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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疑雨疑雲 謊言談舊事

2024-06-21 18:09:36 作者: 梁羽生

  解紛排難 一語釋前嫌

  甘鳳池等三人坐在上座,只見不斷有人來向莊主道賀,甘鳳池聽得這些客人是來祝賀開幫大典的,心裡想道:「怎麼一個新建的幫會,有這樣氣派?」正自納悶,尚莊主忽然端起酒杯,左手在懷中取出一把扇子,迎風一晃,倏的張開,扇子外面,烏漆光亮,扇骨閃閃發光,甘鳳池一見,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江南的鐵扇幫死灰復然!」

  五十年前,鐵扇幫是江南的一大幫會,幫主尚雲亭武功極高,軟的硬的全都不吃,黑道白道,均不買帳,雖然恃強稱霸,卻也算得個響噹噹的角色。不料後來尚雲亭給人妖郝飛鳳盅惑,竟然與天山七劍作對,被凌未風所擒,終於喪命(事詳拙著《七劍下天山》)。尚雲亭死後,鐵扇幫群龍無首,宣告瓦解。尚雲亭有個孫子,當尚雲亭死時,未滿十歲,長大之後,頗思恢復祖業,遍訪名師,學成武藝,自己取名為尚復初。奔走了十多年,得魚殼之助,才把鐵扇幫重組起來,今日便是他祀祖開幫的大典。名是開幫,實是重建。甘鳳池適逢其會,自然也只好隨眾舉杯,向尚復初道賀。

  尚復初搖動鐵扇,開聲說道:「今日敝幫重建,開幫祭祖,承各位道上同源,不棄下愚,光臨寒舍。更承魚殼大王,出力相助,敝幫上下,無不感激。」呂四娘心道:原來他是魚殼扶起來的,怪不得孟武功和衛揚威遠道而來,這二人定是代表魚殼來參加典禮的了。尚復初頓了一頓,舉杯一飲而盡,又道:「想我江南各幫各舵,一向散如泥沙,五十年前的盛況,已似煙消雲散,豈不愧對前人。而今魚殼大王海外稱王,為我輩揚眉吐氣,我們江南各幫,何不歃血結盟,助魚殼大王一臂之力。」此言一出,各幫首領,議論紛紛,雖然他們赴宴之前,已知尚復初之意,但茲事體大,而今正式提出,誰也不敢首先發言。甘鳳池呂四娘冷眼旁觀,知各幫首領,意見紛歧,正想有所作為,尚復初已道:「此事關係我們各幫興衰,據我看來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海陽幫幫主屠景昭接著站起來道:「尚莊主所言甚是。此事關係甚大,待我們從長計議如何?」這一番話,明是捧揚,實是拖延。尚復初自知威望未夠,各幫幫主之來,一半是看魚殼面子,一半還是靠自己祖宗的遺蔭;見此情形,不敢勉強,只好說道:「屠幫主深謀遠慮,老成持重,小弟豈敢不尊。此事明日再說。」孟武功頗感失望,正想起立發言,忽然有兩個幫友,捧上描金盒子,尚復初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有一錠黃金,一張大紅拜帖。

  尚復初拿起帖子一看,面色微變,說道:「請他們進來!」過了一陣,外面進來了兩老一少。唐曉瀾見了,幾乎叫出聲來。原來這兩老之中,有一個竟然是插翼神獅鄒鳴皋,那少的乃是他的兒子鄒錫九,想當年這兩父子到楊家提親,楊柳青故意要和鄒錫九較技,把他的手臂都幾乎折斷。唐曉瀾離開楊家,與此事也多少有關,一別幾年,想不到他們竟在這裡出現。呂四娘見他看得出神,悄聲問道:「你認得他們?」唐曉瀾點頭,一時間,前塵往事,都上心頭。心想:這個鄒錫九不知現在還恨不恨我。

  鄒鳴皋大步走來,向尚復初拱了拱手,雙目環掃全場,大聲說道:「原來今日尚莊主遍請武林高賢,嘿,嘿,小老頭也算來得真巧!」尚復初也拱拱手道:「插翼神獅,久仰,久仰!今日與凌鏢頭同來,有何見教?」鄒鳴皋抱拳向各幫首領作了個圓揖,高聲說道:「在下名叫鄒鳴皋,這位朋友是南京通源鏢行的總鏢頭凌岳。還有這位乃是小兒鄒錫九。兩個月前,小兒助凌鏢頭保一趟鏢到廣東,中途給鐵扇幫的朋友劫了,鏢銀雖然不多,只有五萬餘兩,在尚莊主眼中不當一回事,可是凌鏢頭與老朽都是光棍一條,要賠也賠不起,沒奈何,只好厚著臉皮,請尚莊主賞個面子,將這點鏢銀髮還。我鄒鳴皋這廂有禮了!」

  江湖上劫鏢討鏢都是極尋常的事情。何況鄒鳴皋和楊仲英並稱北國雙雄,南方的綠林道也曾久聞其名,並非沒有來頭的可比。各幫首領都想:這個面子尚復初一定給了。五萬兩銀子又不多,尚復初斷不會和成名人物結這種梁子。哪料尚復初聽了之後,哈哈一笑,說道:「按理說嘛,鄒老英雄親自來討鏢銀,這已是給小弟天大的面子。這鏢銀無論如何都要歸還的了。只是今日乃敝幫祀祖開幫之日,白花花的銀子拿出門去,總是有點忌諱。不如這樣吧,這五萬兩銀子就當作彩銀,我們與鄒老英雄父子與凌總鏢頭比試三場,給各位高朋助興助興,鄒老英雄定占贏面,我們輸了也輸得高興!」

  尚復初說出這一番話,群雄都是頗感意外。甘鳳池也覺此人沒有幫主氣度。他卻不知尚復初另有想法。尚復初十多年來為重建鐵扇幫而奔走,雖然闖出萬兒,但本身的威望到底還嫌不夠,尤其以適才的建議沒人附和,令他更感尷尬。鄒鳴皋適當這個時候來討鏢銀,他一肚皮子氣沒處發泄,因此想趁此機會,挫折成名人物,增加自己威風。

  

