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024-04-29 22:23:43
作者: 唐七
濃茶醒神,以濃茶入酪漿,因此而制出的酪漿茶在提神醒腦上亦有大用。成玉睡前飲了半杯,半宿不得安眠,因此當昭曦趁夜潛入漆黑的郡主帳時,見到的是一個因失眠而圓睜著雙眼極為清明的成玉。
雙方都愣了一下,還是昭曦率先反應過來,抬手便向成玉的頸側壓去。
成玉擋了一擋:「世子這是做什麼?」語聲中並無驚懼,也無怒意,只是像很疑惑。
昭曦頓了一下,一邊安撫她:「別怕,帶你去個地方。」一邊趁著成玉不備,右手快速地再次壓上了她的頸側,在耳畔輕輕一碰。成玉來不及說什麼,只感到耳後一麻,人便暈了過去。
成玉覺得自己應該睡了很久,恢復意識時,她感到有人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觸她的鬢髮,手法溫柔,並不令人感到不適,但她心中對這樣親密的接觸感到抗拒,因此強抵住了困頓之感,費力地睜開了眼睛。入眼便是那隻修長勁瘦的手再次落下來,這次撫在了她的額頭上,掌心溫熱,微有粗糲之感。
成玉一驚,猛地推開了那手坐起身來,定了定神,方看清手的主人原來是季明楓,而方才她竟然躺在季明楓的懷中。昏睡前季明楓將她帶走的一幕驀入腦海,成玉快速地看了一眼他們如今所處之地,低聲:「明月,空山,松下,溪邊,」八個字概括完周遭之境,她不太明顯地皺了皺眉,「這是什麼地方?」又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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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是想問你為什麼將我帶來這裡,但腦子裡突然撞進了一個看上去很荒謬但又似乎極有可能的想法,讓她一時噤了聲。不會吧,她神色複雜地看著季明楓,有些猶疑地想。
月色澹蕩,古松臥於溪畔,樹冠如同一蓬綠雲,老根之側設了一席。季世子一身玄衣,一膝微曲,坐於席上,神色沉靜,並且從頭到尾,他的神色都那樣沉靜。仿佛成玉突然醒來,發現他對她私自的、隱秘的,而又逾越的親密,皆是在他的計劃之中,他就是在等著她發現。並且,他很清楚成玉想要問他什麼。
所以,他先回答了成玉的第一個問題:「這是自你所在的那處凡世誕生出,卻又獨立於那處凡世的一個小世界,是一個任誰也無法找到的地方。任誰的意思是即使朱槿或者連宋,也沒有辦法找到這裡。」
在成玉面露震驚之時,他的手指輕輕叩了叩膝:「還想問我為什麼將你帶來這裡,對吧?」他語氣平直地繼續為她解惑,回答她並未問出口他卻已知的第二個問題,「你爺爺睿宗皇帝曾訓示先帝,道成氏王朝南面天下,不結盟,不納貢,若國有危,將軍當亡於沙場,君主應死於社稷;熙朝的國土之上,王子可以埋骨,公主不可和親。」
話到此處,語聲染上了一絲嘲諷:「睿宗才崩了多少年,成筠便忘了祖訓。如今國也不算有危,將軍並未亡於沙場,君主也還沒有死於社稷,卻已派了郡主前去蠻族和親,滿朝文武居然也沒什麼意見。靠著女人的裙帶安天下,諸位君子倒都很好意思。」
成玉怔了片刻,她方才還以為季明楓將她帶來這裡,該不會是因喜歡上她而終於忍不住搶了親吧。此時方知是誤會了季世子,不由愧怍:「原來世子是急公好義,欲救我出苦海,」季世子適才臧否今上和群臣之語,是有其道理,但她也理解成筠如此選擇的無奈,不禁為其辯駁,「皇兄一向待我不薄,送我和親,並非是皇兄無能,選擇了用女子的裙帶安天下。當日熙衛之爭,君王並未懶政,將軍也並未怠戰,著實是因在那樣複雜的情勢下,結盟烏儺素是最……」
但季明楓卻像很不耐煩聽到她為皇帝說話:「又何必為他們找藉口,」他打斷了她,雙眉蹙起,像是並不明白似的看著她,「和親嫁去烏儺素,嫁給那敏達,也並非你所欲,不是嗎?」
