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輕雲微月,孤城回望蒼煙合
2024-04-29 22:29:48
作者: 端木搖
三日後,完顏宗旺應允我與皇姐順德帝姬相見。
順德帝姬已是完顏奢也專寵的侍妾,比其他宋女待遇好一點。
金兵帶她來見我的這日,寒澀的風終於有了些許暖意。
她站在門口,含笑看著我,須臾,雙眸泛起盈盈的淚光。
她應該是刻意裝扮了一番,整潔的衫裙,髮髻上只插著一柄銀簪,相較以往富麗華美的打扮,清素得就像平民婦女。
我撲過去,與她緊緊相擁。
淚雨如傾,相顧無言。
我拉她進屋,在桌邊坐下,問她的近況。
順德的夫君蔡堅誠畏懼金人,對金人奴顏卑膝,極盡媚態。
為了博取金人的好感,他特意向金人說自己的妻子是趙吉寵愛的帝姬,如花似玉,美若天仙。
於此,金人點名要順德帝姬。
在宮眷里,順德帝姬和樂福帝姬是第一批被送入金營的。
她故意將自己的臉弄得髒污,逃過金兵的注意,前幾日被發現了,就被金兵獻給金帥。
那日酒宴,完顏奢也看中皇姐,當夜便強占了她。
第三日,父皇求見完顏宗瀚,懇求他放過順德。
父皇說順德已嫁人為婦,道:「上有天,下有帝,人各有女媳。」
可是,完顏宗瀚父子倆根本不聽,完顏奢也攜她離去。
樂福帝姬容貌甜美,必定也逃不掉被羞辱的命運。
順德說,入營第二日,國相完顏宗瀚就點樂福前去侍寢,樂福死也不肯就範,被國相打得鼻青臉腫,後來還是被國相凌辱了。
樂福數次尋死,皆被人救下,完顏宗瀚命人嚴密看管著她,時不時地召她侍寢。
後來,樂福也放棄了尋死,整個人變得木訥寡言,目光痴呆。
心下愴然,我與順德再次抱頭痛哭。
柔弱女子從來命如飄萍,即使是尊貴的帝姬皇嗣,異國兵臨城下,高傲的鳳凰落架,一旦落在仇敵手上,命如草芥,被人隨意羞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為什麼我會遭遇如此?是蔡堅誠把我害成這樣的。」順德悲憤道,「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無力保護妻房,根本不配做男人。」
「你和樂福為什麼會有如此遭遇?都是父皇和大皇兄的錯!」她憤恨得雙眸噴火,「數十載,父皇和大皇兄浸淫詩詞畫藝,不思朝政,任用奸臣,昏庸敗德,大宋江山本已積弱,他們再那般不思進取、荒淫昏聵,就是明擺著將大宋江山拱手讓人,金國不滅我大宋才怪。」
「皇姐,父兄原也不想……」我想撫平她的怒火。
「他們親手將整個大宋推入火坑,讓大宋萬劫不復,他們愧對列祖列宗,不配當趙氏子孫!」順德義憤填膺地抓住我的手。
「他們害得我們遭受金兵的凌辱,這樣的父兄,我感到羞恥!」
「我委身金將,把他們伺候得舒舒服服,我有什麼錯?我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身軀,讓自己活得更好一點,有什麼錯?母后和皇嫂憑什麼罵我?」順德悽厲地叫嚷著,不停地抹淚,可是淚水仍不停地往下掉。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順德,憤憤不平,言辭激烈,由此可見,她真的氣到了。
她委身完顏奢也,估計被太上皇后鄭氏和朱皇后說了吧,如果她們知道我也委身完顏宗旺,她們也會鄙視我的吧。
我能理解皇姐的苦楚與無奈,想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個人聽她發泄罷了。
午膳時辰將至,我遣深紅和淺碧去伙房燒幾樣菜來招待皇姐。
她們一走,我立即問她:「父皇被關在何處,過得如何?是否經常被金人折磨?」
「自然不好過,金人變著法子折磨父皇和大皇兄。」順德抹去淚水,平靜了一些,「父皇被關在金營的西北處,一間小屋子,簡陋得很。」
「金人不讓我們見父皇的,不過完顏宗旺對你應該不錯,你可以求求他,說不定有點希望。」她又道。
「樂福在哪裡?」
「她應該在完顏宗瀚的營寨,我不是很清楚。」
一時無語,我們長長地嘆氣。
我們是亡國奴,根本沒有半分尊嚴,只能任人揉捏折磨。
用完午膳,金兵就來說時辰差不多了,該回去了。臨走前,我打開箱子,讓她隨便挑。
她驚奇地瞪大眼睛,問為何會有宮中舊物?
聽聞我的回答,她尋思須臾,一本正經地說道:「皇妹,依我所見,完顏宗旺喜歡你。他並沒有要其他女子,還讓你住在他的寢房,可見他看重你,你要好好把握。」
我琢磨著她的話,完顏宗旺果真喜歡我嗎?我怎麼不覺得?
他一直在折磨我,半個多月前還打傷我的腿,這就是喜歡我?
