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04-29 22:23:33 作者: 唐七

  熙朝的大軍於正月初七還朝,國師隨三殿下提前兩日會入軍中,率大軍凱旋,回到了平安城。

  十來日前,連三便於靈泉解開了帝昭曦的封印,昭曦恢復法力後便立刻離開了。昭曦將前往何處,他們都很明白,但連三並未阻止,也不曾過問。國師猜不透三殿下在想什麼,自個兒追著昭曦到了密林邊緣,告誡了他一句:「你和郡主真的不合適,你不要亂來。」昭曦卻只是譏誚地朝他笑了一笑,像是覺得他一個方外之人同他談這事很是滑稽似的,不等他再說什麼,已掠風而去。

  昭曦離去後,連三在密林中待了三日,其間謝孤栦來了一趟。因林中洞府被三殿下給毀了之故,沒有待客的地方,二人只能在洞外談話。國師聽下來,覺得這場對話的主要內容是三殿下讓謝孤栦去九重天給太晨宮帶個話,請東華帝君閉關結束後來凡世見一見他。

  國師琢磨了一陣,覺得三殿下應該是想將祖媞神的事移交給東華帝君。國師這人,做事講究善始善終,沒有試過做到一半的事中途交給別人,不禁心生不舍。待謝孤栦離開後,國師試探著問連三:「殿下這是不打算再繼續尋找祖媞神了嗎?」問出這話後想起來,「帝昭曦說當日祖媞神化為了紅蓮子,被墨淵神種去了南荒,」他方才恍然,「殿下如今不能上界,自然不便尋訪,的確該將此事移給他人才是。」

  他自問自答了半天,三殿下泡在靈泉中,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糾正他道:「是祖媞的一口靈息化作了紅蓮子,而非祖媞化作了紅蓮子。」

  

  國師有些糊塗,但他自認為自己此前聽懂了昭曦的話,搞清了兩者的關係:「既是祖媞神的靈息所化,祖媞神化光後在這世間又再未留下旁的什麼,那祖媞神復生的所有希望,照理來說,的確只能寄托在那枚紅蓮子上了。紅蓮子便是祖媞神,祖媞神便是紅蓮子,似乎並無不妥。」

  三殿下不置可否:「昭曦也想讓我這麼認為,」他一隻手靠在池壁上,面無表情道,「正因他想讓我這麼以為,我反而覺得,靈息是靈息,祖媞是祖媞,紅蓮子此時不在南荒,祖媞此時亦不在南荒,祖媞即便復生,也是從光中復生,同紅蓮子並無干係。」

  國師喃喃:「既然通過紅蓮子並不能尋到祖媞神的蹤跡,那殿下又一直追尋紅蓮子的下落……」

  三殿下淡淡道:「不尋紅蓮子,未喚醒帝昭曦,我也不知祖媞的下落竟同紅蓮子並無干係。」

  國師窒了窒,將他們一路行來之事在腦中過了一遍,發現果然如此,然連三此時對於祖媞真身的推測已經超出了國師的智識範圍。須知當國師同凡人在一起時,通常是他讓凡人覺得他說的話超出他們的智識範圍。國師感到了一種風水輪流轉的痛苦,他半捂著臉問道:「殿下的意思是,帝昭曦騙了我們,其實什麼有用的都沒有告訴我們是嗎?」

  「也並非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們。」連三看了他一眼,「至少看他的態度,祖媞神應該很安全,用不著我多此一舉施加援手。」

  國師想想也是,又憶起數月前,連三按照謝孤栦送來的冥司筆記前去通衢之陣的陣點尋找祖媞線索,重返京城後,曾和他有過一次談話,那時連三曾揣測祖媞就復生在此處凡世。

  「殿下依然覺得祖媞神是復生在我們這處凡世是嗎?」國師有些不確定,「那用不用我去跟著帝昭曦?他雖刁滑,口齒嚴密,但難保哪一日行止上不露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不用,」三殿下仰頭望著頂上那一片古樹,神色中泛出一絲興味索然之意,「我並不是非要知道祖媞在何處。」他揉了揉額角,「此事複雜,且原本不該我管,做到這個程度已足夠了,後續自有帝君處置。」

