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倚天下 一
2024-04-30 00:30:06
作者: 吾玉
晨風徐來,柳枝拂然,一夜的春雨浸潤了大地,白雲高臥,飛鳥掠過長空,留下聲聲清嘯。
染胭宮,檀香裊裊,一室春光。
鄭妃細細打量著青銅鏡中那嬌艷無雙的容顏,一雙如絲媚眼微微眯起,手中懶懶地把玩著一支紫玉釵。
身後的宮女正低眉垂眼地為她盤著秀髮,一絲一縷,不敢有絲毫差錯。
捧著鄭妃娘娘的月白披風,君玉靜靜地立在一眾宮女中。
清風拂過,滿堂悄寂。
暖煙纏繞間,君玉悄悄望向了窗外,微微出了神。
窗外嫩枝搖曳,粉蝶紛飛,春意盎然。
又是一年陽春煙景時,故鄉的柳枝已是萬條垂下綠絲絛了吧?盼了一個隆冬,終是到了這一天,就要見到他了,他可還好麼?
眼前正自浮現出那抹青衫身影時,突如其來的一記聲響卻讓君玉渾身一顫。
「你這賤婢不想活了麼?」
只聽得鄭妃尖銳的聲音響盪在整個寢宮。
那挨了一掌的宮女捂著紅腫的臉,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言語,正是方才為鄭妃梳頭的秋煙,此刻恐懼淚流中,只怪自己不該梳斷了鄭妃幾根長發,犯了大忌。
鄭妃仍是怒不可遏,揪住秋煙的頭髮尖聲道:「你們這些勢力下賤的小蹄子,那狐狸精欺我也罷了,連你們也要來作威作福麼?」
說著又是幾道耳光,一時間,人人噤若寒蟬。
君玉心下不忍,別過頭去,暗自嘆息。
皇上連續三日都留宿在李美人寢宮,夜夜笙歌,鄭妃早就滿生怨恨,無所宣洩,現下逮著機會,秋煙恐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鄭妃越罵越生氣,竟拿起手中的紫玉釵直刺向秋煙。
「我戳死你這狐狸精,叫你去勾引皇上,我戳死你……」
秋煙雙手環住身子,連聲慘叫。
聲聲悽厲中,一眾宮女埋頭髮抖,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君玉更是心頭髮顫,頭皮發麻,雙腿不可抑制地就要邁出去為秋煙求情了。
卻是一抹淺綠身影搶先出列,迎在了狂風暴雨前,竟是鄭妃最寵愛的宮女——
幽草。
「娘娘莫急,莫氣壞了身子。」幽草一襲淺綠宮裙,眉眼俏麗,一邊扶住了鄭妃,一邊柔柔道:「教訓個奴婢事兒小,傷了娘娘的千金之軀可就事大了。」
她輕撫著鄭妃後背,為其順心靜氣,繼續笑道:「娘娘風姿絕世無雙,氣質高貴典雅,豈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犯不著為她們動氣,皇上也只是圖個新鮮,一顆真心呀,始終還是在娘娘身上,這一生一世的寵愛,旁人半點都分不去。」
鄭妃的臉色漸漸緩和,幽草畢恭畢敬地又道:「幽草愛極了娘娘這一頭烏黑髮亮的長髮,心裡直癢著想要為娘娘梳個最美的髮式,就不知道娘娘給不給奴婢這機會?」
鄭妃聞言終於笑了起來,拍了拍幽草的手,嗔怪道:「就你這丫頭會說話,古靈精怪的,不枉我疼你一場,留下為我梳妝吧。」
君玉舒了一口氣,抬頭正對上幽草的目光,兩人相視點了點頭。
鄭妃卻掃視一圈,斂去笑容,厲聲道:「你們還站著做什麼?都給我跪到外面去,什麼時候饒過你們了,什麼時候再給我起來!」
「是。」眾人應了一聲,齊齊埋頭向外走去。
錯一罰眾,鄭妃的老規矩。
君玉將披風交給了幽草,月白披風下,幽草輕輕握了握君玉的手,君玉淡淡一笑,點點頭示意她放心。
她又望了一眼幽草後,才小心翼翼地扶起傷痕累累的秋煙,緩緩步至寢宮外跪下。
身邊的秋煙仍在小聲抽泣,君玉甚是憐惜,寬慰道:「好妹妹,終是死裡逃生,莫太傷心傷神,回去我為你上點藥,休息一陣身子就會好起來的。」
秋煙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感動,百感交集下只能嗚咽地說了一句:「謝謝君玉姐姐了,只怪秋煙命不好,死了也怨不得旁人,只盼能再多撐一撐,待到期滿歸鄉,就能回家了……我家中還有兩個小弟弟呢。」
君玉聞言心中一痛,眼前不由浮現出一襲青衫,仿佛站在小橋流水間沖她溫雅而笑,衣袂飛揚……人人都有家,都有心所掛念之人,她又何嘗不是盼著期滿歸鄉呢?
