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念故人,千里共明月
2024-04-29 22:31:51
作者: 端木搖
六哥派兵追擊,然而,在行宮都無法抵禦區區五六十人,更何況是行宮外廣闊的天地。
完顏宗旺終究被他的部將救走,以他換回父皇的謀算落空了。
行宮六千禁軍,竟然無法截住五六十個金人,竟然讓他們把人救走了。
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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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兵真的脆弱至此嗎?
接下來的一月,我不大理睬六哥,他三天兩頭地來看我,賠笑也好,賞我珍玩也罷,甚至放下帝王之尊哄我,千方百計地搏我一笑,我都沒有理睬他。每次見我一副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他嘆嘆氣便走了。
完顏宗旺被救走,我怪他沒有做好禦敵部署。
父皇,這次好不容易抓到完顏宗旺,本想救你回來,卻不料會是這個結果。
父皇,如今金帝是完顏磐,如果我求他,他會不會心軟、放你南歸?
以我的婚事誘騙完顏宗旺南下,雖然李容疏會向葉梓翔解釋,雖然葉梓翔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滿,可是我真的不願傷他。數日後,我傳他進宮,約他在花廳品茗。
飲了一杯熱茶,他笑問:「長公主傳召,有要事麼?」
我誠意道歉,他落朗一笑,「長公主無須抱歉,其實末將早有察覺陛下賜婚的動機,也隱隱覺得長公主應允婚事,該是另有謀劃,只是沒想到是為了誘騙完顏宗旺。這確是妙計,只不過……假若完顏宗旺沒有被救走,以當今金主待長公主……太上南歸應該指日可待。」
「人算不如天算,誰想得到六千禁軍阻截不了五六十個金賊。」我嘆氣。
「其實……」
「什麼?」
「哦,沒什麼。」他似乎有話想說,卻又覺得不該說似的,努力恢復如常面色,「長公主可有聽聞,完顏宗旺與他的部將疾行北上,半月便秘密趕到燕京。燕京樞密院是他的地盤,末將猜想,他想召集舊部,率軍回朝奪位。假若金國先主駕崩時他在朝中,即位的大有可能是他。」
我一驚,倘若他真的率軍殺回會寧,以他的威望與軍威,完顏磐未必是他的對手。
葉梓翔不無惋惜道:「據末將所得來的消息,完顏宗旺沒有料到他的侄子就在燕京等他。」
完顏宗旺秘密潛回燕京,連夜召集舊部,但是,昔日舊部沒有響應,因為家眷已被完顏磐挾持。他察覺到燕京的危險,正想逃離,卻已來不及。完顏磐布下重兵等候他的到來,以五千精銳包圍數百部將。
一場硬戰,沒有任何僥倖。
完顏宗旺力戰到最後,依然傲立如山。
他死於謀逆大罪,死於萬箭穿心。
他終於死了。
他終於死了!
這算是完顏磐為我復仇了嗎?雖然他是為了捍衛自己的皇權和皇位。
想起那夜完顏宗旺哀絕的神色、悲痛的目光,我的心不禁一顫。
也想起曾經的溫存與寵愛,想起曾經的傷害與屈辱,如今,他終於死了,我理當無比痛快,可是現在,我只覺得萬般悵然,百般滋味縈繞在心頭。
對他刻骨銘心的恨,忽然之間消失無蹤。
我捫心自問,他的慘死,終究消弭了我對他的恨嗎?
臨死那一刻,他是否後悔南下尋我?他是否感嘆上蒼弄人?若不是我,他可以好好經營他的權勢,不會一敗塗地、落得如此下場,也許,真是我害了他。
而完顏磐,親自在燕京堵截他,當皇叔萬箭穿心的那一刻,他可有一絲一毫的不忍?可有一絲一毫的後悔?
我啞聲問:「你從何處聽來的消息?可靠嗎?」
「自然可靠,是容疏告訴我的。」葉梓翔道,目光平和。
「小師父沒有告訴我。」
密探所傳來的金國發生的大事,李容疏一般會及時告訴我,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是未及跟我說,還是有意隱瞞?
