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望斷風閣,蘭雪冰綃,濃情悲笑
2024-04-29 22:30:19
作者: 端木搖
春暖花開,杏花天影,笛聲悠悠。
身上再無痛楚,再無撕成兩半的身心,眼前的一切美好得令人眷戀。
母妃說,華陽宮鳳藻池邊的杏花開了,於是,我興沖沖地跑向華陽宮,母妃在後面追我,讓我慢點跑,小心摔著。
遠遠的,杏花清艷如雪,仿是繡娘在青翠綠葉間織就的一片雪綢,潔白中透著微微的粉。
春風吹拂,花瓣婉轉飄落,盈飛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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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繞杏樹,水中映花影,芳姿清絕。
站在杏樹下,我伸手接住兩片花瓣,驚喜地望著這副盛景,唇角微彎。
「母妃,杏花好漂亮呢。」
「你喜歡桃花還是杏花?」母妃笑問。
「都喜歡。」
「如果只能選一樣呢?」母妃蹲下來一本正經地問我。
「那我……就不選了。」
「為何不選?」
「因為桃花和杏花都不是我最喜歡的花。」
「那你最喜歡什麼花?」
「我也不知道。」我惆悵地蹙眉,想著究竟最喜歡什麼花。
「小貓要記住,無論是何物什,都不能過分喜歡,一旦過於喜歡,便成執念了。」
我摟住母妃的脖子,「執念是什麼?」
母妃道:「你很喜歡一樣東西,卻得不到,一直想著想著,這就是執念了。」
我咯咯笑起來,「小貓明白了,母妃不讓小貓喜歡桃花和杏花。」
母妃道:「小貓乖,要記住母妃的話。」
我又想到一個問題,撅唇道:「可是,桃花和杏花並非摘不到呀,讓那些宮人來摘就是了。」
母妃摸摸我的頭,眼角凝出一抹憂傷的笑意。
那年,我六歲,母妃還沒有臥病在床。
母妃,我終於明白了,人生在世,最痛苦的莫過於執念。
我不該放不下與阿磐的那段愛戀,不該將他放在心中最重要的地方,不該渴求他的愛……
一切都是自己過於執著,才會這般痛苦。
兒時的回憶變成美麗的夢境,母妃來接我了,我再也無須活得那麼辛苦了。
放下阿磐,了無牽掛地牽著母妃的手,飛奔離去。
父皇,兒臣不孝,兒臣要隨母妃走了,父皇保重。
「湮兒,我不許你死!」
正愜意地徜徉於縹緲的雲間,突兀的一聲怒吼,震得我身子一晃,差點掉下去。
緊接著,有人拽著我的手足,強硬的勁力將我從雲端拽下來,我重重地跌在地上,全身酸痛。
「醒了,夫人醒了……」
「王爺,夫人醒了!」
模糊中,一抹人影衝到我面前,撫著我的腮,「湮兒,睜開眼睛……我知道你醒了,快快醒來。」
不想看見這個魔神,不想看見撕裂我身心的人,我竭力閉眼,卻被他抱起來。
他輕輕搖晃著我,「湮兒,看我一眼。」
我緊緊閉眼,只聽得深紅迷惑道:「夫人明明睜開眼了,為什麼又閉上了呢?」
完顏宗旺的指腹輕撫我的眉眼,溫熱的鼻息噴在我的耳畔,「你已昏睡三日三夜,待會兒我為你寬衣擦身,好不好?深紅和淺碧會在一旁幫忙,你不會著涼的。」
在侍女的眼皮底下,他親自給我擦身?他究竟想做什麼?是否別有企圖?
不,我不能讓他詭計得逞。
「咦,夫人睜眼了,這次真的醒了。」淺碧喜道。
「湮兒,你很聽話。」他又在我耳畔低聲道,隨即扶我靠在大枕上,「深紅,端藥來。」
是夜裡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為何不點燭火?為何我覺得眼前越來越黑?
我伸手摸索著,終於摸到了他的手,「屋裡這麼黑,為什麼不點燭火?」
剎那間,寢房如死一般沉寂。
有一隻手掀開我的眼皮,「湮兒,你看不見我?」
我頷首,猛然間,靈光一閃,隱隱猜到了某個事實。
我瞎了?