  三殿下不愛攬事上身,國師其實也沒有那麼喜歡做事情,雖然對半途而廢感到遺憾,但總的來說他還是同意了連三的觀點,覺得此事到此打住罷了。正要退下,聽到靈泉的水霧之中,三殿下忽然向他道:「回京後,你多看著煙瀾一點。」

  連三這個吩咐乍聽來得有些突兀,國師往深里一想,驚了一跳,啞然半晌:「殿下的意思是,祖媞神的那口靈息,被墨淵神種在南荒的紅蓮子,有可能是長依仙子,呃不,煙瀾公主?」

  「十有八九。」三殿下語氣平平回他,像是敘說一件極尋常之事,「南荒,紅蓮,還有一副輕易便能修成仙身的好根骨,除了她,也沒有別人了。」

  國師倒吸了一口冷氣:「既然煙瀾公主便是當年那口靈息,」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想像力,「那祖媞神若是再次從光中復生,會否就復生在煙瀾公主身上,或者,」他無法平靜地道,「如今的煙瀾公主,其實正是尚未覺醒歸位的祖媞神?」

  三殿下沒有正面回答他的揣測,只道了「或許」二字,像是因已打算不再管此事了,故而便真的不再關心,也不在意,對驗證煙瀾是否是祖媞也全然失去了興趣,能記住吩咐一聲國師好好保護她已是他能盡到的最後責任。

  國師只能就此告退,但心中卻有巨浪翻湧,久久難以平靜。

  此次與北衛礵食之戰,意義著實重大,可保大熙西部與北部邊境數十年安穩,即便天子垂拱而治,盛世亦是指日可待,故而大軍回朝之日,皇帝悅極,親自出城相迎,並於是夜在宮內丹暉樓設宴,大饗功臣。

  宴至子夜方罷,臣工們三兩結伴離開丹暉樓。國師今夜多飲了幾杯,腦筋不大清楚。彼時正值翰林院修撰廖培英自他和三殿下身旁經過,小廖恭謹地同他和連三打了個招呼,國師想起這廖修撰也是認識成玉的,稀里糊塗地就同小廖寒暄了一句:「上次見你還是給眾位公主評畫時,你向紅玉郡主求了幅字帖,可求到了嗎?那字帖可合你的意?」不待小廖作答,又添了句,「對了,郡主她小人家近日可好嗎?」

  原本正欲作答的小廖聽聞國師問成玉可好,默了一瞬,面上神情有些奇特:「國師大人難道不知……郡主她已前往烏儺素和親去了嗎?」

  「和親?」國師一怔,酒驀地醒了,立刻看向了身旁的連三。國師看不出三殿下的表情有什麼變化,只見他靜了會兒,方淡聲問廖培英:「和親,怎麼回事?」

  廖培英有些愣愣的:「大將軍也不知道嗎?」神色落寞道,「熙衛之戰,為使烏儺素能與我大熙順利結盟,郡主自願和親烏儺素,嫁給他們的四王子敏達,和親隊伍臘月十七離的京,已去了二十日了。」說完這篇話,廖培英停了停,補了句,「郡主大義,乃宗室子弟之楷模。」雖是稱讚成玉,語聲中卻難掩郁色和失落。國師聽得出來,那是廖修撰對成玉的心。

  三殿下的表情像是空白了一瞬,國師也沒看得太真切。廖修撰拱手向二人告辭,國師頷首回了禮,偏頭再看連三時,只見他一切如常,只是沉默地望著遠處,不知在想著什麼。國師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遠處是一片梅林。

  次日皇帝召見了連三,國師亦在座。御書房中,君臣寒暄了幾句,皇帝主動提及了成玉和親之事。成筠言說自己的無奈,稱四王子敏達主動求娶,先時已拒絕了烏儺素王太子求娶煙瀾,若再拒絕敏達,恐不僅不能同烏儺素結盟,還要交惡,故而只得應允婚事。