我嗤笑。
她挑了七八樣飾物,依依不捨地離去。
既然她想取悅完顏奢也,這些珠釵美鈿必定用得著。
這夜,完顏宗旺問我和皇姐見面是否開心。
我誠實以告:「山河變色,國破家亡,被你們金國將帥強收為妾室,相見只是徒增傷感罷了。」
他微挑濃眉,「那倒不如不見。」
我嘆氣,「可不是?不過姐姐告訴我,完顏奢也待她尚可,我也放心了。」
「奢也待你姐姐,相較我待你,哪個好?」完顏宗旺忽然問道,眼中流露出期待。
「我不知。」我垂眸。
「為何不知?」
「你追捕我的時候射殺我,回來後打傷我的腿……我怕你一不高興又打斷我的腿或手,或者大怒之下扭斷我的脖子……有時又覺得你待我不錯,至少我比其他宋女吃得好、過得好。」
他攬過我,「只要你聽話,乖乖地服侍我,我會寵你。」
我靠在他的肩上,尋思著如何向他開口,見樂福一面。
本以為他禁止我出房門半步,卻是沒有。
深紅和淺碧時常勸我到外頭走走,現下不像前些日子天寒地凍的,春風吹綠大地,遠處的樹翠綠翠綠的,梅花、桃花爭相綻放,暗香撲鼻。
然而,在明媚的春光里,每日都有宋女自盡或是被金兵活活折磨死,死的都是抗命不從的烈女,有的屍首袒胸露乳,拋之於荒野,變成孤魂野鬼,慘狀不堪入目。
所見所聞,比以往更加慘烈可怖。
這幾日,完顏宗旺都是早出晚歸,這日也是很晚才回來,我睡得沉,毫無知覺。
第二日一早,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似是不忍心驚醒我。
他正穿烏皮靴,我環住他的腰,嘟囔道:「還早呢,軍中有要事麼?」
他掰開我的手,「確有要事,還早,你再睡會兒。」
「嗯……陪陪我嘛。」
「晚上我早點回來陪你。」他拍拍我的手,示意我放手。
「不!」我一骨碌地翻身坐在他腿上,緊抱著他,睡眼惺忪地質問,「這幾日都不見人影,元帥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湮兒,做什麼咬我?」他緩緩地問,不阻止我咬。
我咬得不重,他自然不覺得疼,「原以為元帥是不一樣的,沒想到與別的男人並無兩樣,三心二意,見一個愛一個。」
話落,我意興闌珊地起身,卻被他抱住,他好笑道:「怎麼?我有別的女人,你不高興?」
我酸溜溜道:「我高興,我高興得要瘋了,為你那新歡端茶倒水、洗衣做飯,如何?」
完顏宗旺的微笑愈發深濃,「那讓她為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飯,如何?」
「不稀罕!」我不屑地轉過臉。
「那現在我陪你,你可滿意了?」
「不要,別人用剩的,我才不稀罕。」
「我本來就是別人用剩下的,我在會寧有妻妾八個,你是第九個。」他笑得別有意味。
我又憤怒又委屈地瞪著他,不屈不饒地推著他,他卻越抱越緊,吻我的唇,越來越激狂。
顛鸞倒鳳。
事後,我半趴在他身上,以指尖輕輕劃著名他的胸膛,「元帥可知,我有一個妹妹在國相的營寨。」
他微閉著眼,啞聲問:「哦?叫什麼?」
「樂福帝姬。」
「好像有這麼個人。」
「我這位妹妹死心眼,前幾日聽順德姐姐說,國相強要了樂福,樂福尋死覓活,如今形神痴呆。我擔心樂福想不開,服侍得不好,國相怒火攻心之下一掌擊斃樂福……」
「你想見她?」他支起身子,慵懶的神色消失無蹤。
我立即坐起身,「順德和樂福是我最親厚的姐妹,我想開導開導樂福,如果她把國相服侍好了,也許國相會待她好點呢。」
完顏宗旺的目光就如他手中的箭,貫穿人心。
完顏宗旺沒有應允讓我與樂福相見,卻在三日後帶我到青城齋宮,說是帶我出去走走,看看汴京南郊的旖旎春光。
雖是這麼說,實際上是安排我與樂福相見。我無心欣賞陌上風物,一心想著快點見到樂福。
他棄馬與我一同坐在馬車裡,面色平靜,不過我猜測他必定心中有事。
突然,馬車一晃,我控制不住地倒向他,他立即扶住我,順手一抄,將我抱在他腿上,笑呵呵道:「投懷送抱的功夫越發好了。」
「才不是呢,馬車不穩嘛。」
「湮兒,回到會寧,我就不能時時刻刻陪著你了。」
「你是皇太弟嘛,政事繁忙,自然不能時刻陪著我了。」我暗自估摸著,他究竟想說什麼?
「其實,我妻妾不止八個,究竟有多少,我也不清楚。」完顏宗旺緊盯著我,期待著我的反應。
我更覺得迷糊,他想試探我是否真的在乎他有多少妻妾嗎?還是別的?
我悵惘地別開目光,「我只是眾多侍妾中的一個,這也怨不得元帥,只怨我命不好。我們大宋男子也是妻妾成群,我司空見慣了,如果我還是金枝玉葉的帝姬,還可管制駙馬不納妾,可是……」
我斂了酸楚之色,就像受盡欺負的小媳婦那樣,「只要元帥心中有一處小小的地方留給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狐疑地問:「你甘願認命?」
淚水終於滑下來,我道:「國破家亡,我認命,我是亡國奴,是元帥的女人,只要元帥記得我半分好,我別無所求……」
「湮兒,回到會寧,我一樣會寵你。」完顏宗旺撫著我的背,撫慰著我,「假若你一心一意地待我,我會看得到,假若你的心在我身上,我也會感受得到。」
「我的心已成碎片,要恢復到以前的完好無損,還需時日。」我坦誠道,含羞地低眉,「現在我還不敢說很喜歡元帥,不過……我已離不開你……」
終於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他要我的心,要我不再喜歡阿磐,要我喜歡他,對他一心一意。
如此回答,沒有大話空話、虛情假意,而是將整顆破碎的心袒露在他面前,夾帶著些許假情假義,八分誠摯,二分虛假,如此,這虛情假意就變得真實可信。
果然,聽了這話,完顏宗旺沒有起疑。
他太過精明,我的心思不夠他猜,跟他說話,我如履薄冰,必須轉彎三道,步步謹慎,絕不能行差踏錯。
無論怎樣艱難,我也會堅持下去;無論多麼厭惡自己,我都要堅持下去!