而六哥必定也早已知道,也不告訴我,如此看來,他們有意隱瞞我。
心念急轉,我將心中一個個散亂的疑點串聯起來,直覺這些事情並非我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
「葉將軍,依你之見,為何在六千禁軍的阻截下,五六十個金賊仍然救走了完顏宗旺?」
「長公主,此事……」葉梓翔猶豫不決,似有難處。
「你有何發現?快告訴我!」
「既然長公主問起,末將便知無不言。」他面色一定,似在回憶當夜的情況,「末將進宮時,金賊已退至西門……」
守衛禁中的士兵,必是我宋精銳。然而,他看見禁軍對金賊的圍攻頗為懈怠,似乎不出全力,有退有守,即使圍攻也是留有餘地。金賊傷亡很少,卻殺了很多禁軍,他覺得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力圖捉住完顏宗旺。
葉梓翔研判著的神色,道:「金賊再驍勇,也不敵六千禁軍的圍攻,我宋將士雖不比金賊善戰,卻也並非不堪一擊,因此,那夜行宮一戰,末將覺得事有蹊蹺。長公主,末將所說皆是親眼所見,不敢有所欺瞞。」
原來如此。
難怪六哥不讓我去地牢,難怪六哥強硬而霸道地帶我回殿。
他不想讓我瞧出破綻,不讓我起疑心,不讓我發現真相。
我捻著衣角,咬唇。
「長公主?長公主?」
「我沒事。」我回神,艱澀一笑。
「陛下命我駐守洪州,彈壓盜賊,不日末將便啟程前往洪州。」葉梓翔溫言道,有所期待。
是啊,他是武將,怎會長時間留在朝中?他受詔回朝,本以為可以與我成婚,得償所願,卻沒想到婚事只是一樁騙局。
我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祝葉將軍一路順風,馬到功成。」
他也舉杯,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五日後,六哥以葉梓翔為神武右副軍統制,留軍洪州。
暮秋時節,落葉飄零,江南漸漸寒涼。
日夜想著事情,夜裡難眠。
葉梓翔所說的事,我壓在心底,暫時隱忍不發。
讓我和六哥驚訝的是,樂福竟然隻身南歸。
七月,完顏磐登基沒幾日,她逃出宋王府,一路南下,未遇阻截。路上,她換了好幾匹馬,待進入宋境,便安心許多。在鎮江府,她被盜賊所擄,幸得韓世宗胞弟韓世青所救。她不敢說出帝姬的身份,只說是沁福帝姬的侍女,韓世青便派了四名士兵送她南下紹興。
當樂福站在我面前,我簡直不敢相信,以她柔弱的性子、溫婉的性情,竟然隻身一人逃回來。
相擁而泣。
兩日後,六哥下詔,封樂福帝姬為福國長公主。
歇了三日,樂福容光煥發,六哥賜宴禁中,為她接風洗塵。
是夜,姐妹倆同榻而眠。
樂福抱著我的胳膊,柔聲哽咽,「皇姐,真難以想像,我真的回來了。」
我摸摸她的頭,「回來了就好,別想太多。」
兩年多未見,她容貌未變,性情仍然溫婉,只是南歸路途遙遠顛簸,風餐露宿,挨凍受餓,整個人消瘦了一圈,臉腮消瘦,猶顯得楚楚可憐。
「皇姐,我如何回來的,你不想知道嗎?不覺得奇怪嗎?」她幽幽地問。
「金國境內有多處關卡,需通關文書或金牌才能通行,你有嗎?」我側過身子,握著她略顯粗糙的手。
「有的。」她嘆了一聲,「是環環幫我偷通關金牌的,否則此生此世我就老死會寧了。」
環環?嘉福?
她為什麼要幫樂福?既然偷得到通關金牌,為什麼她不和樂福一起逃回來?
樂福說,完顏磐即位為帝,入住禁中,徒單王妃也住在禁中,嘉福知道樂福想念南方、想逃回來,便一聲不吭地偷出通關金牌,準備了馬匹和銀兩,在半夜讓她逃出王府。
昏紅的燈影灑在樂福的臉上,使她蒼白的臉有了些許紅潤,「皇姐,環環變了。」
我淡淡地笑,「每個人都會變,樂福,你也變了,不像汴京舊宮那會兒天真爛漫了。」
「環環喜歡完顏磐。」樂福突然岔開話題,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我早已知道。」我輕笑,「樂福,你何時知道我喜歡他的?」
「是完顏宗瀚告訴我的,那時候還在青城齋宮的金營,他告訴我,完顏磐為了你力戰三十個金國勇士,後來,你與完顏磐私奔……我便知道,你喜歡完顏磐。」
「那環環知道嗎?」
「知道,也許是完顏磐告訴她的,因此,環環才會說出那些話,存心氣你。」
嘉福喜歡他,想必會千方百計地得到他的憐愛,不知他是如何待我這個妹妹的?