季明楓一語罷,兩人間靜了片刻。
遠處傳來山鳥的夜鳴,松風自身畔過,成玉撩起被風吹散的鬢髮,而後開了口:「我很感激世子你為我考慮這樣多。」她不明顯地笑了一下,「和親……原本的確並非我所欲。誰願意去國離家,遠嫁去一個未知之地呢?」遠望天盡頭濃黑的夜色,「但,彼時皇兄問我意願,我親口答應了。既答應了,這便是我的責任。」
她平和地揣測:「世子將我帶到此處來,李將軍他們無法尋到我,勢必會上報朝廷,而後,皇兄會換上別的公主替代我遠嫁。」很輕地嘆了口氣,「世子當知,和親這樁事本身,是無法阻止的。皇宮裡的百來位公主,大都是可憐之人,犧牲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位來承擔本應由我承擔的命運和責任,我都難以心安。」她看向季明楓,容色安然,「所以世子還是將我送回去吧。」
溪中流水潺潺,清音堪聽。季明楓仍保持著屈膝坐於席上的姿勢,但他抬起了靜在身側的右手置於膝上,徒手把玩著掌中之物,一時沒有言語。手心偶爾透出一點藍光,成玉定睛,才驀然發現,季明楓所把玩的是原本插在她頭上的一支藍寶白玉掩鬢。
她恍了一下神。
季明楓便在此時抬起了頭,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其實將你帶來此處,並非因道義,也並非全為了你,所以將你送回去,是不行的。」
成玉還在恍惚中,剛從此境中醒來時那荒謬的念頭再一次划過她的腦海。「什麼?」她問。
季明楓顯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定定看了她一陣:「你其實一開始就猜到了吧,阿玉,將你帶來這裡,是因為我喜歡你,不願你去烏儺素和親罷了。說什麼道義,為了你好,不過是因我以為那樣更能說服你。」
他目視著成玉,目光審慎,審慎中含著希冀,很微弱,但也不是完全不會讓人察覺。如此矛盾的目光,就像他雖然料到了成玉早已猜到了他的真實所想,卻還是希望自己料錯了,她其實並不知道,而當她終於明白他的心意時,會動容,會想要回應。
哪怕只有一絲動容,一剎那想要回應。
他給了她不可謂不長的一段時間,但最後他還是失望了。
她看上去絲毫不吃驚,微微垂了眉眼,像是不知該說什麼,或者不想要說什麼。但兩種反應也沒什麼差別,同樣都是對他的表白毫不期待的意思。
「沒有什麼話好說,是嗎?」季明楓笑了一下,那笑很淡,只在嘴角短暫停留,像是很無謂,「那我繼續說了。」他淡淡,「既然你和親的心如此堅決,那些冠冕的話你也聽不進去,那我只好讓你看清現實。」
他的聲音徹底冷了下去,說出的話像是刻意想要使人生懼:「我早就預謀好了這一切,趁著朱槿和連宋不在的時機,將你帶來了此地。這就是我的打算:將你囚在此處,同我共度餘生。自將你成功帶來這裡,我就沒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念頭,要再放你回去。」
月光幽涼,林下只余水聲風聲。兩人間著實靜了一陣。
終於,成玉蹙著眉開了口:「你……」似有些躊躇,但看不出害怕,像有什麼重要的話將要出口,在斟酌著言辭。
他料到了她想要說什麼,眉眼不自禁地一沉,自席上站起,幾乎可稱粗暴地打斷了她的斟酌:「你也不必多說什麼。」他生硬道,「我知道你一時半刻無法接受,但很快你就會想通的。」他居高臨下,看似隨意地向她,「既然連敏達都可以嫁,收繼婚那樣的惡習也可以接受,那嫁給我,當然也是可以的,對吧?」
既然從那樣遙遠的過去直到現在,他從來沒有那樣的好運氣能同她以真心換真心,那麼扮演一個純粹的掠奪者,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聽到這一番言辭後,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他終歸還是不忍,閉了閉眼,轉身背對著她:「時候不早了,我先去前面的竹樓休息,你若困了,也去那樓中休息便可。」話罷便要抬步而去。
