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嘆 十三
2024-04-30 00:31:31
作者: 吾玉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冷風肆虐。
明容病中垂死,一個不速之客「咚咚咚」,大力敲開了相府的後門——
那時的兩個少年彼此而立,各自帶著不同的鋒芒朝氣,還並未想過日後攜手同行,一明一暗,裡應外合就是三年。
「殿下來看拙荊?」拙荊兩字咬得極重,墨眸如許,早不是當年那個被人壓在身下欺凌的少年。
況寧深深看了端木羽一眼,許久,笑了:「不,我來找你。」
房中,即將登位的太子,三朝元老的相爺,意氣風發的少將。
況寧,明相,端木羽,三人就這樣關在房中商討了一夜,直到天方既白時,定下了此後漫長的護國大局。
當年邁的明相先行離開休息,房中只剩下況寧與端木羽二人時,端木羽挑眉開口:
「殿下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
「什麼也不憑,你可以不允。」白玉似的臉上淺淺一笑,仿佛吃定了少年般。
其實凡事都有因果,端木羽不知道,況寧首先想到他是因為明容,從那成天口不離夫的小麵團嘴中,他已大約知曉他是個怎樣的人,後來他開始留心起他的一切,並查出他曾以最小試齡參與過東穆會考。
調出的卷宗上,彼時不過十四的少年,洋洋灑灑,陳苛利弊,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激昂有力的結尾:
國之生吾,於國危難之際,必當赴湯蹈火,獻以蜉蝣之力,不死不休。
是的,鮮有人知,那個腰間佩劍,躊躇滿志,卻在十四歲就被招入相府,折斷羽翼,百般不甘做了童養夫的少年,內心真正的志向——
我想當個大將軍。
並非只是為了爭口氣,而是做個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抵百萬師,一個能馳騁沙場,真真正正為國效力的大將軍。
「我還有一事相求,」況寧收斂了笑意,用的是我,不是本太子,也不是即將登位的朕,他定定地望著端木羽:「明容要進宮。」
這話一出,端木羽立刻呼吸一窒,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不!」
但況寧卻搶在他前頭,墨眸灼灼:「你以為明容的病當真是病嗎?那是有人給她下了毒,十年如一日的毒!」
擲地有聲的話語中,端木羽震撼莫名,況寧眸光陡厲,就這樣揭開了那個殘酷的真相。
下毒者不是別人,正是明容的好表姐,明雪及其母家!
授意與施毒者也並不是別人,正是那個蛇蠍美人的皇后及已然駕崩的允帝!
那樣骯髒的交易,從無意撞破的那天起,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況寧。
被枕邊人迷惑了的允帝,無視淮南王的狼子野心,卻反而懷疑起了真正忠心耿耿的明家。
在那蠱惑人心的枕邊風中,出過三位皇后,兩位貴妃的相爺府,地位牢不可破,勢大到幾乎要威脅到東穆的皇室,再不能放任其滋長了!
於是本該成為太子妃的相府嫡親小姐明容無辜受累,被親近的「家人」下毒謀害,而表小姐明雪及其母家為了榮華富貴,與帝、後達成了不可見人的交易。
沾沾自喜的他們,不顧絲毫宗族親情,就這樣一步一步把明容推下了深淵。
為了不引起懷疑,掩人耳目,那慢性的奇毒一點點日積月累,造成了明容自幼病體孱弱的假象。
他們需要她「自然而然」地死去,讓老相爺雖悲痛欲絕,卻不至於疑心其他,大查特查,最終與帝後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這是一張天衣無縫的網,只將明容牢牢縛住,斬斷退路,不留後患。
天知道況寧有多內疚,對於那個他從未謀面,卻本該做他太子妃的明家二小姐。
他知曉所有的陰謀詭計,卻獨獨不能向人道。
馬車裡,他第一次見到明容,那般瘦小孱弱的模樣,捧著手爐,低著頭,眉眼恬淡,惹人憐惜。
他故意去掐她的臉,故意去逗弄她,在她面前嬉笑怒罵,開始為她做一切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只願能稍稍彌補一些心頭的愧疚——
和那初見時就無來由生出來的懵懂情意。
那年樹下,他引得明容鼻血流出,忽然發病,悄悄溜進相府去瞧她時,見她躺在床上,他內心波濤翻滾,說不出來的滋味。
灼熱的氣息縈繞在兩人之間,他輕輕撫上明容的臉頰,聲音低不可聞,帶著莫名的哀傷:
「小麵團,你要快快好起來,否則……我會內疚的。」
不是內疚這一次的意外,而是內疚這數十年來的「見死不救」。
