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所謂桃花

2024-04-29 22:20:27 作者: 唐七

  夜華君自沉眠中醒來的次年,九重天坐鎮凌霄寶殿的天君他老人家,要做一個滿萬歲的壽辰。

  

  這個壽辰打算得尤其隆重,因除了聚八荒眾神共賀自己的大壽外,天君他老人家還琢磨了一層更深的意思。要借這個機緣,為夜華君得以重回九天之上,酬一酬天恩。

  既然存了這個考量,赴宴的神仙上到幾位洪荒上神,下到一眾平頭小地仙,便都請得很齊全。

  聽說幾位上神今次也很賣天君面子,連素日不怎麼搭理九重天的折顏上神,都接了帖子。

  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一放出去,四海六合都動了幾動,家中有女尚待字閨中的天族神仙們,動得尤其厲害。

  試想,墨淵上神、折顏上神、白真上神,三尊金光閃閃尚未婚配的上神齊聚一堂,此種境況萬萬年難得一遇,萬一哪家閨女撞了大運,趁著這個晚宴叫三尊上神中無論哪一位瞧上,容他們高攀上去……再則,夜華君雖已有白淺上神做了正妃,但側妃的妃位仍空懸著……

  諸位心中的算盤打得雪亮,於是乎,大宴這日個個仙者皆拖家帶口而來,凌霄寶殿上容不下這許多神仙,只得臨時將宴會挪到老君一向辦法會的三十二天寶月光苑。

  八荒眾神一如既往地惦記自己敬重自己,且還拖家帶口來惦記自己敬重自己,讓天君感到很滿意。因此,宴會上譬如哪家女眷想僭越禮制來奏個小曲獻個小舞,天君也准得挺痛快。

  一時寶月光苑鶯歌燕舞,赴宴的女仙們個個祭出看家的手段爭奇鬥豔,園子裡本燃了八部高香,熏出的些微佛味兒全被女仙們的脂粉掩得嚴嚴實實。

  因夜華君坐的太子位上有白淺上神鎮守,上神今日一襲紅裙,襯著天上地下難得一見的絕色容顏更顯貌美,令人不敢直視。上神的面色雖做得十足十柔和,但女仙們若想將眼波朝著太子殿下處拋一拋……當然等閒者的確不敢拋這個眼波,偶有兩個年紀小不懂事的,那眼波尚拋在一半,已被上神她輕描淡寫點過來的目光凍成了冰渣子。

  太子殿下手中握著杯茶暖手,嘴角含著淡淡笑意,並不說話。但十成中有八九成女仙都心細地留意到,縱然她們今天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跟花蝴蝶似的,太子殿下的眼神卻坦坦蕩蕩地一絲一毫也未放在她們身上。她們覺得,有可能是自己打扮得還不夠鮮艷扎眼。

  太子殿下此時正頗有興致地瞧著他面前的几案。長案前,白淺上神凝神剝著一個核桃,手邊積了一大堆核桃殼,一個空茶杯中已裝了整整半杯剝好的核桃仁。核桃仁,據說補腦。

  太子殿下瞧了半晌,伸手到杯中撈了一塊,卻被白淺上神急急地按住手:「再等片刻,你看,你拿的這個尚未去衣,核桃衣味苦,連著一起吃倒顯不出核桃仁的美味,我將手上這個核桃剝好就來去衣,你先用旁的糕點墊一墊。」蹙眉又想了一想,拿過一根細竹籤憂心忡忡地道:「我還是先將這一塊去了衣讓你嘗嘗,或許我剝完了再給你你卻不如現在有胃口了。」側頭瞧見折顏上神跟前的桌子上竟擱了一盤果肉豐厚的板栗,順手撈過來殷切地向太子殿下道:「我估摸單吃核桃容易膩,夾著栗子吃不錯。你等等我再給你剝兩把栗子。」

  折顏上神並了兩根手指敲打桌面:「哎哎,你別給我順完了,好歹留半盤,真真還要吃的。」

  太子殿下咳了一聲,道:「既然四哥愛吃這個,還是留給四哥吧。」半垂眸瞧著准太子妃的白淺上神,含笑暖聲道:「我的傷已大好,不用再將我像阿離一般養著。」

  就見白淺上神抬手握住太子殿下的右手,放在手中輕輕摩挲,望著太子殿下的眼睛:「怎麼能說已經大好了呢。」

  當是時上神她微微仰著頭,一雙波光流轉的眼睛裡似含著苦澀,似含著輕愁,那張臉配上那樣的神情,連她們這些女仙們瞧著都覺得很要命。太子殿下竟然還能沉穩以對,令她們覺得相當欽佩。當然,太子殿下到底是真沉穩還是假沉穩,這個恕她們眼拙。