這一次,她很快叫住了他:「你等等。」聲音並不高。
他頓了一頓,但沒有停步。
她抬高了音量:「世子哥哥,你等等。」
這久違的稱呼令他一震,他沒能再邁動步伐。「你許久沒有這樣叫過我了,」良久,他低聲道,「但是,」他像是有些自嘲地輕笑了一聲,語聲很快恢復了冷漠,「想要以此討好麻痹我,從而說服我,大概是沒用的。」
成玉沒有理會他的嘲諷,「我並不相信,」她自顧自言道,「你像你所說的那樣,不管我怎麼想,也鐵了心要將我囚在此處。若是如此,你那樣聰明而有耐心,完全可以用其他藉口欺騙我在這裡住下來,溫水煮青蛙地使我失去想要出去的意願。你完全不用這樣著急地向我道出你的真實想法,便可以達到目的,不是嗎?」
他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仍背對著她,笑了一聲:「那你說我是為了什麼?」
她輕聲:「從前,你我之間雖有許多誤會,但我卻沒有一刻不曾認為麗川王世子是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你的行為如此矛盾,是因為你從心底里不願欺騙我。」她停了停,「其實早晚會想通、會被說服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定定望住他的背影,「我的意願對你,其實很重要,對吧?」
他像是僵住了,沒有說話。
她的眼神清明而篤定,雖未曾得到他的回應,亦繼續道:「也許答應和親時,我有過意氣用事,但越是靠近烏儺素,我便越明白了我所肩負的責任的重大。其實很早以前,我便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喜歡上……」她頓了一下,繞過了那個名字,「那時候,是我最想要從這段既定的命數中掙扎出來的時刻。但最後發現不行,其實也沒有太大的遺憾。」她神色肅然,「如今,想到舍我一人遠嫁,大戰可止,而我在烏儺素一日,大熙的邊境便能安妥一日,我之餘生,竟重要至斯,思之令我心得慰藉,我願意為大熙如此。」她跪了下來,以首觸地,「所以,我求世子哥哥你將我送回去。」
季明楓僵了許久,最後還是轉過了身。他深深看著成玉伏地的倩影,嗓音微啞:「的確,你的意願對我很重要,但我的意願對你,卻不值一提。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你真的,從未將我放在心上啊。」
成玉抬起頭來,有些怔然地看著季明楓。他的聲音那樣悲鬱,面容又是那樣蒼涼,她有些模糊地感覺到,他口中的過去和現在,似乎並不止是兩年前他們在麗川結緣至今,而是更廣闊、更蒼茫,也更孤寂的時間,所以他才會是這樣的語聲和表情。
季明楓蹲下了身,與她平視,那張臉英俊淡漠,眼眶卻紅了:「你真的很無情,你知道嗎?」
成玉感到心酸,她被那盤繞於心的酸楚之感所攫住,看著他失望的臉、泛紅的眼眶、緊抿的嘴唇,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他的一點衣袖:「我……」她覺得他是傷心了,想要說出一點安慰的話,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似乎這個時候,不遂他的意,那就說什麼都顯得無情,可她是無法遂他之意的。
季明楓垂眸看著握住他衣袖的她的手,片刻之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反抗。
