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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力抗金牌 捨生救良友

2024-04-25 18:53:31 作者: 梁羽生

  身填炮口 拼死護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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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臺鏡明心思靈敏,見張丹楓一定要將那幾頁醫書塞到雲重手中,料知其中必有緣故,笑道:「既然是張大哥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雲重最聽她的話,見她這麼一說,也就拿了過來,心中卻是暗暗奇怪。

  張丹楓道:「好啦,你替澹臺妹子治傷,我不打攪你們啦。」一笑掀簾而出。

  第二日一早,張丹楓便把雲重喚醒,問道:「澹臺妹子傷勢如何?」雲重笑道:「你所傳的那針灸之術,真是神奇極了,下針之後,不過半個時辰,她已能行走如常了。」張丹楓道:「那麼咱們現在便可拔隊出發,還有一場好戲在後頭呢。」雲重滿肚皮納悶,不知張丹楓何以會知道他們昨夜遇難,更料不到他還有什麼神機妙算,只好任從他來擺布。

  十八名跟隨雲重出使的衛士,在昨晚那場激烈的戰鬥中,只是輕傷了三人,都能騎馬。沙濤的賊兵,一半陷在沼澤之中,早已慘遭沒頂,丟下的馬匹,遍地都是,雲重叫隨從選了二十多騎好馬,列隊走出山谷。

  剛出前山,便聽得遠處有馬隊奔馳,還隱隱雜有呼叫之聲。雲重奇道:「好像是一隊潰兵。」張丹楓笑道:「好戲就要登場了,你等著瞧便是。」轉過一個山坳,忽見前面塵頭大起,一隊蒙古兵迎面而來,只有二三十騎的樣子,衣甲不全,馬嘶人喘,軍容凌亂,顯然是曾打了一場敗仗。

  雲重驚疑不定,只見前面的一名蒙古軍官,依著中國武士的禮節,在馬背上抱拳說道:「雲使臣駕臨敝國,我們有失迎迓,請使臣恕罪。」雲重問道:「你們是些什麼人?」那軍官道:「我們是奉太師之命,接使臣到敝國京城的。呀,張公子也在這裡?那好極了。」這軍官正是也先帳下的第一名武士額吉多,他見著了張丹楓,不由自已地顯出尷尬的神色,雖然寒冷,額上卻沁出汗珠。

  張丹楓微微一笑,道:「你們的太師照料得真是周到。」策馬上前,驀然伸手一抓,將額吉多旁邊的一名軍官硬生生地從馬背上倒拽過來,那軍官也好生了得,被張丹楓出其不意地從馬背上抓起,身子騰空,還居然踢出兩腳,但迅即被張丹楓點了麻穴,不能動彈。

  這一下大出眾人意外,額吉多喝道:「張公子,你豈可如此無禮!」張丹楓雙手一撕,將那名軍官的軍衣撕下,又剝開了他裡面所穿的護身皮套,將他一旋,露出背脊,只見背脊上刺著一個草書的「賊」字,張丹楓大笑道:「是誰無禮?你也曾讀過中國之書,這個賊字你認得嗎?哈,幸虧我早就做下記號。」將那軍官一拋,雲重身邊的衛士急忙接過。張丹楓道:「雲使臣,這廝就是昨晚脫逃的那個蒙面賊人,名叫麻翼贊,又是瓦剌太師帳下的武士,你帶著他,送回給也先吧!」

  額吉多大吼一聲,拔刀便斫,張丹楓舉劍相迎,擋了幾招,忽而縱聲大笑道:「你昨晚受的苦頭還不夠嗎?你願落在我的手中還是願落在你太師仇家的手裡?」額吉多怔了一怔,罵道:「昨晚的事情原來都是你這小子從中搗鬼!」一招「力劈華山」,刀鋒直落,一副拼命的神氣,張丹楓暗運內勁,借力反削,舉起白雲寶劍向上一撩,只聽得叮噹一聲,刀劍相交,額吉多的厚背斫山刀刀頭竟然斷了!額吉多撥馬便走,張丹楓笑道:「你走也走不掉啊,你瞧是誰來了。」

  只聽得一聲馬嘶,馬蹄急響,遠遠望去,只見一團白影,轉眼之間,便到了面前,端的是聲如奔雷,勢如閃電,澹臺鏡明一聲歡呼,大叫「哥哥」,原來來的乃是澹臺滅明,他的坐騎正是張丹楓的那匹照夜獅子馬。

  額吉多嚇得魂飛魄散,剛叫得一聲:「澹臺將軍……」澹臺滅明大笑道:「賊廝烏,今日叫你識得俺澹臺滅明!」劈面一拳,將額吉多擊倒。澹臺滅明在也先下令圍困張宗周的府邸之時,曾受夠了額吉多的氣,而今他辭了官職,無所顧忌,這才泄了心頭之憤。

  額吉多的殘兵雖然還有二三十騎,但誰不知道澹臺滅明乃是瓦剌國中的第一員虎將,被他一喝,膽子小的有幾個竟然倒撞馬下,其他全都逃了。澹臺滅明將額吉多綁個結實,澹臺鏡明正待和他敘話,忽見前面又是塵頭大起,雲重驚道:「也先居然敢如此妄作胡為,派了大軍來嗎?」澹臺滅明笑道:「這不是也先的兵。」片刻之後,那隊人馬來到,經過澹臺滅明引見,原來是瓦剌一個部落的酋長,這個部落的老酋長被也先所殺,強迫現在的酋長歸附,至最近也先與阿剌互相爭權,這個部落自然而然地投了阿剌。額吉多本來帶有五百名精銳騎兵,昨晚被這個部落偷襲,幾乎全軍覆沒,剛才逃走的二三十騎,也都給他們活捉了。

  兩下一說,雲重這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原來張丹楓與澹臺滅明南下迎接雲重,在半路上見著額吉多這支軍隊移動,張丹楓夜探營帳,恰巧碰著額吉多與沙濤商量計謀,傳達也先的密令,叫沙濤劫持中國的使臣,再由額吉多出頭相救。張丹楓正愁人少,難以一面抵擋額吉多的五百精兵,一面抵擋沙濤的賊眾,與澹臺滅明一說,知道附近的部落就是也先的仇家,於是定下妙計,由張丹楓去引沙濤的賊兵陷入沼澤,由澹臺滅明乘他的寶馬去說服那個部落的酋長出兵。兩下湊合,果然一舉奏功。

  至於那個武士麻翼贊本和額吉多一夥同來,他是在沙濤初次偷襲雲重的帳幕失利之後,看到信號煙火,前來相助的。不料卻被雲重一掌震裂他的護身皮套,張丹楓乘機用飛針從裂口打進,在他身上刺了大大的一個「賊」字。而今被當場拆穿,將他捉獲,自是無話可說。

  那部落的酋長和雲重相見,互獻「哈達」(一種絲絹手帕,表示對客人的尊重)。雙方協定,除了額吉多和麻翼贊由雲重帶走之外,其他擄獲的人馬武器,都歸那個酋長。雲重隨從的馬匹,這時也都已截獲,所有物資無一遺失。那酋長得澹臺滅明之助,打了一個大大的勝仗,又獲得數百良馬與及許多武器,非常滿意,一再道謝,並自動護送了雲重一程。

