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一片血書 深仇誰可解
2024-04-25 18:52:42
作者: 梁羽生
十分心事 無語獨思量
雲蕾抬頭一望,只聽得張丹楓說道:「從前有兩個苦人,本來都是替地主種田的,後因天災人禍,無以為生,一個做了叫化子,一個做了運私鹽的『鹽梟』,叫化子和私鹽販子意氣相投,結為兄弟。那時中國被異族統治,草澤英雄,都想起來反抗,這兩兄弟都是胸懷大志,好像古時的陳涉、吳廣圖謀反秦一樣,擊掌立誓:苟得富貴,互不相忘!另外還有一個和尚,年紀比這兩人大得多,曾教過這兩兄弟武藝,兩兄弟尊稱他做師父。歷朝歷代食鹽都是由官家專賣的,販私鹽的人,一被捉到,就要被官家處死。私鹽販子是義兄,叫化子是義弟。叫化子不敢冒險,入了一間寺院做小和尚,後來那間寺院也因災荒,無人施捨,寺中和尚十死七八,私鹽販子用性命博得一點錢財,都周濟了他的義弟。後來那寺院遣散,叫化子做了遊方僧人,仍然到處乞食。
「後來那兩兄弟的師父先舉義旗,叫化子義弟隨他起兵,在一次大戰之後,那老和尚不知下落,有人說他戰死,有人說他失蹤後仍然當了和尚,到底如何,無人知道。
「那私鹽販子這時販鹽遠走江北,自己糾集數百鹽丁,也起兵稱王。過了好幾年,那私鹽販子勢力漸大,在蘇州稱帝,長江幾省,都是他的。四處覓那義弟,卻覓不見。這時天下群雄紛起,其中有一路以紅巾為號,勢力最大,那紅巾軍的領袖前兩年死了,由一個少年英雄繼任領袖,攻城掠地,勢力伸展到長江以南。私鹽販子一打聽,這少年領袖原來是做和尚的,再仔細打聽,竟然就是自己以前那個叫化子義弟。還有人說,這叫化子隨老和尚興兵,老和尚戰敗之後,他暗中將老和尚賣給官家,自己卻裝作好人,統率了老和尚的部屬,改投紅巾軍,所以一入紅巾軍就做了頭目,得到紅巾軍主帥的看重,一路升遷,因此其後才能替代他的位置。稱了皇帝的義兄不相信這個傳說,不過派人聯絡的結果,卻證實了這個紅巾軍的新主帥果然是自己的義弟。
「這時義兄義弟的勢力已在長江接觸,義兄派使者過江,致書義弟,說:你我二人誰做皇帝都是一樣,請你過江相見,先敘兄弟之情,後定聯盟之計,共同對抗異族。不料那義弟卻將書信撕毀,不允過江,還割了使者的耳朵,遣他回來報導: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你我都是當世英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義兄接書大怒,兩兄弟竟然自相殘殺,混戰幾年,互有勝敗,最後一次在長江決戰,義弟大勝,將義兄捉住,要義兄俯首稱臣,義兄不肯,哈哈大笑道:『小叫化,你下得手便殺了我吧。』義弟一聲不發,立刻叫人用亂棍把義兄打死,沉屍長江!滅了義兄之後,立刻自稱皇帝。而且不過幾年,還把異族逐出中國,削平群雄,統一天下,真箇成了一代開國的君皇。小兄弟,你說這皇帝壞不壞?」
雲蕾道:「這義弟不顧手足之情,當然很壞。不過他能驅除異族,還我河山,卻也算得是個英雄豪傑。」張丹楓面色微變,淡淡說道:「賢弟,你也如此說嗎?那小叫化做了皇帝之後,大殺功臣,對義兄的後人更是不肯放過,偵騎四出,必要殺盡方休,所以那義兄的後人和一些忠臣後代,都遠遠逃走,流散四方。呀,你吃完粥啦,好得很,這故事也恰巧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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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蕾忽然抬頭說道:「大哥,你說的這個故事我猜到了,你說的是我朝開國之事,那叫化義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那私鹽販子義兄就是自稱大周皇帝的張士誠!不過我可未聽說他們二人結拜過兄弟。史書上都不是這樣寫的。書上還說張士誠本來是個無賴小人,太祖殺他,是為民討賊。」張丹楓冷笑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千古皆然。