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漠漠風煙,一點芳心生寒色
2024-04-29 22:34:32
作者: 端木搖
向上蒼祈求,祈求父皇派人來救我,祈求二哥來救我。
可是,離臨安越來越遠,完顏亮帶著我一路往西,不知道在哪裡才折向北上。
陪他西行的護衛只有八騎,不過瞧得出來,這八個漢子長得人高馬大,一臉兇相,不苟言笑,看來是身手高強的死士。倘若完顏亮遇到兇險,他們一定會捨命相護。
雖然我身上穿得多,不過在這冷風凜冽的寒冬策馬趕路,仍然凍得手足僵硬、鼻涕橫流。趕路一日,夜色籠罩了荒野,我佯裝非常不適,昏昏地問:「夜裡還要趕路嗎?」
完顏亮讓駿馬緩行,掌心放在我的額頭上,「怎麼了?好像沒什麼熱度。」
「想吐。」我半眯著眼,軟綿綿地靠著他,「越來越冷了,你不覺得嗎?」
「不如你坐我後面,風會小一點,我把斗篷給你穿,就不那麼冷了。」他勒馬。
「我四肢乏力,怕掉下去。」我回首看他,雙目無神。
「再往前走一段,找一戶農家歇一晚。」原本,他打算徹夜趕路。
疾馳一陣,便有一戶農家,他付了銀子借宿一晚。
吃過熱騰騰的晚飯,我躺在被窩裡,完顏亮緊抱著我,擔憂地問:「還冷嗎?」
我眯著眼,作出昏昏欲睡的樣子,聲音如蚊,「好一些了。」
他溫暖的手摸我的臉腮和額頭,溫柔地問:「乏了嗎?很想睡?」
我迷糊地點頭,稍稍側過身,面對著他,手搭在他的腰間,臉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閉眼睡覺。他一動不動,仿佛全身僵硬了一般,過了好久才躺好。
鄉野的冬夜沉寂如死,仿佛是一個永遠做不完、醒不來的噩夢,讓人窒息。
我不敢入睡,只是裝睡罷了,想著父皇和二哥是否猜到他北行的計劃,想著我應該自救。可是,我如何自救?雖然身上恢復了一半力氣,但他看我看得緊,根本沒有機會逃跑。除了逃跑,我還能怎麼做?漫漫北途,靜待良機?
「阿眸……阿眸……」完顏亮接連叫了幾聲,我故意不答,裝作睡熟了。良久,他輕輕撫著我的娥眉,緩緩而下,摩挲著我的腮、唇,輕柔得好像擔心碰壞了。
「阿眸,朕以後位、兩國友好邦交為聘,已是最大的讓步,朕能做的都做了,你還不滿意、不領情嗎?朕知道,你恨毒了朕,朕應該怎麼做,你的恨才會少一點?」在死寂的冬夜,他的聲音低低的,醇厚迷人,仿佛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傷。
滿意?領情?
無論你犧牲多少、做了什麼,我都不會領情,除非你放手,不再纏著我,今生不復相見。
他自嘲地笑起來,「朕也知道,你心中只有烏祿,正如令福帝姬,只愛烏祿一人。烏祿雖好,可是朕也不差,他能做到的,朕也能做到,為什麼你不喜歡朕?」
為什麼?
因為男女之間的情,總有先來後到;因為,你所做的一切,雖也用心,但用的是心計,是欺瞞、詭計、算計,是「得到」、「征服」。這樣的「用心」,我如何能感動?如何接受?
「朕別無所求,只想你在朕身邊,陪朕過完這一生;即便你不喜歡朕,心中有烏祿,朕也不介意。」完顏亮的語氣里有一點點酸意。
「連朕也不知道,朕究竟有多愛你,愛你有多深。縱然以天下為聘,朕也在所不惜,只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朕的女人、是朕的妻子。」他的指尖觸著我的鼻尖。
禁不住在心中冷笑,縱然你把天下、江山擺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眨眼、不會動心。
他的指腹柔柔地摩挲著我的腮,「阿眸,回到上京,朕就廢后,緊接著下旨曉諭全國,你是大宋沁寧公主,是朕的皇后。往後的日子,我們會很開心,你會慢慢喜歡朕,心甘情願當朕的皇后。」
早前聽二哥提起過,金國皇帝在九月立惠妃徒單氏為後。
我克制著不笑出聲,寧神靜氣地睡著,不讓他發現絲毫異樣。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知道說了多久才停下來,我在他低沉的聲音中慢慢沉入夢鄉。
臉腮痒痒的,胸脯有點異樣,身上很重,似有一塊大石壓在我身上,我費力地喘氣,奮力掙扎,也推不動那塊大石頭。
怎麼回事?
