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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重逢

2024-04-30 00:43:19 作者: VIVIBEAR

  宇文邕微微一驚,這個髒兮兮的少年怎麼會知道他的小名?還叫得這麼順口?

  「你是……」他試探地開了口。

  「彌羅,你怎麼不認識我了?」長恭一著急,早就忘了自己的臉上還抹著兩大塊炭灰,她望了望周圍,壓低了聲音,「是我啊,我們在長安的王宮裡見過的,你還救了我一命呢!」

  一聽到這句話,宇文邕心中更是吃驚,各種思緒一齊湧上心頭,流光飛逝,現實與回憶重疊了起來。

  「對了,糖人啊,我幫你做過糖人!」長恭的眼中掠起了明亮的笑意,

  糖人……宇文邕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幅朦朦朧朧的畫面,被爐火烤得滿臉通紅的少年,笑眯眯地將一個不知是什麼形狀的糖人遞給了他……眼前看到的畫面漸漸地變白,變模糊,變得透明。

  細細的無名傷,勾勒出愈來愈清晰的輪廓……那些零碎的記憶,悠然飄來。

  「這個,是很醜,可是畢竟是我第一次做啊,親手所做的,不是比買來的更有誠意嗎!我保證,一定很好吃!」

  那清脆的聲音似乎還飄蕩在耳邊,他仔細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少年,雖然少年面容骯髒,可那雙烏黑的眼睛靈動過人,明朗純淨又溫暖。

  

  不錯,就是那雙眼睛,在他悠長的記憶中一直沒有忘記的那雙眼睛。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裡也湧起了一絲淡淡的喜悅,唇角邊揚起了一抹笑容。

  「原來是你,唐雨。」

  「唐雨?」長恭愣了愣,顯然早就忘了臨時用過的這個假名,不過幸好她很快又反應了過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我還以為你早就把我給忘了呢!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也太湊巧了……」

  她興高采烈地抒發著久別重逢的興奮之情,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問道:「彌羅,你過得還好嗎?沒有人……欺負你吧?」

  宇文邕心裡微微一動,少年曾經說過的話仿佛又在耳邊縈繞,「如果誰要是欺負你,我也會保護你的,也不會讓別人看輕你。」

  雖然已經過去了有些年,可那幾句話,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回想起來卻是如此清晰。

  「沒有人欺負我。」他的臉上浮現出雲翳背後陽光般的和煦笑靨,似是說給自己聽一般又重複了一遍,「不會再有人能欺負我。」

  長恭並未留意他話里的含意,只是打心眼裡為他高興,「這就好了。我見你一直也沒到鄴城來找我,心想你應該在宮裡還過得下去吧。」

  說著,她無意中抬頭望了一眼對方所帶的隨從,只見那些隨從穿著和氣質似乎不同於一般人,而且似乎還帶著一些禮物之類的東西。看這陣勢,倒和恆伽所帶的求親使團有幾分相似……想到這裡,她的心裡一驚,難道說……

  「彌羅,你不是應該在宮裡嗎?怎麼會到突厥來?」

  宇文邕雖然對她有幾分好感,卻沒有忘記她是齊國人,自然不願意實話實說,於是笑了笑道:「我有一好友遠居突厥,所以趁著有空特地來看看他,順便欣賞一下塞外風光。」

  「原來是這樣……」長恭點了點頭,心裡卻有些疑惑,怎麼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突厥看朋友?況且這些隨從看上去似乎都不像普通人。

  周國不是也派人向突厥求親了嗎?或許她猜得沒錯……彌羅是來突厥替周國求親?

  可是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會讓一個男寵做呢?

  不對,看他剛才的身手,根本不能讓人把他和男寵聯繫起來啊,莫非他真的是——皇族中人?