  送出山口,那酋長領兵回去,雲重一行,繼續趕路。這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普照,寒氣頓消,雲重攬轡揚鞭,意興甚豪,對張丹楓道:「昨晚全虧了你,也先想給咱們一個下馬威,豈知反給咱們拿著了他的把柄。」張丹楓微微一笑,澹臺鏡明道:「雲大哥,昨晚你指揮若定,咱們得免災難,你的功勞也不小呀。」策馬傍著雲重,並轡而行,澹臺滅明看在眼裡,心中笑道:「原來這小妮子早已選中了心上之人了。」看他們二人親密的樣子,想起張丹楓失意的遭遇,不禁暗暗為少主傷心。

  張丹楓也自有點黯然神傷。雲重正在興頭,忽然問道:「蕾妹呢?她怎麼不和你同來,獨自一人留在瓦剌城嗎?」這話他早已想問,只因昨晚一夜紛擾,直至如今,才有時間閒話家常。

  張丹楓呆了一呆,強自抑著心頭的激動,淡淡說道:「嗯,她沒有同來,她回家探望母親去了。」雲重大喜,道:「不知我的母親可還在世嗎?」澹臺滅明道:「聽說令尊也早已回家去呢。雲大人,這次你們合家團圓,真是喜上加喜呀!」雲重喜極若狂叫道:「真的?」澹臺滅明道:「這還能有假?只是——」忽見張丹楓向他瞟了一個眼色,下面的話立刻咽住。雲重道:「只是什麼?」澹臺滅明道:「只是路途遙遠,他們不知能否趕來和你相見。」雲重笑道:「我就是在瓦剌京城多留幾天,也要等候他們。」見張丹楓神情冷漠,頗為不悅,心中想道:「是了,我們雲家與他們張家本來就是世仇,他聽說我父親還在人世,自然不高興了。呀,這人胸襟氣度,本來豪邁,但在這關節上頭,也未免顯出氣量狹窄了。也好,這樣我就可少擔一重心事,他和阿蕾不分開也得分開了。」

  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雲重對張丹楓的憎恨又減了幾分,甚至可以說,他已經根本不將張丹楓當作仇人看待了。只是對兩家的仇恨,還有點看不開,不願雲蕾和他結合。經過了這一場災難之後,一路上也就平安無事,不必細表。走了十多天,到了瓦剌京城,雲重停下馬來,遙望瓦剌京城,心中無限感慨,想起自己幼年,曾在瓦剌度過最辛酸的歲月,而今貴為使臣,衣錦重來,在揚眉吐氣之際,想起自己三代在瓦剌的遭遇,不自覺地落下淚來,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傷。

  只聽得三聲炮響,城門大開,瓦剌國王早就接到了中國使臣到來的消息,派出專使郊迎。也先也派出人來迎接,他們不見額吉多的那隊騎兵護送,大為奇怪。他們做夢也料想不到,額吉多和麻翼贊早變成了俘虜,現在正被囚在密不通風的騾車之中。至於張丹楓與澹臺滅明,一聽到迎賓禮炮,早就飛馬跑開,避開正門,從第二個城門進城,回家去了。

  也先等候明朝使臣的消息,正是坐臥不安,聽得回來的人報導,明朝的使臣帶了十八名隨從,還有幾名女眷,個個人強馬壯,袍甲鮮明,全不似預料中的受到襲擊,衣甲不全,馬疲人倦的樣子。至於額吉多連同他的五百騎兵,更是連一個影子也見不到。也先吃了一驚,大感莫名其妙,心道:「額吉多與麻翼贊,武功高強,人又精明,還有五百騎兵與沙濤的嘍兵相助,絕無失手之理。縱算失手,也總該有人逃回報信,怎的卻一個也不見!難道這明朝的使者是天神不成?」百思不解,整晚無眠,第二日一早,便派人到賓館請使臣到太師府中相會。

  也先是瓦剌的太師,又自己委任自己做這次議和的全權大臣,依照禮節,雲重也當去拜訪他。於是帶了四名隨從,還帶了一輛騾車,前往拜會。

  也先一早起來相候,好不容易,等到將近中午時分,才得到衛士的報告,說是明朝的使臣已經來到,還跟有一輛騾車。也先心中暗暗納悶,想道:「難道他們帶了一騾車的禮物來,這些禮物一定是笨重的東西了。」立刻打開中堂,將侍從留在階下,請使臣登堂相見。

  雲重相貌軒昂,意態凝重,在兩行衛兵的刀槍劍戟叢中穿過,傲然不懼,一步一步,踏入中堂,也先一見,不覺呆了。這人的相貌,好似在哪兒見過一般!這剎那間,另一個明朝使臣的影子突然從心頭掠過,那是三十年前的雲靖,在瓦剌牧馬二十年的明朝使臣,那不屈不撓、傲然挺立的影子,和眼前這個少年簡直一模一樣。

  雲重上前相見,送上中國皇帝的禮物,無非是玉如意漢白玉之類,那是兩國往來的禮節,作為對別國大臣的一種敬意,雖然也是貴重之物,但卻並非特別的珍寶。不亢不卑,完全適合大國使臣的身份。也先請教姓名,聽說也是姓「雲」,心裡先吃了一驚,強笑說道:「真巧極了,三十年前來的那位使臣,也是姓雲。」雲重笑道:「還有更巧的呢!三十年前是爺爺出使,三十年後是他的孫兒出使,請教太師,這也算得是個佳話吧。」也先面色倏變,急忙乾笑幾聲,道:「佳話,佳話!」驚惶失色,手足無措的神情,都露了出來。雲重得意之極,哈哈一笑,逼緊一句道:「我這次出使,事先也學會了養馬的本事,必要之時,也準備在貴國久留呢!」

  也先尷尬之極,連連乾笑道:「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哈哈,雲大人真愛說笑話!」咳了一聲,捻須說道:「雲大人此次出使,敝國有失迎迓,老夫在此告罪了。雲大人遠涉關山,一路上辛苦了,辛苦了!」也先說此番話,一來是想扭轉話題,二來是想側面試探他路上有否出事。雲重冷冷一笑,道:「也沒什麼,只是踏入貴國國境之後,偶而遇過幾個小賊。」也先嚇了一跳,隨即想道:「若是幾個小賊,那就不會是額吉多他們了。」連忙說道:「在什麼地方遇的賊人?雲大人記得麼?那些地方官有虧職守,待我立刻將他們撤職查辦。」雲重笑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沒有絲毫損失,我私人還有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要孝敬太師。」也先眉開眼笑,道:「雲大人何用這樣客氣。」雲重道:「請太師准我的隨從將車上的禮物拿上廳來。」也先心道:「我所料不差,車上裝的果然是禮物。這些粗重的禮物,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到底是中國使臣的禮物,自己正愁此人倔強,難以對付,難得他竟先對自己表示敬意,那自然是大增光彩。因此也先對禮物的貴重與否,倒在其次,滿懷高興地一面謙讓,一面叫人閃開一條道路,讓雲重的侍從將禮物扛上廳來。