思及此,心口漸痛。
樂福不無欽羨地笑道:「皇姐莫傷心,完顏磐並無變心,這些年,他所思所念都是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怔忪,無言以對。
是啊,他從未變心,從未放棄過我。
聽聞他即位為金帝的那一刻,我恍然大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得到世間最高的權柄,為了我。也許,他以為只有登位最高處,才能得到我,保護我。
靖康二年,金營,我的眼睛失明,他來看我,我對他說:若非帝王之才,要不起趙飛湮。
他記住了,並且朝著這個目標布局一切,一步步地登上金國皇位寶座。
阿磐,你做到了,你成功了。而且,你粉碎了橫亘在我們中間的那座高山,此後,你我再也無須顧忌什麼,可是,我們之間仍然橫亘著國恨家仇,仍然相距遙遙千里。
「皇姐,完顏磐並沒有納我,他與完顏烈爭奪我,只想保護我,因為他知道我與皇姐最親厚。」樂福柔柔笑道,「他一有空,便讓我說你的事,從小時候的事到及笄以後的事,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是麼?」我心潮起伏。
「當他聽到你那些調皮搗蛋的事,就開懷大笑。其實,只要是你的事,他聽著就會很開心,好像你就在眼前,觸手可及。」樂福平靜地說著,水眸中淨是讚賞與敬佩,「他並沒有侍妾,我與環環只是名義上的侍妾,不過他不敢讓府中下人發覺真相。後來,他無法拒絕唐括皇后為他選定的王妃,應允大婚,洞房之夜,他撇下新娘,要我侍寢,我就陪他飲酒,說著皇姐的事。一連數日,他都要我侍寢,唐括皇后知道了,來到王府,毒打我一頓,她為了我不再受苦,這才與徒單王妃圓房。」
「最初他與完顏烈爭環環,也是因為你,他想為你保護親人。他也沒有納環環,雖然環環一直千方百計地要得到他的眷顧。他還暗中命人照料父皇,讓父皇過得好一些,不至於受到金人的毒打與虐待。」她眸光閃閃地說著。
「樂福,你喜歡他嗎?」我震驚的是,他竟然沒有納環環,也從來不跟我說,以至於我一直誤會他已納了環環。
樂福搖頭,「我已有喜歡的人了。」
我微驚,忙問:「是誰?」
她的唇角溜出一抹幸福的笑,「待時機成熟,我再告訴皇姐。」她長長嘆氣,「若是我喜歡的男子也像他這麼待皇姐,一心一意,做盡一切,我死而無憾。」
我以指腹撫觸著她的臉腮,憐惜道:「你是福國長公主,會幸福的。」
忽然,她悲傷道:「順德皇姐死了。」
我震驚,頓覺傷悲,「如何死的?」
她緩緩道來,訴盡淒涼。
順德死前沒多久,告訴樂福所有事。
那年,懷柔不想順德在洗衣院淪為金國士兵尋歡作樂的婢女,便帶她進宮,未曾料到完顏鋮一見傾心,當夜便強行納了她。姐妹倆感慨亡國女身不由己的命運,便合計謀害完顏鋮,為父皇和大宋復仇雪恥。
於是,她們與我決裂,在金宮花苑大行其事,讓所有人都看到。
然後,懷柔以毒香令完顏鋮慢性中毒,只要他駕崩,即位的便是皇太弟完顏宗旺。而以完顏宗旺對我的寵愛,相信他會善待父皇等大宋宗室,不會再大舉南侵。可惜,完顏鋮早已察覺,懷柔芳魂歸去。
