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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錯信老道

2024-04-29 22:51:27 作者: 棉花花

  我倚在山頂的一棵大樹上,往下看。

  太陽往西。

  晚霞漫天。

  

  霞光仿佛將山上的一切都燒紅了。

  我伸手,仿佛能摸到沉沉的雲朵。

  酉初,趙匡義下山了。

  馬蹄踏在山路上,將霞光踏碎,濺起一點點濃烈的光。

  地雲鏡,照未來。

  正因為我知道未來,所以,不管趙匡義做事情有多完美,我都能看到他的野心。

  當年小周后的刺殺行動,還有此前德昭的種種行徑,或許也都是趙匡義的教唆。雖毫無證據,但我直覺如此。

  他一直藏在背後,讓別人出頭。

  就算敗了,也是別人敗。跟他毫無干係。

  杜太后大去之後,趙匡義比以往更加謹慎,更加偽善。

  晚霞褪盡。

  山上起了風。

  梅心走過來,道:「娘娘,剛剛無心侍衛帶著榮慶公主在山中玩耍,碰到狼了,無心侍衛徒手打死了狼,抱著榮慶公主,拖著狼回來了。無心侍衛說,要剝下狼皮,給榮慶公主做衣裳。您猜怎麼著,咱們榮慶公主不僅不害怕,還笑著跟無心侍衛一起剝狼皮呢。」

  我跟梅心一起走進行宮,老遠便看見無心和榮慶兩人皆是滿手的血,剝得不亦樂乎。

  無心還在教著榮慶,怎麼打死狼。

  招式兇猛至極。

  榮慶還小,走都走不穩,學得歪歪扭扭,摔在地上。

  梅心連忙走過去,扶起榮慶,哄著:「疼不疼啊,小祖宗,可別再摔了。」

  又跟無心說:「無心侍衛,你可別再帶著小公主四處野去了,萬一有個好歹,可怎麼辦!我們娘娘就這麼個心肝寶貝!」

  無心大大的眼瞪著,顯然很迷茫,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上前,道:「沒事。還要多謝無心侍衛呢。姑娘家,野點兒,沒事。養得嬌氣才不好。摔摔打打,磕磕碰碰,不要緊。」