他凝視著她的手,眼睛一眨,眼尾忽然滑下了一滴淚。然後他將她的手背抬起來,放在唇邊,輕輕印了一吻。那淚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伴著那淚和那吻,他輕聲道:「你說得很對,我從來沒有辦法真正地違背你。」
他溫熱的氣息亦拂在她的手背上。
成玉有些哀傷地看著季明楓,默許了他的動作。愛而不得的痛,她比誰都懂,她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透過眼前的季明楓,她就像看到了自己,酸楚之餘,又覺悲憫。
季明楓最終還是答應了成玉將她送回去,似乎正如他所說,他從來沒有辦法真正地違背她。但成玉後來想起他說那句話時,卻隱約有些覺得,那話語中包含了太過深沉的悲哀,不是區區兩年時光可以承載。她甚至有些荒謬地覺得,季明楓既得了仙緣,再非尋常凡人,是否得知了前世,而在前世她同他是有過什麼淵源的。然再往深處探尋,只是徒增煩惱,她其實也並沒有那樣好奇,因此作罷。
季明楓希望能同她在此境再待上幾日,他的原話說,回想過去,他們之間好像就沒有過什麼好好相處的時候,他希望他們能有三日尋常相處,給他留下一點回憶,也算了卻他一個心愿,使他不至於在她離開之後終生抱憾難平。
這話著實傷感,祈求也並不過分,成玉不忍拒絕。
但兩人卻沒有在此境中待夠三日。
第二日,連三殿下便找來了。
此境中乃春日,惠風和煦,微雲點空。
成玉同季明楓坐於溪畔垂釣。有魚咬鉤,季世子眼明手快揚起釣竿,一尾肥鯉懸於鉤上,猶自掙扎。成玉發出一聲驚嘆,臉上露出久違的歡欣的笑,忙取竹簍來接。
正此時,一道迫人的銀光突然迎面而來,季明楓率先反應過來,欲攬成玉後退,但手還沒環上成玉的腰,白衣身影似疾風掠過,人已被來者搶去。
成玉只聞到一陣白奇楠的冷香,微甜而涼,被攬住後又被一推一放,只在瞬息之間。她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倚在遠離溪畔的一棵梨樹旁,而溪水之畔,白衣青年與玄衣青年已打得不可開交。長劍和玉笛斗在一處,玉笛雖非殺器,然一招一式,威勢迫人,而長劍雖格擋防守居多,亦不相讓,劍氣森然。眨眼之間,溪畔小景已被二人毀得不成樣子。
成玉用了一瞬反應過來這是個什麼狀況,不假思索地提著裙子小跑過去,到達接近戰局卻又不至於被傷到之地,微微焦急地揚聲制止二人:「住手,別打了!」
聽得成玉的阻止聲,季明楓眉頭一動,率先收了劍,而攜怒而來的三殿下卻並未能及時收手,手中玉笛所衍生出的銀光在季明楓毫無防備的一剎那直擊向他的胸肋。季明楓被震得後退數步,猛地吐了口血。
這一招傷季明楓,是在他撤下所有防備之時,可說是傷之不武了,並不符合三殿下的打鬥美學,他立刻停了手,隔著數丈遠看著季明楓,冰冷沉肅的面容上雙眉緊蹙。
成玉眼見季明楓受傷,心中驚跳,奔過去檢查了他的傷勢後,看他雖以衣袖揩拭了嘴唇,唇邊仍有殘血,想了想,從袖中取出了一條絲帕遞過去。
待季明楓處理好唇邊血跡,成玉方回頭看向連三,遲疑了一會兒,她開口:「將軍一來便動武,是否有什麼誤會?」
連宋看著站得極近的二人,握著玉笛的手緊了緊,嘴唇抿成了一道平直的線,良久,才生硬地回答她:「膽敢劫持你,難道不該讓他付出點代價?」像是仍含著無法抒發的怒意,拼命地克制了自己,才能還算平靜地回答她的問題。
成玉啞然。
在成玉和連宋短暫的一問一答之間,季明楓終於緩了過來。「少綰的無聲笛。」他注視著連宋手中通體雪白的玉笛,「我還道就算你尋到了此地,也進不來,沒想到少綰君將無聲笛留給了你。有了這支笛子,的確,和她相關的任何異界,你都是可以進的。」他由衷地低嘆,「連三,我真是羨慕你這一直以來無往不利的好運氣。」
如季明楓曾向成玉所言,此處的確是基於此凡世而衍生出的一個小世界,但他沒有告訴成玉的是,這是由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綰君所創造出的小世界。
