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愛恨之間

2024-04-29 22:19:32 作者: 唐七

  近來,她感到有些嗜睡。

  

  奈奈說:「大約是因懷著小皇子,以致分外渴睡些,娘娘毋須憂心。」

  奈奈是照顧她的婢女,也是九天之上整個洗梧宮唯一肯對她笑,喚她一聲「娘娘」的仙子。其他仙子大多看不起她。因為夜華沒有封給她什麼名分。也因為她沒有仙籍,只是個凡人。

  奈奈推開了窗,有風拂過,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奈奈的聲音含著驚喜:「娘娘,是太子殿下來看您了呢。」

  她像個偶人,緩緩從錦被中坐起,靠著床欄,不知睡了多久,她的腦子不大清醒,雖然剛剛才醒,但仍然犯困,困得不行。

  被褥陷下去一些,黑髮玄服的太子夜華落座在床沿。

  她擁著被子往後一移,一陣靜默,她想他大約生氣了,她不知什麼時候見到他會有這種懼怕,但懼怕,似乎已成為一種本能。不能讓她以為自己仍在鬧脾氣,不能開罪他太甚,她模糊地想,忍著戰慄低聲搭話:「今晚,星星還亮得好嗎?」聲音卻是顫抖的。

  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回答:「素素,現在是白天。」

  她習慣性地想要去揉眼睛,碰到縛眼的白綾時才突然想起,眼睛已經沒有了,再怎麼揉,還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於這茫茫天宮之上,她是個格格不入的凡人,還是個瞎子。

  夜華沉默了好一陣,手卻慢慢撫上她的臉:「我會和你成親,我會是你的眼睛。」

  素素,我會是你的眼睛。

  那隻手放在她的臉上,微微冰冷,動作甚至算得上輕柔,卻像一把刀子瞬間扎進她的心。那一夜的噩夢再次惡狠狠地襲來,她恐懼得渾身發抖,一把將他推開。又為這一推惶恐,著力解釋:「我、我不是故意推你,你不要生我的氣……」

  夜華來拉她的手:「素素,你怎麼了?」

  心底的疼像一筆濃墨落在白宣上肆意浸染,她顫著牙齒撒謊:「突……突然有些犯困。你去忙你的吧,我想要睡一會兒,不用管我。」

  又是一陣沉默。

  她是真的不想讓他再管她。

  從前萬分依戀的懷抱萬分依戀的人,如今已變得讓人不能忍受。有時候她會很好奇,他既然那麼喜歡那個女子,當初又為什麼要答應她那個荒唐的要求。當初當初,悔不當初。

  良久,有腳步聲起。夜華離開了。奈奈將門輕輕叩上。

  她抱著被子空落落坐了一陣,待身子不再發抖,才重重躺回到床榻上。腦子裡一時紛亂如雲,一會兒是東荒的俊疾山,一會兒是夜華的臉,一會兒,是血淋淋的匕首,和她那雙被剜下的眼睛。

  她模模糊糊地想,等生下腹中這個孩子,一定要回俊疾山,那裡才是自己的地方,這段孽情,從哪裡開始,就應該在哪裡結束。而且,一定要快。

  她將手放在縛眼的白綾上,喃說著疼,聲音裡帶著哽咽,卻沒有哭出來。

  又睡了一陣,奈奈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輕輕喚她:「娘娘,娘娘,您醒著嗎?」

  她壓著嗓子咳嗽了一聲:「什麼事?」

  奈奈頓住步子:「素錦天妃遣婢女送了帖子過來,邀您一同品茶。」

  她煩悶地掀起被子遮住臉:「就說我已經歇下了。」

  素錦近來頻頻向她示好,她精神好時也曾猜測,或許是因為得了她的眼睛,害她成了瞎子,素錦天妃多少有些內疚。隨即卻又嗤笑自己的天真,素錦她怎麼會內疚,明明是她讓夜華剜掉了自己的眼睛。

