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奈何天命無緣
2024-04-29 22:22:06
作者: 唐七
葉青緹未曾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會修仙,且只待今日於瑤池洗去凡塵再去大羅天青雲殿拜過東君,他便將成為一個仙。
葉青緹猶記得,自己為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前。
他生於縉朝葉氏,乃永寧侯府的嫡長子。永寧侯府以武傳家,每一代永寧侯皆是死在戰場上,他爹亦在三十五那年血濺沙場,他襲爵之時,年方十七。
彼時縉朝已是強弩之末,高門子弟泰半紈絝,葉氏子孫卻實打實是一眾爛蔥頭裡的一窩好蔥,葉青緹更是這窩好蔥裡頭拔尖的。照理說葉青緹人長得俊,品性好,門第又高,當為京城諸名門擇婿的首選,奈何自縉朝建朝以來,永寧侯府出了名的多寡婦,真心疼女兒的世家大族都不大願以嫡女相嫁,以至代代永寧侯皆是婚姻艱難,只得寄望於皇帝賜婚。
葉青緹襲爵時,正值邊地禍患不歇,是以襲爵後的葉小侯尚來不及等到皇帝的賜婚娶上媳婦兒,便開往戰場鎮守邊關去了,這一鎮就鎮了五年,徹底將擾邊的韃韃族給端了。
葉青緹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興,待他歸京後不僅對永寧侯府大加封賞,還將齊國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賜婚給他,又賜他一名美人為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愛賜臣下美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卻從未賜過美人給臣子,他雖是武將不若文官在官場上的心思繞,此事也感覺有些蹊蹺。
一番暗查下來方曉得,賜給他的這位美人竟是皇帝宮中儲著的一位陳性貴人,原本並不得寵,只因在四年前韋陀護法誕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對她青眼相加起來。據說陳貴人不得寵時對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卻不知為何,待今上對她情深起來時,又是一副冷淡做派,處處惹怒今上。更有一樁內帷私密,說即便陳貴人一副冷臉,今上也甚為寵愛,寵她四年,這四年間陳貴人卻一晚都未讓今上近過她的身。
彼時葉青緹正坐在牆頭喝酒看月亮,聽暗探說到此處,手中的酒罈子啪一聲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女子,既然她如此今上都忍了,她還能犯上什麼大錯,叫今上將她賜我為妾?」
暗探斟酌片刻方道:「她給……貴妃娘娘寫了封情書。」
抬妾不若娶妻,從納彩到迎親,依著六禮走下來,將媳婦兒娶進門慣要數月,迎個妾進門不過選定日子從後門抬進來即可。葉青緹自小一心撲在戰場上,難得對風月事有什麼興趣,然於這位陳貴人倒是頗有幾分好奇。陳貴人進門這一日,葉青緹下書房時雖已是深夜,亦打算前去碧雲院會會這位奇女子。
因懶得折騰丫頭婆子們前來開院門,葉侯爺直接從碧雲院的牆頭翻了進去,腳未沾地,卻聽見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循聲望去,眼前鋪開一方碧色的荷塘,塘中蓮葉田田,數丈之外,竟有白衣女子腳步輕盈,正踏水踩蓮追逐塘中的螢火蟲。
銀色的月光下,那女子偶爾轉過臉來,舒展的黛眉間一朵花鈿,明眸似溶了星輝,唇間一抹笑靨令絕色的臉愈增其妍。葉侯爺腦中轟地一聲,少年時讀過的兩句文章驀然撞入心間,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他翻牆落地時正落在一株老梨樹後頭,無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樹下一截斷枝,靜夜中啪地一聲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見塘中的女子臉上現出驚慌,一道和暖白光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光後女子倏然無蹤。
他匆忙趕至荷亭,亭中一位青衣女子揉著惺忪睡眼從一個石凳旁邊站起來,青衣女子一張圓臉,模樣只能算清秀,呆呆望他半晌,道:「葉侯爺?」他卻注意到女子額間的花鈿。不,那並非花鈿,看上去更像胎記,極艷的一朵花,似展開的鳳翎,和方才白衣女子額間的一模一樣。
他長年駐守邊地,什麼樣的稀奇事沒有見過,看她扮無知扮得可愛又可笑,眯了眼睛開門見山向她道:「你是妖?」
他其實覺得她會否認,像他二十歲那年在邊界一個村子裡見過的嫁與一個獵戶的蛇精,即便尾巴都露出來了卻還委屈著極力辯解。但她只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臉問他:「我這樣的,看著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長嘆一聲:「如今混得越發不像樣了,從前還只是額間花被判做朵妖花,如今連真身都被人認做是妖。」嘆完又追問他:「我果真像妖?我哪裡像妖?你有見過長得像我這樣漂亮的妖精麼?」
正因她美得不似凡人,他才篤定她是妖,她卻問他有見過她這樣漂亮的妖精沒有,他心中一動,雖覺得這個推測有些離譜,卻還是眼中含笑問她:「難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她抿了抿嘴:「你們凡人是不是都以為只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國的神仙,東荒你聽過沒有?我是東荒的神女鳳九。」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清澈的眼中跳著揶揄,雖頂著陳貴人一張圓臉,卻叫人忘了那張臉而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
他胸腔內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葉青緹活了二十三年,從不曉得情是什麼,初識情滋味,卻是愛上一位神仙。這位神仙長得美,性子活潑柔順,廚藝高超,喜舞槍弄棒,同他很談得來,據說此回專程下界,乃是為他們的今上造一個情劫。
她問他:「唉你懂不懂什麼是造劫?我其實不是專司造劫的,哪曉得這麼背運,本來下凡報恩來著,結果正遇上我姑姑來改人的命格,一時不慎被牽連進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讓我臨時抱佛腳來給他造情劫。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麼,司命給我一本戲文,上頭那些負心小姐們作踐才子的法子我都用盡了,他竟依然對我情深不悔」,她打了個冷戰:「我沒有辦法,只好出個下策,給他的貴妃寫了封情信。」她嘆口氣:「這種事情我都做了,你說他難道不該賜條白綾或賜盞鴆酒給我麼,他到底怎麼想的才能將我賜給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時走也不敢走,還怕走了連累你!」