  「那麼你呢,怎麼會來突厥?還變成了這個樣子?」宇文邕的聲音將她從紛紛的思緒中扯了回來,在她還來不及回答時,他似乎是開玩笑地加了一句,「莫非又是來刺探什麼消息?」

  「哪有那麼多的消息好刺探,上次還沒吸取教訓啊,差點連命都沒了。」她立刻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小鐵,低聲道,「這次我純粹是私事。」

  「那倒是,」他輕輕笑了起來,「奸細這份工作,確實不適合你。」

  在一旁驚魂未定的商人們也緩緩回過神來,向他們倆再三道謝。

  此時天色已晚,草原上的漫漫長夜就要來臨。商旅們不便前行,便按照慣例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紮起了帳篷。

  宇文邕考慮到自己一行人最近日夜兼程趕到突厥,已是勞累不堪,於是也決定在這裡休息一個晚上再繼續趕路。

  是夜,宇文邕的帳內。

  「王爺,沒想到這個少年居然就是那個齊國的奸細,要知道我們真不該出手幫忙!您說他會不會使什麼壞點子?」阿耶一跨進帳篷就皺起了眉。之前皇上把事情告訴他的時候就令他大吃一驚,那個記憶中像女孩子一樣的少年,竟然是齊國的奸細,更不可思議的是,當時的皇上竟然還救了他一命。

  宇文邕倒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在我看來,他倒是那種沒什麼心機,心思單純的人。」

  「可是王爺,他畢竟是齊國的奸細……」

  「他完全不適合做一個奸細。不但是他的性格,還有,他的容貌太容易讓人過目不忘了。」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心裡卻驀地有幾分好奇,現在的他,不知是不是更美麗了?

  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唐雨臉上那兩團炭灰有點礙事。

  「王爺,您怎麼告訴了他您的小名?」阿耶又想起了一件鬱悶的事。

  「當時隨口說的,」宇文邕微微一笑,「唐雨,這多半也是個假名吧。不過,他叫什麼名字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皇上……」

  「行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宇文邕轉身朝帳外走去,「我反正也睡不著,先出去走走再回來。」

  沐浴在月光下的大草原有著一望無際的深沉,滿天繁星,仿佛觸手可及。清風夾著淡淡的青草味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宇文邕策馬前行了一段路,忽然發現不遠處正拴著一匹駿馬,旁邊的草地上,似乎還躺著一個人。

  不時還有歌聲隱隱約約順著風傳了過來,他側耳傾聽,辨出了那是一首鮮卑族的歌謠。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他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可此時那吟唱的聲音似乎和平時不同,多了幾分溫潤婉轉,閉目聆聽,那聲音輕輕地蕩漾開來,仿佛誘惑著它欲捕獲的獵物循聲而去。

  就在他聽得出神的時候,歌聲忽然戛然而止,緊接著是少年清脆利落的聲音響起,「什麼人在那裡鬼鬼祟祟的,給我滾出來!」

  「是我。」他緩緩走了過去,剛才有那麼一瞬,他似乎能感覺到少年身上稍縱即逝的一股殺氣,快得讓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彌羅,怎麼是你?」長恭一見是他,頓時放鬆下來。

  宇文邕並沒回答,只是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坐了下來,笑道:「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唱歌。」

  長恭只覺得臉上一熱,沒想到自己剛才一時即興而為,卻偏偏被他給聽到了……

  「唐兄唱歌的聲音細緻婉轉,如果不仔細聽,還真會以為是女子的聲音呢。」宇文邕側過臉,不經意間發現對方的神情有幾分古怪。

  「只是隨便唱唱而已。」她微微一驚,發現對方好像只是隨口那麼一說,又稍稍放下了心。

  「當年你們齊國高祖高歡曾經攻打我們大周的玉壁,雙方苦戰五十天卻沒有結果,高歡『智力皆困』而患病。軍中謠言四起,於是高歡命愛將斛律金唱這首《敕勒歌》,高歡自和之,將士們情動於中皆潸然淚下……」宇文邕的聲音優美、平靜,沒有一絲感情的波動,仿佛在說一件極為普通的事。