抵達青城齋宮營寨,完顏奢也迎接了我們,完顏宗瀚在帥帳前等候我們。
我站在一側,徐徐淺笑。
完顏宗旺與完顏宗瀚低聲說話,應該是說我想見樂福的事。
完顏宗瀚先是詫異,看我一眼,接著恍然了悟,最後贊同地點頭。
看來,完顏宗旺說服了國相。
金兵引我們來到樂福住的屋子,房門打開,一股嗆鼻的霉味撲面而來,完顏宗旺與我不約而同地掩鼻。下一刻,我看見炕上坐著一人,衣衫髒破,容白如雪,目光呆滯。那未施粉黛的臉消瘦得可怕,下頜尖削,與宮中那位天真爛漫的樂福帝姬判若兩人。
忍著痛,我緩步走過去,艱難地喚了一聲,「樂福。」
她好像沒有聽見,不為所動,就連眼珠子都不動一下。
「樂福,是我啊,你看我一眼。」我慌得握住她的手,卻驚得縮回手,因為她的手冷如冰雪。
我焦急地叫了幾聲,搖著她的身子,她仍然呆呆的毫無反應。
樂福怎麼了?怎麼變成這樣?她連我也不認得了嗎?
我驚恐、無措地看向完顏宗旺,他走過來,輕拍我的肩安慰我,「慢慢來,你說一些你們以前的事,也許就好了。」
我拍著樂福的臉,說著宮中舊事,好一會,她的眼珠子才微微動了下。
她漆黑的眸子本是靈動如珠,如今卻是毫無生氣,就像兩口枯井。
樂福的目光終於轉向我,散亂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一處,突然,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抱住我,「皇姐……」
她「嗚嗚」地哭著,哭得肝腸寸斷,哭得驚天動地。
完顏宗旺向我擺手勢,然後走出去。
想當初,我在舉目無親的金營,乍然見到六哥,也是這般哭得天昏地暗。
我感同身受,心痛如絞,本想安慰她,想不到自己也哭了。
相擁而泣良久,我為她拭淚,她慢慢平靜下來。
樂福瘦如骨柴,臉白得嚇人,嘴角處有風乾的血漬,手臂上有多處淤青,應該是被完顏宗瀚毒打留下的。眼見如此,我又心痛又憐惜,握緊拳頭。
金人都是禽獸不如的惡魔,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也下得了手,完顏宗旺打傷我的腿,完顏宗瀚對樂福拳打腳踢,令人髮指。
「皇姐,你怎麼也在金營?我聽說你離京南下……」
「此事一言難盡,如今,我們都是金帥的女人。」
「皇姐,我好怕……我不想活了,可是金賊不讓我死,我死不了……」樂福痛泣道。
「死,其實並不難,最難的是活下去。」我低聲道,以鼓勵的口吻勸她,「樂福,聽我說,我們都被金人擄來,淪為階下囚,淪為金人洩慾的女人。事已至此,沒得選擇,我們不能死,反而要為自己好好籌謀,把金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教他們離不開我們,就像妲己、褒姒、楊貴妃那樣,迷惑他們。」
「啊?迷惑她們?」她震驚得眼睫一顫,緊接著蹙眉道,「可是金人不一樣,是禽獸,根本不像我宋男子……」
我撫著她的臉,壓低聲音以防屋外的金兵聽到,「完顏宗瀚也是男人,只要你膽大心細,學著父皇和大皇兄那些妖媚的嬪妃狐媚的樣子,掌握火候,就能抓住他的心。一旦抓住他們的心,我們就可以做很多事,在他們允許的範圍內為所欲為,甚至有朝一日,我們可以復仇。」
她質疑地問:「真的可以麼?」
我道:「總比你現在痴痴呆呆的強,你這樣就能避開完顏宗瀚的凌辱嗎?還不是任他宰割?」
樂福有點了悟,眸子恢復了些許靈氣。
我繼續勸道:「樂福,到了這個境地,我們再也不是金枝玉葉的帝姬,而是最卑賤的亡國奴,我們就當自己是最無恥最卑賤的風塵女子,只要把他們伺候好了,我們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反正已經是金帥的女人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何區別?」
她面色怔忪,似乎想通了一切,又好像沒有明白。
「皇姐,你對完顏宗旺……」良久,她湊在我耳邊問道。
「我要迷惑他,讓他喜歡我,然後,我要他萬劫不復。」
我要完顏宗旺萬劫不復。
先前,我並沒有這麼想過,只想著重新得到他的寵愛,藉此可以對父皇多一點照拂。
樂福頷首,眸光微凝,「還是皇姐聰明,好,我也要讓完顏宗瀚萬劫不復。」
說這話的時候,我發現她再不是方才那個心如死灰的亡國奴,而是嬌美動人的樂福帝姬。
忽然,樂福想起什麼,在我耳畔低聲道:「皇姐,你知道嗎?六皇兄在河北積極部署呢。」
六皇兄?
我被這句話震得呆呆的,一瞬間竟反應不過來。
六皇兄就是六哥?
她說什麼?六哥在河北?六哥還沒死?