  雲重微微一笑,也先放眼看時,只見雲重的四個隨從,扛著兩個麻袋,走上廳來。也先還以為裡面裝的乃是中國的土產,暗笑雲重出手寒酸,麻袋在地上重重一頓,忽聽得「哎喲」一聲,在裡面傳了出來,袋口一開,兩個被捆縛得像粽子一樣的人滾在地上,其中一個還袒胸露背,背脊上露出一個草書的「賊」字。雲重笑道:「就是這一點不成敬意的禮物,請太師笑納!」

  這兩個人不問可知,自是被俘虜的額吉多與麻翼贊,他們被囚在麻袋之中多日,頭昏腦脹,忽被解開穴道,驟見光亮,急忙跳起,第一眼就瞧見也先,還以為是自己人解救的,不禁狂喜叫道:「太師——」

  也先驟吃一驚,但他乃一代奸雄,瞬即之間,便猜到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情,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你們這兩個小賊居然敢冒犯天朝使者,來人呀,先拉下去打三百大板,再打進天牢,讓我裁處。」額吉多、麻翼贊嚇得魂飛魄散,只聽得同伴衛士轟然大喝,將他們的聲掩蓋過去,連拖帶拽地把他們拉進後堂。

  雲重又是微微一笑,道:「太師日理萬機,值不得為兩個小賊費神,所以我敢于越俎代庖,將他們擒獻。」也先面色漲得通紅,道:「這兩個小賊,真是丟了我的面子。咳咳,一定要重重處罰,重重處罰!」雲重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他,讓他自說自話。也先越說越慌,須知這二人是他帳下數一數二的武士,還帶有五百鐵騎,尚有沙濤協助,竟然給雲重輕描淡寫地全都解決,還活捉了來,也先怎得不驚?更兼雲重看著他的那副神氣,就像審問一般,也先自說自話,說到後來,面色由紅轉白,簡直不知所云。

  雲重見也先窘態畢露,心中暗笑道:「今日已弄得他夠受的了,且罷,不必再逼他了,也免得他老羞成怒,反而橫生枝節,誤了和談。」於是微微一笑,道:「一國之內,良莠不齊,有幾個小賊,亦是尋常之事,太師不必介懷,咱們還是商談和約吧。」也先鬆了口氣,道:「雲大人說的是。」雲重取出一本小折,遞過去道:「這是我們的和約草案,請太師過目。」那是于謙擬定的和約,主要內容很是簡單,無非各保疆土,平等相待,雙方永不再動干戈之類。附款是留在瓦剌的中國「太上皇」(即被俘的明英宗祈鎮),必須立即送回。也先略略一看,沉吟不語。他本來另外訂有一份草案,仿以前宋朝和遼金兩國所訂的和約前例,要明朝國君居於小輩,與瓦剌締為「叔侄之國」,並要每年繳納三百萬兩銀子,五萬匹綢緞,總之想占中國的便宜。卻想不到弄巧反拙,他費盡機謀,原欲把明朝的使臣弄於股掌之上,卻反而被明朝的使臣拿著了他的把柄。這時被雲重的威儀鎮懾,也先有如被鬥敗了的公雞一樣,自己所擬訂的草案,放在袋中,竟不敢摸出來。雲重正容說道:「中國是禮義之邦,而今意欲與貴國締為兄弟之國,以往之事,一概不咎,這和約兩不吃虧。若太師尚有三心兩意,以為中國可欺,那麼我們邊關亦有十萬雄兵,也可以和太師周旋一下。」雲重的說話有柔有剛,極為得體。也先上次侵入中國,雖然在土木堡大獲全勝,俘虜了明朝的皇帝,但接著就在北京吃了一個大敗仗,被趕出雁門關外,說起來這場戰事,互有勝敗,誰都不能以戰勝國自居。明朝提出的和約實是公允之極。也先盛氣已折,心中想道:「這使臣難以對付得極,簡直比當年他的爺爺還要厲害,再拖延也討不了便宜。」更兼又要顧慮到阿剌的內憂,於是只好接過雲重的草案,約好待瓦剌國王過目之後,再定期商談。

  和議談得甚為順利,不過十天,雙方都已同意簽字,就以中國所提出的和約為依據,只不過改了些個別的字句。雙方談妥:在和約簽訂之後的第二日,就由明朝的使臣迎接他們的「太上皇」回國,這時被俘的皇帝祈鎮亦已遷出囚房,被安置在瓦剌皇宮之中,待以國君之禮了。在和議商談的期間中,張丹楓曾派人送信給雲重,邀雲重到他家中一敘。雲重記著世仇,雖然對張丹楓已無恨意,但亦不願前往。張丹楓也沒有來看他。

  轉瞬便到了明朝使臣離開瓦剌的前夕。這一晚雲重興奮非常,在賓館中踱來踱去,睡不著覺。在另一處地方,也有兩個人興奮非常,睡不著覺。這兩個人便是張丹楓和他的父親,不過他們父子的心情又各有不同。張宗周是在興奮之中又帶有極深沉的悲涼,這時,正在花園裡倚著欄杆和張丹楓說話。

  這幾日來,張宗周似枯槁的樹木一樣,春風雖已吹拂大地,但枯樹上卻沒有一枝新芽,一片綠葉。他把自己關閉在書房之內,連兒子也很少說話,對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他也絕口不提,這反常的沉默,家中的人都為他擔心,張丹楓本來想去拜會雲重,也為了父親,不敢離開家門半步。

  這一晚,張宗周突然將兒子喚來,父子倆在花園中徘徊漫步,久久不語,看看月亮已升至中天,張宗周嘆了口氣,吟道:「今夜園中月,明年只獨看。」斜倚欄杆,遙望雲海,似乎想透過雲海,看到他夢中游遍的江南。張丹楓淚咽心酸,叫道:「爹爹。」張宗周悽然一笑,忽然問道:「聽說和約已簽,明朝的使者明天便要回國了,是麼?」這還是第一次問及明朝的使者。張丹楓道:「是的。」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也是姓雲的,是麼?」張丹楓道:「是的。」他心中已想過千遍萬遍,雲重既不願見他父親,他也不敢將雲重的身份告訴老父。張宗周道:「這位使臣不辱使命,比當年的雲靖還強!」他還未知道這位使臣就是雲靖的孫子。張丹楓含笑點了點頭,張宗周忽道:「楓兒,那麼你明天也該走了!」

  張丹楓心中一震,這願望他已想了多年,但而今從他的父親口中說出來,他的心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知道得很清楚,若然自己明天一走,那就是和父親永無再見之期了。生離死別,昔人所悲,何況是自己的生身老父!張丹楓抑住了心頭的顫動,明知父親不會答應,仍然問道:「爹,那麼你呢?」張宗周面色一沉,忽而又笑道:「你的東西我都已替你收拾好了,這是最後一次照料你了。」張丹楓心情激動,衝口說道:「爹,你不走,那我也留在這兒伴你。」張宗周柔聲說道:「不,你要走!你年紀還輕吶。澹臺將軍和你一同走,我已經告訴他了。」