  鄒鳴皋怒火中燒,仰天打了個哈哈,捻須說道:「老朽這把骨頭,豈敢較技討鏢,但幫主既不賞面子,我們也不必勉強於他。既然幫主劃出道兒,我們要不接麼,這筆鏢銀又賠不起。沒奈何,我們只好聽幫主吩咐了。」尚復初道:「好,三場中誰贏兩場,這五萬兩彩銀便歸他所有。你們是客,請!」鄒鳴皋正想親自出馬,挑戰尚復初,鏢頭凌岳已一躍而出,朗聲說道:「這鏢乃是小弟所保,我就請幫主賜教兩招吧。」尚復初「哼」了一聲,意似不屑,把手一揮,一個黑面漢子跳了出來,這人乃是鐵扇幫三個副幫主之一,名叫曹元朗,高聲笑道:「不必驚動幫主,我來接凌鏢頭的高招吧。」

  凌岳問了姓名,拱手說道:「我們此來,為的只是討鏢,可不敢將貴幫視同仇敵。彼此點到為止,請副幫主手下留情。」較技討鏢,是江湖上常有之事,凌岳正是按江湖規矩,把話先放下來。曹元朗卻是一個粗豪漢子,手底雖然很硬,對江湖禮節可不大懂,心裡暗笑凌岳未戰先怯,當下走行門,邁過步,道:「好說,好說!」立即開招,雙臂一伸,骨節格格作響,驟然進步欺身,斗大的拳頭劈面打去,凌岳是太極派的好手,身形一閃,一招「斜掛單鞭」硬削敵人手腕,曹元朗身手也頗迅疾,一個翻身,呼的一拳又向凌岳肋下撞去,凌岳使了一招「野馬分鬃」,左腿實,右腿虛,左手上提,右手下沉,並不見他怎樣使力,曹元朗已給他迫退幾步。尚復初皺起眉頭,對衛揚威道:「對太極拳何必蠻攻。」這話本想說給曹元朗聽,但曹元朗輸了一招,正自暴躁,哪裡留心幫主說話。他練的是黑虎拳,仗著一身蠻力,心想我便捱你兩拳也無防礙,虛晃一招,倏又衝上,一招「惡虎掏心」,右拳閃電般的向凌岳胸口打去,凌岳微微一閃,突然扭身反腕,把敵人右肘勾住,太極拳借力使力,曹元朗用足力量,給他一帶,一個踉蹌,身子向前撲去,凌岳右手一送,左掌一推,曹元朗一交仆下,掙扎了好一會,才站得起來。這還是凌岳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量,要不然他的手腕也要被拗斷了。

  鄒鳴皋歡容滿面,拱拱手道:「承讓了第一場,」尚復初把酒杯一頓,道:「好,我接你第二場!」

  鄒鳴皋立即下場,朗聲說道:「幫主肯親自指教,那好極了。」尚復初把外衣脫下,正想出場,背後一個少年閃了出來,說道:「爹爹讓孩兒替你接這場吧!」這少年正是尚復初的兒子,名叫尚少亭,尚復初學過好幾門武功,他兒子也是從小便內外雙修,根基扎得很穩,尚復初沉吟半晌,心想兒子雖然火候較差,但武功精熟,而且年青力壯,先自占了便宜,讓他去和鄒鳴皋比試,敗不為辱,勝利立刻可以震動江湖,當下點點頭道:「好,你小心一點!」

  尚少亭脫衣下場,鄒鳴皋微微一笑,退過一旁,尚少亭愕然注視,鄒錫九早跳了出來,朗聲說道:「我接少幫主這場。」尚少亭這才恍然,原來是鄒鳴皋不屑和自己動手。

  鄒錫九自受了楊柳青那次教訓之後,驕矜之氣已減,雙拳一抱在下首立了個門戶,凝神待敵。尚少亭道:「鄒英雄請開招吧!」鄒錫九道:「豈敢,我末學後輩,要請少幫主指教。」尚少亭道:「你遠來為客,還是請你先賜招吧!」鄒錫九說了兩句門面話,道聲「有僭」,左掌向外一翻,右拳呼的打出,尚少亭雙掌一履,使了一招「雲手」,把他的招數破了。鄒錫九暗道:「原來他也是太極派。」站穩馬步,雙拳進搏。鄒錫九的下盤功夫極穩,尚少亭想借力打力,將他打倒可不能夠,鬥了二十多回合,剛柔互撞,雙方都沒便宜,鄒錫九拳拳有力,虎虎生風,唐曉瀾全神注視,不覺贊道:「他的五行拳大有進境了!」呂四娘在他身旁,問道:「你們是早相識的?」唐曉瀾點了點頭,目不旁瞬,心中暗暗希望鄒錫九得勝。

  打了一會,鄒錫九漸占上風,再不像以前的沉穩,五行拳的拳招本來利於採取攻勢,要先招才發,後招即到,才顯得出雄勁。鄒錫九占了上風,覺得此人之技亦不過如是,便即斜身上步,從「登山跨虎勢」變作「抽梁換柱」,左掌護胸,右掌奔敵人胸口猛搗。尚少亭微微一閃,忽然改了猴拳,向前一撲,手爪起處,竟照鄒錫九雙睛抓去,這一變招,大出鄒錫九意外,急忙收勢撤招,將護胸的左掌往下一翻、往上一格,哪料尚少亭化抓為掌,突向鄒錫九寸關尺脈扣來,這一手卻是「擒拿手」,鄒錫九縮肩退步,說時遲,那時快,尚少亭右手一拳,猛然搗出,捷似奔雷閃電,鄒錫九避之不及,只好用肩頭一頂,只聽蓬的一聲,鄒錫九捱了一拳,退出幾步,幸未跌倒,鐵扇幫人,譁然大笑!

  鄒錫九經了幾年曆練,涵養雖比少年時為好,但當場出彩,也自按捺不住,霍地一個翻身,拳行如風,連用劈、鑽、炮、橫、崩的五字訣,把五行拳使得如狂風聚雨一般,向尚少亭狠狠攻擊。

  尚少亭這時已摸熟了鄒錫九的拳路,他自小便隨父親奔走江湖,經常和各幫各派的高手比拳鬥劍,臨場的功夫比鄒錫九強得多,加以他所學又雜,不拘一格,鄒錫九這一強攻,正合了他的心意,只見他不慌不忙,隨著鄒錫九的拳風飄來晃去,外行的看來,似乎他已被鄒錫九迫得只有退守的份兒;內行的看來,他正是處處制敵機先,拳路兼沉捷與飄忽兩者之長,只等鄒錫九拳勢稍緩,他就要立下殺手!