  關於太子夜華,有太多赫赫的傳說。過往的每一個傳說,穿越仙山霧海傳到眾位女仙的耳朵里,都令她們對太子的仰慕拔高一分。這種仰慕經年累月地積下來,逾千年後,終使得夜華君成為她們閨夢中的頭一號良人。

  其實她們今天,雖然奉各自父母的命,主要是將眼波放在墨淵折顏白真三尊上神的身上,但夜華君自她們幼年已然深深烙印進心中,這種印記一時半會兒豈能消除得了。宴會甫一開場,已將爹娘的囑咐忘在腦後,個個眼光只有意無意地朝太子殿下處掃。當然,只敢偷偷地掃。

  曾經,她們在各自的夢中,都夢想過許多次般配得上太子殿下的女子該是如何。初聽聞是青丘的白淺上神時,因白淺的年紀,難免為她們的太子殿下委屈。

  這種委屈經歷時光的淬鍊,又難免轉成些個小算盤,覺得白淺的年紀忒大,竟也能做夜華君的正妃,她們這等青春正盛美貌初放的年輕仙娥們,沒有道理般配不上夜華君。需對自己自信些。

  然而,待今日於煌煌朝堂上親見傳說中白淺上神的真顏,好不容易提拉出來的自信,卻似水中的一個泡泡,被烈日稍一烤,「啪」一聲就滅了。

  十中有八九個仙娥們順命地覺得,輸給這樣一個美人,她們認了。

  但另有一兩成仙娥掙扎地覺得,做仙,不能這麼膚淺,或許這個白淺上神空有一副皮囊,若性子怪癖些對太子殿下不夠溫柔順從,她們,說不定還能努一把力,尋個時機撬撬這位上神的牆角。

  宴過三巡,卻連這一兩成頗有膽色的仙娥,也紛紛打了退堂鼓。上神她老人家對太子殿下豈止溫柔順從,所作所為,簡直稱得上一個「寵」字。

  「寵」這個字湧出來,她們自己首先嚇了一大跳。顯然將這個字放在一向神姿威嚴的夜華君前頭不大合宜。

  但今日她們所見,白淺上神幫君上他剝了核桃又剝栗子,剝了栗子又剝花生,榛子松仁也剝了許多;伺候的仙婢倒給君上的茶,白淺上神她先嘗了覺得溫熱適宜才端給君上;一干位階不低卻難得上一趟九重天的真人來敬君上酒,也一一被白淺上神擋住,實在擋不住的,則全進了她的肚子。

  上神這等將君上護得嚴嚴實實的做派,令諸位預備撬牆角的仙子們陡然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意欲遁了。

  但難得見一次太子,此時遁了豈對得起她們頭上逾十斤的金釵身上僅二兩的輕紗?她們很糾結。

  糾結中她們有一事不是十分明白,上神方才剝給君上的那些個堅果,她們雪亮的目光瞧得清清楚楚,悉數被君上包起來趁著上神不注意放入了她的袖袋。

  但,君上為著上神的心既已到如此地步,那為何上神被下頭的小仙們敬酒時,君上卻並不攔著,只在一旁高深莫測地把玩著一個空酒杯?

  她們覺得,是不是自己還有機會。

  但僅一刻鐘後,她們便悟了。

  美人什麼時候最有風情?

  凡界有個西子捧心愈增其妍的掌故,還有個昭君含愁南燕悉墜的掌故。美人,一旦和愁緒扯上邊,便愈添其美。

  但除了前兩個掌故外,凡界還有一個貴妃醉酒的掌故。

  可見,和愁緒扯上邊的美人,再飲酒飲至微醺……

  她們瞧著夜明珠的柔光底下,醉眼迷離倚在太子殿下肩上的白淺上神,大徹大悟。美人含愁微醺,此種風情,方可稱之為風情無邊。太子殿下方才,只是靜候著這一出罷了。她們心碎地覺得,太子殿下高,太子殿下忒高。

  高明的太子殿下半抱地扶著這樣一個微醺的美人,俊美的臉上倒是一派端嚴,像是他扶著的不是個美人,是個木頭樁子。

  或許,是她們想多了?小仙娥們的心中,又有一些澎湃起伏。

  趁著一支歌舞結束的間隙,太子殿下著天君跟前伺候的仙官輕聲吩咐了一兩句什麼,又見那個仙官顛顛地跑到高座跟前同天君耳語了一兩句什麼,天君衝著太子殿下點了一點頭,太子殿下便扶著上神先撤了。