她將他當朋友,誠誠懇懇地同他發牢騷,他就提著酒罈子邊一口一口灌酒邊笑。他記不得在何處曾聽過一句話,說仙本無情,做神仙的既無七情又無六欲,他愛上個神仙,註定是無什麼結果。他有時會恨那一夜他為何動心,又恨那一刻心動為何竟能延綿五年,深深扎入肺腑,讓他欲除無門。他彷徨過,掙扎過,去聽國師講過道,亦去隨高僧坐過禪,但末了還是想到她身邊,哪怕遠遠看著她也好。 她說她是來為皇帝造情劫,又何嘗不是為他造情劫。
他其實不想給她什麼負擔,原想著這份情到他臨老臨死就隨他一併掩入黃土罷,可真到了臨死的時刻,他卻未能壓抑住。
自陳貴人傷了皇帝的心後,皇帝開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還將此道封為國師,修了個皇家道觀,每月十五與國師於觀中坐而論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卻是個惡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占來煉丹,潛心圖謀五年,打算趁著該夜這個近十年難見的至陰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來觀中論道時,水到渠成地提著妖刀嵐雨朝皇帝發了難。
他沒想過她手中長年繫著的銀鈴卻是感知皇帝危險的法器,他也沒想過神仙竟能有情。妖刀嵐雨劈頭朝皇帝砍過去時,她臉色分明蒼白,撲上去為皇帝擋刀時一聲「東華」幾乎裂肺撕心。皇帝不叫東華,那是他第一次聽到東華這個名字。
她毫無猶疑擋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無猶疑地擋在了她的跟前。
嵐雨的刀尖扎進他心肺,刀刃卻被他緊緊握在手裡。
他怕刀尖穿心而過傷到他身後的她。
妖道死在她反手揮出的劍下,觀外的侍衛姍姍來遲將皇帝團團護住,而他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她懷裡。
她同他嘮叨時他一向愛笑,臨死前他蒼白臉色卻依然帶笑:「他們說……神仙無情,我便……信了,其實……神仙是可以有情的,對……否?」
他見她哭著點頭,就生了妄心:「今世……已無緣,可否……能與你結下……來生之約?」
她仍是哭,眼淚落在他的臉上,卻沒有給他他想要的回應,她哽咽著說:「青緹,我欠你一條命,定還給你。」
「青緹,我為你守孝三世。」
「青緹,你,安息。」
他愛她至深,為她捨命。但世間本無此理,說捨去一條命便能換來一段情。
他想,她明明說仙者可以有情,卻不願將此情給他。她哭著說她會還他,命可以還,情也是可以還的麼?
而兩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過來時,方知曉時移事易,凡間早已換了天日。他死後七年,邊戎族西征,京城被占,縉朝覆亡,太子率宗室南遷,重建一朝,曰南縉,偏安一隅百來載。
他原本是早該作古的人。是她給了他一副仙軀,她一半的修為,一縷永不須再入輪迴的魂魄,一個凡界帝王傾舉國財富也無法求得的仙品。她說她會還他,她就真的還了他。
冥主謝孤栦拎著個酒壺搖晃:「你對鳳九之情,我約莫聽說過一些,但既然重生為仙,從前之情便如大夢一場,且忘了罷。她給你這許多,也是想儘可能還你對她的情。你救過她的命,東華帝君也曾救過她的命。當年還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許,還你,卻是捨命拿頻婆果再渡你半身修為。報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說是為何?」
看他久久不答,輕嘆道:「並非帝君是神尊而你當初是個凡人,不過是,一個是她所愛,一個非她所愛罷了。她同帝君糾纏了數千年,說放下也說了無數次,卻沒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將壺裡的酒倒進杯中,不顧方才一陣搖晃生生搖壞了口味,一口一口飲盡道:「她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才是好的。」
謝孤栦只主動提過這麼一次,後來再未同他談及鳳九與東華之事,他也未主動打探,只是偶爾想到謝孤栦嘆息般說出的那句話。她思慕帝君,這麼多年來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對你才是好的。
兩百年後,當他在九天瑤池旁重逢鳳九時,終於明白當年謝孤栦此話中的含義。
她比當初在凡界時更美,他見著她時面上喜色驚色並存,她亦帶笑看他,如同當年般喚他青緹,但笑意中卻藏著疏離。
瑤池畔只他與她兩兩相對,近些年因奇緣而飛升為仙的,只他一人。
洗塵禮倒是簡潔,她念祝語時卻有些心不在焉。禮畢後一個小仙子提著裙子來請她,眨著眼睛向她:「帝君請殿下先去青雲殿旁的琉璃閣坐坐。」
他瞧見小仙子僅說出帝君二字,便讓她一瞬失神。
他不是沒有聽說這些年她一直躲著東華,不是沒有想過謝孤栦或許看走眼了,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聽到他的尊號依舊會失神。若非本能,便是還有情,若是本能,便更令人心驚。
她回神時同他作別,道以後同僚為仙,彼此多照顧。
他看她良久,只答了個好。
目送她的背影漸漸遠去,他亦轉身。或許他們的緣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別,他想,其實這也足夠了。
琉璃閣是座兩層樓閣,位於三十六天大羅天,緊鄰著青雲殿。東華帝君每年僅上一次朝會,便是五月初五在青雲殿中給眾仙定階冠品。
往常眾仙拜辭帝君後,有時會上琉璃閣坐坐。但今年琉璃閣卻沒有仙者登樓的動靜,鳳九坐在琉璃閣二樓喝茶,猜測可能因樓下鎮守了位大馬金刀的小仙娥。
這位小仙娥舉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宮娥般如模子裡刻出來似的規矩,領鳳九來的一路上十分活潑,既不認生也不拘禮:「殿下雖不識得奴婢,但奴婢卻早就聽聞過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頭小靈狐,兩百年前被帝君救上的九重天,奴婢聽說殿下也曾住過梵音谷,我們梵音谷很美,殿下說是不是?」
從前鳳九就嫌天上的宮娥太一板一眼,這個小仙娥性子卻喜辣,倒是頗得她意,遂開口稱是,又笑著問她天庭有什麼近況。