二十一萬年前,少綰以鳳凰的涅槃之力打開了分隔八荒與十億凡世的若木之門,使得人族能夠徙居於凡世。而在那之前,在協助父神創世的過程中,少綰在許多處凡世都創造了一個小世界,以此作為凡世的人族在遭遇滅族之禍時的避難所。
這些小世界被命名為小桫欏境。
在少綰涅槃祖媞獻祭之後,這些小桫欏境皆由人主帝昭曦掌領,世間只有人主悉知入境之法。
季明楓,確切地說是昭曦,於沙洪中救出成玉後,他一直在尋找將成玉帶走的時機。
連宋尋來後,朱槿果真如他所願避走了,只留了姚黃、紫優曇和梨響從旁照看成玉。對昭曦來說,這三隻妖並不足為懼,麻煩的是如何引走時時刻刻注視著成玉的連宋。
好在沒兩日,粟及竟帶著煙瀾趕到了。他便順理成章地藏了煙瀾,引走了連宋,爭分奪秒地將成玉帶到了麗川的南冉古墓來。
是了,這處凡世的小桫欏境入口,正是在南冉古墓里曾盛放他仙身的那口古棺中。
昭曦預料過,待發現他帶走了成玉,以連宋之能,應該有很大機率能找到南冉古墓來。但那又怎麼樣呢?屆時他已將成玉帶到小桫欏境之中了。
他從沒想過連宋能進入這小桫欏境。
但水神,他真的是上天的寵兒,命這樣好,無論何時都有好運氣。而自己輸給他,似乎總是輸在命數或運數這種天定之物上。
這種認知讓昭曦心底氣血翻湧,一時沒忍住,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成玉立刻扶住了他,面帶擔憂地詢問:「你沒事吧?」她憂慮的神情和關懷的語聲都並不逾矩,但這卻已足以讓靜立在對面的水神一張俊面更添怒意。
看著這樣的水神,昭曦忽覺有趣,前一刻還猶自怨艾憤懣著的內心忽然松泛了許多,他挑了挑眉,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向連三:「既然三殿下此時出現在了這裡,那看來是已找到了失蹤的煙瀾公主,終於放心了,才有這種閒情逸緻順道來尋阿玉吧?」
「閉嘴。」青年直視著他,聲音似淬了冰。
昭曦猶記得在大淵之森時,自己被這嚚猾傲慢的青年氣成了什麼樣,如今能引得青年先行按捺不住在自己面前失態,他當然捨不得閉嘴。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昭曦用食指輕輕敲了敲額角:「對了,我差點忘了,一個多月前在大淵之森時,你不是答應過我,只要我告訴了你尊上的下落,你便永遠不見阿玉了嗎?說起來,你似乎是食言了啊。」
聽得昭曦的挑撥之語,青年神色微變,握著玉笛的手向下一壓,原本如羊脂白玉的一隻手,手背上青筋畢現:「昭曦,你不要太過分。」他沉聲,嗓音中含著陰鬱,怒意有如實質,周圍的和煦春風也驟然降了溫,「當日你所言對我有多少價值,你心中自清楚,今日又怎敢怪我食言。」
昭曦微驚,神色變換間,沒什麼溫度地笑了笑:「果然不能小看你。」
但青年已不再理會他,側身面對著成玉,目光全然凝在她身上,伸出那隻未拿玉笛的手向她,聲音比之方才不知溫和了多少:「跟我走,」他道,往日從不耐煩解釋的人,今日卻破天荒又補充了一句,「他口中那些事,等出了這異界,我會和你說清楚。」
昭曦冷笑,嘲弄地哼了一聲。
成玉卻沒有什麼反應,她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微微垂著頭,像是在走神。
青年向前走了一步,又喚了一聲:「阿玉。」
被他這一喚,少女才像是回了神。微風拂過,有一瓣梨花隨風而至,她的目光隨著飄飛的梨瓣停駐在自己的裙角。默了一會兒之後,方輕聲地,卻又執意地向連宋道:「將軍,我們聊聊吧。」
昭曦迴避了。
成玉提議希望昭曦迴避時,他倒是痛快答應了,但故意又咳嗽了兩聲,咳出兩口血來。成玉沒看出來他的故意,有些擔憂,讓連宋先等等,攙扶著昭曦一路將他送回了竹樓,才又重新回到了溪畔。
昭曦做戲之時,連宋冷眼瞧著他一番作態,倒也沒有阻止,然看著成玉和昭曦相攜而去,臉色卻不由變得晦暗難明,待成玉折返後,極生硬地開口問她:「你其實是自願和他離開的,是嗎?」
