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欲說還休
2024-04-29 22:20:13
作者: 唐七
我記得隔壁山腳水府中住的那個小燭陰,她當年嫁了戶不大滿意的婆家,成天受惡婆婆的欺凌。她的阿爹曉得這件事,怒氣勃發地將她婆家攪了個底朝天。她的婆家鬥不過她阿爹,又咽不下這口濁氣,便呈了個狀子到狐狸洞跟前,想請我阿爹出面做主,替他們家休了小燭陰。因小燭陰的爹在小燭陰婆家的地盤上傷了人,橫豎理屈,為避免釀出更大的禍事,阿爹左右斟酌,打算準了小燭陰婆家遞上來的這紙狀子,斷了他們兩家的牽連。
阿娘看著小燭陰觸景生情,還替她求過阿爹兩句,說她長得不行,人又被慣得驕氣,若再被夫家休了,肯定再嫁不出去第二次。奈何他們這一樁家務事彎彎繞繞,其間牽扯良多,阿爹一向公正無私,於是那小燭陰終歸還是成了棄婦一個。
那時我和四哥暗地裡都有些同情小燭陰,覺得她的姻緣真真慘澹。四哥還端著我的臉來來回回琢磨了一遭,得出我「雖同小燭陰一般嬌氣,但長得實在不錯,即便一嫁被休二嫁也不至於嫁不出去」這個結論,才放下心來。但四哥的心放下得忒早了些。萬兒八千年過後,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命裡頭的姻緣線好不好,它同長相實在沒什麼干係。
在往後的幾萬年中,被阿娘同情說長得不行的小燭陰,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燭陰洞提親的男神仙們幾乎將他們的洞府踩平。托這些男神仙的福,小燭陰也自學成才,成功蛻變為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同樣是在這幾萬年裡,被本上神的四哥寄予厚望的、長得實在不錯的本上神我,曲著手指頭數一數,卻統共只遇上了五朵桃花。
第一朵是比翼鳥一族的九皇子。他隨他爹娘做客青丘時,對才兩萬歲的小丫頭片子我,一見鍾了情。臨走時還背著我爹娘將我拉到一旁,拔下兩根羽毛做定情信物,悄悄跟我說,等他長得再大一些,就踏著五彩祥雲來迎娶我。他原身上的羽毛有兩種顏色,一種紅的一種青的,我瞧著花枝招展的挺喜慶,就收了,覺得嫁給比翼鳥其實也不錯。但過了許久,卻聽迷谷淘來個八卦,說他們比翼鳥一族不能同外族通婚,比翼鳥的九皇子回去信誓旦旦說要娶我,又是絕食又是投水的,陣仗鬧得挺大。他阿爹阿娘不堪其擾,有天夜裡趁他睡著,給他餵了兩顆情藥,將他送到了一個頗體面的比翼鳥姑娘的床上。呃,他自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沒臉踩著五彩的雲頭來迎娶我了。我將他送的兩根羽毛並幾把山雞毛一起做了把雞毛撣子,掃灰還挺合用。
第二朵是鬼族的二皇子離鏡。算來我和他也甜蜜了幾日,後來卻做了他同玄女牽線搭橋的冤大頭。
第三朵是天君的二兒子桑籍。這個算是阿爹阿娘硬給我牽過來的一段姻緣。奈何我命里受不起這段姻緣,於是桑籍來我青丘走一趟,同我的婢女瞧對了眼,兩人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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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朵是四哥的坐騎畢方。可畢方實在將他的心思藏得深了些,絲毫沒有思慕小燭陰的那些男仙豪邁奔放,好不容易待他終於想通了奔放了一回,我卻已經定親了。
前頭這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爛桃花,好的這一朵,卻又只是個才打骨苞兒的。
這五朵桃花中的最後一朵就是夜華。
我這個未來的夫君夜華,我遺憾自己沒能在最好的年華里遇上他。
從雲蒸霞蔚的西海騰雲上九重天,因途中從雲頭上栽下來一回,將一身上下搞得很狼狽,過南天門時,便被守門的兩個天將客氣地攔了一攔。
我這身行頭細究起來的確失禮,大大地折了青丘的威儀,見夜華的一顆心又迫切,不得已只得再將折顏的名頭祭一祭,假稱是他座下的仙使,奉他的命來拜望天庭的太子殿下夜華君。
這一對天將處事很謹慎,客客氣氣地將我讓到一旁等著,自去洗梧宮通報了。我心上雖火燒火燎,但見他們是去洗梧宮通報而不是去凌霄殿通報,料想夜華沒出什麼大事,心中略寬慰。
前去通報的天將報了半盞茶才回來,身後跟了個小仙娥來替我引路。這個小仙娥我約略有些印象,仿佛正是在夜華的書房中當差。她見著我時雙眼睜得溜圓,但到底是在夜華書房裡當差的,見過世面,眼睛雖圓得跟煎餅一個形容,到底嘴巴上還是穩得很。只肅了衣冠對著我拜了一拜,便走到前頭兢兢業業地領路去了。
今日惠風和暢,我隱隱聞得幾縷芙蕖花香。
眼看就要到洗梧宮前,我沉著嗓子問了句:「你們君上他,近日如何?現下是在做甚?」
領路的小仙娥轉過來恭順道:「君上近日甚好。方同貪狼、巨門、廉貞幾位星君議事畢。現下正在書房中候著上神的大駕。」
我點了點頭。
他半月前才丟了過萬年的修為,今日便能穩當地在書房中議事,恢復得也忒快了些。
那小仙娥一路暢通無阻地將我領到夜華的書房外,規規矩矩退下了。
我急切地將書房門推開,急切地跨進門檻,急切地掀開內室的帘子。我這一套急切的動作雖完成得精彩漂亮,單因著心中的憂思,難免不大注意帶倒一兩個花瓶古董之類,鬧出的動靜便稍大了些。
夜華從案頭上的文書堆里抬起頭來似笑非笑,揉著額角道:「你今日是特地來我這裡拆房子的?」滿案文書堆旁還攤著幾本翻開的簿子。
他面上並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宮那麼蒼白,卻也看得出來清減了許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時那樣無知,漸漸地曉得了一個人若有心向你瞞著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來他有什麼不好。