小仙娥嘆口氣:「奴婢傷好了曾留在三殿下的元極宮當了一陣差,後來司命星君處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上當了一陣差,再後來因殿下與帝君的成親禮有些忙碌,重霖大人就又將奴婢要了回來。奴婢在這三個地方當差,照理說消息該最靈通,但眼見的近況卻只有一則,司命星君常念叨殿下,連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話到此處故意賣了個關子,卻見鳳九無意續問,小仙娥垂頭有些氣餒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服侍,其實不常見帝君,但聽聞帝君這兩百年來並不大待在太晨宮,大多時候都在碧海蒼靈,重霖大人說,那裡才是帝君家裡,有帝君懷念的時光。」
鳳九腳底下一頓,但並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話落時,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閣金石做的階梯。
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鳳九瞧著窗外飄搖的曼陀羅花,卻覺內心平靜。她手中一隻茶碗,茶湯泛著碧色,令人偶起詩興,若是個擅詩詞文章的,此時定可詠出佳句。但關乎茶事的詩詞,鳳九唯記得一句,還是無意從蘇陌葉處聽來,叫做春眠新覺書無味,閒倚欄杆吃苦茶。
鳳九抿了口茶湯,手中這盞茶倒是不苦。
故人重逢,多年後再見,戲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該來一句「經年不見,君別來無恙否」罷。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傳來一陣藥香,鳳九微微抬頭,兩百年不見,果然如姑姑信中所言,東華他清減了許多,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但精神瞧著還好。
他有些微恙,別來無恙這話此時就不大合宜了。鳳九伸手多拿了個茶杯,問他道:「喝茶麼?」
東華走到她身邊矮身坐下,一時卻沒有什麼動靜,眼中只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專注。他在看著她。
鳳九將倒好的茶推給他,斟酌良久,輕聲道:「你其實不用這麼大費周章地尋我,我不過出門歷練歷練,早晚有一日,你我會在仙界再見,塵封瑤池……著實沒有必要。」
他眼神平靜,如她一般輕聲道:「若非如此,你會出現麼?」他輕嘆:「小白,我不過是想再見你一面。」
她啞然,凡界的日子逍遙,再回仙界雖不至煩惱重重,但總覺不若凡界輕鬆自在,近些年她的確從未想過要主動回來。她撥弄著杯蓋道:「這些年我在凡界,學到了凡人的一句話,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句好話。」她認真道:「其實見與不見又有什麼要緊,都這麼多年了。」又緩緩道:「你同她這些年也還好罷?」
他皺眉道:「誰?」
她就笑了笑,沒說話,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將杯子擱到桌上方道:「姑姑給我的信里倒是提過你在找我,不過沒提你同她如何了,雖然我從不喜歡她,但既然你選了她,我也沒什麼可說,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我過得還不錯,也希望你過得好。」
他看著她客套疏離的模樣,眼中流露出疲憊和悲色:「那時候我沒有及時趕回來,都是我不對。」
她有些驚訝地偏頭看他。
他道:「我讓姬蘅回了她族中,對她仁義已盡。」
她更加驚訝,想了想問他:「是不是因為我離開了,才讓你覺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來?我並非負氣離開,你不用……」
他搖頭:「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懵懂抬頭:「什麼?」
他握住她的手,良久後鬆開,她攤開手掌,掌中是一隻琉璃戒,戒面盛開著一朵鳳羽花,似欲飛的一對鳳翎。
他的右手像是要撫摸她的面頰,卻停在她耳畔,只是為她理了理鬢髮,他看著她重複:「從來沒有人比你更重要,小白。」
她有些發怔,低頭看手中朱紅的琉璃戒,半晌方道:「那時候,我真是等了很久。」
她輕聲道:「你沒趕上成親宴,我擔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後來爺爺說你同……」她頓了頓,像是不願提起那個名字,轉而道:「並非旁人說什麼我信什麼,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同我解釋,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如果那時候你能趕來同我說這句話,說從來沒有人比我更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
他閉眼道:「小白……」
她卻搖頭笑了笑,打斷他的話:「那時候在青丘等著你,我有時候會想,你同我說過那麼多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後來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麼意思,畢竟,連我腦中的那些記憶,都是被修改過的。」
她抬頭望向他:「帝君,我們就這樣罷。這兩百年我們各自也過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他看著她,聲音沙啞:「我過得並不好。」
她的手顫了顫,無意識道:「你……」又想起什麼:「是我爺爺找你麻煩麼?我聽說過他曾讓你贈我一紙休書,爺爺氣急了愛說糊塗話,即便我們分開,也不該是你給我休書,為了彼此的名聲,最好還是到女媧娘娘跟前和離……」
他面色平靜,眼中卻一片冰涼:「我不會同你和離,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吶吶:「你今日……」
他揉著額角,接著她的話道:「今日我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鋪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蒼靈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了,菜園子也墾好了。仙山中的靈鳥,我讓他們每個月末都到觀景台前獻舞,你想什麼時候回去看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暫時……」
他打斷她道:「我在觀景台旁給你弄了個溫泉池子。靈泉旁的渺景山埋了許多玄鐵,是鍛造神兵的好材質。渺景山下給你開了個藏劍室,裡邊有兩百年間我收來的劍,應該都是你喜歡的。」