秋煙仍在哀傷啜泣,君玉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宮女的命賤如草芥,這本就是事實,從她進宮那天起便曉得的。
一片靜默中,有微風拂過,帶來淡淡的青草香,耳邊鳥雀輕啼,一聲一聲,清亮溫柔,像極了有人在耳邊輕輕地說話。
君玉忽地憶起很久前的一年春天,那時她還未進宮,他在她耳邊低聲吟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玉,沉吟至今。」
她臉上頓時起了紅雲,那襲青衫卻笑而不語,只定定地看著她,害她一陣心跳。
那次她才知,原來一向安靜溫潤的他,竟也有不正經的一面。
後來她被招進宮的那一年,他站在一葉蘭舟上送別了她,霧靄如煙的青瓦江南里,響起的是他的笛聲,灑下的卻是她的淚水。
進宮後接到書信她才知,他竟是一夜佇立,橫笛舟上。
信上,是他清逸俊雅的字跡:「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她將信捂在胸口,不敢大聲哭出來,怕吵醒同屋的宮女,眼淚只得無聲地一滴滴滑落,苦澀又甜蜜。
烏雲不知何時越聚越多,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隨著一陣涼風吹過,一場綿綿春雨不期而至。
這雨無聲無息地下著,不急不躁,仿若溫柔如水的女子,淺笑倩兮,靜靜地輕舞於天地間。
閒時賞雨是方情趣,但對於依舊跪著的一眾宮女來說,滋味卻不那麼好受。
秋煙早已支撐不住,叫人抬了回去。
細細密密的水珠滑過君玉的臉頰、發梢,薄薄的春衫已經濕透,絲絲涼意沁骨,雙膝也已經僵硬麻木地失去了知覺。
君玉眨了眨眼,雨水順著睫毛流了下來,滑過嘴角,冰冰涼涼。
恍恍惚惚間,她在雨中只想到了家鄉的楊柳,想到他今日該來探望她了,定是等急了,她耳邊只不停地迴旋著一句話,偌大的天地間也只剩這一句——
他還在等著我,他還在離園等著我……
心思百轉千回中,終是盼來了那一句饒恕,仿若於黑暗中的人得了大赦,一下得見光明,眾人低聲歡呼下緩緩起身,拖三帶四地行入屋檐下避雨。
君玉搖搖頭,謝過匆匆奔出的幽草的攙扶,咬咬牙,向離園趕去。
一路跌跌撞撞,雨水幾次迷了眼,她心下愈來愈急,愈來愈亂,緊趕慢趕總算到了離園,害怕過了門限,她急急對了令牌,奔入離園。
遙遙的,她便望見了他,那一襲青衫的男子,在雨中靜靜地撐著傘,立於湖邊,清俊的背影在綿綿春雨朦朧淡雅,似極了山水墨中最俊逸的一筆。
她一顆狂亂的心驀地靜了下來,細雨絲絲,打在身上,滑過臉頰,她卻一動不動,極安靜地站在雨中,無比安心。
他似有感應,徐徐轉身回頭,清亮的眸光穿過滿天風雨,落在了她的身上。
靜靜對視,久久不語。
天地何其大,能承載芸芸眾生,天地又何其小,小到眼中只能望見一個他。
「景言。」看著他走近,君玉低低喚了一聲後,就覺得喉嚨哽咽,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只是不停地淌眼淚。
他輕輕應了一聲:「我在。」
抬手為她撐傘遮住了雨,眼中明明是隱隱的心疼,臉上卻依舊掛著淡淡的笑。
傘下,他溫柔地為她抹去滿臉的雨水和溫熱的淚水,她望著他,卻哭得更厲害了,連話都說不清了。
「景言,對不起……讓你等久了吧……你不知,方才有些事耽誤了……我一路趕來,生怕你走了……」
聽著耳邊那語無倫次的解釋,望著眼前滿是淚水的素淨臉龐,他眼眶一熱,忽地一把擁住了她,溫聲軟語道:「好了,好了,沒事了,我在,我在呢。」
我在,我在你身邊呢。
天地倏地又靜了下來,煙雨濛濛中,兩個身影久久地擁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