成玉剛站定在連宋面前幾步遠,聞言有些驚訝地抬頭,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反問他:「是自願如何,不是自願,又如何呢?」
連宋今日一直在生氣,成玉是知道的,但她能察覺,他此前生的只是季明楓的氣罷了,惱怒季明楓帶走了她。可此時,他卻像是也很生她的氣似的。聽聞他的問題,她大概也明白了為何他會如此,但她覺得他沒有理由,因此並沒有好好回答。
她模稜兩可的回答像是讓他更生氣了,但他仍是克制的,皺著眉頭看了她好一會兒,他上前一步,像是不太懂地詢問她:「可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麼要跟他走?」
成玉怔住,接著她沉默了片刻。「你都知道了啊。」片刻後她敷衍地回他。
她並不吃驚連宋知曉了此事,畢竟她從未在任何人面前隱瞞過,小花知道,季明楓知道,連天步都知道。只是他這樣說出來,讓她有點措手不及,但也並沒有感到羞赧或者尷尬。
青年不滿她的敷衍:「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阿玉。」說著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這個距離就太近了,成玉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忽視了青年在發現她後退時緊鎖的眉頭。她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很明白被他牽著走的後果。而她今日卻是真的很想冷靜地和他聊聊正事。
「我們先說說別的事吧。」她靜了一會兒,道,「天步姐姐那夜來尋我,說關於如何順利帶我離開而不被朝廷追究,你已有了萬全之策。」她抬起眸子,「可以讓我聽聽你的辦法嗎?」
青年面上浮過一絲驚訝,像是不明白為何她會突然問起這個,但他很快便斂住了那絲驚訝,以及隨之而來的對她提出此問的探究。他沉默了片刻,選擇了如實回答她:「絳月沙漠會再次迎來一場大洪水。」
成玉立刻便懂了:「這一次,我便不會那麼幸運了,對嗎?」
不等青年回答,已一句一句條理清晰地道出了他的安排:「我葬身在沙洪中的消息會很快傳回朝廷。和親的郡主不幸於和親途中罹難,國朝上下自然很是悲痛。烏儺素要維繫和大熙的關係,便不會趁火打劫,提出將和親之人換成腿腳不便的十九皇姐。屆時,要指派哪一位公主替代我前去烏儺素和敏達王子完婚,便全憑皇兄之意了。」
她輕聲讚嘆:「這法子的確不錯。」
贊完之後,她輕嘆了一聲:「原來,將軍是真的有辦法在保全十九皇姐之餘,也將我保下的。」
連宋削薄的嘴唇動了動,然終究,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眼中仿佛暗藏隱痛。
但成玉疑心是自己看錯。她天馬行空地想,因為她說的都是真的,所以他無法也無力反駁。但是提起這些並非是為了同他翻舊帳,她如今也並不想要看到他愧疚或是痛悔,她就低低解釋了一句:「我並不是在抱怨開初之時你不願對我施以援手。」然後又很輕地、沒有什麼含義地笑了一下,「因為即便那時候你這樣打算了,我也不會接受你的安排。既親口答應了皇兄和親,我沒有那個臉安然地讓別的人去代我受苦。問你這些,只是我有些好奇罷了。」
青年注視著她:「好奇嗎?」那琥珀色的瞳仁似暮色下退潮的海,先前的所有情緒皆隨著退去的海潮泯然於大海,唯剩下一點哀傷浮於寧靜海面。
「人神相戀,為九天律法所不容。」青年突然道,聲音有些啞,含著一絲輕微的自嘲,「當然,我並不是個端直板肅的神,因此一向也並不太遵守所謂律法之類。但關於你我之間,我卻的確不得不多考慮一些。」