看著她不明所以的模樣,聲音終軟下來道:「以後少喝涼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她怔了一會兒,茫然道:「你為什麼同我說這些?」秀眉蹙起來,臉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穩重客氣,就像是個陌生人,如今卻終於有些他們最親密時光的呆模樣。他握著她的手放到唇邊,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應遲鈍,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閃過一點笑,終於是被疲憊覆蓋了,良久,鬆開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罷。」
她看著他就像是不認識,有些迷茫地問他:「帝君這是……要和我兩清麼?」她低頭片刻,再抬頭時臉上是一個更為疏離的笑,她將手中鳳羽花的指環重放回他手中:「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這個我也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他看著她離開卻並未阻攔,只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門時劇烈地咳嗽起來,赤金色的血跡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聞聲趕上來,他有些疲憊,將指環放入一方錦帕中交給重霖道:「她犟得厲害,此時不肯收,待我羽化後,這個無論如何讓她收下。我走了,總要給她留些東西。」
重霖斂眉答是,接過錦帕時,年輕的神官卻忍不住落淚,垂著頭,只是一滴,打在錦帕之上,像朵梅花紋。
是夜鳳九失眠了。
鳳九此次回來並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謝孤栦在冥界的一個偏殿暫住。
當年去凡界時,因明白若讓爺爺曉得她懷了白滾滾,她一時半會兒別指望走出青丘的大門,是以鳳九求折顏幫她瞞了此事。折顏上神一心以為她求他隱瞞,乃是因不想將白滾滾生下來,因此瞞得既盡心又盡力,連她小叔也沒告訴一聲,還暗中給了她許多極安妥的墮胎藥,也不曉得是與帝君有什麼深沉大恨。
此回鳳九牽著白滾滾回來,她自覺,如何向長輩們解釋是個大問題。因這個大問題尚未尋著解決之法,是以她決定暫時不回青丘,在謝孤栦處蹲一陣子聊且度日。
幽冥司終年不見日光,不比青丘物產豐饒,出門便可撥幾棵安神藥草,若不幸失眠,只能睜眼硬撐到天明。
宿在幽冥司的次日,鳳九頂著一雙熊瞎子眼去找謝孤栦,謝孤栦思忖良久,給她房中送了兩罈子酒,說酒乃百藥之長,睡前飲點酒,正有安神妙用。
當夜鳳九先用小杯,再換大盞,卻越喝越精神,直喝到曉雞報晨,不僅睡意,竟連醉意也沒有,且比打了雞血還要興奮。
謝孤栦瞧她的模樣片刻,判她應是心事重重,喝小酒安眠怕是行不通了,索性又往她房中送了兩罈子烈酒,提點她若想安安穩穩睡一覺,將這兩罈子酒齊灌進肚徹底醉倒就好了,白滾滾麼,他幫她帶幾天。
鳳九兩日兩夜熬下來著實熬得有些心累,深覺謝孤栦出的這個主意,看起來雖像是個餿主意,但終歸也是個主意,當天下午便將兩罈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頭腦發昏,倒頭便睡,倒確然睡得一個好覺。
酒醒睡醒已是四日之後,鳳九恍一睜眼,卻瞧著謝孤栦領著葉青緹神色肅穆地坐在她床邊,入定似的謝孤栦手中還抱了個呼呼大睡的白滾滾。
鳳九被這陣仗嚇了一大跳,一時瞌睡全醒了,幸得她當日合衣而眠,否則此時第一樁事該是將榻前二人全抽出去。
謝孤栦暫不提,鳳九瞧著葉青緹卻有些疑惑:「按理說天上迎接新晉仙者的大宴即便宴罷了,你也不該在此處呀,難道東華帝君他不曾給你定階封品?還是他封你做了孤栦的左膀右臂?」
白滾滾扭了扭,像是有些被她娘親的嗓門吵醒的徵兆,謝孤栦伸手拍了拍白滾滾的背穩住他,低聲向鳳九道:「你知道帝君給青緹封的是何仙職麼?」
鳳九莫名望向葉青緹。
葉青緹苦笑向她道:「五月初五當日的朝會上,帝君並未賜階定品於我。我因你之故而飛升,其實定不了階品也沒什麼。但前日宴罷,帝君私下將我召入太晨宮,」他頓了一頓:「賜我這個初為神仙、資歷尚淺之人為太晨宮繼任帝君,說待他身去後,由重霖仙者輔佐我掌管八荒仙者名籍。」帝君還令他為仙一日便不得再見鳳九,此段他隱了未提。
鳳九一怔,疾聲問他:「你說什麼?」
此刻的鳳九有些同四百多年前的那夜相重,面上難得一見的惶然無措令葉青緹微有失神。
那夜鳳九嘶聲叫出東華二字,葉青緹就一直想知道東華到底是誰,在幽冥司醒來後又聽謝孤栦提過幾次,好奇心便更甚。後來他略懂了些仙界之事,方知此位乃上古神祇,是九重天至尊的天神。謝孤栦有一回還輕描淡寫嘆過一句,說一開始就是鳳九先打東華帝君的主意,這種事情一般的仙想都不敢想,但鳳九她不但想了還做了後來竟然還做成功了,其實讓他甚為欽佩。葉青緹就想見見這位東華帝君。
青雲殿的定階朝會其實是個好時機,但葉青緹站在下首,瞧不大真切,只依稀看到是位銀髮紫袍神姿威嚴的神仙。朝會上帝君的話不多,聲音也不高,卻無時無刻不透著一股冷肅之意。這位尊神在朝會上提也沒提他一句,葉青緹原以為是因他同鳳九之事而故意冷落他,卻沒想到幾日後,唯有他一人被留下召入了太晨宮。
那是葉青緹頭一回看清東華帝君,明明聽說是幾十萬歲的上古之神,容貌卻極為出色,且模樣竟同他一般年輕,唯有周身的氣勢,確像幾十萬年方能沉澱而成。帝君靠坐在玉座上垂眼看著他,神色極為淡然:「這批神仙里就你一個還未定階封品,你並非正經修仙修上來的,估計什麼也做不好,那就做太晨宮的繼任帝君吧,這些差使裡頭,就掌管仙者名籍一項還算簡單。」
感到衣袖被扯動時,葉青緹方從回憶中醒過神來,見鳳九雖扯著他的袖子,卻是在問謝孤栦,聲音發顫:「方才……青緹說的什麼?我沒太聽清。」
謝孤栦神色有些悲憫道:「你並非沒有聽清,只是不信罷了。」
鳳九眼神瞬間空落,整個身子都踉蹌了一下:「我去太晨宮找他。」白光一閃,人已不見蹤影。
葉青緹因帝君賜他的位品著實超凡,且提出此議後帝君便令座下仙伯將他看著嚴禁他出太晨宮,他覺得這件事著實有些異樣,方尋著今晨宮中有些混亂鑽了個空子跑出來。
仙界他熟人不多,只得來幽冥司同謝孤栦商量,但謝孤栦甫聽他說完,卻是徑直將他拉到了鳳九床邊。
他預想中,鳳九聽聞此事可能會覺得驚訝,但他不明白為何她竟會反常至此。
同謝孤栦一道追著她行雲至九重天的路上時,方聽謝孤栦同他解惑道:「仙界中事,凡是上仙以上的仙者,若有封位官品,其繼任者皆由該位仙者自己指定,一般都是指定同自己最有仙緣的仙者。帝君指定你為太晨宮的繼任,自然是因你身上的仙澤全來源於鳳九的修為,他不是同你最有仙緣,而是同鳳九最有仙緣。」
風過耳畔,獵獵作響,謝孤栦續道:「指定繼位者這個事,尋常都是在最後的時間裡才來指定,換句話說,一位仙者若指定了繼任者,」他的聲音有些飄渺:「泰半隻有一個原因,便是這位仙者即將羽化了。」
鳳九小時候不學無術,鬥雞摸魚、翻牆爬樹之類的事沒少幹過,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闖民宅之事更是屢犯。但連她自己也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去私闖太晨宮。