  無心笑,將榮慶舉高高的,榮慶也笑。

  我這次來人間,不知什麼時候會離開。

  我希望榮慶長成一個堅韌的姑娘。

  不論世事如何,活得自在、自由。

  不枉我生她一場。

  不枉她在世上走一遭兒。

  我問小太監:「什麼時辰了?」

  小太監回:「稟娘娘,戌初了。」

  離趙匡義下山,一個時辰過去了。

  不知道情形如何。

  我與殺手頭目約定好,事成,以煙花為信。

  我抬頭看天,始終,沒有看到煙花。

  趙玄郎在安平觀與陸良下棋。

  我走過去,陸良起身行禮:「娘娘來了。」

  趙玄郎雖已不咳嗽了,但面色卻還是不好,一臉病容,扶著棋盤。

  我道:「我攙你歇息吧。」

  「不用。我在等人。」趙玄郎道。

  「等誰?」我問。

  正說著,安平觀外鬧哄哄的。

  大風颳進來,觀內,捲起的帷幔,掉落。一大片的煙青色。

  趙匡義哭著爬進來,身上淌著血。

  後面,竟跟著一隊御林軍。

  趙匡義推開帷幔,煙青色缺了一角。趙匡義爬到趙玄郎身邊:「皇兄,多謝皇兄,否則,臣弟現在便不在人世了……」

  趙玄郎問一個御林軍,道:「真的,真的,有人刺殺朕的二弟?」

  「回稟陛下,是。臣等與歹人奮力廝殺,死了五名弟兄。晉王府的隨從,都……都死了。」那御林軍回道。

  趙玄郎喃喃道:「二弟跟朕說,朕本還不信,誰有如此膽量?派你們走小路跟隨,是派對了……」

  那御林軍回道:「微臣等拼力廝殺,將歹人頭目擒住,想問出幕後主使是誰,可他寧可自盡,也不招供。」

  一排屍體被抬上來。

  我清晰地看到我雇的那個殺手。

  我付他銀錢的時候,他道:「江湖規矩,做不成,便死。乾乾淨淨。」

  他守住了江湖規矩。

  做到了乾乾淨淨。

  我按捺住內心的波濤,站在一旁,什麼都沒有說。

  我為了不走漏風聲,沒有找東京附近的人,找的是邊境的殺手,嚴絲合縫。趙匡義是如何提前知道的呢?竟還提前稟報了趙玄郎。

  趙匡義泣不成聲:「若是皇兄要臣弟死,臣弟絕不會眨眼。可若是旁人要臣弟死,置皇兄於何地啊……」

  趙玄郎憤怒至極,又咳了起來:「契丹蠻族,荒野無禮,才會做出屠戮親人,屠戮皇室的事,大宋禮儀之邦,中原厚土,怎會做出這樣的事?」

  小道士將安平觀內的帷幔捲起。

  趙匡義字字引導趙玄郎懷疑德芳。

  意指德芳如契丹的耶律賢一般,屠戮親人,屠戮皇室。

  我斟酌道:「大宋禮儀之邦,斷然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晉王莫不是往日結了江湖仇家?」

  趙匡義道:「賢妃嫂嫂,臣弟素聽皇兄教誨,誰也不敢得罪,哪裡有什麼仇家?」

  「晉王納了四五房妾室,王府里人多口雜,說不好的事。」我道。

  「賢妃嫂嫂,臣弟納的妾室都出身本分人家……」趙匡義反駁道。

  趙玄郎擺擺手:「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出了這樣大的事,朕深感悲涼。你們都退下吧。」

  所有人都退下。

  趙匡義被抬出去的時候,慘叫聲連連。

  趙玄郎道:「賢妃留下。」

  安平觀的神像前,點了好多盞小燈,一排排,細細碎碎的明亮。

  我止了步子。

  趙玄郎緩緩道:「想與你說說話。」

  我坐在他身旁。

  他沉默許久,忽然道:「你覺得這件事,與德芳有關聯麼?」

  「定然是沒有。」我速速答道。

  趙玄郎靠在軟榻上,閉上眼:「我這輩子,沒有殺過一個親人,也沒有殺過一個功臣。我定了規矩,大宋後繼君主,不得殺士大夫,大宋不得有暴君。我自認是個仁慈的人。我實在不想我的兒子做出殺叔的事……可細細想想,除了德芳,還有誰人有如此動機?」

  我道:「絕不是德芳。你自己的兒子,你還信不過嗎?趙匡義句句挑唆,是何居心?」

  「難道你想說二弟自己做出這齣戲栽贓德芳?」趙玄郎搖搖頭:「絕不可能。二弟自己受了重傷。他身邊親近的幕僚死了,他側妃的父親兄長也死了。他沒有理由付出這樣的代價。」

  「趙匡義是個狠心之人,誰都捨得出去。你現在只有一個兒子,他攀咬德芳,讓德芳落罪,豈不只能兄終弟及?他的心思,我最明白!」我道。

  趙玄郎看著我:「你怎對二弟如此大的敵意?」

  「因為我……」我想說我在地雲鏡里看到的結局,可我想起陸判官告訴我的話,若在人間說出真相,一切都將是徒勞。我只能將自己融進沈藍這個身份里,不帶女君視角,用凡人的方式,改變歷史。我想了想,道:「因為我堅信他心思歹毒。他會害德芳,害你!」

  「你對他有偏見,二弟不可能如此……」他說著,激動起來,咳疾本已好轉,此刻,又咳嗽起來:「查出真正的兇手是誰,你便不會懷疑二弟了……」

  我見他怎麼都說不醒,焦急之餘,有些悲哀:「固然古來許多太子與帝王有權力爭執,但德芳是你的兒子,你難道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子知父,父不知子,我替德芳悲哀。」