有人咬我的唇,熱切地吮吸,我下意識地閃避,可是那人固住了我的頭,不讓我動來動去……腰間暖濕一片,似有燙人的手掌緩沉地揉著……那手掌緩緩往下,我想逃,想衝破重重黑暗,想阻止這隻邪惡、可怕的手掌,可是,黑暗太沉重,我怎麼努力也無法醒來,深深地沉陷……
各種奇怪的感覺衝擊著我,絲痛,微麻,酥癢……熱浪如潮,淹沒了我,只覺得越來越難受,越來越難以承受這樣的熱浪……
一張狠戾的臉慢慢浮現,我看清楚了,是完顏亮!
我徹底清醒,驀然睜眼,微白的天光中,他伏在我身上,面紅目赤,情火已經控制了他,把他變成一隻沉淪於愛欲的禽獸。
「阿眸,朕對天起誓:此生此世,必不負你!若違此誓,便受你千刀萬剮、凌遲之痛、萬箭穿心!」完顏亮沉魅的聲音充滿了濃濃的情與欲,一雙黑眸變成了血眸,祈求道,「相信朕,嗯?」
「我無法阻止你,但我可以選擇生死。」我冰寒道。
縱然他為了我發再毒的誓言,也只是此時此刻想占有我罷了。
我側過頭,以冷冽如冰的臉頰對著他。
完顏亮扳過我的臉,雙眸幽邃如萬丈深淵,千般誠懇、萬般真摯地凝視我。
四目相對,天地皆無,只有心猛烈地跳動,只有隨著血脈流遍全身的懼怕。
他緩緩俯首,染血的瞳仁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我慌了,心跳加劇,一如擂鼓;正在這時,沉寂的黎明響起「嘭嘭嘭」的敲門聲,驚天動地一般。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這個時候來打擾完顏亮的清夢,必然是發生了急事。
他略略抬起上身,揚聲問道:「什麼事?」
外面的人以金語道:「陛下,有敵襲。」
完顏亮的側顏沐浴在黎明青藍的天光中,俊美如鑄,鬼斧神工一般。聽聞下屬的稟奏,他的眉宇陡然蹙緊,黑眸緊眯,用金語問道:「多少人馬?」
「眼下只有一人,不知敵方有多少援兵。」
「朕立刻就來。」
外面再無聲音,想必那人已去禦敵。完顏亮盯著我,眼角浮起冷鷙的微笑,「還真有人來救你,只是不知來救你的人是哪個想救美人的英雄?」
來救我的人是誰?為什麼只有一人?
我莞爾道:「我怎會知道英雄救美的人是誰?不過他的才智不在你之下。」
他攬我起身,「一起去瞧瞧,究竟是何方神聖。」
本以為他就此起身穿衣,沒想到,他出其不意地箍緊我,攫住我的唇,熱辣地吮吻。
所幸那個英雄來得及時,否則我就被完顏亮吃干抹淨了。
穿好衣袍,系好斗篷,我邁入鄉野的清晨,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壯碩、挺拔的身影自從遠處沉沉走來,踏著冬日青藍的天光,步履穩健,大氅在凜冽的風中飛揚成一隻翱翔天際的大鵬。
距離太遠,那人的容貌,瞧不真切,我不知道他是誰。
那八個大漢站在農家院子裡,喘著粗氣,好像都受傷了,只有那個報信的沒受傷。
眼見如此,完顏亮面色凝重,「怎麼回事?」
那個無傷的大漢以金語回道:「稟陛下,那人引他們到前面的樹林,撒了一種白色的粉,他們手腳無力,被他所傷。是卑職疏忽大意,任憑陛下處置。」
那個英雄走近了,我看清了他的臉,是上官大哥,上官復。
想不到,上官復會來救我,會追到這裡,會猜到完顏亮的心思。然而,我想不通,他怎麼會知道我被擄了?怎麼會追到這裡?