  長恭有些驚訝,當初斛律叔叔教她唱這首歌時,的確是說過了那場她的祖父和恆伽的祖父一起參與的戰爭。

  如今,他們都長埋黃土之下,跨酒當歌,鮮衣怒馬,縱有多少英雄往事,也都在飛逝的時光中灰飛湮滅。唯有這始終未變的草原還見證著那些充滿血與淚的過去,以及,誰也不清楚的未來。

  「回去了。」長恭站起身來,翻身上了馬。宇文邕也策馬跟了上去。

  此時的草原一片幽靜,月光清淺,星子閃耀。天地之間仿佛籠著一層輕紗,朦朧中顯出幾分神秘。「彌羅,不如我們比比誰先回去,若是你輸的話,就不許把我唱歌的事說出去。」長恭轉了轉眼珠,斜瞥了一眼身側的少年。

  「好,那要是你輸的話呢?」宇文邕覺得有些有趣。

  「我?」長恭眨了眨眼,猛地一甩馬鞭,「我是不可能輸的!」

  話音剛落,她就已經如離弦之箭一般向前衝去,只留下了一串得意的笑聲。

  宇文邕那被壓抑已久的內心,此時仿佛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動,不可思議地,他的心裡居然湧起了一種孩子氣般的衝動,一揮馬鞭也追了上去,「我就不信贏不了你!」

  兩人在夜幕之中縱馬迎風奔馳,互相追逐,疾馳的坐騎捲起草原特有的清新而狂野的氣息,草浪在馬蹄下起伏,隨烈風撲入胸襟的是充斥天地的豪氣,這是中原的風給不了的!

  草原的風,是屬於自由的!是不被任何東西束縛的!

  宇文邕只覺心裡是從未有過的暢快,抬眼望去,只見領先的少年長發飛揚,騎姿優美,恍如一顆明媚的流星划過草原,當下心裡一動,快馬加鞭趕了上去。

  他策馬奮起直追,眼看著距離越來越近,就在快要追上的時候,忽然看到少年掉轉頭來,衝著他眨了眨眼,將手指放在了唇邊,發出了一聲惟妙惟肖的狼叫聲……

  身下的坐騎被狼叫聲嚇得一個趔趄,險些將他甩下馬來,等他制住了自己的坐騎,抬頭一看,哪裡還有少年的影子?

  果然還是讓那個傢伙贏了……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自己非但不惱,唇邊反而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抬頭望著漫天星光,他的心裡突然有一種隱秘蠢動的溫柔。

  迄今為止,他還從不曾像這樣,釋放出自己深藏的一面,用一種好像甦醒過來的目光來欣賞自然的美,感受季節變幻的奇妙,這一切,讓他有一種虛幻的幸福感……

  第二天,長恭起來時才知道,彌羅一行人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離開了。

  她初以為彌羅還因為昨晚的輸贏在生氣,所以連招呼都沒打一個就離開了,但很快又覺得自己的猜想越發有可能,若不是因為有什麼秘密,又何必不告而別呢?

  若是彌羅真的是周國的求親使者……她搖了搖頭,不論誰是周國的求親使者,那隻詭計多端的狐狸都有辦法搞定吧。

  說起來,那隻狐狸也不知到了突厥沒有?

  此時,人已在突厥的斛律恆伽忽然莫名地打了兩個噴嚏,身旁的侍從擔憂地問道:「大人,您沒事吧?」

  「沒事。」恆伽笑著摸了摸鼻子,他如今人在突厥居然還能感應到那個傢伙的怨念,可見的確是執著的怨念啊。現在的她,一定還在并州偷懶吧,得知她要去并州靜養的消息時,他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就明白那個傢伙是想偷懶。瞧她平時活蹦亂跳的樣子,怎麼可能說病就病……

  那麼……皇上呢?難道他就會輕易相信?