  鄒鳴皋看得暗暗嘆氣,暗罵這孩子跟了自己這麼多年,仍然不懂拳理。自己不知對他說過多少遍,要:「勝勿驕,敗勿亂。」他卻先驕後亂,如此下去,安得不敗。

  鄒鳴皋一面暗罵,一面心急,看那尚少亭掌法陰辣,定是想趁此機會,痛下毒手,好立萬揚名。但鄒鳴皋空自著急,以他的聲望身份,卻斷不能出拳相助,連喝止認輸也不能夠。正著急間,忽見鄒錫九強用五行拳中的「沖雲辟霧」一招,雙掌齊出,衝擊敵手上盤,尚少亭一聲冷笑,疾出右掌,反手一拿,左手掛拳,向對方太陽穴橫劈,若然給他擊中,鄒錫九隻恐有性命之危!

  鄒鳴皋驚叫一聲,再也顧不得身份,縱身便起,肩頭忽然給人一按,耳邊聽得那人喝道:「你做什麼?」按他的人正是凌雲島主衛揚威。鄒鳴皋心急如焚,肩頭一聳,正想硬把身形拔起,這一瞬間,忽聽得尚復初呼喝之聲,一條黑影疾如飛箭沖向場心,尚少亭和鄒錫九倏的向兩邊分開,這一下變出意外,衛揚威鬆了手掌,鄒鳴皋和尚復初雙雙躍出,只見場中一個英俊少年,笑吟吟地抱拳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晚輩冒昧,強作『仲連』(調解人之意),請兩位老前輩恕罪。」

  鄒鳴皋父子和唐曉瀾一別數年,更兼他易了顏容,竟不認得。鄒錫九十分感激,尚少亭雖然氣憤,但他剛才給唐曉瀾一手拉開,已知此人武功遠在己上,不敢上前挑釁,只是站在一旁發話道:「你懂不懂江湖規矩?你分明見我贏了,這才硬來插手。這只能算是助拳,哪能算是排解?」

  甘鳳池見唐曉瀾驟然出手,也頗感驚訝,暗道:「這可要糟!」果然鐵扇幫的人,紛紛怒罵,尚復初冷笑說道:「鄒老英雄交遊真廣,隨處都可邀人助拳。只是這樣悶條子不亮鋼(事先不先聲明之意),卻暗地裡偷打一拳,暗襲一掌,恐怕也算不得什麼英雄行徑。好,這位小哥既然替鄒老英雄助拳,那就請一併替鄒老英雄接了這一場吧!」

  尚復初這一番話說得十分老辣,詞鋒咄咄,將鄒鳴皋奚落一番,又直接向唐曉瀾挑戰。這時全場目光都盯著唐曉瀾,呂四娘甘鳳池暗暗著急!

  鄒鳴皋面色變紫,鬚眉掀動,他是個成名英雄,如何忍得尚復初的奚落,看尚復初咄咄逼人,邁步移身,就要和唐曉瀾交手,鄒鳴皋大喝一聲「且慢!」攔在唐曉瀾面前,高聲叫道:「我有話說!」

  尚復初自覺道理上占了上風,陰惻惻地笑道:「鄒老英雄有何見教?」鄒鳴皋朗聲說道:「咱們約定比試三場,第一場承貴幫讓了,第二場雖未決雌雄,但少幫主確是占了上風,我們便認栽。至於這位少年英雄和我素昧平生,他排解是出於好意,我在這兒拜謝了。我可不敢請他替我頂鍋,咱們仍照前約。這第三場由我領教幫主的高招。幫主是江南響噹噹的腳色,我若給幫主較短,那是雖敗猶榮。萬一我這幾根老骨頭還經得起打,或者承幫主讓我鄒某一招兩招呢,那麼我就得拜領幫主的大恩,敝友也得免傾家蕩產之禍。」

  鄒鳴皋這番話扣得很緊,先認鄒錫九這場輸了,然後仍申前約,仍要較技討鏢,說話之間,映出尚復初氣量的狹窄。各幫首領竊竊私議,覺得尚復初要向一少年後輩報復,先已失了身份;為這五萬兩銀子,要累人傾家蕩產更是不該。因此在鄒鳴皋話完之後,竟沒人替尚復初幫腔,反而許多人都這樣贊道:「到底薑是老的辣,你瞧插翼神獅的說話把本來是下風的局面一下子便扭過來了。」

  尚復初面色一變,揮揮手道:「少亭你退下,鄒老英雄,咱們是拳腳上見高低,還是兵刃上分勝負?」鄒鳴皋揮了揮手,唐曉瀾和鄒錫九也一齊退了,鄒鳴皋隨便立了個門戶,說道:「不管拳腳兵刃,我一總奉陪!」

  尚復初勃然大怒,把長袖一拋,就要動手,忽然門外有人跑進來,是擔任「知客」的香主,高舉大紅拜匣,高聲叫道:「幫主,鐵掌神彈楊仲英和關東四俠拜會你老!」尚復初和鄒鳴皋都吃了一驚,尚復初霍地跳開,披回長衫,向鄒鳴皋拱手說道:「咱們這場暫且押後!」親自率領幫中幾個頭目,走出甬道迎賓。

  鄒鳴皋一陣心跳,和這位老朋友數年不見,卻不想在這裡相遇。他正不知見了楊仲英可說些什麼話好?唐曉瀾的心更是卜卜地跳,甘鳳池微微一笑,握著他的手說道:「唐兄不必擔心,等下你也不必聲張,由我替你解開這個結吧。」說話之間,楊仲英和關東四俠已聯袂走進!