我急走兩步立到他跟前,預備捉他的脈來診一診。他卻突然收起笑來,繞過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皺眉道:「這是什麼?」
我低頭一瞧:「哦,沒什麼,個把時辰前對著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術時,不留意岔了神識,小咳了兩口血。」
他從座上起來,端著杯子轉身去添茶水,邊添邊道:「你照看墨淵的心雖切,但也要多顧著自己,若墨淵醒了你卻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和聲道:「你猜我爬進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見了什麼?」
他轉過身來,將手上的一杯茶遞給我,側首道:「墨淵?」
我接過他的茶,嘆氣道:「夜華,瀛洲那四頭守神芝草的凶獸,模樣長得如何?折顏帶給我的那顆丹藥,是你煉的吧?如今你身上,還只剩多少年的修為了?」
他端著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卻並沒什麼大起伏。愣罷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道:「唔,是有這麼一樁事。前些時候天君差我去東海看看,路過瀛洲時突然想起你要幾棵神芝草,就順道取了幾棵。你說的那幾頭守草的凶獸,模樣不佳,若再長得靈巧一些,倒可以捕一頭回來給你馴養著,閒時逗個悶子。正好你閒的時候也頗多。」
他這一番話說得何其輕飄,我卻仍舊記得阿爹當初從瀛洲回來時周身累累的傷。我聽得自己的聲音乾乾道:「那丹藥,損了你多少年的修為?你托折顏送過來給我時,卻為什麼要瞞著我?」
他挑眉做訝然狀道:「哦?竟有這種事?折顏竟沒同你說那顆丹是我煉的?」又笑道,「這件事果然不該托他去做,白白地讓他搶了我的功勞。」再邊翻桌上的公文邊道,「我天生修為便比一般的仙高些,從前天君又渡給我不少。煉這顆丹也沒怎的,一樁小事罷了。」
我瞧著他籠在袖中的右臂,溫聲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麼只勞煩你的左手,右手也該動一動的。」
他正翻著文書的左手停了。
卻也不過微微一頓,又繼續不緊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時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傷在右手上,所以不大穩便。不過沒大礙,藥君也瞧過了,說將養個把月的就能恢復。」
若我再年輕上他那麼大一輪,指不定就相信了他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這麼大的年紀,自然曉得他是在鬼扯。
他說天君渡給他修為,天君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渡他修為,必是他落誅仙台那回,丟修為丟得命都快沒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為在後。譬如七萬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個道理。天君渡給他的自然只是補上他丟失了的,統共也不能超過他這五萬年勤修得來的。我度量著養夜華的那團仙氣,卻至少凝了一個普通仙者四五萬年的修為。
他說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過一個小傷,將養將養就能好轉。我們遠古神祇卻都曉得,饕餮這個凶獸是個很執著的獸,它既咬了什麼便必得將那東西連皮帶骨全吞下去,萬沒有哪個敢說被饕餮咬了一口還是小傷。
但他這一番鬼扯顯見得是為了安撫我。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雖一抽一抽,卻只能做出個被他糊弄成功的形容,做鬆口氣狀道:「那就好,那就好,總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麼可叫你不放心的。不過,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藥不久吧?怕還有些反覆。你選在這個時候跑上天來,當心出差錯。」
他這個話說得婉轉,卻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才瞧著還好的顏色,也漸漸有些憔悴。他這強打的精神,大約也撐不了多久了。
為了全他的面子,我只得又做出個被他提點猛然醒悟的模樣,咋呼一聲:「哎呀,竟把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養傷。」
說出這個話時,我覺得難過又心傷。
我決定回青丘去問問折顏,看夜華他究竟傷得如何。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趕回去,折顏卻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頭的草皮上,邊曬太陽邊與我道:「折顏他前幾日已回桃林了。據他說近日做了件虧心事,因許多年不做虧心事了,偶爾為之便覺得異常虧心,須回桃林緩一緩。」
我淒涼地罵了聲娘,又踩上雲頭一路殺向十里桃林。
在桃林後山的碧瑤池旁尋得折顏時,尚在日頭當空的午時,但他的嘴封得緊,待從他口中套得攸關夜華的事,已是月頭當空的子時。