完顏亮側過頭,看見了我不經意流露的欣喜之色,不悅地問:「他是什麼人?」
「他是大宋宮中第一高手。」我心生一計,露出璀璨的笑,「我早就猜到,父皇會派他來救我。」
「大宋宮中第一高手?」他嘲諷地冷笑,「大宋也有高手嗎?」
「比試一下就知道了。」我聳聳肩,「倘若陛下擔心敗給他,不比也罷。」
「你不必激朕。」完顏亮望向前方,雙眸微眯,目光陰冷。
上官復在前方站定,距離我們只有幾步遠;他孑然立在清晨冰寒的風中,以山嶽般的氣勢令人刮目相看。他似乎完全不將我身旁的金國皇帝放在眼底,問我:「公主還好嗎?」
我道:「我沒事。你來得正好,有人不服你『大宋宮中第一高手』的稱號。」
聽我這麼說,他接口道:「虛名罷了,卑職盡忠職守而已。倘若有人膽敢傷害公主,卑職手中的寶劍會不長眼睛!」
我問完顏亮:「陛下,如何?」
他微勾唇角,滑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自負得很,「誰也不能從朕的手中搶走任何東西,包括你!他沒有資格與朕一較高下!」
「唰」的一聲,那個沒有受傷的死士抽出腰間寶刀,道:「陛下,就讓卑職會會他!」
「本公主倒真想瞧瞧金國皇帝的身手究竟有多厲害,只不過,以二對一,只怕勝之不武,陛下的神勇威武只不過如此。」我譏諷道。
「你激不了朕,不過為了你,朕就讓他嘗嘗滋味失敗的滋味,讓你瞧瞧朕有多神勇威武。」完顏亮狂妄道,那下屬拋出寶刀,他從空中穩穩地接住。
上官復氣定神閒地說道:「能與金國皇帝一較高下,畢生之幸!」
我上前五步,對他道:「你務必小心。」
完顏亮走上前,冷目注視我,用金語對我說:「朕此次南下,若不帶你回上京,絕不罷休!」
我揚眉一笑,清淺地微笑。
上官復從腰間抽出精鋼軟劍,「嘶嘶」的銳響刺人耳鼓。劍鋒直指敵人,在越來越白的天色中,泛出銀白的芒色。完顏亮拉出一個霸氣的架勢,橫刀冷眉,眉峰如刀。
二人冰冷地對峙,目光膠凝,如冰如火,仿佛下一刻就激撞出火光。
殺氣在他們的眼中涌動,寒風掠起他們的鬢髮,肆意飛揚。
對決的二人同時出擊,軟劍與鋼刀相擊,冬日清晨的鄉野迴蕩起激烈的打鬥聲、金戈聲。
高手過招,萬分精彩,驚心動魄,險象環生,令人不敢眨眼。
他們的身形轉換都很快,招式變化多端,出招快、狠、准;相較之下,完顏亮的招數狠辣、陰毒,置人於死地,卻不夠迅捷;而上官復以快取勝,不僅出招快,而且身形靈巧、敏捷,招數詭異,虛實相間,出神入化,令人眼花繚亂。
想不到憨厚老實的上官復竟然擁有這等令人嘆為觀止的身手,以前還真小覷他了。
如此看來,完顏亮必輸無疑。
一百招後,他已捉襟見肘,上官復卻遊刃有餘。
打鬥越來越激烈,銀芒飛濺,織成一張銀色的網。
那柄精鋼軟劍猶如一條銀色的龍,發出「咻咻」的細響,仿若龍吟細細。那把寶刀在主人的手中,仿似一把小刀那般揮得心應手,舞得虎虎生風。龍與虎激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落木蕭蕭,迴風掃雪,天地間一片淒迷。
錚錚聲響越來越密集,突然,上官復使了一個花招,巧妙地回擊,刺向完顏亮的後背。那下屬大驚,大叫一聲,完顏亮立即閃避,卻慢了一拍,右後肩中了一劍。
那下屬立即飛掠而去,與上官復斗在一起,其餘七人也紛擁而上,圍攻上官復。
完顏亮朝我走來,我看見他的右後肩被血染紅了一小片,血仍然不斷地冒出,看來這一劍刺得頗深。他拽住我的手腕,拖著我上馬,我極力掙脫他的鉗制,卻掙不脫,想不到受傷的他還有這般磅礴的力氣。
上官復被八騎纏身,一時之間無法脫身,完顏亮強硬地將我推上馬背。趁他上馬的時候,我抓緊時機從另一側滾下來,沒想到他的反應那般神速,拽住我的衣襟,將我提上馬。
「放開我!」我瘋了似地抵抗。
「安分點!」他冷沉道,將我鎖在身前,揮鞭催馬,帶我上路。
上官復就在這裡,我不能失去這個絕無僅有的機會。我繼續反抗,想縱身跳下來,卻被完顏亮識破。忽然,他在我後頸狠狠一擊,我痛得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縱馬馳騁太過顛簸,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仍然在飛馳的駿馬上。
茫茫荒野,高聳孤山,只有我和他御馬飛奔。
現在已跑得遠,假若我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逃跑,以我一人之力,只怕逃不掉。
那八騎圍攻上官復,不知道他怎樣了,可有受傷?以他的武藝修為,應該不會有事吧。他能否打退那些死士追過來?能否追到我和完顏亮?