懷柔死後,順德因為姐妹決裂一事而不受牽連,可是完顏鋮也因前車之鑑而懷了戒心,對她的寵愛大不如前。順德蟄伏良久,盡心盡力地侍奉他,半年後才又得到他的寵愛,進封為德妃。
我南歸後的這兩年多,完顏鋮最寵順德,因為她柔順婉約,知書達理,溫柔體貼,與人和善,與諸位嬪妃未起任何衝突。他很喜歡這樣溫順的德妃,時常臨幸她的寢殿。今年初,她誕下一子。
順德不想功虧一簣,力求一擊即中,便遲遲未下毒手。再者,她知道皇太弟完顏宗旺已不得完顏鋮寵信,便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再下手。
我即將大婚,皇太弟南下,完顏磐北歸,她便瞄準時機,毒殺完顏鋮。毒早已備好,每個晚上,她都會塗好檀唇,與他歡好,劇毒便隨著口脂一點點地入侵他的身體,也流入她的血液。
如此半月,他毒發身亡,她也毒發身亡。
她的兒子,被唐括皇后處死。她赤裸的屍首,被唐括皇后暴在金宮門外,卻被完顏磐阻止了。
完顏鋮駕崩,完顏磐順利即位。
那遺詔是真的,完顏鋮本就有意改立皇儲。
飲醉時,完顏鋮說漏了嘴,她知道完顏磐會即位,這才下決心毒殺他,為父皇復仇。
淚水滑下眼角,深入枕中,樂福含著哭音道:「因為完顏磐,順德皇姐才沒有死得那麼慘,唐括皇后一怒之下,想牽連我們幾個姐妹,將我們一同治罪,也被他阻止了。」
心口悶悶地痛,我回想著順德的一顰一笑,眼中的水霧慢慢化成淚水落下。
剛入金營沒多久,我與順德皇姐相見,她說的那番義憤填膺的話,言猶在耳。我以為她甘願委身金人,為求一時的榮華富貴而變節,卻沒想到,她終究是大宋傲骨錚錚的帝姬,是最有忍耐力的,一舉毒殺金帝。
父皇,懷柔和順德都是你的好女兒,都想著為你復仇,為大宋雪恥。
可我,什麼都做不好,失了身,也失了心,享受著六哥的寵愛,躲在江南一隅,如此,還談什麼揮師北伐,談什麼中興大宋?
「完顏磐當了金國皇帝,應該不會大舉南侵,皇姐,他那麼愛你,可惜你們是仇敵,無緣在一起。」樂福哀哀地嘆氣,纖長的眼睫在下眼瞼投下一片黑色的疏影。
「你南歸之前,可有聽聞父皇的消息?」我問,抹了眼淚。
「父皇……」她欲言又止,似乎不太想說。
我逼問,她才道:「一日,完顏磐派去五國城照料父皇的人回來稟報說,父皇病重,只怕挨不了多久……皇姐,我不想讓你擔心的,因為父皇遠在五國城,我們也無濟於事……」
我焦慮地扣住她的手腕,「挨不多了多久是何意思?父皇是什麼病?」
樂福道:「我問過完顏磐,是不是父皇的病很嚴重,他說他已派醫官前往五國城為父皇治病,可惜那醫官並無良策,說是熬不過這個冬天。」
我雙拳緊握,父皇病得這般嚴重嗎?
父皇,湮兒好想你。
翌日早朝後,我前往書房尋六哥,書房外的侍衛說他不在書房,與李容疏出去了。
多番打聽,才知道他們在行宮東面的瓊芳閣。
靠近瓊芳閣,我遠遠地望見他們坐在閣中,僅有兩個內侍跟隨,可內侍竟然退在閣外恭候。
他們在談什麼,以至於內侍都不能在旁?
想必是極為機密的事。
我特意繞到瓊芳閣的西北側,借林木掩身。從枝椏的縫隙望過去,六哥身著一襲白色廣袖長袍,神態悠閒,溫雅如玉。李容疏也是一襲白袍,頭上束髮綰著白色綢巾,清峭如松。
這二人可真有閒情逸緻,跑這麼遠來到這裡就只是品茗賞景麼?