說那正是半個多月前,六月十二夜裡,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頭的竹林賞月,天上突然下來一雙仙君。這一雙仙君捧了天君的御令,十萬火急地拜在青丘谷口,請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個人。天上一向是藥君坐鎮,天君既千里迢迢請他出山,這個人必是藥石罔極,連藥君也束手無策了。他對這一代的天君沒什麼好感,但本著讓天君欠他一個人情的心態,還是跟著前來恭請他的仙君們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后,他才曉得天君千里迢迢來求他救的這個人,是我們白家的准女婿夜華。
他見著夜華時,夜華的情形雖不至於藥石罔極,卻也十分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只剩一個袖子空空蕩蕩,身上的修為,也不過一兩萬年罷了。
提到這一處,他略有感傷,道:「你這夫君,年紀雖輕,籌劃事情卻穩重。說早前幾日他便遞了摺子給天君老兒,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摺子中提說東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麼怎麼的有違仙界法度,列了許多道理,請天君准他去將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毀了。天君看了深以為然,准了。他去瀛洲兩日後,便傳來瀛洲沉入東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過一日他回來後,卻是傷得極重的模樣。天君以為他這孫子鬧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獸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孫子,當初沒給他派幾個好幫手。我原本也以為他身上的修為是在瀛洲毀神芝草時,被那四頭畜生耗盡了。後來他將那顆丹秘密托給我,我才曉得那四頭畜生除開吞了他一條胳膊,沒討著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劍將它們砍了個乾淨。他弄得這麼一副凋零模樣,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後即刻散了周身的修為開爐煉丹。他那一身的傷,唔,我已給他用了藥,你不必擔心,慢慢將養著就是,只那條胳膊是廢了。呃,倒也不是廢了,你看他身上我給他做的那個胳膊,此時雖尚不能用,但萬兒八千年的漸漸養出靈性來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掛在枝頭,又圓又大,涼幽幽的。
折顏嘆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我送那丹藥給你。他覺得他既是你的准夫君,你欠墨淵的,他能還便幫你還一些,要我瞞著你,也是怕你腦子忒迂,曉得是他折了大半修為來煉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擔心。哪曉得你一向不怎麼精細的性子,這回卻曉得在餵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藥後,跑到他元神裡頭查一查。不過,夜華這個凡事都一力來承擔的性子,倒挺讓我佩服,是個鏗鏘的性子。」再嘆息一聲,唏噓道,「他五萬歲便能將饕餮窮奇那四頭凶獸一概斬殺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純的修為,卻能說散就散了,實在可惜。」
我的喉頭哽了兩哽。心沉得厲害。
折顏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從他那處順了好些補氣養生的丹藥,頂著朗朗的月色,爬上了雲頭。夜華他既已由折顏診治過,正如折顏他勸我留宿時所說,即便我立時上去守著他,也幫不了什麼,不過能照看照看他罷了。可縱然我只能做這麼一件不中用的小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著。
我捏個訣化成個蛾子,繞過南天門打盹兒的幾個天將並幾頭老虎,尋著晌午好不容易記下的路線,一路飛進了夜華的紫宸殿。
紫宸殿中一派漆黑,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帶倒個凳子。凳子「咚」一聲響,殿中立時亮堂了。夜華穿著一件白紗袍,靠在床頭,莫測高深地瞧著我。我只見過他穿玄色長袍的模樣,他穿這麼一件薄薄的白紗袍,唔,挺受看,一頭漆黑的長髮垂下來,唔,也受看。
他盯著我瞧了一會兒,微皺眉道:「 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嗎?這麼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來,莫不是疊雍出什麼事了?」他這個皺眉的樣子,還是受看。
我乾乾笑了兩聲,從容道:「疊雍沒什麼,我下去將西海的事了結了,想起你手上受的傷,怕端個茶倒個水的不大穩便,就上來照看照看你。」
夜華他既費了心思瞞住我,不想叫我擔心,為了使他放心,我覺得還是繼續裝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測地瞧了我一會兒,卻微微一笑,往床榻外側移了移,道:「淺淺,過來。」