  這些人,她一個都不想再見到,一個都不想再搭理。她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初來乍到、局促不安卻又可笑地想要討所有人歡心的小姑娘了。

  日近西山,奈奈將她搖醒,說是暮天的晚霞正好斜照到院子裡,景致動人,又有不疾不徐的涼風,正適宜到院中坐坐散一散心。她睡了一天,筋骨躺得極懶散,也覺得該走動走動。

  奈奈搬了把搖椅,要將她攙過去。她抬手阻了她的服侍,自己嘗試扶著桌子牆根一步一步挪出去。走得有些吃力,時而磕絆,但心中卻感到一線光明,一定要早些適應,這些都是必須的,只有這樣,以後回到俊疾山才能一個人好好生活。

  她躺在搖椅中吹了半刻和風,又有些昏昏欲睡。

  恍惚中,似乎還做了個夢,夢中,又回到了三年前俊疾山上她初見夜華的時候。

  玄衣黑髮的俊美青年,手持一柄冷劍一身是血地倒在她的茅草屋跟前。她呆了半晌,手忙腳亂將他拖進屋,上藥止血,瞠目結舌地看著他的傷口自行癒合。不過兩日,瀕死的一身重傷竟已恢復如初,青年醒來沉默看她許久,開口是一把極沉穩的好聲音。青年謝她的救命之恩,非要報答。她自覺不過日行一善,施捨了青年兩服草藥,算不得什麼大恩,卻繞不過他的執著。她開口要金山銀山,青年卻只用幽幽目光看著她:「姑娘未免不把在下這條命放在眼中。」自古以來,沒哪個救命恩人當得像她這般沒奈何,她被煩得無法,兩手一攤:「那你不如以身相許。」青年愣了愣。

  但這句荒唐話後,他二人竟真的就成了親。就有了腹中的孩子。

  她自記事始,便一個人住在俊疾山中,只知四時更替有春夏秋冬,山中靈物有鳥獸蟲魚,她沒有親人,所以也沒有名字。青年叫她素素,說從此以後,這就是她的名字,她偷偷開心了好幾天。

  後來,青年將她帶到九重天上,她才知道青年原是天君的天孫。那時,他還尚未曾被立為太子。

  然在這九重天上,沒有人承認他是她的夫君。他也從未與天君提過,自己在東荒娶了個凡人做夫人。

  那一夜,她去青年的寢殿送羹湯,寢殿四圍無人把守,素錦天妃的聲音淒淒切切傳出來:「你娶一個凡人,不過是報復我背叛你嫁給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誰能抵擋得了天君的恩寵?呵,告訴我,夜華,你愛的仍然是我,對不對,你叫她素素,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我的名字里嵌了個『素』字,對不對?」

  那和現實吻合得一絲不差的夢境到此戛然而止,她驚出一身冷汗。愣了許久,她抬手撫摸高高隆起的肚子。懷胎已三年,大約,近期就要臨盆。

  入夜後,奈奈久久不曾來服侍她歇下,她還沒有辦法獨自洗漱,只好開口催她。奈奈過來幫她掖了掖蓋在腿上的花毯,答她:「娘娘,再等等吧,或許殿下今夜要過來也未可知呢?」

  她啞然失笑。那件事發生後,夜華便再不曾過來歇息。她知道,今後也不會了。也沒有什麼,即便他過來,也只是相對無話,或許還要惹他生氣。

  她在這裡是個十足的弱者,從前她不知這一點,總以為有他的庇護,但那件事給了她當頭一擊,若是唯一可依靠之人也成了加害你的人……她的手不自禁又開始顫抖,趕緊握住。

  其實那時候,在東荒的俊疾山上,若夜華告訴她他已有了一位放在心尖上的意中人,她想,她絕無可能那樣荒唐地同他成親。

  那時候,她並沒有愛上他,她只是常年生在碧林深山之中,一個人感到十分寂寞。

  可他什麼也沒說,他娶了自己,以禮相待,還將自己帶上九重天。

  這九重天境,不復俊疾山只有他二人的清淨單純,時時都有閒言碎語撞進她耳中,關於他同素錦天妃。她天生擅長粉飾太平,所以他和素錦天妃的種種糾葛,她雖然俱有耳聞,卻可以當作從未耳聞。

