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烏蘭,你愛我嗎?
2024-04-30 00:00:34
作者: 棉花花
烏蘭抬起頭,她的眼中有混沌的水汽。這水汽從大理的王宮氤氳到草原的王帳。
「老段,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段義平坐在地上。
和她坐在一處。
握著她的手,一刻也不鬆開。
烏蘭笑笑,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她像是要把自己最隱秘的傷口,撕開,給段義平看看。
「老段,實話告訴你,我是營妓的女兒,我的生父不明,我根本不是西狼國的公主。我將大汗騙到月牙泉,給他的酒里下了藥,自己偷偷跑來大理和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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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說出了這個埋藏心中已久的秘密。她看著段義平的神情。她等待著他的驚訝、厭棄、鄙夷。
然而沒有。
段義平的嘴角顫了顫。他轉身抱住她,用白袍裹緊她。他好想把她揉碎了,永永遠遠揣在胸口。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草原的公主。我愛的只是你。烏蘭,你聽我說,你要相信我,草原上的人不都信奉長生天麼,你是長生天的女兒,你是最美好的小烏蘭。」
烏蘭看著窗欞上灑下的皎潔的白月光。
她摟住老段的脖子,吻了上去。
到這一刻,到她與老段分享秘密的時刻,她全身心地相信老段。
當她的心被西狼國的文書打到地獄的時候,老段又把她的心打撈回了人間。
她嫁給老段兩百多天了。她和老段一起看過風花雪月,一起聽過晨鐘暮鼓。老段像溫和的春風,拂過她,一日又一日。
她想和老段,做一回真正的夫妻。
那麼,她縱便是離開,心裡也覺得對老段有個交代了。
是的。
烏蘭打算離開。
從得知西狼文書內容的那刻起,她思索了好久。
文書有異。她擔心國印被盜,阿布有難。她想回去看看。
如果阿布真的出了事,她要拼上性命,去救他。阿布養了她十四年。她尚是嬰兒的時候,是阿布用羊湯給她洗三。她六歲的時候,說過,我愛阿布,永遠永遠。這輩子,她不管走到哪裡,都不能舍下阿布。這是早已融入她骨血的東西。她的歸途。
如果阿布沒有出事,她要去向阿布問個清楚。阿布曾說,草原上的狼,捕殺獵物的時候,非常兇猛。狼群不會與別的狼群合作,共融,他們各自獨立。如果狼群首領死去,狼群內部會展開一場廝殺,來決定誰是下一任的狼群首領。草原上的漢子和狼是沒有區別的。眼裡沒有對錯,只有輸贏。她要問阿布,是不是真的要她去給緬國公主抵命。阿布若點頭,她就順阿布的意,心甘情願地去死。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回西狼看看。
從前,師父給她念過一首中原詩。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月亮。
她只能把性命,還給阿布。把身體,送給老段。
她的吻,是笨拙而隆重的。
她的臉上爬滿了眼淚。
段義平將她打橫抱起,放在床榻上。
「烏蘭,我知道你今天很難過,你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來,什麼都好了。我不會把你交給緬國的。有我在,你什麼也不要怕。」
烏蘭褪去身上的衣裳,滿床的雪花白。
月色映著她的臉,段義平覺得洱海中所有的水都在她的眼中盪開了。
段義平移開目光,上了床,躺在她身邊。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竹,拔了節。
烏蘭的勾引帶著草原的蒙昧和像是上戰場一樣的決絕。
他輕聲問她:「你愛我嗎?」
烏蘭沒有回答。
她的手攀爬過來,要解他的衣裳。男女之事,那朵已經教過她了。她想,或許也沒有那麼可怕。縱便是非常非常疼痛,她也是能為老段忍一忍的。她對老段,作惡多端。老段欺她一回,是應該的。她就不會再有虧欠了。她和老段就扯平了。
段義平又問了一聲:「烏蘭,你愛我嗎?」
烏蘭不知道,這根本不是老段想要的歡愉。
老段不想跟她扯平。壓根兒不想。
老段不需要她孤勇地獻身。
肉體之歡,易得。兩廂奔赴的愛,才最珍貴。
好多次,他聽到她在夢裡喊,阿布,我愛你。她今晚,親口承認,她跟忽穆烈根本不是父女。那份愛到底是怎樣的愛呢?