他聲音壓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紅了一紅,乾咳道:「不好吧,我去糰子那處同他擠擠罷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過來瞧你。」便轉身溜了。沒溜出夜華的房門,殿中驀地又黑下來。我腳一個沒收住,順理成章又帶倒張凳子。
夜華在背後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只能用這一隻手抱著你,你若不願意,可以掙開。」
阿娘從前教導我該如何為人的媳婦時,講到夫妻兩個的閨房之事,特別指出了這一樁。她說女孩兒家初為人婦時,遇到夫君求歡,依著傳統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顯得女兒家的珍貴矜持。
我覺得方才我那乾乾的一咳,何其明白又柔弱地表達了我的推拒之意。但顯見得夜華並沒太當一回事。可嘆阿娘當初卻沒教我若那初為人婦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的推拒,這個女子又該怎麼做才能仍然顯得珍貴矜持。
夜華垂下來的髮絲拂得我耳根發癢,我糾結了一陣,默默轉身抱著他道:「我就只占你半個床位,成不?」
他咳了一聲,笑道:「你這個身量,大約還占不了我的半個床位。」
我訕訕地推開他,摸到床榻旁,想了想還是寬了衣,挑開一個被角縮了進去。我縮在床角裡頭,將雲被往身上裹了裹,待夜華上得榻來,又往裡頭縮了縮。他一把撈過我,將我身上的雲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剝開,扯出一個被角來,往他那邊拉了拉。但這床雲被長得忒小了,他這麼一拉又一拉,眼見著蓋在我身上的雲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沒了。雖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卻仍涼幽幽的,我又寬了外袍,若這麼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夜華,該換他來照看我了。
面子這個東西其實也沒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床沿翻了個身,我再挪了一挪。我這連著都挪了三挪,卻連個雲被的被角也沒沾著。只得再接再厲地繼續挪了一挪,他翻了個身回來,我這一挪正好挪進他的懷中。他用左手摟過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懷裡蓋著被子睡,還是屈在牆角不蓋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們兩個可以一同屈在牆角蓋著被子睡。」我覺得我說這個話的時候,腦子是沒轉的。
他摟著我低低一笑,道:「這個主意不錯。」
這一夜,我們就抱得跟一對比翼鳥似的,全擠在牆角睡了。
雖然擠是擠了點,但我靠著夜華的胸膛,睡得很安穩。模糊中似乎聽得他說,你都知道了吧,你這性子果然還同往常一般,半點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說得不錯,我確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在睡夢中含糊地應了他兩句。但因我見著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也記不得應了他些什麼。
半夜裡,恍惚聽得他咳了一聲,我一驚。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幫我掖好被角,急急推開殿門出去了。我凝了凝神,聽得殿外一連串咳嗽,壓得忒低,若不是我們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約也聽不到他這個聲兒。我摸著身旁他方才躺過的地方,悲從中來。
他在外頭緩了好一會兒才回來,我裝睡裝得很成功,他扯開被子躺下時,一絲兒也沒發覺我醒著。我隱約聞到些淡淡的血腥氣,靠著他,估摸著他已睡著時又往他懷中鑽了鑽,伸出手來抱住他,悲啊悲的,漸漸也睡著了。第二日醒來,他從頭到腳卻瞧不出一絲病模樣,我幾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憂大慮的,夜裡入睡魔怔,做了一場夢。
但我曉得,那並不是夢。
我一邊陪著夜華,一邊有些想念糰子。但聽聞近日靈山上開法會,佛祖登壇說法,教化眾生,糰子被成玉元君帶去湊熱鬧了。
我擔心西天佛味兒過重,糰子這么小小的,將他悶著。夜華不以為然,道:「他去西天不過為的是吃靈山上出的果蔗,況且有成玉守著,壇下的神仙們都悶得睡著了,他也不會悶著。」我想了想,覺得很是。
夜華的氣色仍不大好。折顏說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著都很窩心,但他卻毫不在意。因他受傷這個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個品第的皆有耳聞,這幾日倒是沒人敢拿雞毛蒜皮的事來叨擾於他,令他難得悠閒。
我擔憂夜華的傷,想住得離他近些。一攬芳華離紫宸殿偏遠,不若慶雲殿近便,且那又是夜華他先夫人住過的,我便暫且歇在了糰子的慶雲殿。他們天宮大約沒這個規矩,但體諒我是從青丘這等鄉野地方來的,甚包容地在慶雲殿中替我收拾了張床榻。
開初幾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從床上爬起來,冒著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進夜華的紫宸殿,幫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幾萬年都沒在這個點上起來過了,偶爾會打幾個沒睡醒的呵欠。