不過太晨宮並不好闖,方翻牆而入,便有數位仙伯不知從何處冒出,一見闖宮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順客氣地將她請入會客的玉合殿,著了仙官去通傳,又著了仙娥將鮮果好茶齊捧到她跟前供上。宮中看上去緊緊有條,鳳九來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顆心稍稍安定,只手還止不住地抖,腦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盞茶,聽到殿門外腳步聲起,趕緊站起來,入殿的卻是謝孤栦葉青緹二位,他二人倒是規規矩矩走了正門,被守門的仙童一層一層通報請了進來,眾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靜坐而侯,再是半盞茶,鳳九等得越發心沉,直要起身去闖東華的寢殿,卻見殿門口終於晃過一片白色的衣角。
掌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緩踱步進來,目光自謝葉二人面上掃過,略一蹙眉,語聲中卻含著嘲諷,向鳳九道:「殿下慣有仁心,這個時辰來闖太晨宮,可是因前幾日太晨宮幽了青緹仙者,殿下來為青緹仙者出頭了?」
鳳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只道:「東華呢?」
重霖仙者今日全不如往日般恭肅,眉蹙得更深道:「帝君他近日不大康健,在寢殿修養。」
目光瞟向葉青緹,又轉回頭道:「帝君他確然令青緹仙者發誓為仙一日便不得與殿下再見,容小仙揣測,殿下也是因此來太晨宮找帝君討說法罷。但依小仙看,青緹仙者並未將此誓當做個什麼,既然二位並未因此誓而當真不能再見,還請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實,當年青緹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後,殿下重情,自稱青緹仙者的未亡人為仙者守孝兩百多載,小仙們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無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麼樣,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緹仙者發下此誓,不過是因帝君他……」
話到此處,九天之上忽有天雷聲動,重霖兀然閉口,奔至殿門,臉色一時煞白。雷聲一重滾著一重,似重錘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在瞬間變得漆黑,雷聲轟鳴中,天幕上露出閃爍的星子,忽然一顆接一顆急速墜落。
葉青緹道:「此……是何兆?」
謝孤栦皺眉不語。
鳳九突然道:「我要見東華,你讓我見他。」
重霖臉上現出慘然,卻勉強出鎮定神色:「帝君他著實需靜養,方才之事,小仙也盡同殿下解釋了,殿下若還有什麼旁的怨言,盡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轉與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所願,小仙想,帝君定無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話到此處卻驀然紅了眼眶,似終於支撐不住道:「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小仙斗膽問一句,殿下還要帝君他如何?」
眼淚從鳳九臉上落下來:「重霖,你同我說實話,他究竟怎麼了?」
須臾靜寂,重霖仙者抬頭:「小仙給殿下講個故事吧。不過,這個故事很長,殿下想從哪裡聽起?」又自問自答道:「不妨,就從青之魔君燕池悟將帝君帶去見魔族的姬蘅開始講罷。」
說他們成親宴的前夜,燕池悟為姬蘅來找帝君,倒確因姬蘅她命懸一線。
姬蘅五百年前於白水山救閔酥時身中秋水毒,當年帝君助他們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谷不受紅塵濁氣所污,正可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
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經的屬官,臨死前將她託付給帝君,帝君難免對姬蘅多加照拂,卻不過是因他父親之義。儘管帝君對姬蘅無意,曉得她的心思後更是冷淡相對,然姬蘅對帝君的執念卻深。
當帝君要在碧海蒼靈為鳳九補辦成親宴的消息傳遍八荒後,姬蘅心傷難抑,求彼時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將她帶出了梵音谷。
出谷後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為白水山眾毒物的盤中之餐。待燕池悟尋到她時,她已近油盡燈枯,求燕池悟將帝君帶到她面前,容她見上最後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當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記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瀕臨死地帝君也未必發此善心,真能隨燕池悟前來。因而,她將她父親的龍爪交給了燕池悟,告訴燕池悟,若帝君不願前來,便將此龍爪給他看。
姬蘅的父親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誼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員悍將,洪荒時代與帝君在戰場上並肩禦敵時,曾為護著帝君而失掉了一隻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龍,那隻左臂是一隻龍爪。那一戰乃是與魔族而戰,魔族得了孟昊的龍爪,欲以十道蒼雷擊而毀之,以辱神族無能。帝君手執蒼何,隻身犯入魔族奪回龍爪,封入一塊白琉璃還給孟昊,且鄭重許諾,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辭。此是重諾。
真心之諾只許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雖手執琉璃牌數十萬年,卻未求過帝君一言,只在臨死前請帝君照拂他的女兒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這位英雄最後的時光卻落魄,臨死前方與姬蘅相認,且身無別物,唯有一塊琉璃牌,便將它權做遺物留與姬蘅。卻不知姬蘅從哪裡探知,曉得了此琉璃牌上承著帝君的一句重諾。
生死門前,姬蘅哭著向帝君訴說衷情,言既不能侍在帝君身側,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又言鳳九定不如她更愛帝君,她為帝君甘願赴死,天上天下有幾人能做到,求帝君憐她,便是她死,只要帝君答應她,心中會為她留上一席之地,她便瞑目了。