  楊仲英雙眼一掃,瞧見了鄒鳴皋父子,搶上前去抱拳說道:「鄒大哥,別來可好?」鄒鳴皋哼了一聲,淡淡說道:「好!」楊仲英忽然轉過頭來,對尚復初道:「尚幫主,貴幫今日重開香堂,我楊某一來向你道喜,二來可有事相求。」尚復初道:「楊老英雄何事相商,但說無妨!」楊仲英大聲說道:「想請幫主借五萬兩銀子!」

  尚復初面色倏變,隨即抱拳說道:「楊老英雄若缺銀子使用儘管拿去,但不知何以定要五萬?」楊仲英道:「我有一位朋友,和我是生死之交,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侄兒。我的侄兒替人保鏢,失了五萬兩銀子,他們流浪江湖,沒像你莊主那樣積有百萬身家。賠不起銀子,我這做叔父的怎能不替他張羅?」尚復初道:「啊,你是為插翼神獅討鏢銀來了?」楊仲英道:「正是,我和關東四俠要請你老賞個面子!」

  楊仲英在武林中德高望重,關東四俠更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尚復初一瞧自己這邊,武功最強的韓重山還沒有回來,自己和孟武功衛揚威三人只恐不是他們對手,雖然心中氣憤,也只好裝出笑容,抱拳說道:「這點小事,累得五位遠道而來,在下實在過意不去,衝著楊老英雄和關東四俠的面子,莫說五萬兩銀子,再多小弟也該奉上。」說罷,一面叫人去打銀票,一面叫人添了一桌酒席,請楊仲英和關東四俠上座,又到鄒鳴皋和凌岳之前陪了個禮,請他們和楊仲英坐在一起。

  鄒鳴皋適才見了尚少亭的功夫,情知尚復初一定更高,比試起來,自己實無把握。楊仲英替他解了困危,他心中自是感激,但因有以前那段過節,一時間卻說不出話來。玄風和鄒鳴皋也是老相識了,微笑說道:「楊大哥聽到了鄒老英雄之事,急得不得了,催我們兄弟連夜趕來,幸好正是時候。」鄒鳴皋心想原來他專程趕來,全為的是我。楊仲英斟滿了酒,對鄒鳴皋道:「那年之事,小弟非常抱歉。」鄒鳴皋接了杯酒,一飲而盡,大笑說道:「患難見交情,兒女之事,再也休提。」

  楊仲英這邊談笑風生,尚復初十分沒趣,一腔怒氣,發泄到唐曉瀾身上,在席上大聲說道:「今日敝幫重開香堂,各位英雄不約而到,實在增光不少。適才這位馮兄(唐曉瀾化名馮堯),顯了那麼漂亮的功夫,我們尤其佩服。只可惜三招兩式,難窺全豹,我們還想請馮兄再顯顯功夫,讓我們開開眼界。」

  唐曉瀾不知所答,衛揚威人甚精靈,看唐曉瀾身材,聽唐曉瀾說話,似乎在那兒見過似的。站起來道:「不如我和這位馮兄對拆幾招,給幫主助興。」唐曉瀾甚是不安,一時眾人眼光,全集中在唐曉瀾身上。

  玄風道長老於江湖,記性尤佳,和他見過面的人,十年之後相逢,他還能叫出人的名字。看了一陣,忽然對楊仲英說道:「你看這人像不像唐曉瀾?」楊仲英也起了疑心,說道:「真有點似。」陳元霸道:「面貌不似嘛!」鄒鳴皋急將唐曉瀾適才幫忙自己的事說了。他本意是想給玄風介紹這位少年英雄,哪知玄風忽然把鐵拐在地上一點,身形驟然飛縱出去!

  衛揚威正在叫陣,忽見玄風飛縱出來,不知他來意如何,怔了一怔,只聽得玄風嚷道:「我老道最喜歡趁熱鬧,這位少年英雄腰懸寶劍,定必是劍術名家的弟子,我老道想和他比比劍法。」尚復初又驚又喜,玄風的亂披風劍法海內知名,不料他竟會出頭幫助自己,而且肯和一位少年比劍。

  甘鳳池把唐曉瀾一推,說道:「長者有命,後輩不應推辭,你就陪那位道爺走一趟劍吧!」唐曉瀾見甘鳳池如此說法,只好硬著頭皮出去,玄風迫不及待,左手鐵拐一掃,右手長劍從拐底直穿出來,玄風的劍法猶如狂風暴雨,辛辣迅疾,唐曉瀾避了兩招,險些被劍刺中,避無可避,只好把游龍寶劍拔了出來,頓時一縷寒光,映日生輝,玄風大聲叫道:「你這叛徒,還不棄劍就縛!」刷刷兩劍,分刺唐曉瀾身上要穴,左手鐵拐,又捲地劈掃,唐曉瀾給迫得凝神對付,分不出心神說話。

  席上鄒鳴皋父子大為震驚,鄒鳴皋一把拉著了楊仲英的衣袖,急聲說道:「大哥,這位少年英雄曾救小兒一命,看來不是壞人,有話好說,你出去把玄風道兄勸止了吧!」楊仲英面挾寒霜,把衣袖一擺,說道:「他背叛師門,投順滿奴,罪當萬死!」站起來叫道:「玄風道兄,你替我把這孽徒擒了吧,要生的,不要死的!」本來楊仲英也想出去,可是既有玄風動手,他以師父之尊,就不便出去了。鄒鳴皋見他連罵「孽徒」,駭然問道:「這人是誰?」楊仲英道:「他是唐曉瀾,當年和錫九曾交過手。」鄒錫九睜大了眼睛,鄒鳴皋也覺大出意外。鄒錫九心地狹窄,但卻也恩怨分明,唐曉瀾剛才出手相救,總是對自己有恩,想向世伯說項,可是見楊仲英那樣嚴重的面色,如何敢說,只好嘆口氣道:「咳,料不到他會這樣!」

  玄風劍拐齊施,招招厲害,唐曉瀾迫得把天山劍法施展出來,銀光四射,倏如狂濤捲地,倏如長虹經天,他志在防衛,不在進攻,玄風的劍拐雖然威風,竟是無隙可入,氣得大聲罵道:「天山一派,代出英雄,你這廝騙了天山劍法,卻做滿奴鷹犬,真是有辱先人!」話聲未完,鐵扇幫的人忽然轟動起來,尚復初手揮鐵扇,一躍而出,扇子在兩人當中一格,火星蓬飛,唐曉瀾趁勢退了兩步。尚復初大叫道:「玄風道兄,此人是敝幫仇人,請你讓給我吧!」玄風道:「什麼?要讓給你!」尚復初道:「你遠來是客,你就是和他有深仇大恨,也該讓我們做主人的替你代勞。」這時孟武功、衛揚威和幫眾紛紛躍出,圍在外圈,玄風瞪眼晃劍,仍是不肯退下。尚復初道:「我將這廝擒了,再交你處置如何?」玄風見此情形,插劍歸鞘,說道:「好,這廝劍術已得天山心法,你小心了!」