  張丹楓道:「澹臺將軍也走?……」下面的一句「那麼你豈不是更孤單了?」說不出來,張宗周微笑道:「是的,澹臺將軍——」忽見面前人影一閃,澹臺滅明奔到面前。張宗周笑容未斂,正想說道:「話說曹操,曹操便到。」只聽得澹臺滅明氣喘吁吁,顫聲說道:「主公,不好了!」張宗周從來未見過澹臺滅明這樣慌張,問道:「什麼事情?」澹臺滅明道:「咱們的府邸已被人包圍了!」張丹楓凝神一聽,果然聽出了外面的人聲。張宗周還是神色如常,道:「那麼咱們就出去看看。」

  張丹楓與澹臺滅明跳上牆頭,只見府邸四周圍了幾層,對著正門,還有一尊紅衣大炮!蒙古人最先把火藥運用到戰爭上,當年橫掃歐洲,就仗著火器之力不小,想不到而今竟用來對付張家。在紅衣大炮的後面,一排並列著三騎健馬,那是額吉多、麻翼贊和青谷法師的師兄白山法師。

  蒙古兵點著松枝火把,一見張丹楓站了出來,轟天價的大聲吆喝,張丹楓力持鎮定,向下面發話道,「你們來做什麼?」他運氣傳聲,有如龍吟虎嘯,將蒙古兵嘈嘈雜雜的聲音都壓了下去。額吉多拍馬上前,對著牆頭,大聲笑道:「張丹楓,今日看你還有什麼手段?你要死還是要生?」張丹楓道:「怎麼?」額吉多道:「若然要生,你就自己動手,把家中的人全都縛了。只留下你的父親可以不縛,然後打開大門,讓我們將你們父子帶去交給太師,由太師發落。」張丹楓「哼」了一聲,道:「若然不呢?」額吉多道:「我留點時間,讓你們想個清楚。這尊大炮,你該看見了吧。任你武功再強十倍,也難抵擋。限你們五更答覆,若然敢道半個不字,還想抵抗的話,那麼對不住,天一亮,我就向你們開炮!」

  張宗周道:「楓兒,下來。」張丹楓和澹臺滅明走到張宗周面前,張宗周道:「看來也先這廝非得我而不甘心,就由我跟他們走吧!你和澹臺將軍一身武功,相機可以逃走!」張丹楓道:「不能!我們絕不能讓你受也先之辱!」張宗周想了一想,忽而朗聲笑道:「好志氣,好志氣!咱們兩三代以來,在瓦剌屈辱求生,氣也受夠了。而今中國已強,是不能再受他的侮辱。好吧,那就讓我和家人死在這兒,你們從後門殺出!」張丹楓斬釘截鐵地道:「不能!」澹臺滅明也道:「要死我也和主公死在一處。」張宗周含淚笑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兒子、好部下,呀,只是我累了你們了。」張宗周想起他和他的父親兩代,為了一念之差,想借瓦剌的兵力與明朝再爭奪江山,不惜在瓦剌為官,替瓦剌整軍經武,費了多少心力,把瓦剌變成強國,不料到頭來反自食其果,不但自己的國家幾乎被瓦剌所滅,而今連自己一家,也要毀在也先的炮火之下!

  外面又傳來了額吉多的叫聲:「想好沒有?最遲天亮我們就開炮了!」張丹楓枉有一肚皮智計,這時也想不出辦法對付,看著父親那悲憤的神情,心中無限焦急!

  這個時候,在另一處地方,也有一個人焦急非常,這個人卻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

  脫不花自然知道和約已經簽了的消息,知道明朝的使臣明天一早便要離開,也料到張丹楓必然會跟隨明朝的使臣回國,心中悲苦,愁眉不展,她父親也看了出來。這日晚間,也先喝了幾杯酒,意興甚濃,對女兒笑道:「你不必傷心,我看張丹楓明天未必會走,我有法子將他弄回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給你拿下來。花兒,你瞧爹多疼你!」脫不花又驚又喜,再問父親之時,也先卻只顧喝酒,不再說了。

  這晚,脫不花滿懷心事,不知父親弄的是甚玄虛,午夜時分,忽聽得外面客廳有人說話,脫不花忍不住悄悄起來,躲在屏風後面偷聽。

  客廳內有兩個人,一個是她的父親也先,另一個則是他們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脫不花屏息呼吸,凝神靜聽。只聽父親問道:「明朝的使臣天一亮就出城,咱們的禮物都齊備麼?」窩扎合道:「都齊備了。」也先道:「姓雲那小子真不好對付,謝天謝地,他去了我可安樂了。」窩扎合道:「太師是不是也要去送行?」也先道:「你代表我去,推說我有病吧。反正有國王送他們出城,也夠隆重的了。」

  脫不花見他們說來說去,都是關於明日送行的事,不感興趣,正想回去睡覺,忽聽得父親問道:「那尊紅衣大炮,威力極大,你看炮聲會不會傳出城外?」窩扎合道:「張宗周的府邸離城門十里有零,這炮聲可傳十里,天亮之時,他們已經出城,又隔著一堵厚厚的城牆,就是聽見,也不過像爆竹一樣的聲音,不會起疑的。」脫不花吃了一驚,只聽得窩扎合又道:「而且不一定要放炮,他們在炮口之下,還不乖乖地自己綁來聽太師發落麼?」也先道:「張宗周父子都是一副硬性子,尤其是張丹楓,更是吃軟不吃硬,我瞧他們是寧死不屈。」停了一停,嘆口氣道:「張丹楓文武雙全,倒真是個人才,可惜他不肯為我所用,還處處和我搗亂。這樣的人若放他回國,終是瓦剌心腹之患呀,但願他如你所言,降順於我。要不然也只有不顧脫不花的傷心,將他除了。」原來也先在那日事後,盤問額吉多與麻翼贊,知道計救雲重,活捉沙濤,消滅也先派去的五百鐵騎,等等事情,都是張丹楓干出來的。也先又驚又怒,早就定下今日炮轟之策。但在明朝的使臣未離開之前,卻不能行,所以一定要等到天亮之時,明朝的使臣離城之後。

  脫不花聽得毛骨悚然,心中焦急之極,聽得外面敲了三更,父親吩咐窩扎合一些事情之後,才回去安歇。也先的房間正在脫不花的房間對面,脫不花躺在床上,只見父親房中燈火未滅,人影在窗簾上移來移去,想是他心情緊張,故此深夜不眠。脫不花比她父親還要緊張百倍,苦苦思索,盤算救張丹楓之計,但父親未睡,她怎敢走出房間。

  好不容易等到父親房中燈火熄滅,脫不花噓了口氣,一躍而起,忽地醒起外面還有人守衛,自己出去,他們固然不敢攔阻,但必然驚動父親。脫不花想了一想,悄悄地將睡在里房的侍女喚醒,叫她燙了兩壺熱酒,送給在花園值夜的兩個衛士喝,就假說是因為天寒地凍,太師特別賞賜的,酒中暗暗下了麻藥。