「六皇兄河北相州開設元帥府,招兵買馬,擴充軍隊,葉梓翔親自布防,欲斷金人退路,說不定能救出我們。」樂福激動地手舞足蹈。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消息太讓人震驚。
「去歲十二月,我無意中聽大皇兄和皇嫂說的。」
樂福擇要道來,六皇兄北上金營議和,行至磁州時遇上磁州守臣王澤,王澤勸他不要前往金營,因為七皇兄趙穎至今被金人扣押不還。再者,金兵勢如破竹,再次兵臨城下易如反掌,何須與我宋議和?議和只不過是誘六哥前往金營罷了,假若六哥前往,便是落入虎口再難回來。
於此,六哥聽從王澤的諫言,留在磁州。
想不到,金帥完顏宗旺要定了六哥的人頭,派精騎追殺六哥。逃亡途中,六哥遇到相州知州嚴竣,原來,王澤早已飛鴿傳書嚴竣領兵前來相救,六哥這才逃過金兵追殺,在相州安頓下來。
十二月中旬,汴京勢危,趙恆得知六哥在河北相州,數位文武守臣頗為擁戴,便派死士攜密詔前往相州親手交給六哥。密詔封於蠟丸之內,拜六哥為河北兵馬大元帥,拜葉梓翔為中山府元帥,王澤與嚴竣為副元帥,命他們儘快率勤王之師回京禦敵。
原來,趙恆早就知道六哥的行蹤,卻騙我說不知道,將我送給金帥。他第一次被金人囚禁的時候,也不肯告訴我真相,故意隱瞞我,他為什麼這麼做?擔心我傳遞消息給六哥嗎?從而完顏宗旺欠他的人情就沒了?
真相竟是這樣的。
心口冰涼。
後來,金兵查探到六哥的行蹤,完顏磐為情所傷,養傷三日即領兵追擊六哥。樂福聽父皇說,六哥中箭,所幸偏離了心口,李容疏醫術高明,救了六哥一命。而金人都以為,六哥已被完顏磐一箭射死。
想不到妙手神童李容疏早已離京,追隨六哥而去。
我不明白的是,六哥與葉梓翔為何不立即揮軍南下與金兵力拼?是兵馬糧草不足嗎?還是基於金兵士氣如虹不宜硬拼?或是他們制定了更好的退敵戰略?如今,他們在哪裡?兵馬又在何處?金兵是否探知他們的行蹤?
我不得而知。
六哥沒有死,我狂喜,卻必須克制著心瀾潮湧,否則被完顏宗旺瞧出心思就大大不妙了。
再三叮囑樂福想開點,不要激怒完顏宗瀚,好好保護自己,然後,我懷著喜悅的心情回劉家寺營寨。完顏宗旺瞧著我的歡顏,以為我是因為與最親厚的妹妹相見而開心。
那次酒宴,我與完顏磐見過一面,此後在營寨見過三次,不過都是遠遠的一瞥。
我望不見他是喜是悲,他也看不見我的表情,我只認得那是他的身影,眾多金兵中,他的身影蕭疏孤澀,在料峭的春風中化成一道冰冷的剪影,那時那刻,我的心中悲酸瀰漫。
這日,深紅和淺碧陪著我在營寨隨處溜達。
金兵凌辱宋女的情景,處處可見,猥褻得不堪入目,或是悽慘得令人不忍再看。
在這些或抗命不從或曲意承歡的宋女中,有我的姐妹、親人,也有文武大臣的貴女,更有秦樓楚館的倡優妓女。昔日親人在這般不堪的境地里相見,淒楚在目,痛苦在睫,悲痛無奈不能言。
越看越是心情沉重。
我宋太祖英明神武,終結了前朝遺留下來的割據亂世,太祖與太宗兩朝擄掠異國宮眷至汴京,任意凌辱他國國主,淫人妻女;想不到,太祖與太宗的後輩,昏庸無能至此,不僅斷送了大宋皇朝,甚至無法保護妻女親人,任她們被金人淫辱。
天下之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歷史循環皆是如此。
大宋趙氏的輝煌與慘敗也會被後人載入史冊,讓後人說三道四:淫人妻女,其後人、妻女也必定被人淫辱。
忽然,不遠處奔來一個宋女,上身僅著翠綠抹胸,下著絲褲,倉惶地朝我這裡奔來。
這宋女髮髻凌亂,神色驚懼,潔白的身上有多處瘀傷,令人心生惻隱。
眼見宋女直直地衝過來,深紅連忙拉我閃到一側,「帝姬當心。」
兩名金兵追上來,兇惡地叫嚷著,揚言要打死她。
宋女散亂的頭髮遮住容顏,不過依稀可見她已被打得鼻青臉腫,就在我面前,她轉身面對金兵,緊握銀簪對著自己的脖子,涕淚縱橫,悽厲地叫道:「不要過來!」
金兵凶相畢露,慢步上前想要奪下宋女手中的銀簪。
宋女步步後退,懼怕得渾身顫抖,絕望之下,銀簪刺入咽喉。
金兵搶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奪下銀簪,一個巴掌摑下去,打得宋女跌倒在地,嘴角流血。
金兵咒罵不止,宋女吐出一口鮮血,血中有兩顆牙。
下一刻,金兵拽起宋女,又要再打。
我認出來了,這宋女是父皇最年輕的妃子,雲妃,僅比我年長六歲。
「住手!」我忍無可忍地喝道,深紅為我翻譯。
「這宋妞更漂亮,兄弟,上!」
淺碧為我翻譯,我看見金兵目露淫光,朝我走來。
深紅和淺碧立即擋在我身前,揚聲喝道:「滾開!也不睜大眼睛瞧瞧我們是誰。」
金兵哈哈大笑,「你是伺候大爺我的女人。」
說著,他們分別伸手摸向深紅和淺碧的臉。
深紅立即拉著我後退,淺碧又驚又氣,步步後退,怒道:「我是元帥的侍女,你再上前,我讓元帥治你的罪。」
兩個金兵對一眼,猶疑著問道:「你是元帥的侍女?那她呢?」
淺碧照直說了一遍,金兵問的是我。
「她是元帥的女人。」一道沉朗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深紅、淺碧和兩名金兵轉過頭,我不敢轉頭,因為,說這話的人是完顏磐。
金兵有所收斂,嚴肅道:「大皇子。」
完顏磐又道:「元帥的女人,你們也敢動?以下犯上是不是?」
「屬下不敢。」
「滾!」完顏磐怒道。
兩名金兵立即轉身離去,也不管雲妃死活了。
深紅道:「奴婢見過大皇子,謝大皇子解圍。」
淺碧拉拉我的袖子,也屈身行禮。
她是元帥的女人。
在他的心目中,我的身份無法改變,他也無力改變,於是,承認也罷。
既然無法改變,我又糾結什麼呢?又傷心什麼呢?