「深紅,速速請太醫。」完顏宗旺的聲音似乎在抖,「不,派人去請端木先生。」
「端木先生是誰?」我驚慌地摸索著,悲聲問道,「王爺,我是不是又瞎了?」
我應該慶幸,眼睛失明就看不見他,就可以無須日夜面對他。
可是,既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唯有繼續偽裝身心,繼續當他的寵妾,繼續以柔弱之態贏得他更多的眷顧。
他握住我的手臂,輕摟著我,「不會的,大夫一定會醫好你的眼疾。」
大夫來之前,他告訴我,唐括皇后灌入我口中的毒藥,是長白山上的一種毒草所提煉的劇毒,並無解藥可解。那晚,我在他懷裡吐血昏迷,不多時便無脈搏。在完顏磐的府邸,三位太醫聯手解毒救治,用了多種名貴的解毒聖藥,諸如天山雪蓮、天池靈草、千年靈芝等等,還以長白山雪蟲吸毒,皆是無法解毒,只能保住微薄一脈。
救治了整整一夜,凌晨時分,太醫們束手無策,紛紛叩首請罪。
完顏磐忽然想起擄至會寧的工役中有汴京大內太醫院的太醫,記得聽誰提起過有一個姓端木的太醫擅解毒,於是親自去請端木先生前來。
端木先生問明我所中的劇毒,冥思半個時辰,便寫了一張藥方,以靈狐之活血與天池靈草為藥引,輔以各種名貴藥材煎熬,給我服下,總算撿回小命。
因為體內劇毒較多,不是一兩劑藥就可以清除毒素,需連續服藥五日方可解毒。
雖然解了毒,我卻昏睡不醒,完顏宗旺見我脈象平穩,便帶我回王府。
想不到汴京太醫院籍籍無名的太醫竟有如此醫術,不為父皇所賞識,卻隨大批工役北上會寧,因緣際會救了我一命。
端木先生了解了我以往雙目流血、短暫失明的病史,診視過後清朗道:「王爺,夫人眼睛失明,乃劇毒侵體所引發,靜養月余,調理得當,便能恢復眼力。」
「當真?」完顏宗旺喜道。
「醫者不會妄言。」端木先生的嗓音略顯蒼老,卻不急不緩,穩如泰山,令人深信不疑。
「深紅,重重有賞。」
「諾,王爺。」深紅輕快地應道。
我握住完顏宗旺溫暖的手,支起身子問:「端木先生,以往可曾在宮中見過我?」
端木先生緩緩道:「並無見過,在下無才無德,只為宮女內侍治病煎藥,並無資格為帝姬皇子診病。」
我莞爾道:「怪不得我從未聽說過太醫院中有一位擅解毒的端木太醫。」
完顏宗旺笑道:「端木先生醫術高明,明珠蒙塵,懷才不遇,當真可惜。」
端木先生平靜道:「王爺,在下先去寫藥方。」
他的腳步聲沉緩穩妥,慢慢消失。
過了須臾,完顏宗旺將我的手心貼在他的臉頰上,「湮兒,是我害了你,我太疏忽大意了。」
「王爺,被人掌嘴六十餘下,現在我是不是很醜?」我輕觸著自己紅腫的臉與嘴唇。
「過幾日就好了,比以往更美,更勾人心魄。」
語聲方落,他攬住我的腰,在我的側頸落下一枚枚的輕吻。
我沒有閃避,懊悔道:「王爺,是我不對,我不該以箭對著皇后與王妃,是大不敬之罪,我受罰是應當的……以後,我不會再那麼衝動了,讓自己受苦……」
他攬住我腰間的手臂驀然一緊,「湮兒,你只需靜心養病,其他的,我來處理,嗯?」
我頷首,輕柔一笑。
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我正被掌嘴,為何完顏磐突然趕到?為何如此湊巧?
