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九郎,我是清白的
2024-04-30 00:02:46
作者: 棉花花
阿九抱緊慎兒,一雙布滿陰霾的眼審視著方硯山。
那會子看到他突然出現,阿九便明白了:寒香台的「心悸而死」只是一齣戲。
阿九本以為,他是來「乘勝追擊」的,欲帶著犯上作亂的薛弼等人,一同逼迫主上,來一出改朝換代的終極大戲。
十幾年「忠臣良將」的面具,很快就要撕掉了。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阿九滿腹悲涼地等待著那一刻。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回天之力了。
方靈山的志在必得,將士們的激昂慷慨,宋氏兄妹的慘死,慎兒的驚恐失常,烏蘭的不知所終,橫屍滿地的宮廷,濃烈到讓人作嘔的血腥氣,讓阿九覺得無比的孤獨。
乞巧樓前這一方土地,仿佛成了一座小小的島,四周全是汪洋大海。但是,跟天命七年不同的是,阿九已經沒有「泥馬渡江」的擁躉了。
舉目望去,煢煢孑立。
但讓阿九萬萬沒想到的是,方硯山居然長槍一揮,殺了那個兵丁何達,說出「何達謀逆弒君,已被本將軍就地正法」這樣的話。
在這樣的生死關口,對於忽然從天而降的方硯山來說,有什麼比當眾殺死一個拿刀砍向官家的士卒更能迅速表明自己立場的方式呢?
他用一個人的鮮血,不動聲色地向薛弼和眾將士,亮出了他的態度。
此舉勝過千言萬語。
人群開始躁動起來。
方靈山雙手扶著掛滿彩綢的欄杆,顫巍巍喊道:「哥哥,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方硯山抬頭,眼神複雜地看著妹妹,痛惜道:「靈山,你好糊塗!」
方靈山用盡力氣咆哮道:「到底是誰糊塗?哥哥,你睜開眼看看,宋賊死了,宋丹青也死了,咱們的人已經攻下了皇宮!咱們已經贏了!哥哥,這麼多年來,你對朝廷忠心耿耿,可是你落得個什麼下場?你被潑髒水,囚禁於寒香台,吃著豬狗都嫌棄的吃食。就連你的妻子,都被旁人覬覦!官家已經不是當年黑水鎮的周九郎了,哥哥你醒醒。你不能只為人謀,不為己謀。你現在若行差踏錯,咱們方家、你手下的義士,全都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方靈山指著自己高聳的腹,道:「哥哥,你看看我的孩子,他就快要出生了!他是將來的太子,聖朝新的君王!再也沒有人能掣肘你了,再也沒有人敢叫嚷著議和了。哥哥自可帶著漢家好男兒,征戰沙場,收復故土!哥哥手下的將士們,都可建功立業,彪炳史冊!」
她是在安方硯山的心,也是在安眾將士的心。
她要讓薛弼等人明白,今晚的行動,絕對是沒錯的。
於國,於家,於軍隊,都只有益處,沒有壞處。
方硯山卻絲毫不為之所動,他看著妹妹,道:「靈山,我方家滿門忠烈,你怎能做這樣的事?犯上謀逆,無忠無義,失了大節,生不如死!」
對於方硯山而言,大節有虧,的確是比死更讓他煎熬的事。
殷鶴說得沒錯:方將軍有謀反之力,而無謀反之心。
他縱是被官家、被朝廷逼到絕路,都壓根兒沒想過造反。
忠肝義膽。
大丈夫立於天地間,忠是第一。
一個連「忠」字都做不到的人,與犬彘有何區別呢?
方硯山轉過身來,面朝薛弼和眾將士,將長槍重重立在地上,道:「本將軍有令!」
眾人齊聲回道:「我等聽令!」
「立即收兵回營!」
這六個字,喊得地動山搖。
方家軍一貫訓練有素,軍令如山,馬上執行。
是以,眾將士高喊:「得令!」
原本,他們今夜就是為了方將軍來的。說到底,並非薛弼有多麼強的號召力,方靈山有多麼大的蠱惑力,只不過大家都一心向著方將軍罷了,所以,以「方將軍」為名頭,才能調遣得動他們。
現在,方將軍本人都出現了。
方將軍的命令,方家軍豈有不遵的道理?