他們的說話聲,我正好聽得清楚。
李容疏親自煮茶,舉止悠緩,頗為老到,「陛下拜秦繪為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長公主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鬧了。」
「她懂什麼?」趙俊冷道,「朕不會讓她再妄議朝政。」
「陛下可否告訴容疏,為何拜秦繪為右相?」
「朕自有主張。」他側眸朝李容疏一笑,詭秘道,「或許再過不久你便能猜到朕的心思。」
「容疏怎敢妄自揣測聖意?」李容疏淡淡笑道。
「你揣測得還少嗎?」趙俊冷冷反問。
李容疏將煮好的茶舀在青色官窯茶杯中,「陛下嘗嘗。金主求娶長公主,陛下意欲如何應對?」
我大驚,完顏磐這麼快就遣使來朝求娶我?但是六哥為何沒跟我提起過?
看來他有意瞞著我。
趙俊輕哼一聲,以極其不屑的口吻道:「他想以朕的母后作為聘禮,以此要挾朕,朕豈會為他所要挾?」
李容疏徐徐問道:「假若他以太后和太上為聘禮呢?」
「蠻夷不可盡信。」趙俊擺首,語中含了怒氣,「上次他與朕擊掌為盟,結果呢?」
「上次陛下與他私下約定,陛下放完顏宗旺北歸,他歸還太后,陛下守諾,他得以誅殺對他威脅最大的皇太弟,事後卻遣使求親,和親大禮便是送還太后。」李容疏微微一笑,「陛下,既然金主背信棄義在先,我們也可再提條件,要他送還太上。」
心口猛跳,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壓在我心中的那些疑點,終於得以解釋。
完顏磐離開紹興前,私下與六哥見面,二人結為同盟。完顏宗旺的部將劫獄,六哥下了一道暗命,不做強硬抵禦,完顏宗旺得以北歸奪位,完顏磐在燕京埋下重兵誅殺他的皇叔、對他威脅最大的昔日皇儲。而完顏磐許諾送還六哥的母后衛賢妃,也就是大宋皇太后。
對於他們來說,同盟是最為可行的。
六哥只能囚禁完顏宗旺,不能殺,一旦殺了,便會激化兩國宿仇,激怒金國宗室和完顏宗旺的部將,從而金軍大舉南侵。而六哥最想要的是迎回皇太后,假借完顏磐的手為我復仇,何樂而不為?
完顏磐最想要的是除去潛在的、最危險的威脅者,送還衛賢妃有何要緊?
因此,他們一拍即合,合力剷除完顏宗旺。
當六哥聽到完顏宗旺萬箭穿心的時候,是否開心得擊掌拍案?是否特別暢快?
完顏宗旺絕對想不到,自己從小帶大的侄子竟然和敵人合謀誅殺自己。
何其悲愴!
雖然我曾恨他入骨,可是此時此刻,我竟替他悲涼。
「若你是完顏磐,會答應朕所提條件嗎?」趙俊笑眯眯地問道。
「容疏不在其位,難以想像。」李容疏閒適如風地說道,「陛下也不捨得將長公主嫁往金國。」
「他想得到湮兒,痴心妄想!」趙俊怒哼,語聲冰寒。
我悵然,六哥如此堅決,只怕是……因為那不合倫常的情意。
那麼,他將如何應對完顏磐的求親?直接拒絕?還是虛與委蛇?
李容疏替他回答了我的疑問,「陛下以秦繪右相,讓他與金使商談,讓金國先行送還太上與太后?還是陛下想偷龍轉鳳?」
先送還父皇和太后再和親,完顏磐不會那麼蠢,那麼,六哥心中所打的如意算盤便是偷龍轉鳳——找一個女子代替我嫁往金國。
我木然踱步回殿,思緒紛雜,一時半會兒無法理清。
午夜裡總會夢到完顏宗旺。
他身姿如送,萬箭穿心,卻一步步地朝我走來,目光悲痛、哀絕,一聲聲地喊著「湮兒」。
或者,他浴血而立,臉上血水橫流,觸目驚心。
他深深地凝視著我,痛而絕望的目光讓我心顫如弦。
他一次又一次地質問我:「我寵你、愛你,為什麼換不來你的感動與愛?」
他怒吼:「你一直在偽裝,一直在騙我,阿磐也是金人,為什麼你不恨他?」
每每夢到他,我總會驚醒,大汗淋漓。
為什麼會夢到完顏宗旺?
