就是打起精神來,高家要靠你和孝琬了,明白嗎?」
她雙目空洞地看著他,喃喃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我的心情的……」
「人不可無自信,亦不可無自知,更不可無自製。高長恭,如果連這樣的自製都沒有,你還談什麼保護家人,保護國家,盡你的責任!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完全就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子!別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你是浴血沙場的蘭陵王!」他輕輕放開了她,柔聲道,「哭有時,笑有時,快樂有時,悲傷有時,生活無非如此,快樂過後可能有悲傷,悲傷之後一定能迎來快樂,就是如此的簡單。」
她的身體微微一震,低聲重複道:「哭有時,笑有時,快樂有時,悲傷有時……」
恆伽的眼中掠過了一絲心疼,緩緩站起身來,「長恭,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明天來不來,你自己考慮清楚。」
說完,也沒等她說什麼,他就徑直走到了門口,在關上房門時又忍不住望了她一眼,那樣的她,如此的脆弱,如此的傷感,讓人忍不住想要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安慰,可是——
她必須學會自己獨自面對傷痛,太多的安慰與溫暖會讓她有了依賴的心,會讓她的堅強慢慢地瓦解。
她需要自己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