不要說他們結拜之事史書上不敢寫,那朱元璋是小叫化,遊方僧的出身,官修的史書上也不是連提都不敢提麼!其實做叫化子,做窮和尚,也不見有什麼辱沒先人之處。哼,哼!」明太祖朱元璋做過乞丐,又在皇覺寺做過和尚之事,天下無人不知,到他稱帝之後,卻引為忌諱。有一個府學上賀表,用「睿智生知」四字被殺,罪名就是因「生」字與「僧」字同音,朱元璋疑心那府學是借來罵他做過和尚;又有一個教諭上賀表用「取法象魏」一語,朱元璋說「取法」與「剃髮」同音,也是罵他曾做過和尚,也把那拍馬屁拍到馬腳上的教諭殺了。此等「笑話」暗中流傳,官場的人誰都知道。雲蕾也聽爺爺說過,聽張丹楓說了這個故事,又想起自己爺爺的慘遭殺害,心中想道:「反正做皇帝的都不是好人,不管朱元璋和張士誠都是一樣。但大哥說這故事有什麼意思?為什麼他那樣恨開國的太祖皇帝?」張丹楓不許她多說話,又替她輕輕推拿,雲蕾做了半天功夫,元氣尚未恢復,也就不費神細想,過了片刻,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只見張丹楓坐在身邊,衣不解帶,雙眼微腫,似是昨晚曾經哭過,雲蕾心甚感激,又甚可憐,心道:待他傾訴身世之後,我定要好好給他安慰。
張丹楓見她醒來,含笑問道:「好一點嗎?」雲蕾道:「好許多了。大哥你昨晚沒好睡啊!」張丹楓笑道:「我數日不睡或一睡數日都是常事,你不必管我,伸出你的腳來。」雲蕾伸出左腳,張丹楓道:「不,是右腳。」脫了她的鞋子,手指按著她右足的大趾趾尖端,沿大趾內側,過大趾本節後的半圓骨,輕輕推拿,這是足部太陽經脈的循行部位,上行足內踝前方,再上腿肚,沿脛骨內側後方,直抵腹內,入屬脾臟,雲蕾足趾被他輕輕推拿,有一種微微痕癢的感覺,連連噫氣,過了一陣,只覺遍體輕鬆,心境空明。張丹楓道:「行了,明日我替你打通三陽經脈,你的傷就全好了,你今日好好用功吧。」離開雲蕾,趺坐地上,又從懷中取出那幅畫來。
只見他拿著燭台,凝神細看畫面,看了許久許久,似乎是要在畫中尋覓什麼。雲蕾做了半日功課,他也看了半日,忽聽得外面又有腳步之聲,張丹楓嘆了口氣,這才把畫捲起,道:「為什麼有人偏偏愛入這個鬼域?」搖首示意,叫雲蕾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出聲。
墓門外似乎不止一人,在這裡合力挖土,過了一陣,只聽得「轟」的一聲,石門已被推開,雖說泥土已被挖松,門外之人,氣力確是不小。
門外共是五人,手持火把,魚貫走入,雲蕾一看,只見那四個珠寶商人,兩個在前,兩個在後,黑石莊的莊主,轟天雷石英則夾在中間。雲蕾好不驚慌,心道:這四個珠寶商人,定知密室所在,若石英叫我回去,這該怎辦?
只聽得走在前面的珠寶商人道:「他們二人定然還在此地,石老莊主,你替我們作主。」原來黑白摩訶,一怒走回西藏,卻遣這四個買手,到南方去結束生意,他們輸了古墓中所有的寶藏,已無本錢再做這種黑道偏門的珠寶生意了。這四個珠寶商人心有不甘,恰巧在路上碰到追趕女兒的石英,便央求石英替他們出頭,他們猶自以為張丹楓那晚是到石英家中盜取寶物,石英的本領雖然不能超過黑白摩訶,但山西、陝西的綠林好漢全都聽他號令,只要激怒了石英,傳下綠林令箭,那麼張丹楓本事再大,也插翼難飛。
豈知石英正想見張丹楓一面,更何況雲蕾的下落,也須見了張丹楓才能得知,便假意答允,叫四個珠寶商人領他到此。
那四個珠寶商人繞著大廳行了一周,大聲叫道:「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好小子,滾出來!」石英急忙止住,向空中作了一揖,道:「張公子,請出來,老夫渴念一見,有老夫在此,替你們解了兩家的冤讎吧!」四個珠寶商人見他如此恭敬,大為錯愕,為首的悄悄在石英耳邊說道:「石老莊主,不必擔心,若然他們二人都無傷損,雙劍合璧,那我們五人自然不是他們對手,只是令婿已被白摩訶所傷,他一人不是我們對手。哎,石老英雄,令婿的傷,我們包能治好,只要那白馬小子將珠寶交回。」這四個珠寶商人先前怕石英見怪,不敢將雲蕾受傷的事說知,此際見石英那副神氣,又以為他是害怕敵手太強,不敢與張丹楓作對,所以逼得將真相說出。
石英聽說雲蕾受傷,心中大急,叫道:「張公子,請出來吧,小婿日前無知冒犯,請你不要見怪。」密室中張丹楓仍不作聲,四個商人道:「好,你不出來,咱們就進去把你揪出來!」在地上取了石條,抵著密室外牆角凹處,用力轉動,張丹楓不待門開,吩咐了雲蕾兩句,倏地取開了「自來石」,把門一開,飛身跳出,隨手又把密室之門掩上。
