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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愛情,是如此令人著迷

2024-04-30 00:03:57 作者: 棉花花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在那個下雨的黃昏,她突然紅著眼質問他,西狼崑崙大汗萆青十四年,他在哪兒。為什麼他在昏迷時說的話,讓她如此激動。

  蒼梧的一場重傷,讓他陷入一個混混沌沌的世界裡,滿腦子的濁氣。

  他忘記了前塵,拖著病軀,麻木地活著。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事情沒有做,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於是,活著,成了他最直接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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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活著,他可以彎腰。

  為了活著,他可以卑微。

  只有活著,才有機會去填補心中那個巨大的缺口,茫然的缺口。

  現在,在這臨安九月中旬滿城的桂花雨中,在驚馬過後,他什麼都想起來了。

  太后讓他來冒充白雲霄,將所有能探到的關於白雲霄的線索全部告訴了他。他努力地扮演著白雲霄。

  其實……他本來就是白雲霄。

  只是,太后不知道,他還曾有過一個身份——呼衍霄。

  黑水鎮白錦園的少東家,白府獨子。十八歲時,父母做主,娶妻雲雁。夫妻恩愛,松蘿共倚。婚後半年,他帶著商隊去北涼。臨行前,妻初有孕,他們在床頭一道系下了同心結。她站在檐下送他,眼淚落到他手心裡。他摸著她的發,說,雲雁,你那麼喜歡晴雪香,將來咱們的女兒,便取名叫若梨吧。

  她說,你怎道是女兒呢,我要給你生個兒郎,將來讓他替你跑商隊,你便一直在家守著我。

  他笑,說她傻,這世道兵連禍結,若生了兒郎,是要入行伍的。

  他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

  她追上來說,雲霄,不走好不好?

  他不答。

  他那次去北涼,明面上是帶商隊出境做買賣,真實的目的,是配合官府,營救在「昌啟之恥」中淪落敵手的幾個重要的中原將領。他們都是主戰派大臣,對朝廷忠心耿耿。

  商隊,是最好的掩護。

  能讓韃子放鬆警惕。

  家國有難,匹夫當勇。縱商賈,亦不能袖手。

  這些話,他不能對妻子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就那麼看著她的眼淚淌啊淌,淌到雲朵里,變成黑水鎮的雨。

  她問,雲霄,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很快。

  兩個月後,商隊成功解救了那幾個主戰將領,將他們藏在裝滿貨物的倉車中帶回。

  半路上,遇到北涼韃子的截殺。

  韃子逐個殺死了他的同伴。

  本來,他以為,他也難逃此劫。

  可是恰好,北涼官府正四處覓一些匠人,修築城池。他為了活命,主動說,他會做工匠活兒,手藝不錯。中原的工匠手藝,確乎是比異族精湛。為首的韃子尋摸著他有些用處,留了他的性命,將他作為俘虜,送去修城池,做苦力。他從此更名改姓,取了個北涼名字,叫呼衍霄。

  他無時無刻不想歸家。可是俘虜被看管得很嚴,根本沒有人身自由。

  他在北涼,一待就是十幾年。

  那十幾年裡,他沒有笑過一次。

  他數著年歲,數著風霜,眼前常常浮現雲雁那張流淚的臉。他知道,妻子等他,一定等得很苦。說不定,故鄉的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飄零輾轉,他又被北涼送去西狼大漠,助忽穆烈修葺王城。

  在大漠的一年裡,他遇見了他生命中的意外:多蘭。

  平日裡,他從來不跟任何人多言語。

  總是默默地幹活。

  夜裡,他一手摩挲著銀針,一手捧著酒壺,靠在沙丘上,看星星。大漠的星星,明亮極了。

  在西狼,他受到的看管,比在北涼時,略鬆了些。

  他醞釀著逃跑。

  憑他一雙腳,想要離開大漠,路途遙遙,簡直是痴心妄想。

  他必須偷一匹馬。

  他苦苦思索著這件事。

  他沒有注意到,身後有個明艷的女子,眼神灼灼地看著他。

  她是初入軍中的營妓。

  她笑著,跟他搭話,向他討酒喝。

  他不理睬,逕自走了。

  她托著頭,看著他鶴一樣的背影,越發覺得新奇。

  軍中的兵丁們,都爭著討好她,獻殷勤。她還沒有見過不好色的男人。他是唯一一個。她從小到大,目之所及的人,都帶著一股蠻氣,只有這個人,寡言,儒雅,斯文,就算做著粗活兒,手指也是乾乾淨淨的。

