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明旭的心意
2024-04-29 23:05:56
作者: 棉花花
我本能地往後一縮。
他剛毅的面孔上此刻涌動著幾許關切。
他挨我那樣近,我聞見他身上秋野茶的味道。沒有章法。烈而洶湧。
我的臉不覺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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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反而愈發羞澀。心頭的山杏結了果,顫巍巍的,擺動在枝頭,我站在樹下,卻怯於伸手去摘。
他是我的丈夫。幼時母親定親的丈夫。我入了他的室,拜了他的高堂,看過他的字跡,睡了他的臥床。可沒想到,我們相遇的場景卻是這般。
他袖口的紙張掉下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和鮮紅的手印。
我看了一眼,方知那不是銀票。
隱約間,我仿佛知道了他要做甚。
聽秦明旭說他與那被砍頭的荀大人相識,這次又遭血光之災險些橫死。或許這文書便是讓他躲避在外不肯露面的緣由。他要把文書想方設法送出去,交給機要的人。
他注意到我的神情,輕聲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讀聖賢之書,養浩然正氣。很多事,我是一定要做的。也許你現在不懂,來日方長,我會慢慢告訴你。你回府,莫要與旁人講。只當我不在了。事情還未辦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點了個頭。
「文書夾帶在進京的貨船里,京城那邊可有人接應?」
「有。督察院督倉御史耿大人,是荀大人生前的舊識。」
他信了我。
如此要緊的大事,他沒有再瞞著我。
我與他對望著,一種難言的契諾像溪上的橋,搭建在我們中間。
吳弼不知何時回來了,在門口與秦明旭打著招呼。
我身旁的男子朝門外瞥了一眼,迅疾戴上黑色的斗笠,從倉房的窗口跳了出去。
臨走前,他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前路兇險。若能活下來,夫人,我程老二欠你一個洞房。」
良久,我摸了摸面頰,燙得很。
起身,拉開門,吳弼拱手道:「二少奶奶。」
我道:「今日有兩船貨發往京城,你要格外留神。在渡口盯緊些。」
吳弼會意道:「是。」
貨船走漕運一路北上,沿途每停靠站點均由當地官員核對簽字,作為漕船的通行證。船隊到了京城崇文門碼頭後,還要有負責漕運的官員們核對通過,聯名簽字後才能卸貨。
那夾著紙張的茶磚得經過一層層的檢閱。
一步都不能出錯。
吳弼去了,我心裡猶自懸著。
秦明旭看著我,道:「來柜上尋你,夥計說你在倉房,我過來,喚了幾聲,無人應,還擔心你在裡頭是不是出了事。」
我淡淡應著,好似剛才倉房中的一切並未發生:「在倉房裡點貨,竟未聽到外頭的聲響。秦公子來找我,是有何事?」
「我……」他一拍腦門,好似終於想到了由頭:「你昨日在天盛樓做的衣裳,已然妥了。聽人說你在柜上,我便尋來了。現時衣裳就在堂前,你看看,要是不合心意,我再讓裁縫們改。」
「秦公子讓夥計送來便好,不必自己跑一趟。」
我的疏離像一堵牆。
他忽然笑了笑,靠在門框上,仰頭道:「小姐,其實,在船上的時候,我看到過你的婚書。」
「你——」
他自顧自道:「盜匪來的時候,船上的人亂作一團,你那小丫鬟抱著的包袱散開,落在地上,是我撿起來,還與她的。一路上,我早就注意到你。船隻顛簸,船上的人胃口不佳,你卻捧著饅頭吃得那樣認真。你與小丫鬟說,『餓了飽腹,渴了飲水,困了倒頭便眠,不能給欲望留餘地』,這句話,我一直記著。」
我沉默地聽著。