姬蘅死前如此陳情,自覺便是石頭也該動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最恨人百般痴纏,以死相脅,她如此這般正是令人厭惡,因而她一腔赤裸裸的衷情跟前,帝君只蹙眉不言。姬蘅終於崩潰,道帝君連她一個微弱念想也不成全,她為帝君搭上一條命,帝君卻如此負她。既然她父親死前將琉璃牌留給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諾,今日她便要帝君將她父親的情分還給她,兌現她一個諾言。
姬蘅讓東華休妻,且發誓將帝後之位空置,永生不娶。
東華終於道:「你父親一定想不到你會這樣來用本君給他的琉璃牌。」
看著她滿面的淚痕,又道:「琉璃牌上雖有本君的重諾,但許什麼諾卻由本君說了算。本君自會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為你謀一個安穩,算是本君還盡你父親當年之情。你將琉璃牌還給本君,此後是死是活與本君一概無關,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許久,終嚎啕大哭。
秋水毒有慢解和速解兩種法子,慢解便如五百年前姬蘅初染秋水毒般,以術法配解毒仙丹先化去些許毒層,穩住毒性,再將她送往梵音谷靜住。速解便是解毒人將她身上的毒一概渡到自己身上,再自個兒服藥服丹苦修解毒。姬蘅此時的毒只能用後者這個法子來解。
因姬蘅身上的毒撐不了太久,解毒需六七日,再將她送回赤之魔族需一日。帝君算好日子,因疊宙之術疊不了碧海蒼靈的空間,便提筆寫了兩封信,令燕池悟前去碧海蒼靈,一封帶給鳳九,一封帶給主持親宴的鳳九她娘和重霖。信中大致條列了事情的原委,寫給重霖和鳳九她娘的還特地縝密地出了主意,道不用和赴宴仙者們提及推遲親宴,倒顯得他們這個親宴兒戲,就說碧海蒼靈的規矩是先將眾仙請來遊玩七八日,這七八日間在石宮中開正宴,供持帖的仙者們宴飲,再在碧海蒼靈入口處開流水宴,賜給未得玉帖的小仙們,八日後等他回來了再開盛宴。
此番安排,不可謂不盡心。但這封盡心的信,卻未能按時送到碧海蒼靈。
重霖突然道:「聽說殿下已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那麼,殿下可知,帝君為何要改您的記憶?恕小臣斗膽一猜,知曉帝君改了您的記憶,殿下定然十分憤怒罷,大約想過帝君太過為所欲為或不尊重您之類,也想過再不原諒帝君、與帝君橋歸橋路歸路之類?啊不,殿下不是只想一想罷了,殿下已經這麼做了。」嘆息一聲道:「殿下在太晨宮當靈狐時,小臣便陪在殿下身旁,殿下的性子小臣也算摸得五分明白。但,殿下想過沒有,也許帝君他是有難言苦衷?」
許久,苦笑道:「帝君他,曾探問過天命,天命說帝君同殿下,你們其實並無緣分。帝君知道,倘不改殿下的記憶,要與殿下重歸於好,怕是不大可能。天命如此判定,帝君只是用他的法子護著這段緣罷了,也許他沒有用對法子,但著實很盡力是不是?只是,有誰能與天命相爭?」
鳳九臉色蒼白,舊淚痕上又覆新淚痕,緊緊咬著嘴唇。
天命說他二人緣薄,便果然緣薄。
燕池悟揣著東華的兩封信急急趕往碧海蒼靈,沒成想卻在半路偶遇宿敵,一番惡戰,小燕在最後關頭惜敗,倒在今我山中,被今我山山神撿了回去,一昏就是數月。
東華在送姬蘅回了赤之魔族後,待重霖奉鳳九之令前來找他時,方知當日的兩封信並未送達,急切趕回青丘,方行至赤之魔族邊界,卻感知到天地大動。妙義慧明境在三百年前的那次調伏後,竟又要崩塌了。
挑在此時崩塌,果是天命。
殿中僅有幾顆明珠的微光,重霖緩緩道出妙義慧明境為何物,又道:「五百年前妙義慧明境已呈過一次崩塌之相,帝君耗費半身仙力將其調伏,而後沉睡百年。那時候,不是有傳聞帝君為參透人生八苦,自請下界歷劫麼?帝君那樣的性子,怎可能突發奇想去參什麼凡界的凡人之苦,太晨宮放出這個傳聞,不過為遮掩帝君沉睡之事罷了。帝君自這場沉睡中醒來後,便一直在做徹底淨化妙義慧明境的準備。妙義慧明境積攢了幾十萬年的三毒濁息,便是帝君,也難以輕易將其淨化,須耗上他畢生仙力和至少一半的仙元。原本帝君這樣的尊神,只要留得一星半點仙元,沉睡數十萬年,天地再換之時,還是能重回仙界。妙義慧明境既選在此刻崩塌,對帝君最好的法子,便是此番將它徹底淨化,留得五分仙元,步入數十萬年沉睡。」
駭人的寂靜中,重霖輕聲道:「但帝君卻派我趕回三十六天,去青雲殿取連心鏡。連心鏡是調伏妙義慧明鏡的聖物。存亡之際,帝君的決定竟不是淨化妙義慧明境,而是再次調伏它。殿下可知,帝君為何這樣選,帝君它選了這條路,有什麼後果?」
玉合殿中全無人聲,唯余重霖輕嘆:「調伏妙義慧明境,須耗費帝君半身仙力,原本沉睡一百年也該修得回來,但帝君彼時引了姬蘅的秋水毒到自己身上,秋水毒綿延在仙者的仙元之中,中了秋水毒的仙者,若要將失去的仙力修回,所耗的時間至少是平日的五倍,但妙義慧明境調伏一次,不過能得兩三百年平穩罷了,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容帝君將調伏所耗的仙力修回來,待妙義慧明境再次崩塌之時,他只能以所剩仙力及全部仙元相抗,等著帝君的路……」重霖仰頭望天,未能將後半句說下去,轉而道:「帝君比小臣高明不知多少,焉能不知這兩條路孰優孰劣,本能擇了調伏一途,不過是,不過是不能忍受幾十萬年後天地再換之時重回仙界,見不著殿下罷了,帝君擔憂殿下沒有他護著過不了升上仙上神的劫數,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與其如此,不如他去羽化,還能在羽化前與殿下有幾百年痛快時光。卻哪知,卻哪知……」沉曄聲帶哽咽:「哪知殿下一消失便是兩百年。」
嘴唇已被咬出血痕,鳳九倏然不知。
重霖卻咄咄相逼:「殿下可知,帝君這兩百年是如何過的?殿下想必終於明白,為何帝君寧肯以權謀私封鎖瑤池,也要逼殿下一見了罷,不過是因,那是此生最後一面罷了。但諸多誤會,如今卻是不可說也不能說,因帝君怕殿下負疚。帝君他……當初連淨化妙義慧明境後帶你一同沉睡都想過的,如今卻能想到他羽化後,殿下你的日子卻還長,不願你永生負疚,殿下可知,可知這有多難?而琉璃閣中,帝君說他這兩百年過得很不好時,殿下你又同他說了什麼?」
她怎麼會不記得她同他說了什麼。
你給我的這些……我都不要,其實你不用給我這些,我們也算兩清了。
手無意識的拽上胸口,眼淚卻再也流不下來。
謝孤栦道:「重霖大人,夠了。」
重霖像失了力氣,木然從袖中取出一方錦帕,放到鳳九手中,錦帕攤開,是東華曾贈給她的琉璃戒,戒面上的鳳羽華朱紅中帶著一點赤金,燦若朝霞。
重霖低聲道:「帝君原本命小臣在他羽化後再將此物給殿下,但,」苦笑一聲道:「今日小臣所說所做,其實條條都違了帝君的令,也不在意這一條了。帝君說當初贈給殿下的天罡罩將隨他羽化而湮滅,怕不能再護著你,將這枚琉璃戒留給殿下,此戒乃帝君拿他的半心做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會消失,會永遠護著殿下。」
半心。回憶一時如潮水般湧入腦海。她恍惚記得那是他們初入阿蘭若之夢,她記憶正當混亂時,他騙她說從前他不對的那些地方她都原諒了他,因為他給她下跪了。她說了什麼來著?