寒風如刀,刺面生疼,手足僵冷如冰。
又跑了一陣,駿馬慢慢緩下來,勾在我腰間的手臂也鬆了力道;陡然,好像後面的男人整個身子都壓在我身上,越來越沉,壓垮了我。
怎麼回事?
我回首,完顏亮伏在我身上,耷拉著頭,雙目緊閉,面色慘白。
在這荒郊野嶺,有什麼地方可以休息、避風?又走了一段路,我看見前面有一個洞口,應該是一個山洞,就讓駿馬停下來。卻沒想到,在我下馬之前,他已利落地下馬,看來他還相當清醒。
原來,他右肩的傷口一直滲血,染紅了整個後背,以致身子虛弱。
這是一個長著不少藤蔓的山洞,昏暗乾燥,卻有兩塊石面平整的大石頭,可坐可躺。角落裡有一堆乾柴,可能是這山裡的農夫放在洞裡過路人用的。他下馬的時候順手取了駿馬上的豹皮,現在鋪在地上,接著取了一堆乾柴,拿出火摺子生火,然後盤腿坐在豹皮上,以命令的口吻、冰冷的語氣道:「給朕包紮。」
為什麼我要給他包紮?
假若我不幫他包紮,他會不會越來越虛弱?對我是不是越有利?
突然,他拽住我的手腕,猛力一扯,我跌向他,好在他及時出手,順手一抄,抱我在懷。
驚魂初定,臉頰卻燒起來,我費力地起身,卻被他緊緊扣在懷中。
完顏亮掐住我的嘴,蒼白如雪的臉縈繞著一股戾氣,「就這麼想朕死?」
是!我恨不得你立即死在我面前!
這話終究沒有說出口,腦中閃過一抹亮光,我莞爾一笑,「陛下流血過多,若無止血的傷藥,包紮好了也無濟於事。」
「知道關心朕了?」他鬆開手,讓我起身,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瓷瓶遞給我,「雖然朕養尊處優,但這點兒傷不算什麼。」
「止血的傷藥?」
他頷首,逕自解開斗篷,接著,我鬆開他里外幾層的衣袍,脫下右臂的敞袖,右肩的劍傷便呈現在眼前,傷口很深,暗紅的血色觸目驚心。
我撕下袍角,整出三條,將傷藥倒在他的傷口上,將一條布片折好覆在傷口上,然後用其餘兩條布片纏繞、縛好,最後為他穿好衣袍,就算大功告成。
從始至終,完顏亮未曾吭聲,一動不動,抿著唇,看著那跳躍的火光。
我坐在他身側,想著接下來他有什麼打算,在這裡歇息,還是繼續前行。
他呆呆地盯著一處,雙目下垂,有點無神,橘紅的火光映紅了他的臉膛,使得他縱深如削的五官一如怪石嶙峋的峭壁,泛著暗紅色的光澤。
「你怎麼了?」我拍拍他的左肩。
他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坐著,風化了一般。
我湊近他,摸他的額頭,好燙!是劍傷沒及時包紮、流血過多、寒氣入體而引發的高熱。
「不如先睡會兒吧。」我低聲道。
完顏亮忽然抬眸,盯著我,不再有絲毫的戾氣與霸道,就這麼可憐、無辜地盯著我,仿佛一隻受傷的小獸,期待同伴的救治與幫助。我解下斗篷,裹在他身上,扶他躺下來。
陡然,他出其不意地攬過我,將我摁在豹皮上,壓下來。
我慌了,雙手推他的胸膛,「你病了。」
傷病在身,這個男人還有這等力氣,還有這份閒心欺負我。
他推開我的手,雙臂摟緊我的身,不管不顧地吻下來。
正想拼力打他,他的頭一偏,倒在我的肩上,雙目緊閉,昏了過去。我鬆了一口氣,想推開他,卻推不動他昂然的身子,費了多少力都無法讓他兩支手臂從我身上鬆開。
就這麼躺了許久,他壓得我全身都痛,呼吸快沒了。
慢慢的,他的手臂鬆了一點,我將他推到一邊,掰開他的手,卻怎麼也掰不開,反而惹得他更緊地抱著我,在我身上蹭著,好像取暖似的。
火光很溫暖,不知不覺的,我也睡過去,許是太累了。
醒來時,我摸他的額頭,熱度有點退了,他也不再緊抱著我。我輕輕地拿開他的手,坐起身,看著熟睡的金國皇帝——這個陰毒狠辣、總欺負我的地府閻羅,終於被傷病擊倒,沒有了知覺,任人宰割。
他的鼻息勻長粗重,鬢髮有點凌亂,面有憔悴之色,不像醒著的時候強勢冷戾,卻依然俊美。倘若他沒有傷害過我,倘若他與我只是一般的朋友,或是不相識的人,或許,我會發現他還有可取之處、可愛之處。
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上蒼特意給我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復仇!