她想要做什麼,段義平已經猜到了。
段義平將被子蓋到她身上,道:「烏蘭,咱們睡吧,睡吧。」
四更天,段義平睡得很安寧。烏蘭穿好衣服,收拾好包裹,打開了門。她將一根點燃的迷香,從門縫裡伸出去,外頭迴廊里的兵丁接連倒下。
她回頭看了一眼段義平,咬了咬牙,走了出去。
她不知道,她剛走,段義平的眼就睜開了。
他拍了三遍床板,幾個和尚進來。
「跟著王妃。保護好她。」
「是。」
羊苴咩城。
一處隱蔽的瓦舍中。
幾個說著西狼語的漢子,穿著大理商人的衣裳,正圍坐在一張黑黝黝的桌子前低語。
門打開,一個身材矮小、行動極靈活的女子閃身進來,道:「她離開大理王宮了!一路往北走!一切都和海拉蘇大人預想的一樣!」
那幾個漢子中的一個,站起身來:「按軍師吩咐的做——」
他將手掌放置在脖子邊,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
其他的人紛紛點頭。
沒錯,緬國公主之死,與西狼有關。緬國公主的情人苗倫想和公主一道殉情,是真,但背後推波助瀾的,是西狼。軍師早早探聽出緬國公主要來大理和親,做了兩手準備。
他派人去緬國,一路幫助苗倫到大理。只要緬國公主死在大理的地界上,大理就脫不開關係了。交惡是必然的。
另一邊,他想趁這個機會,除掉烏蘭。
烏蘭的和親,已經幫西狼度過最危難的時期了。現今,西狼已經恢復了元氣,糧草儲備充足。中原、緬國,都與大理疏遠,大理孤掌難鳴。可以進攻了。烏蘭,已經是一枚棄子了。沒有用處了。
當年,巫師的卦象:紅日吞雲,二煞如亡。大汗忽穆烈,將來會死在這個女子手中。
軍師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大汗將這個妖女接回草原?
他親眼看到,這半年來,大汗有多麼思念這個妖女,還說,她為西狼立了這樣大的功勞,將來怎麼獎賞都不為過。
必須在大汗行動之前,除去這個妖女,才能永絕後患。
其實,那天晚上,就算烏蘭自己不去河陽郡驛站,軍師也想了別的法子引誘她去。他派了細作,去王宮傳信。只不過,信還沒傳到,烏蘭就出發奔向河陽郡的方向了。
一切,都按計劃行進。
今晚,設埋伏,殺了妖女。
軍師寧願大汗怪罪。也不想看到「紅日吞雲」的慘狀。
烏蘭出城約莫百里,到了一座山下。她小心翼翼地騎著馬準備繞過山腳。
忽地,小紅馬不知踩到了什麼,驚了蹄,將烏蘭從馬背上甩下。
烏蘭穩了穩心神,握緊彎刀,環顧四周。
她聞到了一股祈福香的味道,濃郁極了。草原上特有的祈福香。
她明白了,附近埋伏著西狼國的人。
她用西狼語喊了一聲:「是自己人,就別藏著!」
一個雄渾的聲音回應她:「西狼子民,對大汗絕對的忠誠。大汗讓你去給緬國公主抵命,你為甚要跑?你對得起大汗嗎?」
話音未落,一張大網從烏蘭的頭上落下。
她揮舞著彎刀,想劈開那網。
一個東西被扔在她腳下。是一個綠松石做成的頭飾。草原婦人的頭飾。烏蘭的額吉最喜愛的頭飾。烏蘭從記事起,從沒見額吉摘下過。
烏蘭俯身,撿起頭飾:「我額吉,我額吉……她怎麼了?」
那雄渾的聲音繼續道:「她去了禿鷲的腹中。」
草原上的人死後,屍體會留給狼和鷹、禿鷲,當作它們的食物。
烏蘭將綠松石揣進懷中。幾個蒙面人瞬時從樹上跳落,舉刀砍向她。
她一面打鬥,一面流淚。
她從未想過與自己人為敵。
可自己人還是自己人嗎?
她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心頭襲來巨大的恐慌與孤獨。
阿布,阿布,草原上只有輸贏,沒有對錯。
我輸了。
我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