「帝君你肯定不只給我跪了吧?雖然我不大記得了,但你肯定還幹了其他更加丟臉的事情吧?」
「不要因為我記不住就隨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讓我回心轉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他是怎麼回答的?
「倘若要你想得通,那要怎麼做,小白?」
她又說了什麼?
「剖心,我聽說剖心為證才最能證明一個人待另一個人的情義……因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謂不重,才不可不信。」
喉頭忽湧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咽,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他不能就這樣去羽化,重霖,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同他說,我得見他一面,我……」
重霖神色悲哀道:「來不及了。殿下難道沒有看到這漫天的隕星麼?」
殿外九天星辰確已隕落泰半。
她踉蹌半步,未及謝孤栦去扶卻自己撐住,眼眶發紅,明明說句話都費力,但每句話都說得清楚,幾乎咬牙切齒:「什麼來不及,天崩地裂同我有什麼干係?你不是說當初他連沉睡幾十萬年都計劃著讓我相陪麼?此時他要去赴死,不是該更想讓我陪著他?什麼我的日子還長,想要我活得更好,他才不希望我活得更好,他心中一定巴不得我陪他去死。」
她終於再次哭出來,像個耍賴的孩子:「他要是不這麼想,我和他沒完。天命說我們沒有相聚之緣,死在一起的緣分總是有的吧!」
謝孤栦在鳳九的哭聲中逼近一步向重霖道:「便是淨化妙義慧明境,總該有個淨化之所,重霖大人,帝君他此時究竟在何處?」
重霖閉眼道:「碧海蒼靈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華澤,碧海在內,華澤在外。帝君他此時,應是在碧海蒼靈旁的華澤中,此時趕去,也許能見他最後一面。」
葉青緹為仙的時日尚淺,神仙們的戰場是什麼樣,他其實沒有什麼概念,因而隨鳳九趕至碧海蒼靈外的華澤之畔時,見著眼前的情景,葉青緹甚為震驚。
泛著銀光的透明屏障依華澤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處,黛黑的天幕上,漫天星辰次第墜落如同凋零之花,隕落的星光依附於澤畔的屏障之上,倏然與屏障渾為一體,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結成。而屏障之中碧波翻湧,掀起高浪,浪頭之上,紫衣的神尊正執劍與以紅菱為兵的女妖激烈纏鬥。
女妖身後黑色的妖息凝成一尾三頭巨蟒,像果真有意識的巨獸,拼命地尋找時機要去撞擊四圍的屏障,意欲破障而出。紫衣神尊身後的銀色光芒則時而為龍時而為鳳時而化作瑞獸麒麟,與三頭巨蟒殊死周旋。
屏障中間或響起異獸憤怒的咆哮,咆哮之聲驚天動地,攪動的水浪化作傾天豪雨,紅衣的女妖眼中現出恨色,紫衣的神尊臉色蒼白,面上的表情卻不動如松,手中蒼何的劍速一招比一招更快,一招比一招殺意更濃。與此同時,銀光化作的瑞獸一口咬定巨蟒的七寸,巨蟒拼命想要掙開,用了殊死的力道,帶得瑞獸齊齊撞在華澤之畔的屏障上,頃刻地動山搖,女妖與神尊皆是一口鮮血。
葉青緹此行原本便是為攔著鳳九以防她犯傻,方到此地,便趁著鳳九關注戰局時以仙術將二人的胳膊綁在了一起。
他想,她即便意欲加入戰局同東華一道赴死,但此時與他綁做一團,她也不會貿然下場,將他亦拉入死局罷。自然,他這麼做說不準她會永世恨他,但比起救她一條命,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等著她哭鬧著求他解開,但令他驚訝的是,她竟只是困惑地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又抬起二人綁在一起的胳膊瞧了一瞧,臉上猶有淚痕,表情卻極為鎮定,輕聲細語地問他:「你可知華澤上的屏障乃是帝君以九天星光所設的結界?這種強大的結界,除非設界之人主動放人進入,否則外人進不去的。」循循善誘地向他:「你放開我好不好,就算不綁著我,我也進不去那座結界的。」
他想,還好,以理動人,她比他想像的要冷靜。但仙界的事,他顯然曉得的不如她多,豈知她沒有騙他。
他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竟沒有著惱,反而更加輕聲細語道:「帝君此時招招快攻,顯是想儘快結束戰局,將緲落斬殺於劍下,他可能……已感到自己力有不支了罷,若再這麼耗著,除掉緲落便已力竭,又如何淨化結界中那些三毒濁息呢?」
她話語輕軟,就像真的只是在評介戰局,令他一時放鬆。卻在此時,被她反握住與她相縛的左手急往結界撞去。
他尚未反應過來,身軀已重重撞在結界之上,但她卻不知為何已身在結界裡側,唯露出與他相縛的那隻胳膊仍在結界之外。她面色極從容,手上卻全不是那麼回事,左掌中化出陶鑄劍來,軟劍出鞘,眼看她提劍便要往自己右臂上砍。他一個激靈,急忙拈訣,二人手臂相離時陶鑄劍的劍風已劃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見骨。他一頭冷汗,她卻抿嘴對他笑了笑,下一刻已飛身摻入戰局之中。
她為何能入結界?他驀然想起她左手手指上所戴的琉璃戒,那是,東華帝君的半顆心。有設界者的半心,她自可暢通無阻進入他的結界。
瞧著飛入血雨腥風中那縷白色的身影,葉青緹一時喉嚨發沉,踉蹌兩步,跌坐在地。
鳳九隱在結界一旁,只覺勁風簌簌,帶得人搖搖欲落。重霖同他們提及妙義慧明境時,已說明因各人的仙澤不同,境中的三毒濁息由始至終只能以一種仙力化解,若有旁的仙力相擾,反會生出禍事來。鳳九明白淨化三毒濁息時她幫不了東華什麼,她能助他,只在他對付妖尊緲落之時。
梵音谷中,鳳九曾同緲落的化相交過一次手,其實曉得自己絕非緲落本體的對手。