  國師這才知道成玉和親的內情。國師兩朝重臣,深得皇帝敬愛,故而同皇帝說話一向利落不繞彎子。國師蹙眉:「臣原本以為,以陛下對紅玉郡主的疼愛,此情形之下,會再遣十九公主前去烏儺素和親,而不是舍郡主遠嫁。」

  成筠沉吟了一下:「大將軍馳援貴丹時,令國師好好看顧煙瀾,將軍在前線拼死作戰,朕自然不能令將軍有後顧之憂。」頓了頓,「再則紅玉她很懂事,知道了朕的為難之處,主動答應了這門婚事,以解國之危難。」

  涓滴不漏的一席話,令國師啞口無言。的確,烏儺素只看上了成玉和煙瀾,熙烏結親,只能這二女前去。連三要看顧煙瀾,站在皇帝的立場,彼時做此種二選一的選擇時,令成玉前去和親,反是賣了連三極大的情面。皇帝在這樁事裡的處置,確無不妥。可,這真的是三殿下的選擇,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嗎?

  不待國師想出個所以然來,連三開口了。三殿下回皇帝的聲音很穩:「謝陛下對煙瀾的照看,陛下隆恩,臣不勝感激。」關於成玉,他沒有提說一個字。

  二人步出皇帝的書房,國師斟酌了又斟酌,終歸沒忍住,問連三:「我也知殿下來此世,原本便是要保煙瀾公主重回九天,再登神位,所以不能令身體不好的公主前去那苦寒之地,可殿下就放心郡主前去嗎?郡主自幼長在京城,身體底子雖然不錯,但也恐受不住煎熬,不如我們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郡主……」

  連三打斷了他的話,淡然道:「那一夜我既已做出了選擇,從此後便和她再不相干,她嫁給季明楓也好,嫁給敏達也好,是她作為一個凡人的命數。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數,我不便相擾。」

  國師愣住了。道理,的確是這個道理。這番話冷靜又理智。正如三殿下所言,他既已做了選擇,就該利落地同成玉劃清界限。可真正喜歡一個人,果然能夠如此平靜如此淡然地面對心上人的遠嫁嗎?國師突然想起了那夜在大淵之森的山洞口帝昭曦的所言。昭曦對他說,「若你果真同他相熟,就該知道,他的喜歡不值錢。至於真心,他對阿玉,大約有三分真心吧,不能更多了。」他又想起了那夜連三的那句話:「我可能真的沒有那麼喜歡她。」

  國師看著連三離開的背影,一時不能言語。他第一次有些明白,為什麼許多人說連三風流無情,他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三殿下的心,其實有些狠。

  成玉在做夢。夢中,她正前往烏儺素和親。

  和親隊伍自臘月十七離京,一路疾行,十來日後,到了熙朝的西邊國門疊木關。西出疊木關,便是絳月沙漠。沙漠貧瘠,人煙寥寥,因此朝廷未設官署,只大體將這片沙漠併入了薊郡,由薊郡郡守代天子牧。馬匹難渡沙海,因此送親隊伍在疊木關換好了薊郡郡守為他們備好的駝隊。

  出疊木關,入沙漠,所見俱是連綿的沙丘,走了三四日後,始見綠洲。有些小綠洲中扎了村寨,可供駝隊補給,但更多的綠洲中,只是零散著一些廢墟,隱約可辨出城邑的模樣。

  護送成玉前去和親的將軍姓李,從前戍過邊,對絳月沙漠算了解。李將軍告訴成玉,沙漠之中有許多故事,潛伏著許多危機,也孕育著許多生機。一場流沙就能讓一個部落滅亡,一處水源又可以令一個族群復生。

  成玉遠目莽莽黃沙,問李將軍,水既然代表著生機,那沙漠之中,大家應該都很喜歡水了?