  脫不花心中七上八落,生怕那兩個衛士不上圈套,聽外面銅壺滴漏之聲,恨不得有什麼辦法把時間留住。好不容易盼得那侍女回來報導:兩個衛士不疑有假,果然醉了。脫不花早已換了夜行衣服,急忙悄悄溜出,奔入花園,從牆頭上一躍跳出。這時太師府中已敲了四更了。

  這時雲重在賓館之中,也是興奮非常,睡不著覺。瓦剌國王已與他約好,明日一早,就以送天朝國君之禮,將明朝被俘的皇帝祈鎮,送到城門,與雲重會齊,一同歸國。這是最尊敬的禮節,不必雲重到瓦剌朝上去辭行。

  外面星月交輝,天空一片明淨。雲重倚欄遙望,心道:「看這光景,明日該是個風和日麗的晴天。冬去春來,重歸故國,皇上不知該多麼高興呢!」想起自己此行,幸而不辱使命,不但締了和約,還將羈留異國的皇帝接回,這樣的事情,幾千年來,史冊所無,雲重為被俘的皇帝而歡欣,也為自己的幸運而慶幸。

  但在高興之中,卻也有哀愁。在就將離開瓦剌的前夕,雲重自然而然地更加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來的消息?周山民不是已經見了他們麼?為何還不到京城來和自己相會?種種疑慮,都在心頭湧起。雲重本意要多留幾日,等待家人團聚的,可是想不到和約締結得那麼順利,而祈鎮又急不及待地日日派人催雲重起行,這個被俘的皇帝心中所想的無非是早日趕回,重登大寶,他哪裡會知道雲重的心事。

  在離開的前夕,雲重也自然想到了張丹楓,這次出使的成功,大半是靠了張丹楓之力,可是為了兩家的世仇,他不願到張家拜會自己祖父的仇人,而張丹楓也不來看他。雲重不知怎的,一想起來,就覺心中悵惘,這期間澹臺鏡明也曾勸過他不下數十次,勸他和張家釋嫌修好,可是羊皮血書的陰影還重重地壓在心頭,他怎肯踏入仇人的家門?但雖然如此,他對這不久之前還視為仇人的張丹楓,卻有了一種捨不得分開的感情了。

  「張丹楓明早會不會趕來和我同行呢?」雲重想起了這個問題,心情矛盾之極。他心底里似乎是盼望他能趕來,但又似乎不想他趕來,若然他真的趕來,和自己重歸故國,那麼將來自己的父親怎樣看法,他對雲蕾的糾纏,又肯不肯就此割開?自己的父親會不會罵自己和妹妹是一對不肖的兒女?

  歡欣、憂慮、恩怨、愁煩,種種情緒,打成了一個個結,結在心中,剪不斷,理還亂,雲重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心情,他獨倚欄杆,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地已聽得外面打了四更了。

  雲重正想回房稍睡片刻,忽聽得下面人聲嘈雜,隨從上來報導,賓館裡跳進了一個蒙面的夜行人,口口聲聲說要立即謁見使臣,不知是否刺客,請雲重處置。雲重大為奇怪,想了一想道:「好,讓他進來。」過了一陣,衛士將一黑衣少年推了上來,是蒙古武士的裝束,但身材苗條,卻與一般蒙古武士的粗豪,大不相類。

  雲重好生奇怪,道:「你深夜求見,有何事情?是誰人遣你來的?」那青年武士面上蒙著一塊黑巾,露出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只見他眼波一轉,低聲說道:「請大人屏退左右。」雲重的侍從懷疑他是刺客,一人上前稟道:「請大人小心。」另一人便待上前搜他的身子,那武士陡地閃開兩步,眼光中露出又羞又惱的神情,雲重心中一動,揮手說道:「你們都下去,咱們天朝使者,以誠待人,何須戒懼。」待隨從走開,雲重隨手關上房門,笑道:「現在可以見告了吧?」

  只見那年青武士將面巾撕下,脫了斗篷,卻原來是個俏生生的蒙古少女。她第一句話便道:「我是也先的女兒!」雲重嚇了一跳,那武士女扮男裝,早已被他看出,不足驚異,但她竟是也先的女兒,此事卻是雲重萬萬料想不到!雲重不知也先耍什麼花招,急忙起立讓座,道:「尊大人有何見教?為何要你前來?」

  脫不花搖了搖頭,表示並非父親遣來。雲重更是奇怪,只見脫不花神色倉皇,衝口說道:「雲大人,你和張丹楓是不是好友?」雲重道:「怎麼?」脫不花道:「如今已敲了四更,只要天色一亮,張丹楓全家老幼,都要化為飛灰!他的性命如今懸在你的手中,你救他還是不救?」雲重驚駭之極,急忙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脫不花道:「我父親恨他助你,更怕他回到中華,將來永為瓦剌之患,所以已派兵圍了他的府邸,只待天色一亮,就要用炮來轟!」雲重道:「我如何可以救他?」脫不花道:「立刻到張家去!」

  雲重亦是聰明之人,驚惶稍定,心中一想,便知其理,自己是中國的使臣,若然趕到張家,也先正急於與中國媾和,他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開炮。他要等待天亮動手,那自然也是避免給自己知道。

  這一瞬間,雲重心頭有如平靜的海洋突然被風暴激起千重波浪,這一去不但要踏入仇人的家門,而且要誤了行程,而這日期又是瓦剌的國王和明朝的「太上皇」與他早約定了的!

  脫不花雙睛註定雲重,幾乎急得要流下淚來,忽地顫聲叫道:「你到底救他還是不救?」雲重心中煩亂之極,腦海中陡地閃過張丹楓那丰神瀟灑的影子,閃過在自己遇難之時,張丹楓揭開帳幕,笑吟吟地突如而來的神情。這樣的人,誰能忍心讓他死去?

  不待脫不花再問,雲重已驀然跳起,打開房門,高聲叫道:「派兩個人立刻飛趕去瓦剌皇宮,通知黃門官,叫他立即轉達瓦剌國王,說我明天不走!」隨從們一擁而進,紛紛問道:「怎麼?」雲重道:「你們立刻整裝,隨我出發,我要去拜會張宗周!」這時他把誓死不入仇人之門的誓言早已拋之腦後了。

  剛才那陣一騷動,澹臺鏡明亦已驚起,這時正站在雲重的臥室門前,瞥見一個蒙古少女,臉上帶著笑容,眼角卻掛著淚珠,而且還緊緊地握著雲重的手,心中正在莫名其妙,忽聞得雲重說出要去拜會張宗周的話,更是驚詫。雲重叫道:「好呀,澹臺妹子,你也去!」澹臺鏡明心中歡喜無限,無暇再問情由,含淚笑道:「是呀,咱們早就該去了!」這時她才和脫不花互相請問姓名。