我抬眸看向他,柔然一笑,「許久不見大皇子,大皇子一切安好?」
完顏磐一愣,目色變幻不定,不信,傷痛,柔情,苦澀,最後歸於平靜。
他淡淡一笑,那笑意並未抵達俊俏的眉眼,「謝帝姬關心,我很好。」
「深紅,淺碧,日後出來走動,帶上兩名侍衛。」他吩咐道,眸光冷寂。
「是,奴婢會保護帝姬。」淺碧應道。
「春寒料峭,帝姬還是早些回去,仔細著涼。」完顏磐笑得無懈可擊,疏離,冷淡。
「謝大皇子掛心,大皇子這麼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冷了,先行一步。」
臉上的微笑,凝固如僵。
轉身,邁步,步履輕緩,保持著慣常的優雅與從容。
我眨眸,淚花飛落。
與完顏磐偶遇一事,深紅和淺碧必定會向完顏宗旺稟報,不過我並不擔心。
當夜,完顏宗旺並沒有提起這事,與平常一樣待我。
他讓我閉上眼睛,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狐疑著閉眼,感覺他好像在我的腳踝戴上什麼。
過了片刻,我睜眼看見腳上戴著鎏金桃花紋腳環,驚喜萬分。
「元帥還保留著腳環?」昔日喜歡的飾物失而復得,我自然要表現得驚喜。
「這腳環和你腳踝上的桃花烙印很相配。」他撥弄著環上的鈴鐺,叮叮的脆響輕靈悅耳。
腳環本是一對,其中一隻,完顏磐要去了,另一隻……
第一次身在金營的時候,我竟然不知道他拿走了腳環,回宮後才發現腳上的腳環不翼而飛。
這是天意麼?本屬於我的一對腳環,這對叔侄一人一隻,冥冥之中,上蒼安排我要夾在這對叔侄中間不得安生嗎?
上蒼何其殘忍!
這隻鎏金腳環色澤閃亮,金光流轉,看來他並非棄之一旁,而是時常把玩才保有這光亮。
他為什麼還給我?有什麼企圖?
轉念至此,我輕吻著完顏宗旺,勾挑著他,他立即反客為主,激烈而迷醉,混在口脂中的媚藥慢慢滲入彼此口中,滲入四肢百骸,滲入軀殼骨血。
這是皇姐順德向金營中的倡優妓女要來的媚藥,前日我去看她,她悄悄塞在我袖子裡。
這種媚藥是勾欄瓦舍的風塵女子慣常用的劣質藥粉,混在酒水中喝下去,或是與口脂混在一起塗於唇上,一沾口水,立即化開,藥效顯著。
順德道:「這種媚藥可讓人神智迷亂,與平常的性情迥然不同,若要取悅仇敵,讓仇敵欲死欲仙,媚藥是上上之選。」
我明白她的感受,取悅仇敵是不得已為之,越是放浪形骸,就越覺得自己無恥卑賤,越覺得自己骯髒不堪,越來越唾棄自己。以媚藥迷亂自己的心智,當時當刻便可心無旁騖地使出十八般武藝,讓仇敵上天入地,爾後,再如何唾棄自己,也不會影響什麼了。
這媚藥果然很好用,完顏宗旺與我從未有過的激烈、纏綿,那兩顆鈴鐺不停地發出清脆的輕響,奏出美妙動人的樂曲。事後,他趴在我身上一動不動,整個後背都是汗水。
我也累得不行,全身散架了似的,酸軟得無力動彈。
「好重……」我想推他下去,卻推不動他。
「湮兒,服侍為夫的功夫日有長進。」他滿足地看著我,輕撫著我的眉眼。
我捂臉,暗自琢磨著該不該這時候提出要求。
完顏宗旺拿開我的手,連聲低笑,「這麼久了,還這麼害羞。」
我不滿地撅唇,「你不知你有多魁梧嗎?我快被你壓死了……」
他抱著我坐起身,賊賊地一笑。
我方才明白他根本不滿足,不樂意地嘟囔道:「我乏了,我先睡了。」
「不許睡。」他的命令頗顯溫柔。
「我真的乏了。」我暗嘆,這媚藥果然厲害。
「乖……」
「爹爹還好嗎?一日三餐嗎?是否病了?」我閉著眼睛呢喃,像是在睡夢中問出來。
國破,城陷,在金帥面前,再叫「父皇」已經不合適了吧,在心中叫就可以了吧。
登時,完顏宗旺停止了所有索求,掐在我腰間的雙掌猝然用力,「湮兒,此時此刻不是你掛念爹爹的時候。」
他的聲音硬邦邦的,該是生氣了。
我繼續閉著眼睛,耷拉著頭。
他拍拍我的臉,叫了兩聲,我順勢倒在他身上,裝作睡著了。
我不能激怒他,只能讓他以為我在睡夢中惦記著父皇。
由此可見,他不會應允我與父皇相見。
究竟要我怎樣,他才會讓我與父皇相見?