那四個珠寶商人正在用力旋轉石條,驟然失了重心,齊都跌倒,站起來時,只見張丹楓輕搖描金扇子,身上披的,就是那晚和黑摩訶打鬥時穿的那件,繡有雙龍在海上騰波爭鬥的緊身馬褂。四個珠寶商人慌忙跳到四邊站定,採取了合圍之勢,只待他和石英一個動手,就立刻將他圍在核心。
燭光照耀下,只見張丹楓神態瀟灑自如,扇子一晃,微微笑道:「石莊主,數十年恩情,我替先人拜謝了。」石英看得真切,忽然哭出聲來,撲地跪倒,在地上磕了四個響頭,道:「少,少——」張丹楓搖了搖手,似是示意叫他不要說出自己身份。待他磕了四個響頭,立刻將他扶起,躬身還了一禮,態度雖然恭敬,但不跪下還禮,顯然是上司對下屬的禮儀。
轟天雷石英這一番舉動,密室內外,都是吃驚非小。室內的雲蕾,一驚之後,卻是芳心大慰,心道:「大哥果然不是壞人,看石老英雄對他如此尊敬!只是大哥也未免太無禮了,年紀青青,豈應受石老英雄跪拜?」
那四個珠寶商人卻是越來越驚,想不到所倚的靠山竟與敵人一路,一個張丹楓已夠他們好受,更何況還有石英幫他。
只見張丹楓微微一笑,說道:「石莊主在此,你們問問他,我是不是貪財盜寶之人?」四個珠寶商慌忙打躬作揖,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張丹楓又是哈哈一笑,道:「你們等著,黑白摩訶那點點家當,俺還不曾放在心上。」輕輕拉開密室石門,僅容身子通過,走了進去,密室甚大,雲蕾坐在牆角,外面的人瞧不見她。
珠寶商人與石英都不敢伸頸張望,只見張丹楓手持掃帚,將堆在牆角的一大堆古玩珠寶,猶如掃垃圾一般的都掃了出來,昂頭大笑道:「世人偏愛寶,我意獨憐才。來,來,你們點點,看可有缺少什麼?」
四個珠寶商人喜出望外,把古玩珠寶一一拾起放入背囊,張丹楓喝道:「滾吧,告與黑白摩訶知道,叫他們好好地做生意,可不許恃強買賣。」四個珠寶商人連道:「是,是!」又討好道:「令友傷勢如何?我們能治。」張丹楓道:「就只你們能治麼?我早已將他治好了,不必多話,快滾!」四個珠寶商人又連道:「是,是!」一路鞠躬,走出門外。
張丹楓大笑道:「把這些阿堵物掃除乾淨,心中好不痛快也!不義之財,亦不怕用,不過要用得其當,石老英雄,你說可是?」石英躬身道:「少主教訓的是。」張丹楓道:「好啦,你見著了我,也可以走啦。」石英道:「求少主將小婿放回。」張丹楓道:「你女兒的好姻緣包在雲蕾和我的身上,你不必擔心,一定給你個好女婿便是,我不想你多在此地耽留,你快走吧!」說到「走」字,猶如下命令一般。
石英又躬身道:「那么小人走了,少主,你還有何吩咐?」雲蕾聽得甚為驚異,心道:「石英好壞也是晉、陝二省的武林盟主,武功不在張丹楓之下,何故對他恭敬若是,害怕如斯?他口口聲聲稱呼少主,難道他曾是大哥家中的下人麼?」只聽得張丹楓道:「沒什麼啦!」石英道:「少主若有所需,小人傳下綠林箭,兩省黑道上的朋友,好壞也要給點面子。」張丹楓哈哈一笑,道:「世事每多出人意外,只恐有事之時,誰也幫不了我!」石英面色一變,甚是尷尬,道:「小人雖是無能,少主吩咐下來,我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張丹楓揮了揮手,頹然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走吧!」石英施了一禮,反身走出。
雲蕾心中動盪不安,待張丹楓走進密室,劈頭問道:「大哥,石英問你有何吩咐之時,你何不乘機求他一事?」張丹楓道:「何事?」雲蕾訥訥說道:「昨日與石翠鳳同來的那個少年,不是說起什麼綠林箭嗎?」張丹楓大笑道:「你是說雁門關外的那位周少寨主麼?他們父子也還算得是個人物。他要會合石英傳下綠林令箭,不利於我,此事亦早已在我意中。我生來不慣求人,而且借勢力壓服下來,我面上亦無光彩。再說實話,我若怕他們傳什麼綠林箭,適才我一出去,就可以結果你的義兄,我偏要讓他們試一試。嗯,石翠鳳配給周山民倒是很好,怪不得你洞房之夜,老是提你這位義兄。」說得十分自負,卻又是十分曠達。雲蕾想道:「原來他早已知道了周山民的身份,周山民罵他之時,也虧他忍得住。」心中暗暗擔憂,卻又不知道他與周健之間,有過什麼誤會。張丹楓向她瞧了一眼,微笑說道:「你氣色更好了,還是專心用功。待晚飯之時,我再給你說第二個故事。」