他終於死了,我的恨也消失了,這不是我所期待的嗎?
可是,總會忽然想起他,想起他對我的寵與愛,想起那溫存繾綣的一幕幕,想起他俊豪的臉膛、寵溺的微笑、溫柔而霸道的舉動……
想著想著,忽有淚滴滑落。
為什麼為他哭?
早已知道,他是愛我的,他的執著於得到我的愛,可是,他得不到。
他死於萬箭穿心,死得慘烈,輸了所有,是因為我,是我害死了他。
我與他之間,到底誰欠了誰?誰傷了誰?到底誰是誰的劫?
在地牢里,完顏宗旺說,我對他的恨早已不純粹,我早已不知不覺地喜歡他,只是我自己不肯面對……是真的嗎?我愛的是完顏磐,怎麼喜歡傷得我傷痕累累的完顏宗旺?
為什麼為他哭?
弄不懂自己了。
也許,我與完顏宗旺,互相傷害,都傷痕累累,而之前,我只看見完顏磐和我的傷,看不見完顏宗旺的傷。
此生此世,再也不會見到完顏宗旺,所有的愛恨糾纏都煙消雲散。
冬寒即將來臨,假若宋金和親議成,寧國長公主北嫁、送還父皇和太后,只怕也要等到明年開春才能成行。而父皇如何等得了?
父皇病重,挨不過這個冬日,完顏磐秘而不宣,等到明年,送還的將會是一副梓宮。假若樂福沒有南歸,大宋便無人知道此事,我們便都被完顏磐騙了。
不,我不能讓父皇淒涼地死在五國城,我要營救父皇南歸,說不定一回到南方,父皇的病就好了,畢竟南方暖和多了。
但是,我應該如何營救?
即使五國城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偏向虎山行。
這日午後,六哥來瞧我,問我需要多少冬衣。我說樂福南歸不久,多給她裁製幾身冬衣。
「湮兒,你曾說過不想嫁人,如今呢?」他吹著茶杯上的熱氣,水霧裊裊,他的俊眸隱在霧氣的後面,愈發顯得神秘莫測。
「我沒有想嫁的人。」我緩緩道,直覺他在試探我,「六哥為何這樣問?」
「沒什麼。」趙俊拉住我的手,「若你有了想嫁的人,六哥便為你賜婚,若沒有,六哥便永遠寵著你,寵你一輩子。」
這番話,說得尤其溫柔寵溺,令人感動。
若是以往,我會開心得撲入他的懷抱,而今,到底不一樣了。
我知道他瞞著很多事,知道他心底隱秘的情感,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依賴他了。
見我不語,他似乎察覺到我有心事,緊張地問:「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嗎?告訴六哥,六哥為你……」
我立即舒展眉心,「沒什麼,六哥拜秦繪為右相,我有些不明白。」
他見我沒有像以前那樣和他大吵,頗為愉悅,「朝上的事,就讓六哥費心吧,你只須當一個開心快樂的長公主,我的長公主,好不好?我保證,你是六哥最心疼的長公主。」
我頷首,輕輕一笑。
再閒聊片刻,他就擺駕回書房了。
倚在門扉上默然立了片刻,這才吩咐漠漠輕寒進來,筆墨伺候。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兩日後,我下廚做了一頓豐盛的晚膳,邀六哥和樂福一同進膳。
席間其樂融融,我們回憶著汴京宮中舊事,說著年少的糗事與歡樂,都不忍破壞這融洽開心的氛圍,不忍提及遠在五國城的父皇。
樂福的雙腮紅粉菲菲,六哥的臉頰也染了淡淡的粉紅,更襯得他的面色白皙如玉。
我含笑飲酒,真想這一餐持續得再久一點。
這夜,子時過後,我喬裝成內侍,隨著漠漠輕寒從西門溜出行宮,與等候在西門外不遠處的十八衛匯合,就著夜色離開紹興府,疾行北上。
六哥,我終究放不下父皇,我不能讓父皇客死異鄉。
即使六哥知道父皇病重,也不一定會派人潛入金國、到五國城營救父皇,因此,我只能自己去救父皇,即使金國是刀山油鍋,即使金國是我極其不願踏足的土地。
六哥,請原諒我。
六哥,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