  她們留神太子殿下低頭時白淺上神正偎過來,太子他似乎笑了一笑,說了一句:「這個樣子,不枉我等這麼久。」白淺上神嘀咕了一句什麼,整個人朝他懷中又靠了靠。小仙娥們的心,一齊,「啪」地碎了。

  太子殿下將白淺上神摟在懷中,笑意十分溫存,抬頭摻著她離席時,倒又恢復了一向端嚴的神色,但腳底下的步子,卻不像臉上的神情那樣端嚴得四平八穩。

  年輕的小仙娥們哀怨地望著太子殿下的背影,唏噓一陣,復又惆悵一陣。看來,她們的爹娘說得不錯,果然她們走過的路不如爹娘們走過的橋多。她們今日正經應將目光放在墨淵折顏白真三位上神身上,否則也不至於受這個打擊,且浪費許多時間。

  小仙娥們拾起破碎的心,黏巴黏巴補綴好,收拾起精神,次第整了容顏,目光虛虛一瞟,瞟向墨淵上神。

  卻見高座上哪裡還有墨淵的人影。

  聽說這位尊神素來不愛這種宴會,今次能來天君親做的這個席面上露一露臉已是不易,當然不能指望他老人家坐到最後。

  再則,墨淵上神的地位太過尊崇,她們不如各自膽肥的爹娘,敢將他老人家從前只在傳說中出現的形象放在風月事中計較。本沒有抱著這種奢望,他半途離席,列位仙子倒不至於多麼失望。目光又轉向折顏同白真兩位上神。

  這兩位上神倒是沒有開溜。

  但是折顏上神的目光,竟然也沒有放在她們的身上。折顏上神正在幫白真上神剝葡萄,白真上神趴在長案上打瞌睡。白真上神似乎在睡夢中打了個噴嚏,折顏上神皺了皺眉頭,將隨身攜的一頂大氅披在白真上神身上,然後,溫和地望了一會兒白真上神的睡顏,低頭幫他掖了掖領角,還掏出帕子來揩了揩他嘴角流出的口水,還溫柔地撫了撫他的鬢角……

  石化的小仙娥們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什麼,又似乎沒有發現什麼。

  多年以後,提及這場宴會,天君依然記憶猶新,時常感慨。因此後天宮裡頭辦的宴會,再也沒許多年輕小仙娥齊聚一堂爭相同自己獻舞的情景,但憑這一點,尤顯得那場宴會的珍貴。

  連宋君清正嚴肅地搖著扇子寬慰他父君:「那些小仙皆是為父君而來,父君自那以後再未做過壽宴,天宮中尋常宴會又豈能勞動得了她們輕移蓮步,父君也要憐憫她們一番心意,萬莫怪罪。」一席話說得天君瞬間開懷。

  伺候天君的仙伯仙官們恍然,怪不得天君底下三個兒子一個孫子外加一位天后數個妃嬪,卻每每最愛同三兒子說說話,不是沒有道理。

  白淺上神好八卦,聽說這個事後十分稀奇,一日在喜善天天門口截了連宋君堪堪問上去:「那些小仙娥再不上天宮果真是因你父親?看不出天君寶刀未老,一大把年紀依然能俘獲許多芳心,且都是一顆顆稚嫩的芳心,令人欽佩,令人欽佩。」

  連三殿下展開扇子莫測一笑:「這個疑問,你不如存著回去問問你的夫君。」

  收回扇子時,卻又想起當年壽宴第二日,南天門旁遇到夜華君時的兩句閒談。

  他問:「天上天下多少人慾見白淺的真顏,多多少少存著些難言的心思,我以為你必不會讓她赴這個宴會,你攜她一同入宴,倒是出乎我意料。不過,既然已經赴宴,我記得你一向守禮數,父君壽宴這等大場合,一半就開溜卻不大像你的作風。且我隱約瞧見你臨走時,傳音入密同折顏上神丟了句什麼?」

  夜華輕飄飄答:「他們拖家帶口地來,有什麼心思,你我想必心知肚明。有些念想,早斷了早清靜。連同那些男仙們對淺淺的,也是一個道理。如此方得一個太平,你說是不是?」太子殿下說這番話時,像想起了什麼,眉梢眼角,都透著一段溫軟之意。

  時隔許多年後,連同自己也經歷許多紅塵事,九重天數一數二的花花公子連宋君再回想起這段話,琢磨著,這些話說得,其實挺有點意思。

  三月春盛,煙煙霞霞,灼灼桃花雖有十里,但一朵放在心上,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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