成玉抬頭看向青年,有些茫然,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我有無盡漫長的壽命,」青年看著她茫然的臉,像是覺得她懵懂得有些可愛似的笑了笑,「可你是個凡人,即便再長壽,也不過能在這世間度過須臾百年。而一百年,對我來說,太短暫了。」
「我想要的,並非須臾之歡,而是與你長相廝守。但若要如此,我們只有兩條路。要麼我助你成仙,而後帶你叛出天庭,四海流浪;或者你仍做一個凡人,但死後去冥司不可飲忘川水,每一世,都等著我去尋你。」
成玉杏子般的眼緩緩睜大了。
青年的目光有些空地放在這小桫欏境的盡頭:「這兩種選擇於我而言,並沒有什麼,我都可以,但卻會讓你受極大的苦。凡人成仙之苦,你無法想像。而不喝忘川水,逆天改命,將每一世的因緣都交託到我手上,到我無法護你之時,你所需遭受的天罰,你亦無法想像。這兩條路,都很難走。」
說完這些話,他像是感到分外疲憊似的,抬手揉了揉額角:「那時候我以為你只是將我當作哥哥,對我來說,你既對我無意,我便不能自私地將你拐上這條必然會受苦的路,所以我做出了選擇,從你的人生中離開,不干擾你的命數。」
「原來是這樣……」成玉喃喃。
「原本是該這樣的,」青年閉了閉眼,「我到如今,依然認為那是很理智的考量。可花非霧告訴我你其實喜歡我,想到你也喜歡我,」他看著她,嗓音乾澀低啞,像是愉悅又像是痛惜地笑了一下,「我便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再次走近了一步,很深地看著她:「你也喜歡我,所以我才有了奢望,希望你能為我成仙。」
成玉印象中,連宋從沒有在自己面前說過這樣長的話,有過這樣徹底的自白,她一時有些失神。無數種思緒充斥在她的腦海,令她整個人一片混沌。最後,是無處安放的欣悅脫穎而出,一點一點,聚成了一個巨大泡沫,充滿了她的心房。那泡沫有七種色彩,華美可愛,但她同時又明白,這泡沫越是巨大可愛,就越易破滅。然後在她不知所措卻又潛意識感到悲觀的一瞬,小李大夫的幾句話突然闖進了她的腦海,令她驀地冷靜了下來,也清醒了過來。
「我對情愛之事,沒有什麼研究。只是從前為了幫小花,看過一些話本。」她聽到自己答非所問地向連宋。
「有個話本里有個故事,說一個秀才在踏青時對一個官家小姐一見鍾情,為她衣帶漸寬,憔悴不已。但小姐乃朱門所出,秀才家境卻貧寒,兩家門庭著實相差太過。
「秀才自知這樁事成不了,為此大病一場,病癒後,放下了那位官家小姐,娶了同村一個教書匠的女兒。女孩子叫阿秀,雖是村姑,但也識字,且甚賢惠,嫁給秀才後夫唱婦隨,兩人也過得很是相得,且和樂。
「我的朋友小李大夫乃是風月常客,點評這個故事,說秀才對那官家小姐是喜歡,但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因只是見色起意的喜歡,所以才能理智地考慮許多,最後選了教書匠的女兒。倘若他真心愛著那小姐,便是行仲子逾牆之舉,也是要試試同那小姐能不能有一個將來的。因為愛一個人,就是會那樣不顧一切。」
講這個故事時,她沒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溪對岸那棵梨樹上,講完這個故事,才重新將目光移向面前的青年:「我聽說過連三哥哥不顧一切的事跡。」
她終於重新喚他連三哥哥。但此時她這樣喚他,卻並沒有讓他的心情好一點。他知道她講這個故事是何意。果然聽到她繼續:「當初鎖妖塔之殤,明知神仙並無輪迴,連三哥哥仍義無反顧舍了半身修為,誓要為長依求得一個來生。但對於我,如你方才所說,你其實是能自控的。」
是一些如同含怨的話,但她的口吻平和,語聲中並沒有含怨的意思。她自己大概也察覺到了這些話容易引起誤會,就抿了抿唇,認真地解釋了一下:「我並非是在抱怨,也並非不甘心,連三哥哥能告訴我你心底的真實所想,知道你曾為我考慮了那樣多,我其實已經釋然了。」