從髮髻上取下細細的鳳形金簪,緊握在手,只要對準他的心口狠狠地刺下去,世間再無完顏亮這個人,我大仇得報,再無仇恨!
咬唇,目光如劍,狠下心腸,這個瞬間,心中充滿了暢快淋漓的快意。
此時不殺他,更待何時?對!就是這麼刺下去!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刺下去!
但是,我再怎麼用力,那尖細的金簪就是無法刺入他的心口,停留在他的衣袍上——因為,他扣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救了自己一命。
他怎麼醒了?
震驚,惶急,我想掙出手,卻掙不脫。完顏亮的眼眸恢復了神采,又黑又亮,瞪得大大的,緊盯著我;他慢慢坐起身,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燒,低吼:「你就這麼恨朕?恨不得親手殺朕?」
「是!」我痛快地承認。
「你醒的時候,朕也醒了。」
「你裝睡,就是想看看我會不會殺你?」
「你讓朕很失望!」
他的嗓音飽含悲痛,眼中涌動著駭人的戾氣,忽然,他猛地用勁,手腕被他鉗緊,劇痛襲來,金簪落下。他撿起金簪,隨手扔出去,迅捷地扣住我的後腦,迫使我仰起頭。
我讓他失望?
太好笑了,為什麼我不能殺他?他傷害了我,糾纏著我,我就不能復仇嗎?
很痛很痛,但是我沒有求饒,死死地瞪他,用盡所有力氣瞪他。
完顏亮逼近我,一字字地敲進我的腦子,「你永遠殺不了朕!朕告訴你,你休想殺朕!」
話音落地,他重重地吻我,刀片似的唇割著我的唇,一片片,鮮血淋漓。
血腥氣瀰漫在唇齒之間,很快蔓延到脖頸;刀鋒划過的痛,痛入心扉,痛得令人難以承受。
也許完顏亮擔心追兵趕到,不想在山洞多作停留,對我略作懲罰就帶我繼續上路。
他恢復了一點體力,駿馬在山野間疾馳,天色卻越來越陰霾,看來快要落雪了。
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想必他也餓了,我道:「不如找點東西吃吧。」
他沒有回答,仍舊揮鞭催馬。
黃昏時分,他馳進一個村莊,向一戶農家要了一些乾糧,我們在村頭的大樹下充飢,吃飽了再趕路。
照此看來,今晚他不打算找個地方歇息,決定徹夜逃亡。
突然,完顏亮倉促地起身,拽我上馬,重重地揮鞭,我的心跳得厲害,問:「怎麼了?」
他不答,只顧著催馬快跑。
其實,我是明知故問,許是他聽聞什麼動靜,才急著上路。
跑了一陣,我就聽到後面不遠處傳來的馬蹄聲,不是單一的一兩騎,聽來有不少人馬。
難道真的是上官復帶著人馬追來了?