  李將軍卻搖了搖頭:「也不盡然。郡主可知,從前這片沙漠也是很繁榮的,位於沙漠中心的鹽澤湖三角洲地區,更是富庶豐饒的所在。開朝之初,高祖還曾在那裡設過郡。然有一年絳月之夜,沙漠裡卻突然發了洪水,整個絳月沙漠一夜之間為洪濤所據,滔滔洪流之下,所有繁華一夕成空,朝廷自此方知其無力掌控開拓這片沙漠,那之後才任它荒棄了。」

  成玉聽著這段兩百多年前的舊事,仿佛在聽一個遙遠的傳說,彼時她並沒有將它當回事。可誰能料到,就在這段對話結束後的第三天夜裡,兩百年難遇一次的絳月沙漠的洪水,便被他們給遇上了。

  沙地震顫,駝鈴慌亂,絳月之下,不知從何處生起的洪流攜著黃沙向送親的駝隊湧來,像一匹惡劣而狡猾的獸,踩著優雅的步伐,不緊不慢地吞食身旁的一座又一座山丘,以此震懾嚇唬目光盡處的獵物。

  四面都是洪濤,送親隊近千人就像是被獸群包圍的羊羔,成玉在絕望奔逃的人群中急惶地尋找朱槿、梨響、姚黃和紫優曇,腦中昏昏然想著,在這天罰一般的困境前,僅靠人力他們絕無可能獲救,靠花妖們的力量,或許還能解此危難。可她跑得腿都要斷掉,叫得聲音都要啞掉,卻四處都尋不見花妖們的蹤跡。

  就在她滿心絕望之際,有兩名侍衛找到了她,將她拖抱著帶去了最高的沙丘。侍衛們扶著她在那高丘之上站穩,她轉身回望,見急涌而來的洪流驀地便吞掉了丘下的駝隊,前幾天還和她玩鬧的駝隊嚮導的小女兒哭著向她求救:「郡主姐姐救我!」她立刻便要衝下沙丘,卻不料一個浪頭打來,那小女孩轉瞬便消失在濁流之中。她無法自控地大叫:「不!」

  然後她喘著粗氣醒過來了。

  有人握著她的手,在她耳旁一迭迭柔聲安慰:「沒事了,阿玉,沒事了。」

  成玉睜開眼睛,朦朧火光中,看見了近旁的白衣身影,她本能地低喚了聲:「連三哥哥。」

  那人垂下頭來定定看著她,良久,語聲有些啞:「你竟還在想著他。」

  成玉一怔,努力睜了睜眼,這才看清,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安撫她的人,並非連宋,而是季明楓。

  記憶在一瞬間回籠。

  回過神來的成玉方憶起,適才那夢,是夢也非夢,夢中發生的一切,俱是真實。不祥的絳月,噬人的洪峰,兵荒馬亂,人仰駝翻,人間煉獄。當她立在高丘之上,眼睜睜看著那六歲的小女孩被洪流吞噬之時,一直顫巍巍懸在心中用以支撐最後一絲理智的那條線,突然就斷了。她驀地崩潰,大力甩開侍衛相攔的手,就要跳進洪流中去救那小孩子。

  就在她不管不顧的一瞬間,絳月之下,洪流綿延的遠方,忽有白衣青年踏浪而來。青年單手結蓮花印,銀光自指間漫出,於瞬剎里覆蓋整個大地,銀光所過之處,這片由沙洪築成的地獄一寸一寸靜止。青年微一抬手,葬身洪流的駝隊和小女孩似被什麼大力裹挾,猛地自泥沙之中躍出,墜落在小丘之上,不住地喘氣咳嗽。

  成玉見諸人得救,高高懸起的一顆心砰地墜下,情緒大起大落間,來不及真正看清青年的容色,便昏了過去。

  而今醒來方知,千鈞一髮里,救他們於將死之境的人,竟是季明楓。

  季世子在那句有如控訴的「你竟還在想著他」之後,仿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也沒再繼續那個話題,只溫聲告訴緩緩坐起來的成玉,此時他們安身之處乃附近沙山上的一個石窟。洪水已退,朱槿、梨響他們全都無事,其餘隨行之人,能救的他也都救下了,但畢竟來得晚了些,還是任流沙帶走了幾十兵丁和十來匹駱駝。