  賓館離皇宮不遠,離張家卻有六、七里路,雲重一行乘著快馬,在深更夜靜,衝出街頭,自然引起騷動,但他們打著明朝使者的大紅燈籠,卻也無人敢予攔阻。雲重為了避免經過皇宮,抄過僻靜的街巷,繞道而行,剛剛轉出葡萄大街,這是瓦剌京城中心的大街,走到盡頭,再轉過西邊,就可望見張宗周的丞相府。橫街里突然奔出一騎健馬,攔在前面,雲重喝道:「我是大明使者,誰敢攔阻?」馬上人身手矯捷,給雲重的馬頭一衝,一個筋斗翻在地上,仍然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面金牌,朗聲說道:「明朝天子御旨,請雲大人接詔。」

  雲重吃了一驚,隨從上前,把燈籠一照,雲重定晴一看,認出那是在土木堡明兵大敗之時被瓦剌軍俘去的大內侍衛之一。那次皇帝身邊的侍衛,除了戰死與自殺之外,還有四五個人,同皇帝一齊被瓦剌所俘,初時本是分開囚禁,至雲重到來談和之後,瓦剌國王將祈鎮接到皇宮,待以君主之禮,撥了一座宮殿給他居住,這幾個衛士也就被釋放出來,仍然讓他們侍候他們的故主。

  用金牌命令大將,乃是中國皇朝的慣例(宋代的岳飛就是被皇帝一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回的)。祈鎮在目前嚴格說來,實在還是俘虜的身份,他卻仍不忘「祖制」,這金牌自然是借來的了。祈鎮似乎怕雲重還不相信,金牌之外,尚有詔書,詔上寫著一行草字:「宣使臣雲重進宮朝見。」金牌加上詔書,而且是深夜相召,可以料想,那一定是極緊急的大事,所以才如此鄭重。

  雲重把詔書接過一看,那上面還蓋有明朝天子的私章,字跡也確是祈鎮手書,那自然是不會假了。雲重吃了一驚,不知所措!現在距離天亮只有一個時辰,若然去朝見皇上,只恐時辰一到,張丹楓全家老幼就要在炮火之下化成飛灰!但若不去,這不接聖旨的罪名可是非同小可!雲重拿著詔書,躊躇難決,澹臺鏡明叫道:「到了張家之後再入宮朝見。」雲重道:「好,就是這樣。」那捧金牌的衛士仍然跪在馬前,不敢起身,雲重道:「你回去稟告皇上吧,明早暫不動身,最遲午間,我一定進宮朝見。」那衛士仍然直挺挺地跪著,不肯拿回金牌。忽聽得後面馬鈴之聲急促地響,又是一騎駿馬奔了上來,馬上人一躍而下,又跪在雲重的前面。

  這人也是伺候祈鎮的衛士,像先前那個衛士一樣,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掏出詔書,詔書上寫道:「宣使臣雲重立即進宮朝見。」字句與上一封詔書相同,只是多了「立即」二字,雲重捧著詔書,手指顫抖,沒了主意。脫不花叫道:「理它什麼詔書,咱們還是照剛才的說法。」話聲未了,又是一騎快馬追來,大聲叫道:「雲大人接詔!」這是雲重舊日的同僚,皇帝貼身的侍衛,樊忠之弟樊俊。只見他也是一手高舉金牌,一手遞過詔書,詔書的字句與前一封完全相同,但在那「立即」兩字旁邊,又打了兩個圈圈,表示十萬火急之意。雲重問道:「樊侍衛,究竟是什麼事情?」樊俊道:「咱也不知是甚事情,只是皇上親口吩咐,一定要雲大人立刻進宮朝見。不得稽延。」

  雲重嘆了口氣,須知這金牌召喚,實是最嚴重的聖旨,昔日宋朝的名將岳飛,尚自不敢違抗,何況雲重?而且他也怕宮中有變,功敗垂成,兩相權衡,自是皇帝更為重要。雲重接了三面金牌,只得撥轉馬頭,對澹臺鏡明道:「好,你們先去。」立刻策馬飛奔,與祈鎮的三個衛士同進皇宮。

  澹臺鏡明已從脫不花口中知道張家之事,焦急非常,心中恨道:「張丹楓挽救了明朝的江山,這倒霉的明朝天子卻要累張丹楓送了性命!」但云重決意要去,她自是難以阻攔,只好率領雲重的十八名隨從,快馬疾奔。

  哪知在大街的西邊,瓦剌的京師太尉(武官名,相當於明朝的九門提督)早已嚴陣相待。雲重的衛隊長上前叫道:「咱們奉雲大人之命,前往拜訪你們的右丞相。」那蒙古太尉道:「那你們的雲使臣呢?」隨從道:「雲大人剛剛奉詔進宮,就要趕來。」蒙古太尉道:「既然如此,那就等雲使臣來了再說。我們奉命保護明朝使節,你們的使臣不在,這擔子我們可挑不起。」

  脫不花悄悄說道:「咱們衝過去。」只是那邊蒙古太尉早已下了命令,鐵騎橫列,弓箭手、絆馬索都已準備停當,嚴陣相待。澹臺鏡明與雲重的隨從識得大體,知道若然硬沖,事情就不可收拾,兩國邦交,也許因此破裂,何況敵眾我寡,亦未必沖得過去,急忙止著脫不花,仍然和他們說理。可是蒙古太尉,下了命令,便退入陣中,任雲重的侍從叫嚷,他竟毫不答理。

  兩邊僵持不下,澹臺鏡明和那十八名隨從都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空自心焦,毫無辦法,看來只得等候雲重趕回了。可是他們可等,張丹楓卻不能等。只聽得城樓上敲起五更,再過些時,天色就要亮了!脫不花忽然大叫一聲,馳馬向前衝去!澹臺鏡明想拉也拉不住!

  蒙古兵忽見一個本族的少女衝來,怔了一怔,弓箭手拉著弓弦,不敢放箭,撓鉤手的絆馬索也不敢拋出去,黑夜之中,初時本看不清楚,但到了陣前,在松枝火把照耀之下,卻有過半數的軍官認得是也先的女兒脫不花!蒙古的男女之防,本不如中原嚴謹,脫不花又好騎馬射箭,與許多軍官都很熟識。

  那蒙古太尉急忙上前說道:「我們奉了太師之命,不許閒人通過。」脫不花柳眉倒豎,斥道:「我是閒人麼?我也是奉了我爹爹之命,一定要過!」拍馬直衝。蒙古太尉見脫不花從明朝使者那邊衝過來,雖覺極為奇怪,但誰都知道她是太師的愛女,見她發起潑來,橫衝直闖,無人敢加攔阻,只好兩邊閃開。脫不花衝過了重圍,抬頭一看,只見東邊天際,已露出一線曙光!

  此時張家被圍,合家上下,都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有張宗周神色自如,似乎對生死都已不放在心上。張丹楓亦是甚為鎮定,但想起臨終之前,不能見著雲蕾一面,心中卻是無限悲痛。

  這家人團坐在圍牆之下,圍牆外面時不時傳來了蒙古兵叫囂的聲音,那是死亡的威脅,圍牆內一片靜寂,只聽得敲了三更,不久又敲了四更,北國的冬夜甚長,但在這群在死神陰影下的人們,卻感覺到「寒宵苦短」!