倉房外過道里的光暗沉沉的,就像一個冗長的夢。
夢裡是我在祝府的日子。
幼年喪母,繼母過門,父親年復一年的漠視,我所有的快樂與嬌縱都隨著母親的棺木埋進了黃土中。我從不去想自己要得到什麼。給我什麼,我就握緊什麼。從不給欲望留餘地。
「小姐,你剛過門,夫君便故去,你難道願意一生悲苦嗎?」秦明旭看著我。
我逕自往門外走。
「小姐,如若你的夫婿還在,我斷然不會與你說上這許多。一生漫長,你難道要用你全部的歲月去填一紙婚書嗎?我想過了,你……若有哪天,你想要再醮,我,我,我可以……」
我猛地轉身,冷冷道:「秦公子越說越離譜。」
再醮,便是改嫁。
這登徒子,實在是讓人氣惱。
「小姐,我半生孟浪,卻是不曾欺過你。我是認真的。」
一陣穿堂風過。
「二嫂,你在這兒,讓我好找。生意習學得如何了?」
三小姐邁著歡快的步子走進來。
迎頭看見秦明旭,她手中的帕子絞作一團,驚詫道:「明旭哥,你怎生在這兒?你與我二嫂相識麼?」
「相識。」
「不相識。」
我與秦明旭同時說著。
卻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莫要添亂。
「清時,秦公子是來送衣裳的。」我道。
「原來是這樣。」
三小姐瞭然,她笑與我說:「二嫂,天盛樓的裁縫手藝好極了。不過……」
她挽住我的手:「不過二嫂穿著粗布葛衣,也很美,就像庭前的玉蘭。」
她雖是與我說話,眼角的餘光卻看向秦明旭。
欲看非看。
似近又遠。
終於,她忍不住道:「明旭哥,你前些時日北上,一路順利麼?」
秦明旭好似還沒回過神來,粗粗應了句:「嗯。」
三小姐道:「我托你從青州給我帶的紙鳶,你帶了麼?」
「……忘了。」秦明旭道。
三小姐臉上湧上來失望,霎時又褪去,她小心翼翼道:「明旭哥,下月初,瓊花觀里有賽詩會,你去麼?」
秦明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道:「嗯。」
三小姐眼睛亮了,道:「好,我也要去呢。明旭哥,你那樣忙,我總是尋不到你……」
她似有許多的話要說。
秦明旭帶著的小廝在喚,像是有什麼事,他拱了拱手,便去了。
三小姐將臉靠在我的肩頭,沮喪道:「二嫂,明旭哥為什麼總也不肯與我多說幾句,每回都匆匆忙忙地走掉……」
我撫了撫她的髮髻。
她一雙清澈的眼看著我:「二嫂,你說明旭哥他……怎麼樣?」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她。
風月之事,抬頭見月,迎面見清風,月不可琢,風不可握。憑是誰,也說它不清。
我此刻只擔憂著程淮時。
他用性命搏忠良二字。會得撥雲見日嗎?
連續幾日,我日日隨著吳弼到柜上打理事務。黃昏的時候,總不由自主去渡口,聽著京城傳來的消息。
荷華陪在我身邊。
她總是站在離我三尺之地,不遠不近。
我有什麼吩咐,她就立即辦好。
起初覺得她過於冷漠,習慣了,便覺出不言不語的好。
她就像檐上的瓦,屋裡的椅,架上的筆,硯里的墨,時時在,時時安。
月末的一日,聽人說督察院督倉御史耿大人被萬歲爺叫去了岫雲觀行宮,兩日沒有出來了。
我心裡一慌,一個趔趄後退幾步。荷華扶住我。
那件事到底是戳破了。
程家貨船夾帶的文書見了天日。
只是不知萬歲爺會相信誰。
仲冬的第一日,天上烏雲罩著。
我剛在北院給老夫人請罷安。
門外的小廝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報信:老夫人,府外來了許多東廠的人……
闔府中人大驚失色。
誰人不知,東廠手段了得?
東廠讓人三更死,絕不會留命到五更。
「難道是滄兒辦官差出了什麼差錯……」老夫人顫巍巍地起來。
我與大少奶奶扶著她到了門口。
為首的那個人抬起頭來。
一張絕美狂狷的面孔。
竟是前些日子馬車上那個血淋淋的年輕男子馮高。
他走向我,俯身道:「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