  他臉上總是有一種她看不透的霧靄,讓她想要探尋。

  她於是頻頻出現在他面前。幫他避過扎魯忽赤的責罰;替他多討幾文工錢;在兵丁們找他的茬時,從中斡旋。

  後來,他漸漸地肯與她說說話。

  某次醉酒後,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眼前這個男人的痴情,回家的執著,越發讓她欽慕。

  他給她念了一句漢人的詩: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他說,這首詩的意思是,一個人如果不在了,整座城都是空的,不,整個人世都是空的。

  正當好年紀的草原女子多蘭,第一次發現,男女之間,有比肉慾重要得多的東西。

  那東西,叫愛情。

  愛情,是如此令人著迷。

  她說,我幫你偷馬,我幫你回家。

  他感激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姑娘,我該如何報答你。

  她附在他耳邊說,你陪我在達里諾爾湖邊,看一晚上的月亮。

  那天晚上,他穿上了他當初被擄時的那件白衣——中原的白衣。多蘭備好了酒,在達里諾爾湖邊,等著他。

  他喝了酒,有過大約一炷香的斷片,之後,便枕著星星睡去了。

  天還沒亮,她推醒他,馬已偷到,看管的人還沒醒,趕緊跑。

  他說,你怎麼辦?

  她笑,我沒事,我辦法多得很。

  嗯。

  她總是在笑。

  送別時,也在笑。

  他將貼身帶著的綠松石拿出來,送給她,感謝她的恩德。

  她歡歡喜喜地收下了。

  他跨上馬,她揮揮手,跟他說,阿霄,你回到中原以後,會不會想起我啊?偶爾就好。

  他點頭。

  她又說,昨晚,我在你的酒里下了迷情藥,你與我,有過肌膚之親啦。這不是在軍營中,所以,我沒有喝避子湯。一般,營妓是不會懷孕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有這個幸運。如果有的話,那就讓我有個理由,永遠想念你。

  他拉住韁繩,怔住。

  她見狀,大笑,我是逗你的,你快走吧。

  他走了好遠,回過頭,她還是在笑。

  阿霄,你本來就不是我的,可我真的很想嘗嘗愛情是什麼味道,我給自己留了個念想,還是很貪心的吧。

  不然,那麼長的一生,怎麼過呢。

  至少,擁有過你,我便覺得,我也是乾乾淨淨的了。

  長生天,我也是乾乾淨淨的了。

  西狼崑崙大汗萆青十四年。

  就是他離開草原的那一年。

  白雲霄想起臨別時,多蘭那半真半假的玩笑。

  他將白若梨的面孔,與眼前皇后娘娘的面孔,對照。

  再想著自囈語之後,皇后娘娘對他超乎尋常的好。

  他心裡湧上一股激流。

  離開黑水鎮時,雲雁流淚的臉。

  離開草原時,多蘭明媚的笑臉。

  兵荒馬亂,亂世之中,造化弄人,他誰也對不起。他用了最大的努力,還是沒能跟雲雁重逢。而多蘭,獨自在草原守望。

  他人到暮年,滿身傷痕,能與兩個女兒相見。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祈福寺的小佛堂內。

  他們為白若梨祈福罷。

  他低聲向烏蘭道:「你的身份,在皇宮中,很危險。」

  烏蘭看著他。

  他眼神里的濁氣散去了,清亮了不少。看上去,跟驚馬之前,完全不同了。

  「你想起來了?」烏蘭張了張嘴,半晌,說了句話。

  白雲霄道:「無論如何,孩子,我會盡我所能,保護你的。」

  烏蘭笑了笑,又覺得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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