雲蕾內功甚有根底,到了晚飯之時,病勢已去了七八,可以進乾飯了。張丹楓一邊服侍她食飯,一邊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國中有一個大忠臣,姓甚名誰,不必提啦,反正任何朝代,都有這麼樣的大忠臣,也許姓張,也許姓李,也許姓王,也許姓雲……
「另外有一個國家與這個國家相鄰,兩個國家時常打仗,有時,是那一個國家侵入了這一個國家,有時又是這一個國家侵入了那一個國家,但不論哪一個國家得勝,受苦的都是老百姓。
「故事發生的時候,是大忠臣那個國家得勢,要那個相鄰的國家年年進貢,歲歲來朝。那一個國家不服,便禮賢下士,招攬人才,漸漸國勢也強起來了。大忠臣那個國家一看不對,就派遣大忠臣做使臣,出使那個國家,一面施行籠絡的手段,一面暗中打聽虛實。不料這大忠臣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喂,小兄弟,你怎麼啦?你道他怎麼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喂,蕾弟,蕾弟!」張丹楓一路說,一路見雲蕾的面色漸漸不對,說到「二十年」之時,只見雲蕾面色慘白,搖搖欲倒。
張丹楓驚異之極,急忙伸手扶她,只聽得雲蕾接著他的故事道:「你道他怎麼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給人扣留了在冰天雪地里牧馬!大哥,不要說啦,這個故事我不要聽!」
張丹楓的面色也一下子變得蒼白,雙眉深鎖,似是久已疑慮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證實,他似突然從一個惡夢中驚醒過來,深沉地看了雲蕾一眼,道:「小兄弟,原來這故事你早知道啦!那麼我明晚再說第三個故事,你就什麼都明白啦。小兄弟,你定一定神,現在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說,你還有三陰脈絡須要打通,不可動念勞神,功虧一簣,小兄弟,我助你用功。」雙掌抵住了雲蕾掌心,只覺她的掌心火熱,目光如醉,張丹楓道:「小兄弟,你心裡煩悶,那就暫時不要做吐納功夫。」移開手掌,在室中走來走去,不住地繞著圈子,須知雲蕾的運氣療傷,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若然無法使她心情平靜,那麼病勢又要嚴重起來。
雲蕾見他繞室彷徨,心知他正為自己憂慮,想問他的許多疑問,都壓下來不問,舉手輕掠雲鬢,微微笑道:「大哥,你早些睡吧,我耐心等你明天給我說故事。」心情顯已平靜許多。
張丹楓微微一笑,在玉几上撿起一把胡琴,校好弦索,邊彈邊唱道: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這是宋代大詞人柳永詠嘆杭州風貌的名詞,彈奏起來,如見荷艷桂香,妝點湖山清麗;如聽鶯聲燕語,唱出春日風光。一派歡樂的情調,似春風吹拂,掃去了心上的陰霾,雲蕾漸漸忘記憂愁,只見張丹楓放下胡琴,走近前來,撫著她的頭髮,輕輕說道:「睡吧,睡吧!」雲蕾如受催眠,果然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因睡眠得好,精神甚見飽滿,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再靜坐一日,那就完全好了,功力不但不會減退,而且還要勝於從前。」每隔一個時辰,助她行功一次,過了正午,已接連把她的「太陰」「少陰」「厥陰」三陰經脈打通。雲蕾面色漸轉紅潤,張丹楓喜道:「小兄弟,你的進境真快,再過兩個時辰,就完全好啦。」
雲蕾靜坐用功,張丹楓又獨自坐在一旁看畫,過了半個時辰,忽聽得門外又有人聲,張丹楓皺眉說道:「怎麼又有人來騷擾!」話聲未了,只聽得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石門飛開,塵沙滾滾之中,一匹白馬馱著一個黑衣騎士飛奔入來,聲勢極是駭人!