  時間慢慢過去,死亡的陰影越來越來重,圍牆外面叫囂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四更剛敲了不久,城樓上又傳來了五更的聲音。張丹楓嘆了口氣,跪在父親面前,說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張宗周輕輕撫摸兒子的頭髮,含笑說道:「若是一年之前死了,我將死不瞑目。如今呢,你總算為中國做了一些事情,我呢,也出過一點點力,雖然還未能贖罪,心中卻也無憾了。」笑得甚是淒涼。張丹楓見他父親面色奇異之極,禁不住心頭一動,但此時此際,還有什麼可問?張丹楓只是覺得,在臨死之前,他父親的心意和自己特別相通,他感到有生以來,從來未曾與父親有過像此刻的接近!

  澹臺滅明也笑一笑,道:「主公,咱們今日互相告辭了!」向張宗周拜了三拜,他心意已決,要在敵人的炮彈來到之前就橫鉤自刎。這時已敲了五更,再過片刻天色就要亮了!

  忽聽得外面一陣叫聲,澹臺滅明道:「天還未亮,他們就要炮轟了?」雙鉤一橫,張丹楓道:「呀,不像!」澹臺滅明停下雙鉤,道:「什麼不像?」張丹楓道:「好像是有什麼人來了?咦,來人正在和他們廝殺!」跳上牆頭一望,只見半里之外,有三匹健馬沖入後陣,圍在前面的蒙古兵也禁不住騷動起來,只是那尊紅衣大炮還對準自己的家門。

  額吉多帶來的武士都是百中選一的精銳,個個能拉五石強弓,一聲令下,千箭如蝗,紛紛向那三騎健馬射去,只聽得呼喝聲中,戰馬狂嘶,遠遠望去,只見那三匹馬跳起一丈來高,馬腹馬背都被利箭洞穿,馬身全被鮮血染紅,狂嘶跳躍,忽然四蹄一屈,跳翻地下。那三個騎士騎術精絕,只見他們一個筋斗,在馬背上凌空飛起,倏忽之間,飛起一片綠光,跟著一團白光,一道青光也交叉飛起,利箭一近,便紛紛墮地,張丹楓這時才看得清楚,來的三人正是轟天雷石英和黑白摩訶!黑摩訶揮動綠玉杖,白摩訶揮動白玉杖,石英揮動青鋼劍,舞到急時,便只見綠光、白光、青光三個光球,直衝敵陣。

  蒙古武士紛紛堵截,黑白摩訶一聲怒吼,揮杖亂打,打得人仰馬翻,有些輕功較好的,跌翻之後,仍然衝上,卻又被石英劍戳掌劈,簡直近不了身,這三個人橫衝直撞,銳不可當,看看就衝到中央。白山法師大怒,搶上前去兜攔,第一個碰著石英,白山法師一招「獨劈華山」,碗口般粗大的禪杖當頭掃下。這白山法師乃是青谷法師的師兄,武功在額吉多之上,這一杖之力,足有千斤,劍杖相交,當的一聲,飛起一蓬火星,白山法師大喝一聲「倒下!」禪杖力壓,石英身軀微微一晃,忽地笑道:「不見得!」手腕一翻,青鋼劍突然脫了出來,揚空一閃,轉鋒便戳白山法師的肩背。白山法師自恃氣力過人,卻不料適才那一杖並未將敵人打翻,劍杖相交,自己的虎口也隱隱發疼,正在吃驚,突然間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敵人竟已轉到了自己的背後發招。石英以飛蝗石、驚雷掌、躡雲劍三絕馳名武林,尤其以躡雲劍法,飄忽異常,最為難敵。白山法師閃開兩劍,正在倒轉杖頭,想擋開他的第三劍,只聽得石英大喝一聲:「著!」青鋼劍在禪杖上一碰,驟地反彈起來,反手一劍,在白山法師的肩頭劃了一道傷口,白山法師練有一身「鐵布衫」的功夫,中了一劍居然不倒,禪杖在地上一點,躍出一丈開外,掄杖翻身,尚欲廝殺,石英早已沖入陣中去了。

  白山法師怒吼如雷,忽聽得一聲罵道:「賊廝烏鬼叫討厭,吃我一杖!」白山法師正自發火,見黑摩訶疾奔而來,大吼一聲,禪杖攔腰便掃,哪知腳步剛起,黑摩訶已到了跟前,綠玉杖一挑,有如鐵棒擊鐘,嗡的一聲巨響,白山法師的禪杖脫手飛到半空,嚇得魂魄齊飛。他自以為氣力驚人,哪知黑摩訶比他還要厲害,眼見黑摩訶第二仗又已打下,白山法師哪裡敢接,急忙斜躍數步,恰恰撞到白摩訶面前,白摩訶罵道:「賊廝烏,陽關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撞進來,你既撞到我的跟前,且吃我一杖!」呼的一聲,順手一杖,將白山法師打翻,兩條腿都齊根斷了。

  石英沖入陣中,大聲叫道:「黑石莊世襲龍騎都尉石英求見主公!」原來石英的先祖是張士誠的親信衛士,被封為「龍騎都尉」之職,而今石英來到,仍然按照以前皇室的主僕之禮通名稟報,求見張宗周。張宗周熱淚盈眶,扶著兒子的肩,走上圍牆,說道:「楓兒,你叫他快走吧!」黑白摩訶也叫道:「張丹楓,為什麼不衝出來?老朋友來了,你也不出來接麼?」

  張丹楓一聲苦笑,正欲說話,陡然間,忽見包圍他家的武士分開兩邊,現出一條通道,那尊紅衣大炮適才被人牆擋住,而今也顯露了出來。石英見了大吃一驚。只聽得額吉多大叫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開炮!」額吉多聽他們的稱呼,知道他們與和張丹楓父子的關係,料他們不敢讓張家毀於炮火,故此立施恫嚇。

  其實那紅衣大炮,轉移不便,絕不能打到黑白摩訶他們;而其時剛打過五更不久,天尚未亮,額吉多亦不敢向張家開炮,只要黑白摩訶與石英衝上,張家之圍立解。可是張丹楓與石英等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微妙關係,尤其是石英,見那尊大炮對準張家,更是不敢動手。

  黑白摩訶氣得哇哇大叫,用印度方言嘰里咕嚕地亂罵,可亦不敢向前移動半步。額吉多哈哈大笑,馬刀一指,喝道:「都給我退到百步之外,否則開炮!」石英與黑白摩訶無可奈何,只好依言退出百步之外,額吉多立刻命人在空地上撒下尖角毒蒺藜,留下一百名弓箭手搭好弓弦,對準他們,石英等三人本事再好,也不能同時上擋弓箭,下擋蒺藜,眼睜睜地看著敵人布置,心中七上八落。

  皓月西沉,疏星漸隱,東方天際,先是露出一線曙光,不久就從黑沉沉的雲幕中透出光亮,浮雲四展,從黑色變為灰白,不久又從灰白色的雲朵中透出一片橙色的光芒,黑夜已逝,朝陽初升,天色已經大亮了。