行軍打仗之時,沒有人會質疑軍令。現在,亦然。
陣陣軍靴踏在地上的聲音,恢弘而整齊。
方靈山面色蒼白,悽然道:「哥哥,看來,你是不準備給我留活路了。」
將士們撤離,行動失敗,她所有的計劃都將化為泡影。
阿九不會饒了她的。
方靈山臉上的胭脂,此刻像晚霞一樣燃燒,她尖利地笑了幾聲,那笑聲仿佛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壓抑而蒼涼。
「哥哥,你不給我留活路,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從乞巧樓上一躍而下,華美的衣裙飄蕩著,像綻放的煙花。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方硯山縱身而起,接住妹妹。
待方靈山再度睜開眼,已是在哥哥的懷裡。
方硯山剛勁的眼,濕潤了。忠義,親情,他只能做出取捨。但妹妹這般模樣,讓他心痛。猶記妹妹在入宮前,是多麼單純、明淨的女子。現時,竟然瘋狂至此。早知今日,他無論如何也要阻止妹妹入宮。
方靈山眼神渙散,口中不斷地呢喃著:「就要成功了,就要成功了,本宮就要成功了……」
須臾,她昏了過去。
方硯山抱著妹妹,一步步走向阿九。
今夜,發生的事太多,君臣相對的這一刻,終於來了。
方硯山跪在地上,向阿九道:「官家,臣請求您,看在靈山腹中孩兒的份上,饒恕靈山。饒恕她的一時糊塗。」
阿九淡淡道:「一時糊塗?」
今晚這場行動,嚴密,有序,精妙,當然不是一時便能籌劃好的。阿九沒有說得太明白,他現在還無法肯定,雲霧是否已散。
正在這時,慎兒從阿九的懷抱中掙脫了,他抱著舅舅和母親的頭顱,一會兒哭泣,一會兒狂笑,拼命地往御湖跑——
乞巧樓離御湖並不遠。
阿九急忙命內侍去追,然而,眨眼間,便聽到落水的聲音。
內侍驚呼:「皇長子跳進御湖了!」
阿九心中一緊,閉上眼。
這孩子,是他膝下唯一的子嗣。
歷經此劫,非痴即癲。
皇室越發凋零了。
阿九思及此處,看了看方靈山高聳的腹,又看了看面帶愧色的方硯山,輕聲道:「方將軍威望如此之高,朕還能說什麼呢?諸事便聽方將軍的吧。」
這話一語雙關。
方硯山更覺臉上火辣辣的。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
今夜這場兵變,雖然平息了,但更加向官家展示了他在軍隊說一不二的影響力。恐怕,官家餘生都會枕戈待旦、風聲鶴唳。
官家永遠都不會放心他了。
阿九的手緊緊地蜷著。
更鼓聲又敲響了。
鐵馬冰河。
浮湛連蹇。
好多東西從方硯山的心頭閃過。
縱使官家饒了靈山,也絕不會放過薛弼等軍中將領的。
自古以來,謀反之臣,九族皆誅。這是王法,亦是律法。
恐怕,一番清洗之後,朝廷的軍隊會迅即衰落。
人心惶惶。
國將不國……
方硯山將妹妹方靈山放置在地上,環顧著蒼茫的夜色,道:「官家,此禍因臣而起,理應由臣而終!」
他猛地握住長槍,刺入自己的胸口。
這是他能夠給朝廷、給昔日的手下、給蒼生,最好的交代了。
隨之趕來的白若梨,一聲痛呼,睜大雙眼。白色的衣裙,如雲般,湧向方硯山。
硯碎七夕。
他天下不負,只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