  「大人,我們在突厥也住了好幾天了,這可汗怎麼還不接見我們呢?」侍從在一旁有些焦急。

  「急什麼,」恆伽微微一笑,「可汗是這麼容易就能見的嗎?」

  「大人您的意思是,可汗是故意派人把我們安置在這裡,冷落我們幾天,殺殺我們的威風?」

  「誰知道呢,」恆伽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既然來了,就順便欣賞一下塞外風光吧。」

  齊國鄴城,昭陽宮。

  一位如月光般清冷的男子正憑欄而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一池碧水,幾縷淡泊的微風穿過,捲起了衣角,勾起了髮絲,惹起了心頭層層無法言傳的心事,搖動了心底沉沉的悲哀。

  和士開本是有事前來稟告,剛一進來就看到眼前的一幕。若是以往他必定示意旁邊的內侍不要出聲,自己在一旁等會兒就好,但今日不同往日……他上前了兩步,行了個禮,「皇上……」

  高湛看到他,略有驚訝道:「和士開,你怎麼來了?」

  「皇上,臣有事稟告,」和士開壓低了聲音,「此事和樂陵王有關。」

  「高百年?」高湛的臉上立即恢復了冷霜般的神色,「他怎麼了?」

  和士開不言語,從懷裡掏出了幾張紙,只見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高湛目光一掃,頓時臉色微微一變。

  這滿張的紙,通篇寫的都是「赦」字!那墨黑的字跡仿佛冰冷的刀刃,在一瞬間刺開了他的內心,釋放出了深埋心底的絲絲殺意。

  「皇上,這是樂陵王的書法先生賈德胄交給微臣的。自古以來,『赦』字只可皇帝親寫,樂陵王此舉,恐怕居心叵測。」和士開微微皺了皺眉,「皇上,怎麼說他畢竟也是舊太子,臣認為一直留著他,恐怕是個隱患。」

  舊太子……這句話傳入耳內,高湛驀地想起了六哥臨終前緊緊抓住他的手,低低哀求的情景,那垂死的言語似乎還歷歷在耳,「九弟,我的兒子高百年沒有罪過,希望你能將我的妻兒安置一個好去處,千萬別學我啊……」

  不知為什麼,他的手似乎還能感覺到那種冷澀的感覺。

  按捺住殺意,他淡淡開了口,「你先派些人盯著樂陵王,若是他有什麼不老實的舉動,立刻向朕報告。」

  「是,皇上。」和士開一向善於察言觀色,一看皇上並無懲戒高百年的意思,於是也就不再說下去。

  就在此時,內侍前來通報,說是李侍衛有事通報,高湛頓時眼前一亮,立刻傳召那位侍衛進來。

  李侍衛風塵僕僕地進了宮來,見到高湛倒地就跪。

  高湛不等他起身,開口問道:「李侍衛,并州那裡情況如何?」

  李侍衛抬起頭,「回皇上,還是和往常一樣,河間王告知小的,蘭陵王仍在靜養,但情況已有所好轉。」

  高湛唔了一聲,冷漠的神情卻難掩眼底那抹失落,「蘭陵王並沒有說何時回鄴城嗎?」

  「小的不知,河間王並未告知蘭陵王何時回來。」

  「好了,下去吧。」高湛揮了揮手,心裡湧起了一股說不清的煩躁。

  長恭這孩子,究竟要什麼時候才回來?此時他倒有些後悔起來,那時明明知道她是裝病偷懶,卻為何又假裝不知,還偏偏准了她的請求。

  「皇上,既然您惦記蘭陵王,為何不親自去并州走一趟呢?」和士開斂去了眼中複雜的眸光,低低問道。

  高湛似乎吃了一驚,「去并州?但是我朝有規矩……」

  「皇上,您是皇上,您就是規矩。」和士開高深莫測地笑了起來。

  高湛沉默不語。

  和士開的心裡也有些緊張起來,長時間的高高在上,權傾天下,皇上已不自覺地有著一種獨特的傲慢的優雅。當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實在讓周圍的人深深感覺到身為君王的可怕威嚴。

  雖然剛才的話是想皇上所想,但畢竟聖心難測……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時候,忽聽皇上冷冷開了口,「和士開,你去打點一下,過幾天你隨朕去并州,記住,就朕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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