  聽聞有兵丁罹難,成玉怔了會兒,而後雙手合十以大禮謝了季明楓,道能將大部分人保下來,已經是她不敢想的好結果。季明楓擋了她的禮,扶著臉色蒼白的她重新靠倚在石床上,她才想起似的,又問季明楓緣何能這樣及時地趕到,又能使出那樣強大的術法,竟能在如此天災之前救下他們。季明楓潦草地回答她是因他前些日子有一段奇遇,她也沒有再多問,只點了點頭,就那樣接受了這個說法。

  洞中很快安靜下來,唯余架在洞口前那堆篝火里燃著的柴枝,偶爾發出畢剝聲,擾亂夜的清靜。

  成玉目光空洞地看著那堆篝火。劫後餘生,本該是感性時刻,後怕也好,慶幸也好,終歸不該似她此時這般心如止水。她同季明楓也該很有話聊,送親隊伍此時紮營在何處,物資損失幾何,明日能否出發,是否需要調整路線,她需要關心的事其實有很多。但連成玉自己也無法理解,此時為何沒有半點關心他事他物的欲望,心中唯餘一片空蕩。

  在成玉空洞地望著那堆篝火之時,季明楓也在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良久,季世子開口,打破了二人間的沉寂,他問她:「你是在失望嗎,阿玉?」

  「失望?」成玉有些茫然地轉頭看向季明楓,不理解似的重複了一遍,「你是說失望?」然後她飛快地否認了,「我沒有啊。」口中雖是這樣回答,胸中那先時還如鏡湖一般毫無漣漪的一顆心,卻突然咚咚、咚咚,漸漸跳得激烈起來。

  季明楓又看了她一陣,唇角微抿了一下,極細微的一個動作,含著一點不易讓人察覺的苦澀:「你的確是在失望。」他一字一句,眸光清澈,仿若看透她心底,「你失望的是,在你危難之際,趕來救你的是我,不是連三。」

  就在季明楓說出這話的一瞬間,成玉的心失重似的猛跳了一下,她愣住了,方才知曉,劫難之後她為何如此反常,原來是因為這個。這是正確的答案,卻是她不能、不願、無法承認,也無顏面對的答案。

  「我說對了嗎?」季明楓蹙眉看著她。

  他說對了,但她無法回答他。

  她的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她說不清季明楓有沒有生氣,他只是不再看她了。他轉過頭去,目光停留在洞外的暗夜中,像是在思索什麼,良久,重新轉回頭來,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抬手揚了一揚。隨著那簡單的動作,半空中出現了一面巨大的水鏡,幾乎占據了半個石洞。

  季明楓看著她,仍舊蹙著眉,聲音卻是溫和的,含著循循善誘的意味:「我知道,對他死心很難,但他已不將你放在心上,你卻不能斷情,苦的只會是你自己。阿玉,你若還不能清醒,我幫一幫你。」

  說完這話,季明楓站起身來,抬指輕輕碰觸了一下半空的水鏡,便見鏡中迷霧散開,出現了一片雪林。成玉認得,那是大將軍府。如今冰雪滿枝秋色不復的雪林正是此前她曾闖過的楓葉林。隆冬時節,退去紅葉掛枝的璀璨,唯余嶙峋的枝幹被冰雪裹覆住,蔓生出一種幽玄之感。

  便在這片處處透著幽玄之意的冰天雪地中,成玉看見了久違的連宋,還有國師和煙瀾。

  成玉定定地望著那鏡面。

  是日雪霽,是個晴天,雪林中有一白玉桌,連三同國師正對坐弈棋。煙瀾身著一襲白狐狸毛鑲邊的鵝黃纏枝蓮披風,陪坐在連宋一側。鵝黃色襯得她皮膚白潤,精氣神也好。煙瀾右側搭了個臨時的小石台,方便她煮茶。石台上茶煙裊裊,煙瀾提壺分茶,分好茶後,小心地端起一隻盛滿茶湯的白釉盞遞給連宋。連宋接過一飲,將空杯重放回煙瀾手中。他的目光一直凝在棋桌之上,未曾抬頭,但一人還杯,一人接杯,還杯的動作熟練,接杯的動作流暢,就像煙瀾為他遞茶已遞了千百次,而他還杯也還了千百次,才能有這樣的默契。