墓門外的泥土昨日雖是已被挖松,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門而入,這人的武功,亦已實是足以駭人。更令人驚奇的是:那匹照夜獅子馬何等神駿,除了主人之外,誰都不肯聽從,竟又居然給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張、雲二人全都變了面色。只見那白馬一聲長嘶,奔過通道,躍上大廳,黑衣騎士跳下馬來,大聲叫道:「丹楓,丹楓!」鏡中現影,這黑衣騎士竟然不是別人,而是瓦剌國的第一員勇將——澹臺滅明。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一聲尖叫,便欲躍起,忽覺腰脅一麻,動彈不得,原來已被張丹楓點了穴道,只聽得張丹楓在耳邊說道:「小兄弟,不可妄動,好好用功。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替你說第三個故事。」
外面澹臺滅明又叫道:「丹楓,你和誰在裡面?」點起牛油巨燭,雲蕾雖然口不能言,眼睛卻還能清清楚楚地瞧見,那匹白馬正挨在澹臺滅明的身邊,似是和他甚是廝熟。
張丹楓開了室門,一躍而出,「噓」了一聲,只聽澹臺滅明說道:「丹楓,相爺——」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臺滅明改口說道:「你爹叫你回去!」張丹楓道:「澹臺將軍,煩你回復他老人家,我既離蒙古,此生永是中國之人,不回去了!」澹臺滅明道:「你不為你爹著想,也要為你自己著想。你單騎入關,中原豪傑,誰能知你之心,誰能諒你?」張丹楓沉聲說道:「我縱是碎屍萬段,也終是葬身故土,勝於埋骨異域,遺臭他邦。煩你上復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雲蕾驚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漢族志士,澹臺滅明豈會對他如此親熱?相爺,相爺?難道他是——」忽聽得澹臺滅明暴喝一聲,雲蕾思路頓被打斷,只見澹臺滅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當真不願隨我回去麼?」張丹楓連讓兩拳,悽然說道:「澹臺將軍,你何必苦苦逼我!」澹臺滅明出手又是一拳,橫擊前心,張丹楓抬臂一隔,澹臺滅明出手如風,化拳為掌,向他頸脖一抹,竟是連下殺手!
雲蕾此際,心亂如麻,又驚又喜又疑,驚者是澹臺滅明猛如怒獅,比那黑白摩訶更為厲害;喜者是張丹楓出手相抗,顯見不是澹臺滅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爺」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的心窩,令她對張丹楓的身份,更增疑慮。
只見張丹楓奮力抵擋,人影縱橫,拳風虎虎,震動牆壁,澹臺滅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力雄勢勁,變化無方,把張丹楓逼得步步後退。雲蕾恨不得躍起身來,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力,急忙動氣沖關,希望能夠自解穴道。正在焦急異常,駭目驚心之際,忽見澹臺滅明伸臂一抓,喝聲「去!」把張丹楓一把抓起,騰空摔出,如拋繡球!
