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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封為鄉君

2024-04-29 23:07:30 作者: 棉花花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來,鼻端湧入的是藥味和旃檀香的氣味。旃檀醇和,廟宇中供佛多用此香。

  樑上的雕花,榻旁的金爐,一切都那麼陌生。

  我這是在哪兒?

  身子冗沉,好似被重物拉扯著,不斷地下墜。嗓子眼兒里一股腥甜味兒衝出,咳在地上,卻是黑紅的血。

  夢裡的那些情景,真實極了,我就像一一親身經歷,醒來,疲倦而感傷。仿佛我還未從那冰冷的水域中離開。

  一旁的宮人見我醒了,喚道:「御醫,快來瞧,祝畫師醒了——」

  珠簾掀開,幾個御醫連忙進來。

  

  其中一人扒開我的眼皮看了看,又號了脈,與其他幾個人密密商討了幾句。隨後,向宮人道:「太后的西域赤丹當真乃神藥也,祝畫師體內的蜂毒已去了多半,性命無虞。」

  宮人笑道:「奴婢這就去稟報太后。」

  我想起來了,在昏迷前,我以畫筆拂走飛向太后的大蜂。那大蜂在我的手背上蜇了一口。

  冬梅夏開,原是奇異之景。所生長出的梅花與尋常冬日裡開得不同,故而招來那些大蜂。體型碩大,五彩斑斕,不知是何方之物。

  外頭的太監高聲報:慈聖太后到——

  屋內的所有人跪下來相迎。

  腳步聲漸近。

  李太后走了過來,坐在床邊,一張圓而貴氣的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哀家原是不信西域人的玩意兒。去歲,他們進貢來,說是能解百毒,哀家讓人丟在庫里,沒經心。太醫們說沒法子,哀家才想起來,讓人從庫里取了送來。沒想到,真的有用。」

  「謝太后。」

  我掙扎著想要起身,李太后輕輕按住我,道:「你身子還未全然好,躺著吧。說起來,是哀家要謝你才對。滿園子的妃嬪內侍,竟沒一個如你。機敏、果決,真真兒的有眼力見兒。」

  這時,一個宮人進來回道:「太后,鄭淑嬪這會子還跪在慈寧宮門口兒呢。萬歲爺打發人來問您,可有受驚。」

  李太后不耐煩地擺擺手:「便讓她跪著!這才跪了半日,就心疼了?今兒若不是有祝畫師,蜂子蜇的是哀家,該如何!」

  宮人頓時嚇得不敢言語。

  李太后道:「好個伶俐的小蹄子,作出狐媚子樣兒哄萬歲爺,連哀家也要哄。出的甚主意?要不是她說把哀家畫到《天瑞圖》上,哀家也不會坐在梅花樹下那些時辰,差點兒就出大禍。哀家身邊的小福子,怕是也被她收買了。不然,為何她一提,小福子便上趕著附和?哀家這輩子,最討厭這樣鬼鬼祟祟的拍馬屁伎倆。你去告訴萬歲爺,哀家受了驚,十天半月好不了,讓他掂量去吧。」

  「是。」

  太后定是早就不滿鄭淑嬪了,現時,不過拿此事做筏子罷了。

  須臾,李太后笑向我道:「上次,哀家便瞧著你面熟,有幾分像已故的半洲先生。這回,你奮不顧身救駕,更讓哀家覺得,你如半洲先生一般,忠勇有加。哀家打算——」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轉頭,緩緩道:「傳哀家懿旨,祝畫師救駕有功,著,封為義德鄉君,食邑百戶。」

  鄉君,原是大明宗室貴女的封誥。另則,於國於家有大功的權貴大臣之女,方可得之。

  我忙道:「太后恩寵,臣婦惶恐。」

  李太后道:「你不必驚慌,原是你該得的。皇家有愧於半洲先生啊。前兒,哀家跟張先生說起此事。張先生說,半洲先生從前有幾房姬妾,嘉靖三十四年後,流散各方,或留下一男半女,流落民間,也是有可能的。你既有緣分,入宮來,又被哀家瞧見。哀家便當你是半洲先生的孩兒。冥冥之中,可告慰忠良之英魂啊。」