  尚復初鐵扇一揮,唐曉瀾道:「我和幫主素昧平生,和貴幫從無來往,結仇一事從何說起?」尚復初道:「你雖是後生小輩,但既是天山門下,難道對以前的事,一點也不知麼?我們的始祖五十年前被天山七劍所害,想不到今日祀祖開幫,祖師爺果然顯靈,神差鬼使,將你送來,嘿!前人種果後人收,前人血債後人償,你還想逃命麼?」幫眾轟然呼喝,吶喊助威。看看就要動手,甘鳳池忽然躍出,舌綻春雷,大聲喝道:「喂,報仇也不是這樣報法,你們想群毆麼?」

  甘鳳池面黃肌瘦,貌不驚人,這一喝卻如洪鐘巨雷,震得滿園子嗡嗡作響。鐵扇幫人不覺膽寒,不知不覺之間,腳步移後。尚復初鐵扇一舉,哼了一聲道:「我忘了還有兩位高人在此,兩位既和他雁行並列,是不是也想替他分擔罪責?」甘鳳池道:「我又不是天山門下,誰管你的閒事,但江湖道上,報仇也有規矩,我就看不慣以多為勝,仗勢欺人!」尚復初面紅耳赤,本來他以一幫之主的身份,挑戰後生小輩,已有失身份,何況又給甘鳳池說他群毆,當下辯道:「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誰群毆來了。敝幫幫眾,痛心祖師的血仇,一時激動,要上來看清仇人面目,有哪點亂了規矩?一顆蘿蔔一頭蔥,他是天山七劍的後代門人,我是鐵扇幫始祖的嫡孫,今日由我和他作個了結。我們鐵扇幫絕不以多為勝,但若二位要為友助拳,我們也定有人承接。」尚復初本來應叫他的兒子和唐曉瀾動手,這才合乎身份。可是他見了唐曉瀾劍法,知道自己兒子遠非其敵,所以迫得老著麵皮,自己出馬。甘鳳池哈哈一笑,說道:「本來向後代報仇,乃是江湖幫會的陋習,這種陋習,今日亦已漸趨消滅。你以一幫之主,如此行事,本來不足服人。但你要如此,我也由得你去。只是咱們可要言明,你若輸了呢?」尚復初道:「鐵扇幫再不與他為難!我若贏了呢?」甘鳳池道:「讓他由你處置!」玄風大聲叫道:「這人乃是鐵掌神彈的門下叛徒,鐵扇幫的輸贏我們不管!」甘鳳池微微一笑,向玄風遙遙拱手道:「這個自然。」尚復初又把鐵扇一揮,幫眾全都退下,孟武功和衛揚威兩個高手,把位子移近甘鳳池身邊,幫眾也在四圍監視,甘鳳池神色自如,大杯喝酒!

  那邊席上,玄風和楊仲英都在暗暗納罕,看這甘鳳池貌不驚人,說話卻如此厲害!而且聽他口氣,身份絕非尋常。四俠和楊仲英與甘鳳池都未見過,誰也猜不到是他。大家在心裡暗暗揣度,楊仲英道:「怪不得唐曉瀾敢叛師作惡,原來背後有人給他撐腰。」玄風皺了眉頭,說道:「這人看來,深明江湖義理,乃是我輩中人。」楊仲英也皺眉道:「如此高人怎麼會助這個孽徒。」說話之時,場中唐尚二人,已動了手。

  尚復初深知天山劍法厲害,但看唐曉瀾如此年輕,料想他功力不高,火候未夠,一出手就虛實並用,走偏鋒,甩腕子,扇挾勁風,向唐曉瀾面門一晃,倏地斜斜一指,迅如電光流火,奔他右「肩井穴」打來。唐曉瀾劍把一抖,劍鋒起處,寒光閃閃,突然劃了半個弧形,把上盤中盤全都護住,劍鋒反削,這一招是天山劍的起手式,名叫「雲鎖天山」,轉眼間便化成第二招「辟雲望月」,游龍劍橫里一掃,趁著掃蕩之勢,劍尖突然自下反彈而上,上刺敵人面門。尚復初見他劍法果然厲害,急忙向下一個撲身,倏地一個盤旋,扇子一張,當成五行劍使,一招「平沙落雁」,削他手腕。這一招用得甚為老練,唐曉瀾急把劍鋒一轉,硬封出去。尚復初這一招若用實了,唐曉瀾必定受傷,但尚復初怕他的游龍寶劍削鐵如泥,不敢放盡,以留迴旋之地,因此唐曉瀾橫劍外封,他的鐵扇已往後撤,兩人俱無傷損。唐曉瀾揮劍再上,又是一招追風劍法里的絕招「李廣射石」,劍鋒堪堪刺到敵手脈門,尚復初合扇一點,扇頭在劍身輕輕一碰,唐曉瀾劍點稍歪,尚復初又已騰身掠起,待得唐曉瀾追上之時,他已經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兩人越斗越烈,險招互見。唐曉瀾勝在劍法精奇,使的乃是寶劍;尚復初勝在功力較高,經驗豐富。兩人鬥了一百餘招,尚復初的一把鐵扇,倏當五行劍用,倏當點穴钁使,變化多端,虛實並用。唐曉瀾不理他的誘招,只是展開了天山劍法中的「須彌劍法」防身,偶而也突以追風劍法的絕招反擊。尚復初雖然老練,可是唐曉瀾的劍法無瑕可擊,只好迫得和他游斗。鐵扇幫幫眾看得驚心駭目,想不到這個後生小子居然能和他們視若神明的幫主斗得難解難分。

  呂四娘全神觀戰,把唐曉瀾的天山劍法和自己的玄女劍法細細比較,覺得自己的玄女劍法雖然奧妙精奇,但若論到沉雄穩捷,兼有各家之長,那就比不上天山劍法了。這樣一看,漸悟劍理,天山劍法勝在「博」,玄女劍法勝在「專」,唐曉瀾是博而不專,自己是專而不博。心中忽起異想,要把天山劍法與玄女劍法熔於一爐,但一想:易蘭珠斷不能收自己為徒,唐曉瀾未夠精純,和他切磋,也悟不了天山劍法的神髓。而且自己國讎家恨,鎮日勞心,又哪能有幾十年的功夫,給自己潛心修練,思念及此,不禁啞然失笑。甘鳳池道:「八妹,武學精深,有如大海。我以前初見曉瀾,見他功力不高,尚以為他是平凡之輩,想不到他居然能以劍法補功力之不足,可知武學之道,不論那方入手,只要能有專長,便可望成大器。」呂四娘道:「文武之理相通,功力有如學力,積學之士,勝於徒講文筆章法之人。」甘鳳池聽了,微微一笑。