密室中雲蕾嚇得閉了眼睛,忽聽得「咦」的一聲,張開眼時,只見張丹楓好端端地站在地上,竟似毫無傷損。原來澹臺滅明那一摔,看似兇猛,實是暗使巧勁,把張丹楓摔到半空,翻了一個筋斗,恰恰頭上腳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這一著不但云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張丹楓的意料之外。
只見澹臺滅明邁前兩步,微笑說道:「丹楓,不枉你師父苦心教導,你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獨闖江湖了。你好自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說話,你不必掛心。」張丹楓這才知道澹臺滅明實是對他一番好意,剛才所為,不過乃是試招。
張丹楓一揖到地,道:「澹臺將軍,一切拜託你了。」澹臺滅明忽而問道:「室中還有何人?」張丹楓道:「是一位朋友,他不願與你相見,求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驚動於他。」澹臺滅明道:「既不欲見,不必勉強,太師之意,十月——」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臺滅明頓時縮口,笑道:「咱們也不知日後能否相會,你與我出去談一會兒。」不由分說,將張丹楓抱上馬背,疾馳出門。
雲蕾噓了口氣,頓又覺得如有千斤大石,壓在心頭,急忙凝神靜思,再行運氣沖關。高手點穴,各有各的獨門手法,本不易自行解開,雲蕾試用本門心法,運氣三轉,竟然奏效,也是頗出意外。
雲蕾急不及待,一躍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身世之謎。」游目四顧,見張丹楓那把寶劍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見劍柄刻有「白雲」二字。青冥、白雲乃是玄機逸士所煉的雙劍,一傳謝天華,一傳葉盈盈,雲蕾一見,心頭又是「卜通」一跳,想道:「這把劍他從何處得來!難道他真是三師伯的徒弟?」再細看時,只見劍上還懸有一個劍墜,是一塊和闐美玉,刻成龍形,吊在劍上,用為裝飾的。雲蕾反覆細看,發現那劍墜之上,刻有「右丞相府」四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註明這塊寶玉的來歷,那行字是:楓兒出世,國主所賜。
雲蕾手顫腳軟,「當」的一聲,白雲寶劍跌落地上,這一下什麼都明白了,一路同行,密室相伴的張丹楓,竟然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是雲家的大仇人張宗周的兒子!
雲蕾只覺一片茫然,這霎那間,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腦海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無意之間手觸前胸,觸著一小片硬物,那正是雲蕾爺爺所留下的羊皮血書,十年來雲蕾無時無刻不帶在身上。血書上寫明:凡是雲家後代,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把他們殺掉!雖是隔了十年,雖是隔著衣裳,雲蕾還好似聞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雲蕾只感到一陣寒意,直透心頭,這太可怕了。那血書好似一片寒冰,包圍著她的身體,她的心靈,又似是一道無可抗拒的命令,要她親自動手去殺張丹楓!
門外馬聲嘶鳴,張丹楓又回來了。雲蕾定了定神,咬實牙關,垂首低坐,看來似是正在用功,實是不欲張丹楓瞧見她慘白的面色。
張丹楓輕輕地推開室門,走了進來,笑道:「第三個故事,我可要提前說了。小兄弟,你怎麼啦?」走到銅鏡之前,整理凌亂的頭髮。忽爾鏡中現影,只見雲蕾圓睜雙眼,一劍向他刺來!
噹啷一聲,雲蕾手指顫抖,劍鋒稍偏,一劍從他頸項旁邊斜斜刺出,將銅鏡刺碎,張丹楓倏地回過頭來,道:「小兄弟,小兄弟,你聽我說……」雲蕾閉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氣連刺了三劍!
張丹楓騰身跳過玉幾,只聽得雲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個故事你不必說了!」飛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劍,張丹楓嘆了口氣,道:「你是雲靖的孫女兒?」雲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兒子!」劍尖刺到前心,張丹楓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饒恕!」
「嗤」的一聲,劍鋒一斜,掠過右方,把張丹楓的右臂拉了一道傷口,只聽得張丹楓道:「小兄弟,你殺了我後,不能動氣,你還要靜坐一個時辰,玉几上有一個小銀瓶,瓶中有留給你的藥,可以助你增長元氣!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饒恕,你刺過來吧!」
雲蕾眼淚奪眶而出,手顫心痛,青冥寶劍幾乎跌落地上,忽又覺得胸前那塊羊皮血書,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在她的心上,強迫著她,要她復仇!
雲蕾劍鋒一顫,叫道:「拾起劍來,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她明知張丹楓武功比她高強,若然對手比劍,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張丹楓而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她卻定要張丹楓比劍,好似若然激戰之後,自己死在張丹楓劍下,也算得是對得起爺爺。
張丹楓凝立不動,臉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雲蕾不敢仰視。雲蕾一咬牙關,在地上拾起白雲寶劍,拋擲過去,叫道:「你我兩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劍!」
張丹楓接過寶劍,悽然說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與你動手,你要殺便殺,你若不欲動手,我便走了!」雲蕾虛晃一劍,劍光閃過張丹楓面門,仍然斜掠出去,張丹楓長嘆一聲,跳出密室,跨上白馬,大聲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門外馬嘶,片刻之後,已在數里之外。雲蕾呆若木雞,長劍墜地,眼前一片昏暗。正是:
是愛是仇難自解,卻教玉女獨心傷。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