過了兩日,他與我一道用膳,突然道:「你爹爹想見你。」
我錯愕地看著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答。
「湮兒,不想與你爹爹相見嗎?」
「想……可是我知道你不會應允的。」
「午後我帶你去見他。」他繼續用膳,好像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謝謝元帥。」我激動得淚水盈眶,
他「嗯」了一聲,不顯喜怒。
他終於答應讓我與父皇見面,是否得益於那媚藥?
半個時辰後,我隨著完顏宗旺行往營寨西北處。
巡視的金兵見到元帥,都恭敬地行禮,有的金兵看我一眼,卻在元帥面前不敢放肆,僅僅是看一眼罷了。
我想走快一點,快點見到父皇,可是他步履緩慢,好像存心跟我對著幹。
父皇被關押在西北處一間小屋子裡,除了一張土炕,就是一張斑駁的案幾,別無他物。
站在門口,一股混合了霉味與屎臭味的氣味撲面而來,我立即掩鼻,差點嘔出來。
片刻後,我踏入屋內,令人作嘔的氣味更加嗆鼻。
昏暗中,依稀看得見土炕上坐著一人,曲著身子,披頭散髮,身上的粗布長袍髒得已經失去原來的色澤。而屋子的西側,屎尿橫陳,惡臭難忍,蒼蠅亂飛。
我捂著嘴,不敢哭出聲,淚水簌簌掉落。
父皇緩緩轉過臉,靜靜地看著我,好像並不認得我。
年輕時候的父皇英俊灑脫、玉樹臨風,年過不惑的父皇仍然龍體康健、和潤福相,如今,卻是瘦骨嶙峋,雙頰深凹,面容髒污,再不是俊逸軒澈的大宋皇帝。
未曾料到,父皇的境況竟是如此糟糕,如此不堪。
「父皇……」我跪倒在地,悲痛欲絕。
「你是誰?」他的眼睛死氣沉沉,並不是在看我。
「兒臣是湮兒啊,父皇,兒臣不孝……」我握住父皇的手,淚水潸然。
「湮兒?」父皇審視我片刻,甩開我的手,「你不是湮兒,湮兒不在金營……湮兒在江寧……」
「兒臣真的是湮兒,兒臣回來了……父皇賞給兒臣一對鎏金桃花紋腳環,兒臣一直戴著,父皇還記得嗎?」
「你真的是湮兒?」
我鄭重地頷首,「父皇記得兒臣了嗎?」
父皇伸手輕觸我的臉,渾濁的眼睛流下淚水,「真的是你……皇兒……這不是做夢吧。」
我坐到炕上,抹去淚水,努力笑起來,「不是做夢,父皇,兒臣在這裡。」
他忽然想到什麼,「皇兒,你為何回京?你怎麼這麼傻……」
我道:「兒臣掛念父皇,便回來了。」
突然,父皇身子一僵,眼珠子凝定不動,用勁地推我,「走!快走!父皇不想再看見你!」
我錯愕,不明白父皇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父皇怎麼了?兒臣是湮兒啊……」
父皇起身將我推向屋外,破口吼道:「滾啊!父皇不想再看見你……」
「父皇……不要這樣……」
「不要再來了……」
「父皇……」
父皇將我推至屋外,我站立不穩,向後跌倒,所幸完顏宗旺及時攬住我。
我衝過去阻止父皇關門,可是已經來不及。我用力地敲門,求父皇開門。
完顏宗旺在我身後道:「你父皇該是大小失禁,不想被你看見,才趕你出來的。」
大小失禁?父皇怎會大小失禁?
「父皇,開門啊……兒臣找大夫診治你……」我更用力地敲門。
「你父皇不想親人看見他難堪的樣子,還是讓你父皇安靜一下吧。」完顏宗旺勸道,握住我的手臂,想要拉我離開。
「走開!不要管我!」我憤憤地甩開他。
「湮兒!」他使力拽過我,圈住我,「先回去。」
「我不回去!不回去……」我瘋狂地掙扎。
完顏宗旺緊緊抱著我,讓我無法動彈,「湮兒,冷靜點!」
我發瘋似的打著他的背,哭喊道:「是你把父皇害成這樣的,是你……你是壞人……」
慢慢的,我軟倒在他的懷裡,昏了過去。
國破家亡,被擄至金營,從九五至尊到階下囚,從天上到地下,從皇宮到破屋,這樣沉重的打擊,幾個人能夠承受?
父皇無法承受這種從天到地的打擊,還要承受金人的折磨、喝罵與毒打,大小失禁也可理解。
醒來時,完顏宗旺說,他已命人為父皇換了一間房,給他沐浴更衣,並且派宮中舊侍伺候父皇起居。我歡喜得再次落淚,他摸著我的臉,「方才你那樣哭鬧,就像潑婦,真嚇人。」
我窘得垂眸。
父皇的吃住情況有所改善,我也就放心了。
完顏宗旺願意為了我而讓父皇少吃點苦頭,說明他多多少少是在乎我的。
然而,我心中雪亮,先前他一直不讓我見父皇,今日才答應我,可見他處心積慮地讓我親眼目睹父皇的慘況,然後再為了我而讓父皇過得好一點,讓我對他感恩戴德,讓我對他死心塌地。
他的心思,當真齷齪、險惡。
完顏宗旺笑道:「過幾日,我帶你回會寧。」
我一驚,面上卻裝作淡定,「只有我們回去嗎?」
「我軍十五萬,班師回朝。」他握著我的手,似乎有所期待,「你願意跟我回去嗎?」
「我已是元帥的女人,元帥去哪裡,我便去哪裡。」我故作羞澀,「只是我擔心,你府里的妻妾聯合起來欺負我一個異族女子。」
我說「不願意」,他就會放了我嗎?他這麼問,不就是想試探我?