  我明白了。

  「鄉君」這個封號,不僅是因為我有救駕的功勞,還帶著太后對半洲先生的憐憫在裡頭。

  我也終於懂得了張大人薦我入宮的苦心。他總想為我爭取一些榮寵,讓我的來日富足安寧。

  李太后道:「你好生歇著,權且在宮中養好了,再回府。哀家去了。」

  我與眾人一起道:「恭送太后。」

  李太后離去後,我雙眼沉疴,混混沌沌又睡去了。

  「姊姊,姊姊——」

  半夢半醒之際,我聽到有人喚我。

  睜眼一瞧,馮高伏在榻邊,桃花面上,依稀有淚痕。

  「姊姊,再不許你做這樣的傻事。你的性命,才是最緊要的。」

  這張面孔,與我夢裡孱弱小男孩的面孔重疊起來。

  我唇邊不覺浮上淺而柔和的笑意:「姊姊在夢裡回淨覺寺了。」

  聽得「淨覺寺」三字,他一怔。

  「姊姊……想起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夢見我生了一場風寒,躺在淨覺寺的稻草上,你用破瓦舀來水餵我,你說,姊姊,求求你,不要死。還有,在光岳樓,你讓我等等你,你去引開馮家的人。」

  他霎時落下淚來:「姊姊,這不是夢,這都是真的。光岳樓一別,我和你就此失散。我恨死了馮家的人。他們在街頭撞見我們,花言巧語將我們帶回家,說要領養我們。我們好歡喜,以為終有落腳處,以後能吃飽飯了,再不用走南闖北、挨打受罵了。可他們,竟想將我賣去做孌童,將你賣去風月場所。你帶著我,逃了出來。他們窮追不捨,後來,我還是被他們捉回去了,半年後,他們把我賣給了曹廠公。而你,聽說是又回到了雜技班,不久,便失蹤了。五年前,我殺光了馮家所有人。血流得到處都是,就像開了滿屋子的花。」

  張大人手下的密探說得沒錯,他果然是滅了馮家滿門。

  原來這其中,發生過這麼曲折的故事。

  我再度回到雜技班。身受重傷。在班主眼中,失去價值。隨後,被祝家母親收養。小時候,母親之所以帶我出門,總避開舞龍舞獅的隊伍,應是怕我想起傷心事吧。

  如此,一切都連貫起來。

  「姊姊,我們從前最想要的,不過是安穩二字。可我們從未得到過。」

  他的聲音,輕如炊煙。

  我忽然想起秦明旭的話來。

  我看著他,問道:「你是不是擄走了秦夫人?」

  他低下頭,不答。

  我復又問道:「你如實告訴我,秦夫人失蹤了,是不是你做的?」

  好一會子,他道:「姊姊,你莫要管這些事。我不想你知道。」

  「你不想我知道,我還是知道了。」

  我艱難地坐起身來,急道:「你不能這樣做!你可知秦夫人是何人?」

  他道:「我知。她是張太岳心上的要緊人。張太岳為何不聲不響,殺了班主?他堂堂首輔,能與一個江湖伶人有何過節?分明是殺人滅口。我必須知道,那班主究竟說出了什麼,讓張太岳下這般狠手。他不仁,便休怪我不義。我馮高,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話音未落,外頭來了人,他一閃身,便去了。

  我想說的話,噎在腹中,慪出滿心的隱憂來。

  李太后命宮人送來了滋補湯。

  宮人服侍我喝下,方去。

  我等著馮高再度過來,等到半夜,卻不見他來。

  更漏遲遲。

  我輾轉反側。

  馮高年幼坎坷,手段極端,他會把秦夫人如何呢?

  若是釀下大錯,可就真的回天無力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

  我起身,囑宮人回太后,我身子已好多了,思念家人,想回府休養。

  這廂,三搖兩晃,出得宮來,跟車夫說,去張府。

  待我見到張大人的時候,他正躺在書房的太師椅上,手上握著一些殘渣,像是玉鐲的碎片。

  他面容大慟,見了我,花白的鬍鬚抖動著。

  「桑榆——」

  我伏在他膝邊:「大人,這是什麼?」

  「這是青遙的玉鐲。當年,我送她的定情信物。她曾在信中告訴我,這些年,她一直隨身帶著。方才,東廠來人,將這個給我。他們說……」他掩住面。

  「大人——」我哽咽了。

  我不願從他口中聽到最壞的消息。

  他道:「他們說,青遙害怕連累我,被囚於密室的時候,摔碎玉鐲,自盡。被東廠的番子們發現,救了回來,但身受重傷。他們還說,廠公給我帶話,這次救回來,但下次未必還有人救。」

  斷弦猶可續,覆水不可收。

  事到如今,局中人左右難為。

  「桑榆,你可知道,他對我提了什麼條件?」

  風從窗口吹進來。

  地上落了幾片牡丹花瓣。

  張府中清貴長盛的牡丹,終也見凋零之勢。

  讓人不由得聯想起白居易的那句: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

  張大人道:「他說,不許程淮時再負責新政之事。我答應了他,已寫了摺子,呈交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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