  原來甘鳳池在同門之中,除了因和尚之外,以他根基扎得最穩,但若論到劍法和輕功,則以呂四娘最妙。甘鳳池知道師妹此言,暗中乃是捧他。因此笑道:「若然飽讀經書,卻無妙筆以傳,那學力也無由表現。」呂四娘笑道:「師兄所言甚是,師兄得師父之拳,我得師父之劍,我們正應彼此切磋。」

  這時唐曉瀾和尚復初惡鬥,仍是難分高下,唐曉瀾的劍點,每被尚復初的扇風扇歪,但尚復初也只能仗著功力解危,攻不進去。呂四娘道:「此人功力不在五師兄之下。」甘鳳池笑道:「若然碰在你我手上,他大約可敵五七十招。」兩人斗場論武,旁若無人,把孟武功和衛揚威聽得暗暗心驚。衛揚威和呂四娘曾在田橫島上會過,他看了又看,覺這一少年神情笑貌,卻似在哪兒見過了的,忽然想起了呂四娘來,不禁大驚,但一想縱算呂四娘能女扮男裝,也決無如此年輕之理,這個少年不過是二十歲左右的大孩子罷了,但口氣偏又如此之大,饒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也自猜疑不定。

  這時場中斗得更急,那邊席上,玄風站了起來,忽然眼朝外望,面色有異,甘鳳池急忙隨著玄風眼光注視之處看去,這一看大出意外,只見韓重山和董巨川二人,正排開幫眾走進。這還罷了,韓董二人之中,還有一人,左臂被韓重山拖著,右臂被董巨川拖著,明明是被挾持而行,此人非他,正是在獨臂神尼門下,排行第五的白泰官!

  韓重山和董巨川都是奉四皇子之命,來參加鐵扇幫的開幫大典的,韓重山另有私事,所以在那晚上連夜從尚家走出,今日始回;董巨川則先到浙撫李衛的衙中作客,會齊了韓重山之後才來。二人正進入山口,就碰見了白泰官踽踽獨行,兩人武功都在白泰官之上,又是合力出擊的,不過片刻,就把白泰官擒了。不過他們知道白泰官是魚殼女婿,雖然傳有婚變,卻不知底細如何;更兼白泰官又是了因師弟,雖然他們兄弟也是不和,但韓董二人因有此兩重關係,到底不敢把白泰官難為,只是用擒拿手法,扣著他的脈門,將他拖入莊內。

  兩人走入山莊,只見人頭簇擁,一問之下,始知是幫主和人比武,不禁大奇,急忙排開幫眾走進。關東四俠和楊仲英是曾經在四皇子府中和韓重山惡鬥過一場的,這時見了,怒從心起。玄風道:「這鐵扇幫一定是和允禎有關係的,咱們今日還要大開殺戒。」楊仲英道:「你們四位去敵那兩個魔頭,我去取那孽徒!」

  韓重山行近斗場,大聲叫道:「尚幫主你為什麼和一個小輩比式?」話聲未停,關東四俠已經從幫眾頭上飛掠出來!韓重山大吃一驚,在上首的一桌酒席上,又有一條人影凌空飛起!

  這條凌空飛起的人影正是呂四娘。衛揚威喝道:「你們做什麼?」說時遲,那時快,甘鳳池已呼的一掌劈來!衛揚威雙臂一格。給他震退兩步,呂四娘輕功超絕,在掌風人影中,已翩如大雁般的飛出去了!

  關東四俠先出,但呂四娘卻是後發先至,她人在半空,已把霜華寶劍,拔了出來,就在空中舞起一朵劍花,一招「白猿擊枝」,向韓重山當頭刺下,韓重山是天葉散人師兄,武功極高,急忙將扣白泰官脈門的手掌一松,身形平地拔起,居然硬搶呂四娘手中的寶劍。但他料不到呂四娘輕功已到出神入化之境,他的擒拿手法剛使得半招,指頭剛彈著呂四娘的劍身,正想拖她一同落下,呂四娘已在半空中一個倒翻,仍是那招「白猿擊枝」,劍勢如虹,朝著他的腦門直刺下來。

  董巨川武功較低,不敢像韓重山那樣硬搶寶劍,迫得也將扣著白泰官脈門的手掌鬆開,閃身左右發掌。白泰官脫出了身,手掌轉了幾轉,舒筋活絡,韓重山身形落地,辟雲鋤向他斫去。關東四俠已到,玄風道人鐵拐暴伸,「當」的一聲,格在辟雲鋤上,火星飛爆,右手長劍也刷的刺來,韓重山將鋤一轉,疾的舞起一個圓圈,將玄風的拐劍,一齊盪開。朗月禪師張口一噴,酒如白練,空中飛至,給韓重山辟雲鋤激起的勁風一迫,紛灑下來,有如驟雨。韓重山也微微吃了一驚,心想這人內功不錯。玄風劍尖晃動,刷的又是一劍刺來,韓重山將鋤一掄,玄風的劍突然改了方向,一披一斬,順著鋤勢,貼鋤下斬雙足。韓重山一聲大吼,左掌飛出,退後半步,玄風的劍再次給掌風盪開,鐵拐擊去,又給鋤頭截著。朗月禪師趕上,再噴酒浪,韓重山不敢進招,迫得將辟雲鋤舞得風雨不透,伺隙反擊。

  那邊廂呂四娘一連幾劍,將董巨川逼退,白泰官道:「八妹,助我一臂之力,先救魚娘!」呂四娘道:「什麼?」劍勢一松,董巨川撤掌後退,柳先開腳尖點地,身形驟起,屈著十指,突然從空撲擊。除了易蘭珠等幾個老前輩外,柳先開的輕功僅只次於呂四娘,他手指套著鋼環,出其不意,在董巨川頭頂鑿了一下,董巨川痛得滿天星斗,不辨西東,急忙施展一招「雲手」,斜推出去。柳先開在地上的功夫不高,給他一推,幾乎跌倒。陳元霸大吼一聲,運「大摔碑手」,一掌劈出,掌風呼呼,董巨川吃了一驚,不敢硬接。