完顏宗旺笑得眼帶桃花,「你是狡猾的母狐狸,是抓人咬人的貓,豈會被人欺負?湮兒,你無須擔心,我會妥善安置你的。」
「可是,我只是元帥眾多妻妾中的一個,一想到元帥和別的女子在一起……我……」
「你會怎樣?」
「食不知味。」我抬眸,淒楚道,「元帥,我寧願不要回會寧,因為在這裡,元帥獨獨屬於我。」
「你想獨占我?」他靠近我,嗓音低啞。
我揚眉道:「如果我還是帝姬,一定不允許你納妾,更不允許你碰別的女人。」
完顏宗旺開懷大笑,「原來我的湮兒這麼霸道,也只有我才能受得了你這脾氣。」
我板起臉,眯眼瞪他,「我警告你哦,如果你今夜和別的女人過夜,必須禁葷三日才能碰我。」
他攬住我,「我竟然要了一個母夜叉!母夜叉,為夫會好好愛你。」
霸道的話,獨占的心思,在他看來,我喜歡他才會想要獨占他。
他以為我已喜歡上他,自然不會再懷疑我。
如此,他應該相信我對他是一心一意的,我應該也得到了他的寵愛與信任。
在仇敵面前,我笑得越燦爛,就表示我對他的恨越刻骨。
金兵北撤,必定不會放了父兄和其他擄來的人,絕大可能與我一樣,擄至會寧。
父皇不能去會寧,一旦去了,就再難回京。可是,說不去就能不去嗎?
六哥,你究竟有何良策?
金兵北歸,我想與父皇、順德與樂福等人聚一下,於是在完顏宗旺心情甚好的時候提出來,他卻說,國相完顏宗瀚將在青城寨設宴,宴請完顏宗旺、諸金將和父皇和大皇兄諸人。
屆時,我可以見到父皇母后和其他姐妹,更可以見到嬪妃、王妃等等。
可以說,這是國相為父皇和大宋宗室而辦的酒宴。
國相有這般好心?
後來,我才知道,並非好心,而是有心、有目的。
啟程前兩日,酒宴設在青城寨。
我坐在完顏宗旺身側,樂福坐在完顏宗瀚身側侑酒。
在座的金將都是戰功顯著的將領,完顏宗旺說他們都是宗室子弟。
阿磐也在座,獨自飲酒,尤顯得孤高清冷。
他根本不看旁人,自然也沒有看我,我的目光也沒有絕少落在他身上。
父皇和大皇兄趙恆被金兵帶進來,坐在諸將中間,太上皇后鄭氏和朱皇后分別坐在他們的旁側。看見我與樂福分別坐在二帥身側,他們難掩驚訝、悲憤與羞恥,垂目不語。
樂福雙眸盈盈,有淚欲傾,我亦望著一臉難堪、羞愧的父皇,心中漲滿了屈辱。
接著,金兵押著一批宋女進來,這些衣衫齊整的宋女,我大多認識,有宋宗室王妃、後宮嬪妃和出嫁的帝姬,還有五六個抱著樂器的歌伎。她們被安排坐在金國諸將的身側侍酒,金將任意調戲,不僅污言穢語,還上下其手,公然行事。
六哥的母妃衛賢妃、康王妃陸氏也在其中,坐在一位虎目含威的金將身側。
見此,父皇和大皇兄面頰漲紅,更覺恥辱。
父皇起身道:「元帥,吾與犬子身有不適,還望元帥准許我等先行告退。」
當了三十年皇帝,父皇何嘗這樣低聲下氣地請求過他人?
難言的悲酸。
完顏宗旺道:「稍安勿躁,再過兩日,我們十五萬大軍班師回朝,你們二位就要與家人分道而行,或許要到燕京、會寧才能再見面。國相設下此宴,是為你們著想,讓二位與家人團聚,你們不要辜負國相的好意。」
父皇仍是推拒,「國相好意,吾心領,只是吾身有不適,真的……」
「爹爹,國相好意怎能不領呢?」我揚聲道,「往後若要家人團聚,該是很難了,爹爹就當作與家人餞別罷。」
父皇看我一眼,終是坐下。
絲竹弦樂助興,在一片悠揚的樂聲中,金將一邊飲酒吃肉,一邊摟著宋女作樂。
蠻夷不堪入目的淫穢舉動令父皇和大皇兄無地自容,他們不安地坐著,手足都不知如何擺放,根本無心舉箸飲酒,一味垂首避目。
「二主不食不飲,是嫌棄本帥的宴飲嗎?」國相完顏宗瀚忽然道,面有不悅。
「不是,吾身有不適,食慾欠佳。」趙恆一驚,匆忙應道。
「來人,服侍二主吃食。」國相冷冷下令。
當即便有兩個金將起身,一人取了一塊又粗又厚的熟肉強硬地塞進父皇的口中,另一人取了一壺酒扣住趙恆的嘴巴強灌。父皇和趙恆不堪其辱,拼命掙扎,然而,他們侍弄筆墨、聲技的手,怎比得上金人的蠻力?他們無法掙脫金將的鉗制,掙扎片刻便發冠散亂,衣袍不整。
我氣得渾身發抖,豁然起身,怒道:「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欽佩、讚嘆的目光是宋人,驚訝、鄙夷的目光是金人。
那兩個金將初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繼續強行餵父皇和趙恆吃肉飲酒。
「住手!聽見沒有?」我怒吼,正要奔過去,手腕卻被人握住。
完顏宗旺稍微用力,拉我坐下,接著喝止那兩個金將,然後朝國相笑道:「國相,宋人與我們金人的口味大不相同,罷了,不為難他們。」
樂福見狀,立即為國相斟酒,遞至他唇邊。
國相就著她的手飲盡杯中酒,倏地一把攬倒她,將口中酒餵進她的口中……
樂福羞憤,初時的呆愣之後便緊緊閉嘴,那酒水便從她的唇角蜿蜒流下。
國相一邊制住她胡亂揮動的手,一邊在她的脖頸、鎖骨啃噬。
樂福慘烈地哭叫著、掙扎著,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如何掙脫臂力強勁的金人?