  「兇手……」趙玄郎還在念著這件事。

  「是我,是我行了麼!」我說完,離開安平觀。

  趙玄郎沒有喚我。

  我回到安平行宮,天黑透了。

  無心侍衛正在用狼皮給榮慶縫坎肩兒,針腳歪歪扭扭,又粗又糙。宮人們都笑。

  榮慶指著山下,說:「哥,哥哥……」

  我摸著她的臉:「你想太子哥哥了,是不是?」

  榮慶點頭。

  這么小的人兒,已經懂得了血脈至親。

  有車馬上山,無心「嗖」地拔出劍趕過去查看。

  無心的耳朵很尖,似林中的小獸般敏銳。

  我跟著一起過去,見是晉王妃符佳櫻。

  這個女子到了中年,越發內斂,看上去溫默可親,老實本分。

  符佳櫻見了我,俯身:「臣婦拜見賢妃娘娘。」

  我笑笑:「來看晉王麼?」

  「是,聽聞夫君受傷,臣婦上山看看。」符佳櫻道。

  「幼子元份好了麼?」我問。

  符佳櫻道:「托賢妃娘娘惦記,還在病著。侍妾在照顧。」

  「任側妃的父親和兄長都死了。」我道。

  符佳櫻眼圈泛紅:「屍首已經運回。真是不幸。臣婦想想便難過不已。」

  她的每一個回答都無懈可擊。

  聽來,反倒讓人覺得不適。

  任側妃是武將世家出身,父親和兄弟都死了,任側妃在晉王府還有什麼依傍?這個符佳櫻沒了對手,背地裡不知多高興,偏裝出傷心的樣子。

  她跟趙匡義夫妻倆,一個比一個虛偽。

  一想到地雲鏡里,她做了皇后,我便深厭她。我做王蘭因時,曾以為她是絕好的人。

  「安平觀里有太后的海燈,太后她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最是疼你,你去跪個幾日,以表孝心吧。」我道。

  她委屈又溫順,跪下:「是。」

  能讓她不舒服,我就很舒服。

  自跟我吵了一場後,趙玄郎接連宿在安平觀好幾日。

  他被身體的遲暮折磨得夜不能寐。

  一個人躺著,沒有見任何人。

  他是開基君主。

  結束亂世。

  所有人都稱他為「明主」。

  他多麼希望,自己還年輕,縱橫沙場,開疆拓土,收復所有的蠻族,遼,西夏……

  他懼怕衰老,懼怕死亡。

  他不敢面對身邊的人,想一個人老去。

  前幾日夜裡,他做的那個夢,讓他每天看到太陽落下,都驚心不已。太陽落下,便又是一天過去。他的時日,又少了一天。

  趙匡義傷勢好些,略微能站起來後,去見了趙玄郎。

  漆黑的庵堂里,趙匡義看到趙玄郎獨坐在榻邊,道:「皇兄,你怎一個人在這兒?」

  「朕老了,什麼也做不了,獨坐在此,聊度光陰,寂寂等著大限罷了。」趙玄郎道。

  「皇兄莫要如此灰心,皇兄天縱英明,舉國上下,皆依賴皇兄。等皇兄身體好了,還能帶領兵士,滅了契丹……」趙匡義道。

  趙玄郎道:「你真的這樣想麼?現在我連政務都處理不動了。哪有力氣領兵呢。」

  趙匡義篤定道:「皇兄不過是一時小恙,定能好起來,再振雄風。世上再無有如皇兄一般威武之人。」

  趙玄郎大為感動。

  天底下,也只有他的弟弟相信他可以再振雄風了。契丹一日不滅,他心裡一日不安。

  兄弟倆相對而泣。

  趙匡義道:「皇兄的身體,多日未能大愈,想來是未遇到絕世名醫,臣弟一直將此事記在心中,命人四處尋訪醫者。臣弟今日來,便是想稟報皇兄,有人薦了一位雲貴高人,有華佗的本事,臣弟已命人將他請來了。今晚便能到山上。」