  陳元霸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但內功造詣,卻還未窺門徑,遠不及董巨川。可是董巨川不知他的深淺,見他威勢驚人,不免暗具戒心,只敢施展形意派的拿手功夫,身如飛絮,繞著陳元霸的身形疾轉。柳先開再度飛撲,給他閃開,陳元霸趁勢一掌打去,給他雙掌一履,幾乎仆倒,幸得柳先開三度飛來。鋼環猛撲,董巨川要回身閃躲,陳元霸這才穩住身形,揮拳再斗。

  呂四娘與白泰官見四俠分斗敵人,一時難分勝負,這時場中亂成一片。甘鳳池惡鬥衛揚威和孟武功,把酒席打得稀爛,呂四娘揮動寶劍,開路入場,白泰官也搶了一口單刀,隨後殺入。呂四娘忙中問道:「魚娘怎麼了?」白泰官道:「魚娘逃了出來,要來找我,預先托人報訊,沿途還留下暗記,我追蹤而來,看來她是被鐵扇幫囚了。」呂四妨忽道:「好,你去助甘師兄,我替你把魚娘找來!」白泰官喜道:「你知她的下落?」呂四娘來不及回答,如飛的向西北方殺出去了!

  甘鳳池力敵兩名高手,旗鼓相當,忽見楊仲英奔出場心,向唐曉瀾進擊,心中大急,見白泰官奔來,急忙叫道:「你替我暫擋一陣。」虛晃一招,撲向場心,這時場中形成混戰,各幫首領和鐵扇幫人,見賓客互斗,而賓客中又有人替幫主助拳,弄得莫名其妙。一時不敢動手。

  尚復初和唐曉瀾惡鬥,正感騎虎難下,楊仲英忽來相助,喜出望外,鐵扇點、打、敲、削,越發精神。楊仲英喝道:「你退下!」伸掌來抓曉瀾,尚復初愕然收招。唐曉瀾不敢和以前的業師對敵,閃得兩閃,心裡發慌,楊仲英喝道:「孽徒你還敢拒捕?」一掌朝他頂門拍下,唐曉瀾眼中含淚,閉目待死,甘鳳池恰好趕到,伸臂一格,楊仲英一掌如擊鋼鐵,竟給震退數步。楊仲英號稱鐵掌神彈,不料在掌力上竟然給人較短,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喝道:「尊駕為何助這不義之人?」甘鳳池托地跳上前去,舉手在臉上一抹,將面上所敷的藥劑抹掉,雙眸精光閃閃,頓時換了一人,楊仲英目瞪口呆,甘鳳池笑道:「楊老前輩,你我久已聞名,不圖今日始得相見!」楊仲英道:「你是何人?」甘鳳池道:「江南甘鳳池!」楊仲英「啊呀」一聲,急忙施禮,甘鳳池也是急忙還禮。

  甘鳳池出道以來,行俠仗義,濟急扶危,端的是名動江湖,黑道白道,無不佩服。楊仲英在武林中也是德高望重之人,只是楊仲英家居的時日多,而甘鳳池則四海飄遊,隨處行俠,所以聲名名更大,兩人惺惺相惜,彼此施禮。楊仲英道:「敢問甘大俠為何庇護孽徒?」這時尚復初又已在和唐曉瀾相鬥,聽得來人就是江南大俠,也不禁心裡發慌!

  甘鳳池道:「令徒有絕大的苦衷,有絕秘的隱情,他絕不是叛師背義之人!」甘鳳池一連用了三個「絕」字,楊仲英不覺動容,甘鳳池道:「請你看在甘某面上,不要追迫令徒,詳情我以後自當奉告!」楊仲英慨然說道:「甘大俠一言九鼎,既然如此說法,想是我錯怪了小徒!」這時白泰官和孟衛二人鬥了二三十招,不支敗退,奔入場心,甘鳳池道:「楊老前輩請助我師兄一臂之力。」楊仲英道:「理所當然!」飛奔而上,迎著孟武功就是一掌。

  甘鳳池一躍而前,叫道:「唐賢弟,待我取他!」尚復初慌了手腳,急忙跳出核心,大聲叫道:「你們還不動手,替我把這幾個人擒下來!」鐵扇幫的人紛紛圍上,甘鳳池奮身一躍,跳上了一塊假山石上,振臂喝道:「尚復初依附魚殼,作清廷藩帳,替允禎圖謀江山,更要把鐵扇幫陷於不義之地,今日撞在我們江南七俠手上,絕不能叫他陰謀得逞,你們聽明白了,休得為虎作倀!」各幫首領有認得甘鳳池的,紛紛告訴同伴:「這是江南大俠!」又有人道:「不知七俠是不是都來?」有人就指點道:「你看白泰官也在那邊。」各幫首領之來赴宴,一半是賣尚復初祖先的面子,一半是震於魚殼之勢,聽得甘鳳池如此說法,他們寧願得罪魚殼,也不敢得罪江南七俠。有些膽小的已帶了隨從離場,鐵扇幫的人有一大半不敢動手,有一小半圍上去,被唐曉瀾舞動寶劍,殺得傷手摺足,頭破血流,兵刃紛紛截斷。鄒鳴皋父子也都拔出兵刃,殺入重圍,助唐曉瀾禦敵。

  另一面呂四娘展開絕頂輕功,兔起鶻落,不消片刻,已到了園子西角。那座三層樓字矗立面前,屋中走出兩個女郎,正是那晚所見的四個女郎中之二。她們「咦」了一聲,上前問道:「誰叫你來的?」呂四娘道:「聽說郡主身體不適,幫主叫我送藥了。」兩個女郎面現驚奇之色,同聲說道:「誰說她病了?她好端端的,剛才還有說有笑呢!」呂四娘出言試探,證實了魚娘就在上邊,心中大喜,更不打話,拔出寶劍,縱身一躍,跳上二樓檐角,把劍一點,身子直彈上去,到了三樓,剛剛跳下,忽然橫刺里一劍飛來,呂四娘將劍一引,那人劍尖向前一探,居然解了這招,呂四娘立穩腳步,看清前面的人,竟然是個白髮滿頭的老婆婆。

  呂四娘道:「你走開,我不傷你!」那老婆婆冷笑道:「你這後生晚輩,居然敢窺探郡主!」摟頭一劍劈下,呂四娘略一晃肩,身形似箭般從劍底穿過,進入房中,只見一個少女躺在床上,正是魚娘!呂四娘道:「白泰官在外面等你!」魚娘一躍而起,忽又遲疑道:「你是何人?」呂四娘正想答話,那老婆婆已揮劍撲進!