隨著她換回「連三哥哥」這個稱呼,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像是重新拉近了,她終於不再疏離淡漠地看他,又恢復了從前那種近乎純真的誠摯。她抬眸看向他:「我這樣說,只是想讓你明白你真正的心意。你真的喜歡我,但你愛的人是長依。所以,我不能為你而成仙。」話罷,她清澈的眼眸里掠過了一些東西,像是感傷,又或許不是。因為她的語聲那樣篤定,不像是會為此而感傷。
連宋凝視著成玉那雙重新變得親和溫柔的眼眸。他喜愛她的親和溫柔,可此時,他卻寧願她像此前那樣,是用負氣冷漠的語聲對他說出那些言辭,因為負氣之言絕不會是真心。
他心口生疼,眉頭緊鎖地看著成玉,許久,很慢地問她:「你覺得,你會比我自己更懂得我真正的心意,是嗎?」
她笑了笑:「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
那平靜的笑意如同一把利刃,再次扎得他心臟一陣刺痛。他沒有反駁,只是道:「是嗎?」
成玉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又再次開口:「我承認上次見到你時,還心懷怨憤,所以也說了很多不理智的、情緒化的話。但如今,我是真的釋懷了。我不是連三哥哥愛的人,且我們在一起相處,不過數月罷了,於你漫長的命途而言,不過瞬剎,你我之間……著實沒有執著的必要。」她淡淡笑了一下,「即使我們喜歡彼此,那也不是多深的情感,你忘了我吧。」又補充了一句,「你很快就會忘記我的,那不會太難。」
「你呢?」他問她。
「什麼?」
他今日的問題格外多,像是認真同她討教:「你認為我們的感情很淺,而且,你覺得你也會很快忘記我,是嗎?」
「我……」成玉滯了片刻,最終,她沒有否認他的話,飛快地繞過了這個話題,看了眼遠處的竹樓,低低道,「季世子會很快將我送回去的,他將我送回去後,連三哥哥你就儘快回朝廷去復命吧,我們都應該回到各自的命途中去,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
兩人之間極靜,唯有一旁溪水叮咚。
她理了理額發,同他確認:「你會答應我的,對吧?」
他看了她許久:「好,我答應你。」
得到了他確定的答覆,她點了點頭:「那我……」
她想說那我先回去了,以此結束掉這段漫長的、頗耗費精力的,又有些令人傷感的對話,卻被他打斷了。「等等。」他說。
她停住了,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他輕輕一抬手,一陣風吹過,溪對岸的那樹梨花如雪紛落,漫天花雨中,春風似知人意,帶著一朵梨花停在他的手心。
那堪與羊脂白玉媲美的一隻手微一翻覆,梨花不在,唯餘一枚白玉掩鬢臥於掌心。
他再次靠近,以近乎貼住她的姿勢,左手搭著她的肩,右手將那新得的掩鬢插入了她的發中。他低沉微涼的聲音響在她耳畔:「你的掩鬢丟了一支。」
她的心怦然而跳,這天下,論風雅風流者,果真無人能出他之右,簡單一個動作、一句話,就能讓人輕易喜歡上。她想她方才是說了謊,他會很快忘掉她,但是她卻不能。她到死也不會忘記他,只是他們之間,真的無緣,也無分。
他的手在她的髮鬢上停了一瞬,然後沿著她的額際,來到了她的眼角。
他像是想最後為她拭一次淚,但這次她表現得太好,即使是最後一次道別,也沒有落下淚來,只是眼尾有些泛紅。他的手指滑過那泛紅的眼尾,停了一停。然後他退後了一步,輕聲道:「我走了。」
她按壓住盤桓在心底的那一絲隱痛,面色如常地點了點頭:「嗯。」
成玉目送著連宋離開的背影,想著這次離別之後,大約真的一生都不能再見了。
但這是最好的結局,這樣的安排對誰都好。
她閉了閉眼,轉過了身,毫無猶疑地向著前方的竹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