從那時起,他便在心中下定決心,他要好好護住她,卻還是防不勝防,承華二十七年,允帝駕崩,明容也從宮中看過他之後,回去一病不起。
這其中的貓膩他不用猜也知道是為何,忍耐了這麼長時間他終於被徹底激怒,血紅著眼,跪在允帝牌位前,咬牙立下血誓。
窮其一生,護他所愛,護他所國,護他東穆百年基業。
「你能保護她嗎?以你今時今日之景,你能護她幾分周全?」
甫然得知真相的端木羽顫動不已,況寧的喝問卻已響盪在耳邊,逼得他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繼續留在相府,她只會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暗箭終究難防,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提到明處,縱然剛開始我的處境也會十分艱難,但我畢竟是東穆的天子,傾我全部,護她一人,還是足矣。」
「並且若你當真選擇走這條路,全心全意潛伏之下,你認為她有幾分可能不被捲入重重危險之中?」
「你此時後悔還來不及,但一碼歸一碼,明容這件事上我絕不退步,哪怕她日後知道真相怪我恨我,我也要帶她走!」
無法言說這其中的掙扎糾結,如果再來一次,端木羽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有勇氣選擇那條路。
他立在窗下,親眼看著況寧擁著昏昏沉沉的明容,在她耳邊溫柔哄道:
「你別睡,你別睡我就娶你,讓你穿大紅的嫁衣,做東穆最漂亮的新娘……」
外頭淒風苦雨,他聽見明容強撐著如迴光返照:「夫君,我不睡,你當真願意娶我嗎?」
心頭一緊,他不知不覺握緊了腰中劍,臉上落下的許是雨水,許是淚水。
他不是聖人,卻惟願她好,不忍傷她一分,只在心底記取她當初的模樣,消磨歲歲。
這是他對意中人好的方式,天知,地知,他知就夠了,不需要別人懂,更無需稱頌,即使他的姑娘誤會他,他也無怨無悔。
一千個嘆息,一萬個不解,也只因為伶仃的一句,子非魚,爾非吾。
然後就是十二月,新皇登基,犒賞將士的慶功宴上,他起身而出,跪在御前:
「臣別無所求,惟願解除與明家二小姐明容婚約,望聖上成全。」
一片譁然間,他按照定下的計策,一身戎裝,跪拜在淮南王面前,咬牙切齒:
「奪妻之恨,屈迫之辱,不可不報!」
老謀深算的王爺盯了他許久,終是攙扶起了他:
「老夫平生最敬少年英豪,有羽郎相助,如虎添翼。」
窗外大風烈烈,就這樣,入得賊窩,與虎謀皮,開始了他漫長的潛伏生涯。
長樂侯一案時,人心惶惶,外間叫他玉面修羅,他只是置之一笑,看起來他是淮南王的左膀右臂,似乎是在為淮南王剷除異已,其實陰陽顛倒中,倒不如說他是在為寧帝拔除貴族勢力,掃清道路。
長樂侯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們在密室商定時,明相說了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便讓他們狗咬狗,陛下只管坐享其成。」
於是況寧裝出被震懾住的模樣,日日借酒澆愁,外頭都傳他這個少年天子到底被唬住了,淮南王與太后更是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得意忘形,掉以輕心。
原本局面都如他們所料,卻沒想到不知哪傳出的風聲,說他對容妃舊情不忘,連帶著對相府手下留情。
多疑的淮南王坐不住了,似笑非笑地軟硬兼施,硬是逼著他帶兵踏上了相府。
火把通天,重重包圍中,事情演變到最後,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在淮南王炯炯的目光中拔出劍,手卻顫得厲害。
就在那僵持不下,氣氛越發詭異的時候,他手中劍還未刺向明相,那個老人已經猛地撲了上來,一把撞在他的劍上,血濺當場——
「竊國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老相爺的嘶聲厲喝中,所有都發生在短短一瞬間,他與相爺相隔甚近,外人看起來就像是他一劍刺死了明相,明相死不瞑目。
沒有人發現,在他們對視的那一眼裡,老人眸中寫滿了多少的寄予,不能功虧一簣,絕不能!
滿天星月無光,冷風肅殺,他硬生生咽下熱淚,抽劍轉身,鮮血濺了半邊臉,在淮南王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所謂舊情不忘,純屬無稽之談,還請王爺明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