後頭就有一天,我剛費神將自己從睡夢裡頭撈起來,預備迷糊地趕去紫宸殿,恍一睜眼,卻見著夜華他半躺在我身旁看書。
我的頭枕著他動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著一卷行軍作戰的陣法圖,見我醒來,翻著書頁道了句:「天還沒亮,再睡睡吧,到時辰我叫你。」
說來慚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來糰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應當從紫宸殿移到了慶雲殿。
在天宮過的這幾日同青丘也沒旁的不同,皆是用過早膳後散散步,散步後一同去書房,書房中泡兩壺茶,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到夜裡再就著幢幢的燭火殺幾盤棋。
藥君時不時會來洗梧宮站站,我在跟前時,他多半說不出什麼。見著他便令我想起夜華身上的傷。我不大願意見著他。除此外,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活到這把年紀,少年的事雖已不大記得清,但尚且還能辨別,即便當年我同離鏡在一起的時候,也沒覺得像現在這樣圓滿過。
我雖年事有些高了,但當年做少女時桃花忒少,大把詩一樣的情懷攢著沒用出去,如今,受這些情懷的觸動,偶爾也想同夜華月下花前一番。但洗梧宮的位置高出月亮許多,要正經地來賞一賞月,只能不停朝腳底下看,且要運氣好才見得著,更不用指望那月光能柔柔地鋪在我們身上,造出一個朦朧又夢幻的意境來了。玩文談月之事只得含恨作罷。好在我同夜華散步的時候,也能見得些花花草草,勉強算是花前了幾回。
從前在青丘的時候,一大早被夜華拖著散步,圍著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幾圈,多是他問我午飯想用些什麼,我們就這個事來來回回磋商一番,路過迷谷的茅棚時,順道叫迷谷去弄些新鮮食材。
近來在天上,膳食不用夜華操心,他便另養出個別的興趣,愛好在散步的時候聽我講講頭天看的話本。我翻這些閒書一向只打發個時間,往往一本翻完了,到頭來卻連書生小姐的名都記不全,只約略曉得是個什麼故事。
但夜華既有這個興趣,我再翻這些書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講給他聽。幾日下來,覺得在說書一途上,本上神有些天分。
七月十七,靈山上的法會畢。算起來糰子也該回天宮了。
七月十七的夜裡,涼風習習,月亮上的桂花開得早,桂花味兒一路飄上九重天。
我同夜華坐在瑤池旁一頂亭子裡,亭子上頭打了幾個燈籠,石頭做的桌子上放了盞桐油燈。夜華左手握著筆,在燈下繪一幅陣法圖。
當初我拜師崑崙虛,跟著墨淵學藝時,陣法這門課業經受兩萬年的考驗,榮幸地超過道法課佛法課,在諸多我深惡的課業中排了個第一。我一見著陣法圖,不僅頭痛,全身都痛。於是乎只在一旁欣賞了會兒夜華握筆的指法,便歪在一張美人靠上閉目養神去了。
方一閉眼,就聽到遠處傳來糰子清越的童聲,娘親娘親地喚我。
我起身一看,果真是糰子。
他著了件碧瑩瑩的小衫子,一雙小手拽著個布套子扛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著挺沉。他扛著這個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華停了筆,走到亭子的台階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過去瞧他。他在百來十步外又喊了聲「娘親」,我應著。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來,將扛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抬起小手邊擦臉上的汗邊嚷嚷:「娘親,娘親,阿離給你帶了靈山上的果蔗哦,是阿離親自砍下來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離都是挑的最大最壯的砍下來的,嘿嘿嘿嘿……」說完了轉身握著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著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們這方挪。
我本想過去幫一幫忙,被夜華攔住道:「讓他一個人拖過來。」
我一顆心盡放在糰子身上了,沒留神一叢叫不上名字的花叢後頭突然閃出個人影來。這個人影手中也提著一隻布套子,卻比糰子拖的那一隻小上許多。
他兩三步趕到我們跟前,燈籠柔柔的光暈底下,一張挺標誌的小白臉呆了一呆。
糰子在後頭嚷:「成玉成玉,那個就是我的娘親,你看,我娘親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來這個標緻的小白臉就是那位格外擅長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歲頭上動土的成玉元君。
成玉元君木愣愣地望著我,望了半天,伸出手來捏了捏自個兒的大腿,痛得齜了齜牙,齜牙的這個空隙中,他憋出幾個字來:「君上,小仙可以摸一摸娘娘嗎?」
夜華咳了一聲。我驚了。
這成玉雖寬袍廣袖,一身男子裝束,他說話的聲調兒卻柔柔軟軟的,胸前也波濤洶湧,忒有起伏,一星半點兒也瞧不出是個男子。依本上神女扮男裝許多年扮出來的英明之見,這成玉元君,原是個女元君。