  她想,不管怎樣,他最後娶的是自己,他們是對著東荒大澤拜了天地發了誓言的,她還有了他的孩子,她這麼愛他,總有一天他會被自己感動。

  而他,也確實逐漸地對自己溫柔了。

  她甚至慶幸地以為,他即便不愛自己,是不是,也有點喜歡自己了呢?

  愛這種東西,有時候,會讓人變得非常卑微。

  可那件事情發生了。於是她一夢醒來,代價是失去雙眼,失去光明。

  那一日,天朗風清,素錦天妃邀她去瑤池賞花。她以為是女眷們的小宴,傻乎乎地接了帖子。到了瑤池,才知道只有她們兩人。

  屏退了宮娥,素錦天妃拉著她一路行到誅仙台。

  誅仙台上雲霧繚繞,素錦站在誅仙台上涼涼地對她笑:「你知道嗎?天君要將夜華封作太子,將我賜給夜華做夫人。」

  她從來弄不懂他們這些神仙的規矩和把戲,只感覺胸腹間一股血氣上涌,也不知道是憤怒,還是迷茫。

  一身華服的天妃依然矜持地笑:「我和夜華情投意合,這九重天上本就不是一個凡人該待的地方,生下孩子,你就從這誅仙台上跳下去,回你該回的地方吧。」

  她不知道跳下誅仙台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俊疾山,那時候她也從沒有想過離開。她愣愣地問:「是夜華讓我回去的嗎?我是他的妻子,理所應當,是要跟著他的。」

  現在想來,那一番話,實在是自取其辱。

  可那時候她一直僥倖地以為,夜華至少是有一點喜歡自己的,只要他有那麼一點點喜歡自己,那自己也是一定要待在他的身邊的。

  素錦有些好笑地嘆氣,突然抓住她的手,帶著她向誅仙台邊緣倒去。

  她以為素錦要將自己推下誅仙台,趕緊用手抓住台緣的木桅。可翻下高台的卻是素錦。她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已掠過一個黑色的影子,跟著跳了下去。

  夜華抱著素錦站在她的面前,冷冷地看著她,那一雙黑色的眼睛裡,醞釀了滔天的怒火。

  素錦在他懷中氣息微弱地開口:「別怪素素,想來,她也不是故意推我的,就是聽了,聽了天君要將我賜給你的消息,有些衝動。」

  她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她明明,明明什麼也沒有做。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推她,夜華,你信我,你信我……」她一遍又一遍試圖向面前的青年解釋,驚惶地,毫無章法地,像個跳樑小丑。

  他手一揮,低叱道:「夠了。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他不願聽她解釋,他不相信她。他抱著素錦,眉間焦灼,眼中像淬了寒冰,匆匆邁下誅仙台,將她丟在一旁。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的院中,腦中一遍又一遍,皆是他眸中的灼灼怒火。

  那一夜剛入夜,夜華匆匆來到她的院子,神色晦暗站在她的跟前:「素錦的眼睛被誅仙台下的刀兵之氣灼傷,素素,因果輪迴,欠了別人的債,是一定要還的。」頓了頓,又道:「別害怕,我會和你成親,從今以後,我會是你的眼睛。」

  此前,他從未提過要在這九重天上同自己成親。她心中一時冰涼,憤怒和恐懼一齊湧上來。她料不到自己竟有一日會如此失態,抓住他的手近乎歇斯底里:「你為什麼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與我半點干係都沒有,你為什麼不信我?」

  他目光沉痛,繼而冷笑:「誅仙台下戾氣繚繞,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素素,你真是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