  額吉多昂頭睜目,對著牆頭,大聲喝道:「如何?」張丹楓神色自如,冷冷一笑,道:「有甚如何?我雖死猶生,你生不如死!」額吉多道:「張丹楓,你若執迷不悟,我只有開炮了!」張丹楓道:「儘管開炮,不必多言!」額吉多道:「我現在從一數至十,到了數至十時,立即開炮。螻蟻尚且貪生,你仔細想想。」張丹楓鄙夷一笑,跳下牆頭,根本不予理會。

  霎時間牆外牆內一片靜寂,額吉多高聲數道:「一、二、三、四——」張丹楓緊緊握著父親的手,澹臺滅明倒轉吳鉤,尖刃對準了胸口,沉重凝冷的空氣中繼續傳來數目字的呼聲:「五、六、七、八——九——」澹臺滅明吳鉤一拉,他以大將的身份,只能自殺,不能被殺,鉤尖嵌入肉內,只要再用力一拉,立刻便要膛開腹裂。「九」字之後,久久無聲,忽聽得外面一聲尖叫:「不准開炮!」

  澹臺滅明道:「咦,是一個女子!」與張丹楓跳上牆頭,只見在紅衣大炮的旁邊,一個蒙古少女正用刀指著炮手。張丹楓低低叫了一聲:「是脫不花!」脫不花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只見她花容不整,雲鬢蓬亂,頭上的玉釵搖搖欲墜,顯見是皇倉趕到。

  額吉多圓睜雙目,道:「不准放炮,是誰說的?」脫不花道:「你耳朵聾嗎?聽不清楚?是我說的!」額吉多是也先的家將,平時對脫不花奉承得唯恐不周,脫不花自以為可將他鎮住,哪料額吉多早得了也先的吩咐,誰也不許阻攔。只見他恭恭敬敬地對脫不花施了一禮,道:「聽清楚了,請郡主閃開!」陡地大聲喝道:「放炮!」

  脫不花氣得柳眉倒豎,喝道:「誰放炮我就把誰砍了!額吉多你敢不聽我的話?」那炮手一陣遲疑,拿著火繩的手顫顫抖抖,不敢燃點。額吉多淡淡一笑,說道:「我要聽太師的話!」脫不花道:「我父親叫我趕來,就是要吩咐你們這一句話:不准放炮!」這句話若然是脫不花一來到便如此說,也許能將額吉多騙過,此際額吉多聽了她顫抖的語調,看了她惶急的神情,卻絕不相信,只見他又對脫不花施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道:「那麼太師的手諭呢?」脫不花斥道:「我是他的女兒,要什麼手諭?」額吉多彎腰鞠了個躬,道:「不見手諭,恕我不敢接旨,請郡主閃開。」大聲喝道:「放炮!再不放我就先把你斫了!」

  那炮手手顫腳震,擦燃火石,向火繩一點,忽見一條黑影,突然撲至,喝道:「你道我不敢斫你!」手起刀落,那炮手還未叫得出聲,竟被脫不花一刀斬了。脫不花隨手捻熄火繩,將身子堵著炮口,氣呼呼地叫道:「誰敢上來,我就把誰斫了!」

  額吉多萬萬料想不到脫不花竟然如此撒潑,當真做了出來,一時間倒沒了主意。他武功雖比脫不花高得不知多少,但脫不花究竟是金枝玉葉,他怎敢去碰她一下!

  正在僵持,忽見一騎馬如飛奔至,馬上一人跳下來,就大聲喝道:「為何還不放炮?」這人正是太師府的總管窩扎合。額吉多道:「郡主不許!」窩扎合滿面殺氣,大聲說道:「太師親口吩咐,不論是誰,若敢阻攔,都可以把他殺掉!這是手令!」手令上寫得分明,即使把他的女兒殺了,也是有功無罪。

  額吉多膽氣頓壯,道:「麻翼贊,你上去把郡主請開!」脫不花狂叫道:「誰敢上來?」披頭散髮,玉釵橫墜,如瘋如狂。窩扎合邁前一步,冷冷說道:「郡主你聽清楚了,趕快離開,不可固執,太師叫你與我回家。」

  脫不花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傷心已極,不單是為了張丹楓,而是第一次知道了父親是怎樣對她。她是也先的獨生女兒,也先平素對她千依百順,幾乎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答應為她拿下,哪知到了這個關頭,她父親竟然吩咐家將,還當眾宣布,說是可以將她殺掉。她萬萬料不到父親這樣狠心,原來父親的愛也竟然是假的!天地間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兒女傷心?尤其是像脫不花這樣嬌縱慣了的女兒?

  窩扎合道:「你哭也沒有用,你再不離開,我們就不客氣了,快隨我回家吧。」脫不花傷心到了極點,反而哭不出來,舉袖抹了淚痕,身子仍然堵著炮口,神色十分可怕,額吉多道:「麻翼贊,你把她拉開。」麻翼贊因被張丹楓在身上刺了一個「賊」字,恨不得把張家全都毀滅,這時得太師的手諭,大了膽子,走過去便拉脫不花的衣袖。

  脫不花舉袖一拂,「呸」的一聲,唾涎吐到麻翼贊身上。麻翼贊怔了一怔,反手擒拿,把脫不花雙手扭轉背後,麻翼贊武功比她高強數倍,這一把擒拿手又用得十分刁毒,脫不花動彈不得,突然和身一撲,撲到麻翼贊身上,張開櫻桃小口,狠狠地向麻翼贊肩頭一咬。麻翼贊料不到她有此一著,蒙古地方雖然不比中國,男女之間,並無「授受不親」的禮教存在,但麻翼贊與脫不花究竟是奴才之對主子,驟然被脫不花撲在身上,嚇得手足無措,這一口咬下,入肉三分,麻翼贊又驚又痛,擒拿手自然解了。窩扎合大叫道:「不必顧忌,將她擊暈!」麻翼贊縱身一掌,忽聽得「嗤嗤」兩聲,原來是脫不花藏在身內的兩枝袖箭。適才雙手被扭,放不出來。這袖箭乃是她平日打獵所用的毒箭,相距既近,麻翼贊猝不及防,兩邊心房,竟被毒箭射入,但脫不花也被他的掌力震得倒在地上。

  窩扎合大驚,急忙搶上,只見脫不花一躍而起,尖聲叫道:「張哥哥,不是我不救你,我已盡了力了!」倒轉刀柄,一刀插入胸膛,回身倒下,雙手猶自緊緊抱著炮身。

  張丹楓在城牆上看得呆了,脫不花竟然為他而死!這霎那間,張丹楓只覺一陣心酸,平素厭惡她的心情全都消了,不覺哭出聲來,叫道:「脫不花妹妹,我領你的情了!」可是脫不花已死,張丹楓第一次叫她做「妹妹」的充滿感情的聲音,她已聽不見了。

  麻翼贊斃命,脫不花自殺,全都出人意外,在場的蒙古武士個個怔著,噤不敢聲。窩扎合叫道:「把她拉開,開炮!」額吉多用力扯開脫不花抱著炮身的雙手,只見炮口已被染得通紅,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入。正是:

  拼把嬌軀填炮口,香魂猶自護檀郎。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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