皇太弟寵妾、南朝帝姬被唐括皇后掌嘴、灌毒藥一事,很快便人盡皆知,不止金國宗室知道,就連整個會寧的平民百姓也議論紛紛,街知巷聞,不知是誰將這件宮闈秘事散播出去。
深紅將聽來的流言蜚語轉給我聽,說皇太弟王妃悍妒,不容侍妾,不好對南朝帝姬下毒手,便請親姐姐唐括皇后出面,設局陷害。
然而,此類事件根本不值一提,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養病的一月里,唐括王妃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弟正妃,身份高貴,容不得輕視,只是更受王爺冷落。淺碧說,完顏宗旺從未去過唐括王妃的院落,她求見也不予理會,夫妻倆就像同住一座府邸的陌路人,老死不相往來。
如果說這是他對她的懲罰,那也太便宜她了。
既然他不願為了我對她下重手懲戒,與唐括氏家族為敵,那麼,只能自己復仇,我會慢慢等候時機。
這次養病很安心、很寧靜,無人打擾,完顏宗旺將端木先生留在府里,日日為我診脈,直至我的眼睛復明才讓他回去。端木先生調製了一種雪膏,敷了數日,臉頰與嘴唇的傷腫好得很快,恢復至以前的膚光,只是下頜略顯尖俏。
這日午後,日光晴好,天宇湛藍得猶如一大塊藍得純粹的美玉,雲絮飄浮,如絲綿般柔軟。
紅艷的日光傾天而下,耀得整個庭苑斑斕琉璃,碧樹綠得發亮,濃蔭遍地,各色小花迎風搖曳,各顯芳姿。
整個凌致苑靜寂異常,我歪在二樓聽風閣的貴妃榻上看書,看得累了,便站在窗前伸懶腰、舒筋骨。
這小樓還不夠高,望不見更遠的天空,望不見南國那片天,望不見六哥的身影。
六哥,湮兒好想你。
於是,吩咐深紅和淺碧將煎茶的器物搬到二樓聽風閣。
前幾日在那三間房中無意看見六哥最喜歡的日鑄雪芽,不禁一喜。
日鑄造雪芽是珍藏兩三年的陳茶了,應該是金兵從汴京貢茶院搜掠出來的。
前日,深紅和淺碧見我煎茶一次,今日便能幫我了。
煎好之後,她們小心翼翼地將茶水斟在茶盞里,茶香四溢,聞之欲醉。
站在窗前,夏日暖風拂面,清醇回甘的茶水滑入咽喉,一股熱氣自腳底升起,那淡淡的清香縈繞在舌尖、口齒之間,經久不絕,就像六哥身上縈繞不散的淡淡薰香,令人忘卻所有的痛楚。
「奴婢見過王爺。」深紅和淺碧輕聲道。
我緩緩轉身,完顏宗旺揮手讓她們退下,掃了一眼桌案上的茶具,「煮茶?」
我擱下茶盞,為他脫下外袍,擱在貴妃榻上,道:「今日不是大太子和三太子宴請嗎?我還以為要到夜裡才回來呢。」
他坐在榻上,右手輕揉著我的臀部,低笑道:「府中有嬌妻等候,我自然早些回來,這是什麼茶?挺香的。」
我斟了一杯遞給他,「嘗嘗。」
完顏宗旺接過茶盞,飲了一口,眼睛一亮,「好茶,從哪裡買來的?」
「這是日鑄雪芽,買不到的,前幾日我在一堆舊物中無意中瞧見的,就拿來煮著喝了。」
「日鑄雪芽?」
「雪芽是貢茶,煮後茶芽直豎,細而尖,遍生雪白茸毛,如蘭似雪,因此,雪芽還有一個名字,叫做『蘭雪』。」我柔聲解釋道。
「你喜歡雪芽?」他掀眉。
「六哥喜歡,我跟著他喝了一年多,後來又跟爹爹喝另一種茶,白茶。」
「你六哥喜歡雪芽,你爹爹喜歡白茶,那你喜歡什麼?」完顏宗旺摟我坐在他腿上,似乎只是家常的問談,並非試探。
「六哥和爹爹無茶不歡,嗜茶如命,我隨遇而安咯。在我六歲那年,母妃對我說,假若太過喜歡某種物什,便是執念,人有了執念,就會活得很辛苦。我記掛著母妃的告誡,不讓自己有執念,因此,眼前有什麼茶,我就喝什麼啦。」
聞言,完顏宗旺尋思須臾才道:「你母妃的話很有道理,若有執念,不願放開心胸,便會活得辛苦,活得累。」
我嘆息道:「我最怕活得累了,只想著安定穩妥,一切靜好,便知足了。」
他的雙掌揉在我腰間,目光熠熠,「知足常樂是好事,湮兒,我也有執念,那執念,便是你。可是,即便辛苦,我也甘之如飴。」
我驚異地看他,半瞬,嬌羞地垂眸。
他火熱的眼睛,寫滿了誠摯與深情。
之所以驚異,是因為我終於確定,他真的喜歡我,我終於得到他的心。
他寵我,皆是因為喜歡我。
我做到了!