  聽了這番話,趙玄郎心頭忽而有了希冀,掙扎著起身,下了地,道:「什麼時辰到?」

  「方才臣弟收到信兒,雲貴高人最遲亥初能到。」趙匡義稟。

  趙玄郎忙喚錢公公,端水來,洗了臉,又披上龍袍,等待名醫。

  晚膳時分,我命人送去山藥餅,肉羹。趙玄郎只吃了兩口,便吃不下了。

  他身體不好,食欲不振。

  還未到亥初,約莫戌正三刻,晉王府的幾個小廝帶著一位穿著道袍的男人來了。這老道滿頭銀髮,卻精神矍鑠,身形如鶴,健步如飛。

  老道拜見趙玄郎,趙玄郎問:「仙客年壽幾何?」

  「貧道明年便滿百歲。」老道回答。

  趙玄郎大喜:「仙客百歲,竟有這般精神。」

  老道恭敬道:「陛下正當盛年,定比貧道康健許多。貧道聽聞陛下小恙,特來獻藥。陛下若信老道,服此藥九九八十一天,必如二十後生。」

  說著,老道奉上一個小瓷瓶。

  趙玄郎喚來陸良,讓陸良查驗此藥。

  陸良驗了許久,什麼也沒驗出來,藥里就是普通的山參和白朮味道。

  「回陛下,只是尋常補藥。」陸良道。

  趙玄郎道:「尋常補藥,何以能稱之為神藥?」

  老道俯身:「陛下一試便知。」

  趙玄郎將信將疑,將那藥服下。

  不到一刻鐘的工夫,竟食慾大振,傳鹿肉來食。

  一盆鹿肉吃下去,趙玄郎精神大好。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吃下這麼多東西了,當即賞了老道一百兩黃金,留老道在安平觀做道長。

  不多時,他又在院中練起劍來。

  陸良覺得不對勁,悄悄來見我。

  「娘娘,老道獻的藥,不過是尋常滋補之藥,怎會如此神奇?定有蹊蹺。陛下的龍體,已如枯木,根本無法回到年輕的時候。如此投機,怕是耗盡陛下的精氣了。再多服用,怕是有,有……」陸良道。

  「有什麼?」我問。

  「臣說出來,娘娘可不許懲罰臣,臣的大宅子剛買好,就差您把梅心賜給臣了……」他叨咕著。

  我喝道:「快說!囉嗦什麼?」

  「怕是有性命之憂……」陸良道。

  我一驚:「你確定麼?」

  「當然。臣是最高明的大夫……」他道。

  「你為何不直接跟陛下說?」

  「陛下正在興頭上,臣,臣不敢說。」陸良道。

  我飛快披上披風,去見趙玄郎。

  趙玄郎還在安平觀前練劍,虎虎生風。

  見我來,他收了劍,道:「今日二弟請了雲貴名醫來,吃了雲貴名醫的藥,我好多了。明日,讓德芳把摺子送到山上來。走,我同你歇息去。」

  他覺得他好了,想展示給我看。

  可陸良早就說了,他現在這樣的身體,同房宛如催命。他早已不能做這樣的事了。

  他拉我的手,我道:「什麼雲貴名醫,不過是江湖騙子罷了。我已命人將他關押起來,嚴刑拷打,審問何人指使。一經查出,都應杖斃。」

  「你在說什麼?」趙玄郎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與他對視:「國師已經把你的身體狀況告訴你了。你應該很明白才對。怎麼還天真地相信你能重返壯年?」

  趙玄郎一霎時非常憤怒,喝命左右:「去,把道長請回來。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許對道長用刑!」

  他太渴盼康健。

  太懼怕無能為力的感覺。

  可我不想讓他跌入深淵。

  我不能看著他悽慘死去。

  我忽而抱住他,淚落兩行:「老趙,你走的時候,我同你一起走,你不是孤獨的。我一直陪著你。你不必那麼恐懼。生老病死,四時有序,沒事的。我永遠和你在一起。」

  趙玄郎後退,我險些跌倒。

  「你為什麼不想看到我好起來?難道曾經的念想,都是我的幻覺?賢妃,你不是我幻象里那個人。那個人對我情深似海。她絕不會看著我病痛交加。她希望我好。」趙玄郎悲傷道。

  我非常難過:「老趙,普天之下,我最希望你好。真的。」

  「那你就別管我了!」他說著,命人快馬下山,將幾個心腹大臣都喊來山上。他要主持朝政。

  他信任自己的弟弟。

  他把老道的藥,當成救贖。

  他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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