  她看著他眼中滲出寒意,一時茫然。在這九重天上,他是自己的唯一。自懷上腹中的孩子,她就一直想著,想著等孩子生下來之後,有一天一定要和他牽著孩子的手,看十里雲海翻湧,萬丈金芒流霞。他不知道光明對於自己,有多麼重要的意義。

  她被剜去了雙眼。奈奈照顧了她三天,三天之後,素錦站在了她的面前,笑說:「你這雙眼睛,我用著甚好。」

  她大徹大悟。

  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其實那本是他們二人間的愛恨情仇,她不過一個路人,模模糊糊被牽扯進來,是命中的劫數。

  這兩日,她已不再日夜顛倒,學會了靠耳朵捕捉蛛絲馬跡,應辨晨昏。

  午膳用過後,奈奈跌跌撞撞地跑進院子,上氣不接下氣:「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頒下天旨,要將……要將素錦天妃賜給……賜給太子殿下。」

  她笑笑,夜華被封作太子已有一段時日,這也是遲早的事。可素錦終究還是做不了夜華的正妻。她近來聽說,天君當年與青丘之國的白止帝君有過約定,繼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兒白淺為後。這些事情,夜華從未告訴她,但有些東西,她想曉得還是可以有辦法知道,她並不像他們所想的那麼笨拙,那麼沒有辦法。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不該招惹這些神仙。

  肚子突然開始劇烈地疼痛。

  奈奈一疊聲叫喊:「娘娘,你怎麼了?」

  她捂住肚子勉力道:「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過程中,她暈過去又疼醒來。據說素錦換眼時,夜華守了她一天一夜。但此時她生育他的孩子,她的身邊只有奈奈作陪。劇烈疼痛中最是容易軟弱,她克制著自己不去叫夜華的名字。已經夠悲慘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慘。

  奈奈哭著說:「娘娘,你放開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只好一遍遍朝她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會兒,就一會兒。」

  奈奈哭得更加厲害。

  是個男孩。

  她不知道夜華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醒來的時候感到他握著自己的手,一雙手仍是冰涼,帶得她一顫,她忍住沒有將手抽出來。

  他把孩子抱過來,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臉,長得很像你。」

  她沒有動。是她三年懷胎的孩子,伴著她無數個日日夜夜,她當然喜歡這個孩子,但她沒有辦法帶著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已經打定決心拋棄他,就不要去碰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讓自己對他產生更深的感情。

  夜華在她身旁坐了很久,孩子時而哭哭鬧鬧,他一直沒有說話。

  夜華走後,她將奈奈叫到面前來,告訴奈奈,自己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阿離,勞她以後多多照顧他。奈奈懵懵懂懂應了。

  夜華天天來看她,他本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她以前倒是話多,但近來沒興趣說什麼,二人大多時都只是沉默。好在即便她不說話夜華也並沒有生氣,大約體諒她還在坐月子。偶爾在沉默中想起失去雙眼前最後所見是夜華浸滿寒意的目光,這種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要發抖。

  夜華沒有和她說起他同素錦的婚事,奈奈也沒有。

  三個月後,她身體大好。夜華拿來很多衣料,問她喜歡哪一種,要為她做嫁衣。

  他說:「素素,我早說過,要和你成親。」

  她覺得莫名,既然要和自己成親,為什麼當初又要剜掉她的眼睛。

  後來她想通了,夜華他只是可憐自己,覺得她一個凡人,又沒了眼睛,雖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時,也十分讓人憐憫。他可以有許多側室,給她這樣一個不痛不癢的名分,也沒有什麼。

  她想她一定得走了,這九重天上,再也沒有任何可讓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著她散步,兩人一次又一次重複洗梧宮到誅仙台的路線。奈奈奇怪,她告訴這個忠心的小宮娥,她只是喜歡聞這一路上的芙渠花香罷了。

  半個月過去,她已能憑著感覺暢通無阻來往洗梧宮和誅仙台之間。

  騙過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

  她站在誅仙台上,突然覺得心像風一樣輕。阿離有奈奈照顧,她很放心。立在這雲霧茫茫的高台之上,她突然很想再告訴夜華一次,她沒有推過素錦,不是她欠了素錦,是他們欠了她,欠她一雙眼睛,與半生平順安穩。