  魚娘叫道:「你讓我出去!」老婆婆道:「沒得你父親准許,誰也不能放你!」呂四娘冷笑道:「我見你偌大年紀,好意勸你走開,你還敢攔阻?」老婆婆大怒,一劍刺來,呂四娘隨著劍風飄晃,那老婆婆連刺了十餘劍,竟然沾不著呂四娘衣裳,呂四娘喝道:「你讓不讓?」三尺青鋒,一圈一旋,「叮噹」一聲,那老婆婆的劍幾乎脫手飛去,自知不敵,盯了呂四娘一眼,狠狠說道:「好,記著你這小子了!」呂四娘笑道:「你記著好了!」身形一晃,劍光繞處,刷的又奔老婆婆左肩刺去,老婆婆不敢再說,擋了一劍,急忙穿窗而出。

  魚娘見呂四娘劍法如此神奇,睜大了眼,呂四娘道:「我的好姑娘,別人等著你呢,還不出去?」魚娘見呂四娘開她玩笑,說話又不正經,反而不敢相信,一陣遲疑,呂四娘伸手拉她,魚娘把袖一揮,高聲說道:「白泰官一定沒有你這樣的朋友。」呂四娘笑道:「為何沒有?」魚娘道:「你既然知我是白泰官何人,初初見面,為何如此相戲?」古時男女授受不親,江湖兒女雖然比較脫略,但若非稔熟,也不會伸手相扶。呂四娘這才記起自己乃是女扮男裝,微微一笑,把帽子除掉,露出滿頭青絲,魚娘又驚又喜,恍然大悟,撲上前去,抱著呂四娘道:「好姐姐,你一定是白泰官的師妹了?」呂四娘笑道:「現在你不罵我了吧?」魚娘道:「我真想不到姐姐這樣年青!」攜著呂四娘的手,雙雙下樓。

  這時場中混戰甚烈,楊仲英和白泰官並肩力戰,和孟武功衛揚威二人恰恰打成平手。鄒家父子和唐曉瀾將幫眾殺得四散奔逃,甘鳳池和尚復初也交上了手,尚復初揮扇力戰,已給他迫到假山背後,有兩名副幫主趕來相助,還是落在下風。

  呂四娘游目四顧,見關東四俠處在下風,對魚娘道:「你去助白泰官,我助關東四俠。」魚娘自然願意,拔出柳葉刀跑上前去,白泰官一見魚娘,精神陡振,邊打邊叫道:「魚妹妹!」魚娘臉泛紅潮,加入戰團,低聲說道:「這麼多人,你亂叫亂嚷做什麼呀?」白泰官微微一笑,揮刀奮戰,全是進手的招數,孟武功乃是魚殼的副手,見魚娘竟助白泰官與自己為敵,叫道:「你怎麼啦?你真的要背叛父親麼?」魚娘道:「孟叔叔,你不走開,我可不客氣了,你回去對我爹說吧,叫他不必再理我了,就當沒有生過這個女兒吧!」孟衛二人和楊白對敵,已感吃力,魚娘加入,自然更感不支,而且魚娘又是主公愛女,萬一錯手傷她,更是不好,兩人打了一個招呼,撤招逃跑。

  孟衛一逃,尚復初更是心慌,也想逃時,但甘鳳池拳風甚緊,招招辛辣,哪裡還逃得出去?又戰了片刻,兩個副幫主先後中拳倒地。尚復初牙根一咬,叫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突然用力一拗,將鐵扇拗斷,十幾枝短箭,驟的射出。正是:

  志大才疏,心勞力絀。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上冊完)

  ???

  梁羽生先生簡介

  梁羽生(1924-2009) ,本名陳文統,原籍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香港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大受歡迎,風行全球華人社會超過半世紀。

  梁羽生出生於書香門第,畢業於嶺南大學經濟系;曾任職於香港《大公報》和《新晚報》。先生博聞多見,對歷史頗有研究,文學根底深厚,尤其在中國古典詩詞、對聯方面造詣很深。由1954年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開始連載發表,至1983年間,共創作了三十五部經典武俠小說。其中,《白髮魔女傳》、《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七劍下天山》等是他代表作,更多次搬上影視熒幕。

  先生晚年旅居澳洲,他給自己寫的輓聯「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正代表一代武俠小說宗師著述浩瀚,萍蹤俠影,永留萬千讀者心間。

  1. 龍虎鬥京華

  2. 草莽龍蛇傳

  3. 塞外奇俠傳

  4. 七劍下天山

  5. 江湖三女俠

  6. 白髮魔女傳

  7. 萍蹤俠影錄

  8. 冰川天女傳

  9. 還劍奇情錄

  10.散花女俠

  11.女帝奇英傳

  12.聯劍風雲錄

  13.雲海玉弓緣

  14.冰魄寒光劍

  15.大唐遊俠傳

  16.冰河洗劍錄

  17.龍鳳寶釵緣

  18.狂俠天驕魔女

  19.風雷震九州

  20.慧劍心魔

  21.飛鳳潛龍

  22.俠骨丹心

  23.瀚海雄風

  24.鳴鏑風雲錄

  25.游劍江湖

  26.風雲雷電

  27.牧野流星

  28.廣陵劍

  29.絕塞傳烽錄

  30.劍網塵絲

  31.彈指驚雷

  32.武林天驕

  33.幻劍靈旗

  34.武當一劍

  故事簡介

  呂四娘、馮瑛、馮琳是清代雍正年間江湖上著名的三位俠女,她們各有一段不尋常的身世。呂四娘為大儒呂留良之孫女,因其著作有反清嫌疑,幾遭滅門之禍,呂四娘拜獨臂神尼為師,矢志報仇。馮瑛、馮琳這對孿生姐妹則為反清義士後代,亦有家國之痛。但因她們自幼分散,馮瑛得天山女俠易蘭珠收為徒弟,馮琳則為奸邪擄去,與後來成為一代梟雄的年羹堯一同長大,正邪殊途,以致引起諸多波濤。最後三女俠同心,決定入宮刺殺雍正。

  主角:呂四娘、馮瑛、馮琳、唐曉瀾

  前集:《七劍下天山》

  續篇:《冰魄寒光劍》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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