夜華尚沒說什麼,糰子已噌噌跑過來,擋在我跟前,昂頭道:「你這個見到新奇東西就想摸一摸的癖性還沒被三爺爺根治過來嗎,我娘親是我父君的,只有我父君可以摸,你摸什麼摸?」
夜華輕笑了一聲,我咳了一咳。
成玉臉綠了綠,委屈道:「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見著一位女上神。摸一摸都不成嗎?」
糰子道:「哼!」
成玉繼續委屈道:「我就只摸一下,只一下,都不成嗎?」
糰子繼續道:「哼!」
成玉從袖子裡摸出塊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年紀輕輕的,平白無故被提上天庭做了神仙,時時受三殿下的累,這麼多年過得淒淒涼涼,也沒個盼頭,平生的願望就是見到一位女上神時,能夠摸一摸,這樣一個小小的念想也無法圓滿,司命對我忒殘酷了。」
她這幅悲摧模樣,真真如喪考妣。我腦子轉得飛快,估摸她口中的三殿下,糰子口中的三爺爺,正是桑籍的弟弟,夜華的三叔連宋君。
糰子張了張嘴,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的父君,掙扎了半日,終於道:「好吧,你摸吧,不過只准摸一下哦。」
夜華瞟了成玉一眼,重回到石桌跟前繪他的圖,提筆前輕飄飄道:「當著我的面調戲我老婆,誆我兒子,成玉你近日越發出息了嘛。」
成玉喜滋滋抬起的手連我衣角邊也沒沾上一分,老實巴交地垂下去了。
糰子將那沉沉的布套子一路拖進亭子,像模像樣地解開,果然是斬成段的果蔗。他挑出來一段尤其肥壯的遞給我,再挑出一段差不多肥壯的遞給他父君。但夜華左手握著筆,右手又壞著,沒法來接。
糰子蹭過去,踮起腳尖來抱著他父君那沒知覺的右手,皺著鼻子「啪嗒」掉下來兩顆淚,咽著哭聲道:「父君的手還沒好嗎,父君什麼時候能再抱一抱阿離啊。」
我鼻頭酸了一酸。折顏說他的手萬兒八千年地再也好不了,他瞞著糰子,瞞著我,該怎麼便怎麼,自己似乎也不大看重。我為了配合他演這一場戲,只得陪著他不看重。但我心裡頭其實很介懷這個事。可木已成舟,再傷懷也無濟於事,他為我失了右手,從今往後,我便是他的右手。
夜華放下筆頭來,單手抱起糰子,道:「我一隻手照樣抱得起你,男孩子動不動就落淚,成什麼體統。」眼風裡掃到我,似笑非笑道,「我雖然一向覺得美人含愁別有風味,你這愁含得,卻委實苦了些。我前日已覺得這條胳膊有些知覺,你別擔心。」
我在心中嘆了一嘆,面上做出歡喜神色來,道:「我自然曉得你這胳膊不久便能痊癒,卻不知痊癒後能不能同往常一般靈活。你描得一手好丹青,若因此而做不了畫,往後我同糰子描個像,還須得勞煩旁人,就忒不便了。」
他低頭笑了聲,放下糰子道:「我左手一向比右手靈便些,即便右手好不了也沒大礙。不然,現在立刻給你描一幅?」
我張了張嘴巴。不愧是天君老兒選出來繼他位的人,除了打打殺殺,他竟還有這個本事。
一直老實巴交頹在一旁的成玉立刻精神地湊過來,道:「娘娘風采卓然,等閒的畫師都不敢落筆的,怕也只有君上能將娘娘的仙姿繪出來,小仙這就去給君上取筆墨畫案。」
成玉元君忒會說話,忒能哄人開心,一句話說得我分外受用,抬了抬手,准她了。
成玉來去一陣風地架了筆墨紙硯並筆洗畫案回來,我按著夜華的意思抱著糰子歪在美人靠上,見成玉閒在一旁無事,便和善地招她過來,落座在我身旁,讓夜華順便將她也畫一畫。
糰子靠在我懷中一扭一扭的。
夜華微微挑眉,沒說什麼。落筆時卻朝我淡淡一笑,他這一笑映著身後黛黑的天幕,柔柔的燭光,仿若三千世界齊放光彩,我心中一盪,熱意沿著耳根一路鋪開。
即便右手絲毫不能動彈,他用墨敷色的姿態也無一不瀟灑漂亮。唔,我覺得我選夫君的眼光真是不錯。
這幅圖繪完時,我並未覺著用了多少時辰,糰子卻已靠在我懷中睡著了。成玉湊過去看,敢言不敢怒,哭喪道:「小仙坐了這麼許久,君上聖明,好歹也畫小仙一片衣角啊。」
我抱著糰子亦湊過去看。
夜華左手繪出的畫,比他右手繪的果然絲毫不差。倘若讓二哥曉得他這個大才,定要引他為知己。
我一動一挪,鬧得糰子醒了,眨巴眨巴眼睛就從我膝蓋上溜下去。他瞧著這畫,哇哇了兩聲,道:「成玉,怎麼這上頭沒有你。」
成玉哀怨地瞟了他一眼。
我見成玉這模樣怪可憐的,挨了挨她的肩頭,安撫道:「夜華他近日體力有些不濟,一隻手畫這麼些時候也該累了,你多體諒。」
成玉右手攏在嘴前咳了兩聲:「體、體力不濟?」
夜華往筆洗裡頭扔筆的動作頓了頓,我眼見著一枚白玉雕花的紫毫在他手中斷成兩截。
咳咳,說錯話了。
糰子很傻很天真地望著成玉,糯著嗓音道:「體力不濟是什麼意思?是不是父君他雖然抱得起阿離卻抱不起娘親?」
我呵呵乾笑了兩聲,往後頭退了一步。那一步還未退得踏實,猛然天地就掉了個個兒。待我回過神來,人已經被夜華扛上了肩頭。
我震驚了。
他輕飄飄對著成玉吩咐道:「將桌上的收拾了,你便送阿離回他殿中歇著。」
成玉攏著袖子道了聲「是」,糰子一雙小手蒙著眼睛,對著他直嚷「採花賊採花賊」。成玉心虛地探手過去捂糰子的嘴。
五萬多年前我同桑籍定親時,阿娘教我為人新婦的道理全針對他們天宮,但夜華在同我的事上卻沒一回是按著他們天宮的規矩來的,從前和離鏡的那一段又因為年少清純,在閨閣之事上尋不出什麼前車之鑑,我在心中舉一反三地過了一遭,覺得事已至此,只有按著我們青丘的習俗來了。
我的三哥白頎曾編過一個曲兒,這個曲兒是這麼唱的:「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看準了立刻就出手,用毛繩兒拴,用竹竿兒鉤,你若是慢上一些兒哎,心上的哥哥,他就被旁人拐走嘍。」我的三哥,他是個人才,這個曲子很樸素地反映了我們青丘的民風。
一路宮燈暈黃的光照出我同夜華融在一處的影子,他步子邁得飛快,我趴在他的肩頭,眼見著要拐出迴廊,拐到洗梧宮了,我暈頭轉向道:「你們天宮一向講究體統,你這麼扛著我,算不得一個體統吧?」
他低低笑了聲,道:「時時都講究體統,難免失許多情趣,偶爾我也想不那麼體統一回。」