  不多時,天步出現在了鏡面中,打破了這一幕無聲的靜畫。天步凝眉上前,輕聲相稟,說琳琅閣的花非霧前來求見,道有關郡主之事想同殿下商議。

  水鏡之前,成玉用力地握了一下自己的右手,一瞬不瞬地緊盯著連三,似乎想要看透他的每一絲表情變化。

  但三殿下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手中拈著一粒白子,似在思考著棋路,口中淡然地吩咐天步:「不見,讓她回吧。」

  煙瀾淋壺的動作一頓,唇邊勾起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天步恭敬道是,退了下去。連宋手中的白子在此時落下,將國師的大龍一步斬殺。棋桌之上,黑子頹勢如山傾,國師將手中的棋子一扔,直抱怨:「不下了不下了,今日運道不好,總輸給殿下,再下也沒意思,還是等改日運道好了再來同殿下討教。」說著便要起身。

  煙瀾含笑相留:「不下棋,國師也可在此賞賞雪景,方才我在小廚房燉了湯,正讓婢子們守著,再一刻鐘便能喝了。」

  國師挑了挑眉:「公主這湯可不是燉給臣喝的,豈知公主此時是真心留人還是假意留人,臣若果真留下來喝了湯,說不定公主倒要氣臣沒眼色了,臣便不討這個嫌了。」

  煙瀾紅了臉,佯惱:「國師大人何必打趣煙瀾。」眼風含羞地瞟向了身旁的連三。

  成玉不願再看。原來他真的不在意她,她的離開在他的心湖裡連一絲漣漪也沒有激起。她猛地閉上了眼睛,四肢冰涼生寒。可偏又忍不住,即便如此,也想要知道更多,終於,她還是睜開了眼,水鏡中已變換了場景,卻是在將軍府外。

  鏡中,國師正踱步自將軍府出來,一眼看到等在門口的花非霧,躊躇了片刻後,主動上前詢問:「你便是那琳琅閣的花非霧?」得小花點頭,國師嘆息了一聲看著她,「將軍說了不見你,你怎麼還在這裡呢?」

  小花手上拎著一個小包裹,將一身道袍的國師打量了片刻,有些踟躕地問:「尊駕便是將軍的好友國師大人嗎?」小花這一輩子的謹慎都用在了此刻,見國師頷首,方卸下戒備,但仍是斟酌了又斟酌,斟酌出一篇話來:「奴是郡主的一個朋友,郡主前去烏儺素和親,奴實在不放心,想著將軍同郡主交情不錯,想求將軍幫忙想想辦法,看能否讓郡主回來。可奴在此等了許久,將軍也不見奴,不知……」

  國師打斷了她的話:「看來郡主和大將軍之間的事,你也知道。」

  小花這一輩子的敏銳也都用在了此刻,只呆了一瞬,便立刻反應了過來,她輕輕地「啊」了一聲,半掩檀口:「原來國師大人也知道嗎?」

  國師「嗯」了一聲:「我同郡主亦是朋友。」抬眼向小花,好言相勸道,「不過你不必等在這裡空耗辰光了,回去吧,將軍他不會見你的。他已經做了選擇,從此和郡主便是橋歸橋路歸路了,郡主的事,他不會插手的。」

  小花怔住,喃喃道:「為什麼?可他……他不是喜歡我們郡主的嗎?」

  國師嘆了口氣:「我曾親自問過將軍這事,他說……」

  小花急道:「他說什麼?」

  國師沉默了片刻:「將軍他說,」口吻有些憐憫,「他說他也許並沒有那麼喜歡郡主。郡主嫁給敏達也好,嫁給誰都好,是她的命數,他不便相擾。」

  小花不可置信地愣在那裡,手裡的小包裹摔在了地上,包裹散開,露出一個香囊、幾頁經書。國師俯身將散開的包裹收拾好,撿起來,重新遞給小花,而後搖了搖頭,嘆著氣離開了。

  迷霧緩緩聚攏,遮擋住鏡中畫面,一片銀光閃過,水鏡漸漸隱去。

  成玉怔怔地坐在石床上。

  季明楓收了水鏡,回到她的身邊。「我沒有騙你。」他說。

  沒頭沒尾的五個字,但季明楓說的是什麼,成玉卻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水鏡里的一切,都是千里之外平安城中真實發生過的事,並非他做出來誆騙糊弄她的幻影。