諸位金將見之,哈哈大笑,也紛紛仿效,放大膽子欺負身側的宋女。
完顏宗旺攬緊我,要我不要輕舉妄動。
父皇面如土色,悲憤得蠢蠢欲動。趙恆亦如此,如坐針氈。
我祈求地看著完顏宗旺,希望他為樂福解圍。
「國相,聽聞康王妃陸氏歌喉美妙,便讓康王妃唱一曲為國相助興吧。」完顏宗旺笑道。
「哦?那便唱一曲助興。」聞言,完顏宗瀚放開樂福,樂福立即坐在一側,慌亂地整著衣衫,悄然飲泣。
我看樂福一眼,暗嘆一聲,接著責怪地看著完顏宗旺,他只是拍拍我的手,不語。
六嫂陸氏坐在那魁梧的金將身側,始終垂首低眸,突然被點名,驚得身子一顫,恐懼地抬起一雙妙目,迎上二帥凌厲的目光,立即低眸,不肯聽命唱歌。
那金將也催促她唱歌,她就是不唱。
國相譏笑道:「宗旺,她不從你的命令。」
完顏宗旺悠然威脅六嫂,「你若不唱,國相一怒之下,可不是方才服侍你家公公和大伯吃肉飲酒那般便宜了。」
無奈之下,為了公公和大伯,六嫂抹去屈辱的淚珠,啟唇清唱:
幼富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陪奉尊觴。
今委頓兮流落異鄉,嗟造化兮速死為強。
六嫂歌喉清麗,唱得此歌悲絕迴繞,似人斷腸,引人落淚。
聽聞此歌,所有宋人無不悲傷,完顏宗旺似乎聽得其中深意,面色冷冷,完顏宗瀚卻是不解其意,樂得大笑,命六嫂上前奉酒。
六嫂自然不肯奉酒,便再次開口唱道:
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入草莽兮事何可說。
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六嫂雙十年華,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此時唱得肝腸寸斷,淚珠盈睫,妙目楚楚,風姿如柳,國相見之,色心又起,要她奉酒。
她不肯,兀自垂目抗命。
樂福已是驚弓之鳥,但是見六嫂這般羞憤,便上前侑酒,曲意承歡。
如此,國相才放過六嫂。
我悄聲問完顏宗旺,衛賢妃旁側的那金將是誰,他說是蓋天大王完顏宗顯。
本想問問衛賢妃和六嫂是否已被金將納為妾,卻又不好開口,便作罷。
這次宴會,金人吃得很盡興,宋人卻是萬般恥辱。
次日,深紅和淺碧幫我收拾行裝,屋中雜亂,我信步出門,隨意走動。
忽有一名金兵靠近我,低聲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心神大震,這是葉梓翔所作詞《蝶戀花》中的一句。
我驀然轉身,盯著眼前這位穿著金兵服飾的士兵,「你是誰?」
「小的是誰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鉤吻含有劇毒,能毒死人。」
「你是……」
這位「金兵」警惕地眼觀四路,接著將折成小小的細絹塞在我手裡,隨即匆忙離去。
我慌張地將細絹塞在衣袖裡,尋了一個隱蔽的地方,展開細絹匆匆閱過。
蘭陵王
春恨
卷珠箔,朝雨輕陰乍閣。闌干外煙柳弄晴,芳草侵階映紅藥。
東風妒花惡,吹落梢頭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怕杯勺。
尋思舊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
曾馳道同載,上林攜手,燈夜初過早共約,又爭信飄泊?
寂寞念行樂。甚粉淡衣襟,音斷弦索,瓊枝璧月春如昨。
悵別後華表,那回雙鶴。相思除是,向醉里、暫忘卻。
這是葉梓翔的筆跡,是葉梓翔的詞作。
沒錯,這細絹與上次的那細絹是一樣的質地,散發出淡淡的梨花香。
可是,他為何讓人捎給我一首詞?
未及我多想,遠處走來一列金兵,我不慌不忙地收起細絹,剛走兩步,就撞上一人。
完顏宗旺扶住我,皺眉問道:「湮兒,怎麼了?」
「沒事,我在這裡……想看看父皇。」
「這麼遠,怎麼看得到?」
「即使看不到,望著西北方向,我就安心一點。」
他不再多說什麼,送我回房。
深紅和淺碧不在屋裡的時候,我就拿出細絹琢磨著這首詞究竟有何深意。
葉梓翔費盡心思地將這首詞送至我手中,不可能只告訴我他對汴京的懷念、對我的牽掛吧。
葉梓翔也頗有能耐,竟然在金兵中安插耳目。
這首詞一定藏著什麼機密。
然而,我還沒想出個究竟,三月二十七日,駐紮劉家寺的八萬金兵拔營北上。
啟程時,金兵燒毀汴京城郊的房屋與田野,臭聞數百里。
我站立於清寒的風中,回望汴京城。濃霧瀰漫,蒼煙聚散,汴京城被濃濃的煙霧籠罩,再也無法看清。汴京城,已是一座蕭條肅殺的空城,繁華散盡,風流消弭,只有菸草紛飛,風絮淒迷。
悲痛翻湧,愴然涕下。
汴京,我一定會回來!
注釋:該唱詞乃宋欽宗朱皇后所作,本文借用。
注釋:作者不才,借用張元干《蘭陵王》,該詞借「春恨」抒發故國之思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