於是我兩個就這麼甚不體統地一路拐回了他的紫宸殿。他單手扛著碩大的不才在下本上神我,走得穩穩噹噹,氣也沒喘一口。他殿中的小仙娥們見著這個陣勢,全知情知趣地退了出去,退在最後頭的那一個還兩頰緋紅地做了件好事,幫我們關上了大門。
我同夜華做這個事本就天經地義,這小仙娥臉紅得忒沒見過世面了。
上一回在西海水晶宮,夜華他十分細緻輕柔,今夜卻不知怎的,唔,略有點粗暴。
他將我放倒在床上,我頭枕著他不大穩便的右胳膊,他左手牢牢扳過我,尋著我的嘴,低笑著咬了一口。他這一口雖咬得不疼,但我覺得不能白被他占這個便宜,正預備咬回去,他的唇卻移向了我的耳根。
耳垂被他含在嘴裡反覆吮著,已被吮得有些發疼了,他輕輕一咬,一股酥麻立刻傳過我的四肢百骸,我聽得自己蚊子樣哼了兩聲。
我哼的這兩聲里,他的唇漸漸下滑,不巧遇到一個阻礙,正是我身上這件紅裙子。這還是年前二嫂回狐狸洞小住時送我的,說是拿的什麼什麼絲做的珍品。對這個我沒什麼造詣,只曉得這衣裳一向穿起來不大容易,脫起來更不大容易。此番他只一隻手還靈便,脫我這不大容易脫的衣裳卻脫得十分順溜,眨眼之間,便見得方才還穿在我身上的裙子被他揚手一揮,扔到了地上。
他脫我的衣裳雖脫得行雲流水,輪到脫他自個兒的時,卻笨拙得很。我看不過眼,起身去幫他。他笑了一聲。我手上寬著他的外袍,他卻湊過來,唇順著我的脖頸一路流連,我被他鬧得沒法,手上也沒力,只能勉強絞著他的衣裳往左右拉扯。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這麼幾拉幾扯的,他那身衣裳竟也叫我脫下來了。
他的頭埋在我胸口,在刀痕處或輕或重地吮著。這刀痕已經好了五百多年,早沒什麼感覺了,可被他這樣綿密親吻時,不知怎的,讓我從頭髮尖到腳趾尖都酸軟下來。心底也像貓撓似的,說不出什麼滋味,只覺難耐得很。我雙手圈過他的脖頸,他散下的漆黑髮絲滑過我的胳膊,一動便柔柔一掃,我仰頭喘了幾口氣。他靠近我的耳根道:「難受?」嘴上雖這麼輕憐蜜意地問著,手卻全不是那麼回事,沿著我的脊背,拿捏力道地一路向下撫動。
他的手一向冰涼,此時卻分外火熱。我覺得被他撫過的地方,如同剛出鍋的油果子,酥得一口咬下去就能化渣。他的唇又移到我下巴上來,一點一點細細咬著。我抿著唇屏住愈來愈重的喘息聲,覺得體內有個東西在迅速地生根發芽,瞬間便長成參天大樹。
這棵樹想將我抱著的這個人緊緊纏住。
他的唇沿著下巴一路移向我的嘴角,柔柔地親了一會兒,咬住我的下唇,逼著我將齒關打開。我被他鬧得受不住,索性狠狠地反親回去,先下手為強,將舌頭探入他的口中。他愣了一瞬,手撫過我的後腰,重重一揉,我被刺激得一顫,舌頭也忘了動,待反應過來時,已被他反過來侵入口中……
這一番糾纏糾纏得我十分情動,卻不曉得他這個前戲要做到幾時,待他舌頭從我口中退出來時,不由得催促道:「你……你快些……」話一出口,那黏糊糯軟的聲調兒將我嚇了一跳。
他愣了愣,笑道:「我的手不大穩便,淺淺,你上來些。」
他這個沉沉的聲音實在好聽,我被灌得五迷三道的,腦子裡像攪著一鍋米糊糊,就順著他的話,上來了些。
他挺身進來時,我抱著他的手沒控制住力道,指甲向皮肉里一掐,他悶哼了聲,湊在我耳邊低喘道:「明日要給你修修指甲。」
從前在凡界擺攤子算命,生意清淡的時候,我除了看看話本,時不時也會撈兩本正經書瞧瞧。有本挺正經的書里提到「發乎情,止乎禮」,說情愛這個事可以於情理之中發生,但須得因道德禮儀而終止。與我一同擺攤子的十師兄覺得,提出這個說法的凡人大約是個神經病。我甚贊同他。本上神十萬八千年地也難得有朵像樣的桃花,若還要時時克制自己,就忒自虐了。
事後我靠在夜華的懷中,他側身把玩著我的頭髮,不知在想些什麼。我覺得腦子裡那一鍋米糊糊還沒緩過勁來,仍舊糊著。
糊了好一會兒,迷迷濛蒙的,猛然卻想起件大事。
阿彌陀佛,四哥說得也並不全錯,我萬兒八千年裡頭,極偶爾的,的確要粗神經一回。我上九重天來照看夜華照看了這麼久,竟將這樁見著他就該立刻跟他提說的大事忘光了。
我一個翻身起來,壓到夜華的胸膛上,同他眼睛對著眼睛道:「還記得西海時我說要同你退婚嗎?」
他一僵,垂下眼皮道:「記得。」
我湊過去親了親他,同他鼻尖抵著鼻尖,道:「那時我沒瞧清自己的真心,說的那個話你莫放在心上,如今我們兩情相悅,自然不能退婚,唔,我在西海時閒來無事推了推日子,九月初二宜嫁娶、宜興土、宜屠宰、宜祭祀,總之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你看要不要同你爺爺說說,我們九月初二那天把婚事辦了?」
他眼皮猛地抬起來,一雙漆黑的眸子裡倒映出我半張臉,半晌,低啞道:「你方才,說什麼?」
我回過去在心中略過了過,覺得也沒說什麼出格的,又琢磨一陣,或許,依著他們天宮的規矩,由夜華出面找天君商議定下我和他的婚期,不大合體統?
天宮的規矩也忒煩瑣。
我想了想,湊過去挨著他的臉道:「是我考慮得不周全,這個事由你去做確然顯得不大穩重,要不然我去找找我阿爹阿娘,終歸我們成婚是樁大事,還是讓老人們提說才更妥當一些。」
我說完這個話時,身上猛地一緊,被他狠狠摟住,我哼了一聲。他將我揉進懷中,頓了半晌,道:「再說一次,你想同我怎麼?」
我愣了一愣。我想同他怎麼,方才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正欲再答他一次,腦子卻在這時候猛然拐了個彎兒。咳咳,夜華他這是,怕他這是變著法子從我嘴裡套情話吧?
他漆黑的髮絲鋪下來同我的纏在一處,同樣漆黑的眼有如深潭,床帳中幽幽一縷桃花香,我臉紅了一紅,一番在嗓子眼兒滾了兩三遭的情話,本想壓下去,卻不曉得被什麼蠱惑,沒留神竟從唇齒間蹦了出來。我說:「我愛你,我想時時地地都同你在一處。」
他沒答話。
我們青丘的女子一向就是這麼坦白,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但夜華自小在板正的九重天上長大,該不會,他嫌棄我這兩句話太浮蕩奔放了吧?