大手略緊,完顏宗旺盯著我,目光如火,「湮兒,你放下心中的執念了嗎?」
「湮兒心中從未有過執念,假若曾經有過,那也是因為一葉障目。」我凝目於他,淡定,坦然。
「往後會有執念嗎?比如,我?」他的胸口起伏漸大,目露急切的期待之色。
「王爺是否想知道,湮兒是否喜歡王爺?心中是否只有王爺一人?」我徐徐問道,眉梢略有笑意,似在嘲笑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竟如此兒女情長。
完顏宗旺板起臉,佯裝惱怒,「你怎麼想,本王不想知道。」
我捧著他的臉孔,楚楚道:「王爺對湮兒的寵愛,我怎會看不到?若是湮兒心中沒有王爺,怎會盡心服侍王爺?怎會為王爺的王府與將來著想?那晚身中劇毒,又怎會強撐著等王爺回來?若是……不喜歡王爺,就不會怨王爺丟下湮兒一人在府里,身受折辱……」
說罷,我不敢與他對視,撲在他的肩窩。
他緊抱著我,摩挲著我的背,似乎將一腔的憐愛盡付於掌心,傳遞給我。
此時,無聲勝有聲,他聽了我的心聲,應該不會再懷疑我了吧。
「想你爹爹和六哥了?」他突然問了一句。
「嗯。」我老實地點頭。
「那些舊物里,有白茶嗎?」
「沒有見到,應該是沒有。」
完顏宗旺鬆開我,笑意點綴在他冷硬的臉孔上,眼底的色澤分外明亮,「湮兒,服侍為夫飲茶。」
我溫婉一笑,「好呀。」
斟好茶,我遞在他唇邊,他卻別有意味地低笑著,「蘭雪之香,加上你的口香,該是世間絕品好茶。」
我蹙眉,不解。
看著他的曖昧神色,我恍然大悟,大窘,「王爺……」
他以此考驗我所說的「喜歡」的真假麼?
他佯裝不在乎,笑得雲淡風輕,「有一個好消息,你一定很想聽,不過……」
是關於父皇或者六哥的消息嗎?
我緊張地問:「是什麼好消息?」
他挑眉,目光轉向別處,不欲開口,一副閒適、悠然的樣兒。
我捻著他的耳垂,嗔怨道:「王爺好壞,欺負一個弱女子。」
完顏宗旺身子一緊,灼熱地看我,眼中的情熱迅速升騰。
我飲了一口茶水,伏在他身上,他迫不及待地摟緊我,吻上我的唇。
微微張唇,茶水流入他的口中,少許茶水順著唇邊流下,濕了兩人的衣衫。
須臾,他急切地吻我,仿佛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吻得我天昏地暗,周身綿軟。
身軀燙熱,呼吸急促。
庭苑裡的日光璀璨而靜謐,聽風閣內粗喘漸重,情慾的氛圍越來越濃郁。
素白冰綃裁製的夏衫長裙,穿在身上清涼無汗,此時此刻卻覺得溫熱。
他的手掌緩緩滑過,衫裙便無聲滑落,身上再無羈絆。
處處顫慄,處處著火,在他的撩撥下,身軀早已不由自己掌控。
「湮兒,我期待有一日,你會有一個執念,那執念,是我。」
他的眼睛被火燒得通紅,卻極力忍著身體的悸動與需求。
我咬著唇,弓起身子,雙手撫著他汗濕的背,輕輕閉眼。
完顏宗旺陡然低吼,將我占為己有。
沉醉,火爆,繾綣,激狂。
我很清醒,清醒地痛恨著自己的下賤無恥……
他不停地愛撫著我,索求著我的配合,好像要將我完全榨乾,好像要盡數折斷我所有的羽翼、意願與不屬於他的心思,變成一個乖順的玩偶,供他驅使、享用。
我不禁懷疑,服侍他一年有餘,為何他沒有厭膩我?為何仍然這般激烈地與我抵死纏綿?
白雲悠悠,雲端漫步……杏花天影,笛聲悠揚……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微動了動,唇邊挑起微弧,指腹撫過我汗濕的娥眉,「湮兒,陛下已下詔,命你爹爹等宗室到會寧。」
「真的麼?」
「屆時,我會安排你們父女倆見面。」
我欣喜地頷首,若非他還伏在我身上,我會蹦跳著歡呼。
完顏宗旺半撐著身子,寵溺地看著我,笑得意味深長。
我發現他眼底的一絲詭異,狐疑地問:「怎麼了?」
他笑得意氣風發,「聽了這個好消息,你要多辛苦一次。」
我還沒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吻著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