她確然已將生死度外,但並非腦中空空全無顧忌,明白有時候幫忙與添亂只在一動之間,而她絕非是來同東華添亂的。她唯有一招可近得緲落的身,便是梵音谷中東華教給她那一招。彼時東華摟著她的腰,握著她持劍的手,在她耳邊沉沉提醒:「看好了。」她當初其實並沒有看得十分清楚,但私底下卻回想了無數次,演練了無數次。為何會如此,她也不明白,只是他教她的,他給她的,她便本能地要去揣摩,要去精通。
她此時耳聰目明,極其冷靜,翻騰的巨浪之上,緲落在東華的步步相逼下只得快攻快守,而三頭巨蟒則被引至華澤之畔同東華的瑞獸相爭,緲落身後裸出一片巨大的空隙。唯一的時機。
陶鑄劍急速刺出,集了她畢生仙力,攜著萬千流光,如今日隕空的星辰,幾可聽見破空的微哧聲。東華當初握著她的手比給她看的那一劍,並非一味求快,更重要乃是身形的變化,數步間身形數次變幻,令人察覺不出攻勢究竟會來自何方。陶鑄劍奔著緲落背心而去,但她要刺的卻是緲落腰側。
果然,即便她施出全力的一劍,紅衣的妖尊亦險險避過,只是陶鑄劍磅礴的劍氣卻削掉她腰側大塊血肉,緲落被激怒,反手便是一掌劈在她心口,她被拍得飛開,而蒼何劍亦在此時重重刺入被她稍引開注意的緲落背心。寒芒如冰穿心而過,左右一划,已斬斷緲落半身。這一擊至狠,大量的妖血澎湃而出,結界中的豪雨被染得通紅。而在血色的雨幕中,鳳九遙遙看向東華,見他眼中現出怒色和痛色,急急向她而來,口型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她就費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妖尊已滅,三頭巨蟒驀然失形,重歸為無意識的漆黑妖息,銀色的巨龍仰頭咆哮一聲,亦重歸為一團銀光。蒼何劍懸浮於結界正中,瞬時化形為一把巨劍,與結界齊高,且同時化出七十二把劍影羅成一列,將結界二分。瀰漫的三毒濁息被齊齊攔在劍牆彼端。而此端只有他們兩個人。
鳳九覺得這個時刻,她的想像力真是前所未有的豐富。
或許她這一生對自己所有美好的想像,都集中在了這一刻。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羽翼初豐的雛鳥,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蓮,還像一泓銀色的、流水般柔軟的月光。這些是她此時能想到的最美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就該這麼美地輕飄飄落入東華的懷中。說不定這已是他們今生最後一面,她怎麼能不美?
她順勢摟住東華的脖子,他正用力地抱著她,手撫著她受傷的胸口,急聲問她痛不痛?她埋在他懷中用力咬了咬嘴唇咬出些許血色來,方抬頭看他,搖頭說不痛。
她臉色雖然蒼白,嘴唇卻還紅潤,他放下心來,疲憊地問她:「為什麼要來這裡?是不是因為讀書不用功,不知道這個結界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出不去了?」
她在她懷裡點頭:「我知道啊。」她明白他為何要用九天星光來造這個結界,星光結界慣用來囚困邪物,置身於星光結界之中,除非殺掉設界之人,否則誰也走不出去。而設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結界,自己想要脫困,則唯有將所困之物一概滅掉一途。他造出星光結界,原本便是要與妙義慧明境同歸於盡,她雖不是絕頂聰明,但此時這些她都懂。
他面露迷茫看著她:「既然知道,為什麼要來,」嘆息問她:「你說我該怎麼把你送出去?」
她有些委屈:「為什麼要將我送出去,那天我說那些話,是不是讓你傷心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但是你也讓我傷心過,我們扯平好不好,我來陪你啊,你心裡其實是想我來陪你的吧?」
他怔了許久,卻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想你來,我去哪裡都想帶著你,就算是羽化我也……」他閉了閉眼:「但是不行,小白,你還這么小,你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
她看著他,到了這個地步他還在逞強,讓她竟有些感謝方才緲落的那一掌來。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輕聲地嘆息:「恐怕不行了呢,你雖然不想帶我,但我……比你先去也說不定,」一陣巨咳猛地襲來,她忍了這麼久,終於忍到極致,方才緲落的那一掌雖未用多少力,但她是在力竭時受了那一掌,未免動及仙元。
東華的臉驀然煞白,顫手去探她的心脈,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東華,我疼,說句好聽話哄哄我。」她不常叫他東華,總覺得不好意思,此時這麼叫出來,臉上現出一絲紅暈,倒是看著氣色好起來。
他緊閉著雙眼,聲音沙啞,抱著她低聲道:「你想聽什麼好聽話?」
她含著涌至喉頭的腥甜:「說你喜歡我。」
他的頭擱在她肩上,她感到肩頭一片濡濕,聽到他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愛你。」
心口的鈍痛漸漸消散,渾身都輕飄飄的,她的手撫上他的銀髮,亦輕輕地回應:「我也愛你。」她的聲音漸漸有些模糊,但還不忘囑咐他:「等會兒淨化那些妖息的時候,你也要握著我的手,我們說好了的,你去哪裡,我也要去哪裡。」喃喃地補充:「我最疼你啊,要一直陪著你的。」
他攬著她的肩讓她靠在他胸前,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答應她:「好。」
她迷迷糊糊地強調:「握著我的手,要一直握著。」
他就回答:「嗯,一直握著。」
璀璨的星光結界中,高可及天的劍影隔開結界兩端,一端波瀾掀起巨濤,森然妖息游於其間,另一端碧波結成玉床,紫衣青年攬著白衣少女靜坐其上。就像相擁的一座雕塑。
許久,紫衣青年抬手聚起一團銀色的光芒。
結界中有佛鈴花飄然墜下,靜得,就像一場永無終時的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