我正自糾結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翻身將我壓住,整個人伏到我的身上來。我吃力地抱著他光滑的脊背,整個人被他嚴絲合縫貼得緊緊的。他咬著我的耳垂,壓著聲兒低低道:「淺淺,再為我生個孩子。」我只覺得「轟」的一聲,全身的血都立時躥上了耳根。耳根如同蘸了鮮辣椒汁兒,火辣辣地燙。我覺得這個話有哪裡不對,一時卻也想不通透是哪裡不對。
這一夜浮浮沉沉的,約莫卯日星君當值時候才沉沉睡著。平生第一回曉得春宵苦短是個什麼滋味。
我醒過來時,殿中暗著,夜華仍睡得很沉。這麼一醒過來便能見著他,我覺得很圓滿。
我微微向上挪了些,抵著他一張臉細細端詳。他這一張臉神似我師父墨淵,我卻從未將他認作墨淵過,如今瞧來,也有些微的不同。譬如墨淵一雙眼便不似他這般漆黑,也不似他這般古水無波。
墨淵生得這麼一張臉,我瞧著是無上尊崇的寶相莊嚴,夜華他生得這麼一張臉,我最近瞧著,卻總能瞧出幾分令自個兒心神一盪的難言之色。
我抵著他的臉看了許久,看了一陣後瞌睡又來了。我只道他沉睡著,翻了個身打算再眯一會兒,卻被他手伸過來一把撈進懷中。我一驚。他仍閉著眼睛道:「你再看一會兒也無妨的,看累了便靠在我懷中躺一會兒吧,牆角終歸沒我懷裡暖和。」
我耳根子一紅,訕訕乾笑了兩聲,道:「你臉上有個蚊子,咳咳,正要幫你捉來著,你這麼一說話,把它嚇走了。」
他哦了一聲,道:「不錯,你竟還有力氣起來幫我捉蚊子。」一個使力將我抱到了他的身上,「起來還是再睡一會兒?」
我一隻手抵著他的肩膀,注意不壓著他太甚,一隻手摸著鼻頭道:「倒是還想睡,可身上黏黏糊糊的,也睡不大著了,叫他們抬兩桶水進來,我們先沐個浴再接著睡吧。」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下床,去喚小仙娥抬水了。
經了這一夜,我覺得夜華他身上的傷大約已好得差不多,放了大半的心,琢磨著尋常瞞著他添進他茶水的養生補氣的丹藥,也該適時減些分量了。
我同夜華那一紙婚約,天君不過文定時送了些小禮,尚未過聘。我在心中計較著,已排好日子讓阿爹暗地裡去敲打敲打天君,催他儘早過聘選日子,唔,當然,最好是選在九月初二。
夜華如今沒剩多少修為,我擔心他繼天君之位時過不了九道天雷八十一道荒火的大業。自古以來這個大業便是繼任天君和繼任天后一同來受,我打算快些同他成婚,因想著屆時受這個大業時,我能代他受了。如今我身上的修為,雖當初封印擎蒼時折了不少,但獨自受個天雷荒火的,大約也還受得起。不過,到時候怎麼將夜華騙倒,不許他出來,卻是個問題。夜華他顯見得沒我年輕時那麼好騙。
我想了許多,沐浴後漸漸地入睡。
本以為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已理得順風順水,沒想到一覺醒來之後,夜華一席話卻生生打翻我這個算盤。
他將我摟在懷中,悶悶道,九月初二是不行了,我們這一趟大婚,至少還須得緩上兩個多月。
因他這兩個多月,要下凡歷一個劫。
這一個劫,同那四頭凶獸有脫不了的干係。
說夜華此前雖是奉天君的命去瀛洲毀神芝草,但天君並未令他砍了父神留下的四頭凶獸。父神身歸混沌這麼多年,用過的盤碗杯碟,即便缺個角的都被他們天族扛上九重天供著了,更遑論這注了父神一半神力的四頭凶獸。
夜華毀了神芝草,是件大功德,砍了那四頭守草的凶獸,卻是件大罪過,功過相抵,還余了些罪過沒抵掉,便有了他下凡歷劫的這個懲罰。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十億數凡世,天君老兒給夜華挑的這個凡世,它那處的時辰同我們四海八荒的神仙世界差得不是一星半點。我們這處一日的時辰,它們那處便滿打滿算的一年。是以夜華雖正經地下去輪迴轉世歷六十年生死劫,也不過只同我分開兩個多月罷了。
但即便只同夜華分開兩三個月,我也很捨不得。我不曉得自己對他的這個心是何時至此的,但將這個心思揣在懷中,我覺得甜蜜又惆悵。
大約我同夜華今年雙雙流年不利,才無福消受這樁共結連理的好事。想到這裡,我嘆了一嘆,有些蕭瑟。
夜華道:「你願意等我兩個月嗎?」
我掐指算了算,道:「你八月初下界,要在那處凡世待上兩個多月,唔,將婚期挪到十月吧,十月小陽春,桃李竟開,也是個好時候。」想了想又擔憂道,「雖於我只是短短兩個月,於你卻也是極漫長的一生,司命給你寫的命格你有否看過?」
上回司命給元貞寫的那個命格,我有幸拜讀後,深深為他的文采折服。
我受少辛的托,去凡界將元貞的命格略攪了一攪,沒能讓司命他費心安排的一場大戲正經擺出來,難保他沒在心中將我記上一筆。若因此而讓他將這一筆報在夜華身上,安排出一段三角四角多角情……我打了個冷戰。
夜華輕笑一聲,親了親我額角道:「我下界的這一番命格非是司命來寫,天君與諸位天尊商議,令司命星君將命格薄上我那一頁留了白,因緣如何,端看個人造化。」
我略寬了心,為保險起見,還是款款囑咐:「你這一趟下界歷劫,即便喝了幽冥司冥主殿中的忘川水,也萬不能娶旁的女子。」他沒說話,我躊躇了一會兒,道:「我什麼都不擔心,就怕……呃,就怕你轉生一趟受罰歷劫,卻因而惹些不相干的桃花上來。你……你大約也曉得,我這個人一向並不深明大義,眼睛裡很容不得沙子。」
他撥開我垂在耳畔的頭髮,撫著我的臉道:「如今連個桃花的影子都沒有,你便開始醋了?」
我訕訕咳了兩聲,我信任夜華的情意,他若轉生也能記得我,我自然無須這般未雨綢繆。可仙者下界歷劫,一向有個變態規矩,須得灌那歷劫的仙者一大碗忘川水,忘盡前塵往事,待歸位後才能將往常諸般再回想起來。
他攏了攏我的發,笑道:「若我那時惹了桃花回來,你待怎麼?」
我想了想,覺得是時候放兩句狠話了,板起一張臉來,陰惻惻狀道:「若有那時候,我便將你搶回青丘,囚在狐狸洞中,你日日只能見著我一個,用膳時只能見著我一個,看書時只能見著我一個,作畫時也只能見著我一個。我管你只能見著我一個舒坦不舒坦呢,我舒坦就成了。」設身處地想了想,補充道,「那樣,我大約是舒坦的。」
他眼中亮了一亮,手撥開我額前髮絲,親著我的鼻樑,沉沉道:「你這樣說,我倒想你現在就將我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