我欣喜若狂,但立即克制住了,免得招惹他的怒火。
完顏亮更緊地揮鞭,可是身後的人馬追得很緊,馬蹄聲一陣緊似一陣。我回首望去,遠處的人馬只是很小的點,看不清楚;身後的完顏亮卻是臉膛緊繃如弦,眉頭蹙成一座小山,眼眸望向前方,目光凌厲得可怖。
他的唇燙著我的腮,似乎這樣並不阻礙他逃亡,我立即轉過頭。
寒風從眼角、耳邊呼嘯而過,一如利箭飛過。
陡然,胯下飛馳的駿馬慘烈地嘶叫,倒地不起,我感覺自己飛起來,向前飛越,接著滾落在地,摔得全身散架了似的。然而,我並非摔在地上,而是摔在完顏亮的身上,是他抱著我從中箭倒地的駿馬上飛身而起,落地時再以自身護著我,不讓我受傷。
那一箭,是誰射出?
完顏亮拽著我跑,我不跑,他就死拉硬拽,夾著我跑。
跑了沒多遠,不必再跑了,上官復追上我們,攔住去路,臉膛冷冽如冰,「放了公主!」
「上官大哥,救我!」我不顧一切地喊。
「皇妹。」荒涼的山野傳來一道熟悉、著急的聲音。
我舉眸望去,果然是二哥,趙璦。我雀躍地喊:「皇兄,救我!」
他箭步走來,大氅一角飛揚而起,臉上略有憔悴之色,眼中儘是擔憂與關切。他與上官復並肩而站,道:「皇妹,為兄定會救你,你放心。」
完顏亮死扣著我的手,忽而朗聲笑道:「普安郡王也來了,阿眸,你這個掛名的皇兄待你不錯。」
我勸道:「陛下還是放了我吧,你已窮途末路,何必再做無謂的掙扎?」
「縱然窮途末路,朕也要堅持。」他在我耳邊低聲道,故作親昵,神色猥褻,有意讓他們看見,激怒他們,讓他們亂了心神。
「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放你一馬。」我以退為進。
「你還在朕手裡,沒有資格跟朕談條件!」完顏亮語氣森冷,在我臉頰輕啄一口。
上官復不為所動,依然面無表情;趙璦雙拳握緊,怒火上腦,眼眸迸射出凜冽的殺氣。
完顏亮閒散地問:「剛才那一箭是誰射的?」
天色越來越暗,上官復的大氅在風中飛舞成大鵬的羽翅,「是在下所發。」
完顏亮贊道:「射術不錯,是大金國將士的行事作風。閣下在宋國宮中任職,只怕委屈了你,不如隨朕去上京,朕封你為大將軍,統領大軍。」
上官復冷靜地回絕:「承蒙陛下看得起,一人不侍二主,多謝陛下美意。」
我不禁佩服完顏亮,他竟然在這緊要關頭收買人心、令人倒戈。
完顏亮雲淡風輕地問:「你們猜到朕往西走,往西追,不知是誰的主意?」
趙璦正要說,上官復搶先道:「郡王神機妙算,算出陛下不會往北走,而是先往西走、再折向北。陛下天縱英明,郡王亦聰明絕頂,不輸陛下。」
「倒是朕小瞧普安郡王了,可惜,你們來得太遲了。郡王,你的皇妹已是朕的女人,不如讓朕帶她回上京完婚,成就一段美滿姻緣。」完顏亮縱情恣意地笑,笑聲朗朗如乾坤,「倘若郡王不允,那也無妨;只是天下人都會知道,大宋沁寧公主已是朕的女人,誰敢染指?誰敢娶?誰會娶?」
「你——」趙璦氣得臉膛發紅,心神已亂。
的確,此事若傳揚出去,世上再無人娶我,無人敢娶我。娶了我,便是與金國皇帝為敵,猶如刀架在脖子上。完顏亮使出這招攻心之術,的確高明。
上官復面不改色,應對如流:「陛下是九五之尊,天下人自然不敢與您爭女人,不過公主是大宋國尊貴的公主,假若吾國陛下賜婚,在下便娶公主為妻,不懼任何人,也不介意公主有何過往!」
我震驚地看他,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番不卑不亢的話,想不到他會娶我。
趙璦也驚了,目露敬佩、欣賞之色。
此次相救,上官復的武藝、氣度與從容的應對,令人刮目相看,再也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憨厚老實的漢子。
完顏亮含笑贊道:「閣下乃大丈夫也。朕的女人,絕不讓人搶走;假若有人膽敢來搶、膽敢染指,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最後一句,語氣如冰如火,殺氣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