  「我知道你沒有騙我。你不會騙人。」她回答他,聲音啞得厲害。話剛出口,便有兩滴淚沿著眼尾落下。她察覺到了,像是覺得丟臉,立刻伸手抹掉了那兩滴淚。但淚水卻不受控制,抹之不盡。雙手儘是淚澤,她皺了皺眉,放棄了。抬眼時瞧見季明楓擔憂的目光,她靜了一瞬,而後,主動開了口。

  「其實我一直不甘心。」她輕聲,「那時候,皇兄欲令我和親,我那樣痛快就答應了,也是想看看他的反應。在心底最深處,我始終不相信他只是將我當作一個消遣,一直固執地認為,我於他是不同的。」淚水不斷地自她眼角溢出,那樣多的淚水,是傷心欲絕才會有的模樣,但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我想看到他得知我將遠嫁後的反應,我希望他難過、後悔,」像拿著一把刀,插進靈魂最深處,她冷靜地剖析自我,哪怕這剖析帶著削骨剜肉之痛,「煙瀾說他沒有那麼喜歡我,我很難受,我就想要干點什麼,讓他也難受。可是,原來我真的很可笑啊。」說到自己可笑時,她的嘴角微微揚了一下,像是果真覺得自己可笑,忍不住自嘲。

  季明楓看著她故作平靜的臉,想要拭掉她的淚,想要抹平她唇角上揚的那一點弧,還想要告訴她,她並不可笑。可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她已閉上了眼,將臉偏向了石床里側。

  「原來,」她繼續道,「他真的沒有那麼喜歡我。我嫁給誰都好,他都不在乎,可以輕鬆地說出,那都是我的命數。」聲音終於不復平靜,染上了一點哭腔,只是一點點,像是拼命壓抑了,卻壓抑不住,因此不得已漏出一點傷心來。「今天我終於明白了,這世間,唯一於他不同的女子,是長依。為她,他可以散修為,可以來凡世。他捨不得長依受一點委屈,半點傷害,那才是對心上人的樣子。我,真的只是個消遣。」眼角的淚益發洶湧,她抬起右手徒勞地遮住流淚的眼,「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可以死心了。」

  洞中靜極。季明楓看著無聲而哭的成玉,看著眼淚自她纖柔的掌下溢出,滑過臉頰,匯聚在她小巧精緻的下頦,然後承受不住地墜下來,染濕衣襟。

  今夜,是他逼著她面對現實,她的死心正是他想要的結果,可看著這些眼淚,他卻開始後悔。那些淚墜落在她的衣襟上,就像墜落在他的心頭,一點一滴,亦讓他疼痛。良久,他動了動,扳過了她向內而泣的身子,拿開了她覆在眼上的手。他認真地看著她,輕聲給她支撐和安撫:「這裡只有我和你,沒有人會笑話你,阿玉,別壓抑自己,哭出來會好受一些。」

  她靜了會兒,睜開了眼,她看著他,平靜落淚的雙眼漸漸泛紅,睫毛也開始輕顫起來,而後,喉嚨里終於發出了小小的抽泣聲。他試探著伸出手,輕拍她的背:「哭吧,哭出來就沒事了。」

  也許是聽信了他的蠱惑,抽泣聲漸大,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那哭聲悲鬱,傷人肺腑,響在這絳月的夜裡,有一種難言的痛。

  季明楓聽得難受,沒能忍住,握著她瘦弱的肩,輕而緩地將她摟進了懷中。她哭得傷心且專心,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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