  在俊疾山上,夜華曾給過她一面漂亮的銅鏡。那時,他要去遠方做一件重要的事,她一個人孤單,他便從袖袋裡取出這樣一個寶貝,告訴她,無論他在哪裡,只要她對著鏡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聽到,若他不忙,便陪她說話。

  她其實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九重天上,她仍將這鏡子帶在身邊,大概因為這是夜華送她的唯一一件東西。

  她將鏡子取出來。很久沒有叫他的名字,已經有些生澀。她說:「夜華。」

  頓了很久,耳邊傳來他的聲音:「素素?」

  她沉默片刻,再次開口:「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處找我。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幫我照顧好阿離。我以前一直夢想有一天能牽著他的手陪他一邊看星星月亮雲海陽光,一邊給他講我們俊疾山上的故事,現下怕是不能了。」 想了想又補充道:「別告訴他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凡人,天上的神仙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訣別話,一瞬間卻突然想要落淚,她連忙抬起頭看天,卻又想起,早就沒了眼睛,淚水又從何而來?

  夜華的聲音有些壓抑:「你在哪裡?」

  「誅仙台,」她靜靜道,「素錦天妃告訴我,跳下誅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現在已經習慣看不到東西,俊疾山是我的家鄉,周圍都很熟悉,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不方便。你不用擔心。」停了停,又道,「其實我當年,不應該救你,若是時光能夠重來,我不會救你的,夜華。」

  就聽到他急促地打斷她的話:「素素,你站在那裡不要動,我馬上過來。」

  她終究還是沒有再一次向他辯解,那時素錦並不是她推下。終歸是此生不會再見,有些事,是不是、對不對已經不再那麼重要。

  她輕聲道:「夜華,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我們從此,兩不相欠吧。」

  銅鏡自她手中跌落,哐當一聲,隱沒了夜華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給我站在那裡,不許跳……」

  她翻身躍下誅仙台。風聲獵獵中一聲長嘆,夜華,我對你再沒什麼要求了,這樣很好。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誅仙台誅仙,只是誅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誅仙台,卻是灰飛煙滅。

  那時候,她也並不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是個凡人。

  誅仙台下的戾氣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卻也正是因為那可敵千千萬萬絕世神兵的戾氣,劈開了她額間的封印。她從未料到,額間那顆硃砂痣竟是兩百年前鬼君擎蒼破出東皇鍾時,她為將他重鎖回去與他大戰一場時被他種下的封印。它斂了她的容貌記憶和周身仙氣,將她化作一個凡人。

  前塵往事接踵而至,她的腦子在一片混沌中清明,忍著千萬戾氣灼傷仙身的苦楚,暗暗告訴自己:「白淺,你生來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不歷這一番天劫,你又怎麼飛升得了上神。這須臾幾十年的愛恨恩怨,不過一場天劫。」

  她昏倒在東海之東折顏上神的十里桃花林里,折顏將她救醒後大是感嘆:「你阿爹阿娘並幾個哥哥發了瘋似的尋你,我也是急得這麼兩百多年來沒有睡個安穩覺,你這眼睛,你這滿身的傷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誅仙台上絕殺之氣太甚,毀了她些微記憶,她的腦中略有模糊,但至傷的那些還印得十分深刻。怎麼一回事?一場劫數罷了。

  她笑著對摺顏道:「我記得你這裡有一種藥,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記的事情全忘乾淨?」

  折顏挑起眉頭來:「看來你這些年,過得很傷情。」

  傷情是句實話,幸得只有幾年。

  眼前熱氣滾滾的湯藥味道極是氤氳。

  她一飲而盡,這世間再沒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過是青丘之國白止帝君的么女白淺上神做的一場夢,帶著無盡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夢醒之後,夢中如何,便忘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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