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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曾經滄海難為水

2024-04-29 22:18:40 作者: 十四夜

  此次天朝平定西陲,國威遠揚,四方番國皆遣使來賀,各國使臣雲集天都,覲見朝拜。

  昊帝降詔,冊封万俟朔風為柔然可汗,冊封赤朗倫贊為歸義王。八月仲秋,南宮競、唐初班師回朝,賜宴宣聖宮澄明殿,舉朝同慶。

  澄明殿,殿高九丈,瓊階鋪玉,層檐入雲,築於太宵湖中搖光台上,四面雲波浩渺,霞霧繚繞,二十四道玲瓏浮玉橋貫通臨岸,另有復道飛閣相連各處宮殿。遠遠望去,宮女們環鬢輕衣,綽約而行,凌波微步,絲竹縹緲,恍如瑤池仙宮。

  辰時初刻,親王皇宗、文武臣工入宮候駕,殿廊之前問候寒暄,已是顯而易見分明的兩派。一方是秦國公、長定侯、鳳衍、殷監正等耄耋老臣、宗親士族,一方是杜君述、陸遷、斯惟雲、南宮競、唐初等後起之秀、寒門武將,此次戰和之爭,也正是這兩派一場激烈的對立。

  安定吐蕃,戰事大捷,這讓朝中少壯之派揚眉吐氣。南宮競和唐初此次凱旋,分別受封驃騎將軍、撫軍大將軍,入進中樞,官比三公,隨征諸將各晉封賞。

  寒門將士陡然崛起,羽翼漸豐,已儼然要與士族門閥分庭抗禮。殿前相見,拱手笑語間不免便帶了些許刀光劍影,隱隱浮動。

  然而此時有一個人不曾進殿,站在兩方臣子之外,漢白玉欄前,負手面向煙波浩渺的明池碧水,丰神秀徹的面容之上一抹清俊淡笑,廣袖飄拂間,竟有些遺世出塵、孤清的味道。

  卻是湛王,不親不疏,不遠不近,不冷不熱,明明身在局中,偏似置身事外的湛王。鳳衍隔著華柱飛檐看著那身影便眯起眼睛,眼角皺紋劃出深刻思忖。

  

  若說前兩年還有些混沌不明,那麼今年,大概所有人都看了個清楚,導致朝中新舊官員交替更迭的這場虧空清查,昊帝並不是孤行獨斷,真正在旁鼎力相助的,竟是湛王。扳倒衛家的是湛王,調換各州軍政要員的是湛王,豐盈國庫的是湛王,在朝中處處壓制鳳家的,也是湛王。這分明是一場台前幕後天衣無縫的配合,將滿朝文武都算計在了其中。

  那個立在廣殿瓊台之上的身影忽然讓鳳衍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就像數年前在太極殿上,昊帝登基即位,抬袖命眾臣平身,俯瞰天下的一刻,那倨傲的目光讓他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如臨深淵。

  鳳衍暗中皺眉,忽然間聽到身旁殷監正嘆了口氣,他也正從湛王那裡收回目光。

  面對突然看來的鳳衍,殷監正一反常態地和顏招呼:「鳳相。」

  鳳衍老眉微動,眼底掠過複雜神色,面上卻笑著:「捷慶之日,殷相何故嘆氣,莫非是忽有所感,起了兔死狐悲之心?」

  這話說得頗有些嘲諷之意,殷監正反問一句:「秋風漸起,鳳相心不悲乎?」

  鳳衍臉上笑意略收:「殷相多慮了吧。」

  殷監正抬眼一看他:「那蘇意、杜君述補調門下省,斯惟雲升任中書侍郎也有些日子了,鳳相感覺如何?」

  衛宗平被罷官貶黜之後,由大學士蘇意、光祿大夫杜君述共同接任門下侍中,從此恢復了中書、門下兩省各設兩名尚書、兩名侍中的舊例。天朝三省並相,這相當於無形中分化了宰相的權力,雖然中書省並未真正增添中書令,但卻調入了一個斯惟雲任侍郎,這便也和分權無異了。此事對於鳳家、殷家都有不小的衝擊,但兩家卻一如從前,仍舊對立著。鳳衍聞言冷哼,「殷相身在其中,何必來問我?若不是感同身受,方才何必望風悲秋呢?」

  殷監正道:「呵呵,鳳相說得好,老夫方才想起衛宗平,確實是一時感慨,但鳳相卻似乎並無此憂。」

  鳳衍神情中頗帶自負:「有勞殷相掛心了,凡事不盡相同,豈可同一而論?」

  殷監正明白鳳衍指的是鳳家有皇后這尊靠山,也不多言,只是徐緩說了一句:「這天朝究竟是姓夜啊!」

  這和衛宗平異曲同工的話,令鳳衍心頭一驚,此時忽聞鐘磬鳴奏,九韶樂起。待內侍宣駕之聲傳來,遠處華蓋遙遙,儀仗分明,五明金扇迤邐隨後,聖駕蒞臨。

  鳳衍與殷監正中斷談話,連忙整肅儀容,與王公百官跪迎聖駕。

  不過片刻,便見皇上攜皇后入殿,龍行虎步間玄袖飄飛,沉峻氣度王者威儀,傲然不可逼視。皇后含笑緩步隨行,雲鬢鳳冠,玉綬翬帶,百尺鋪繡金鸞衣長曳身後,秀穩如儀。兩人並肩而行,過玉階,登明台,似自那雲中天闕飄然而來,神仙眷侶,風華天姿,不禁令人神奪。

  「吾皇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中,眾臣俯拜,玉冠朱纓、烏紗金簪於兩廊之側依序低俯,次第而下。皇上略一抬手,殿侍宣旨免禮,眾臣再拜,謝恩平身。

  湛王抬眸而視,隔著金階玉簾,眼前忽然淡淡一亮。

  卿塵在那光彩玲瓏的垂簾之後轉身,明華宮妝下那點淡勻的笑意,映入秋水瀲灩的鳳眸,似是灼灼秋陽灑上一碧千頃的太宵湖,清波炫目,攝魂奪魄,令這金碧輝煌的大殿華彩盡失。流金雲裳伴在龍袞玄袍之側,相映同輝,這一點清緩的笑,便讓皇上冷玉般的臉上帶了幾分暖色,待湛王回過神來,皇上已步到金龍御案之前,含笑攜了皇后的手,親自引她至左側鳳翔青玉案,並肩入座,轉而笑道:「眾卿平身就座,不必拘禮。」

  眾臣見慣了皇上喜怒不形於色,少見他這般笑容,便都知他今天心情極好。天朝經此一役,國威大盛,一番中興之氣歷了許久的醞釀、積壓,終成氣象,大有浩蕩四域、一掃乾坤之勢。這幾年的艱難化作胸中豪情振奮,使得人心懷暢快。夜天凌環視殿下,心有感觸,目光一動落到了湛王身上,眼中笑意卻突然一緩。

  麒麟金案之後,湛王正凝視卿塵明麗笑顏,神思專注。他似是感到了夜天凌的掃視,微一抬頭,夜天凌卻已轉而往卿塵看去。卿塵自湛王處回眸,便對夜天凌嫣然而笑。

  翦水雙瞳,玉色流光,澄淨里透著嫵媚,清清明明浮浮沉沉,儘是她似幻似真的喜悅。夜天凌眉梢淡淡輕挑,便也以微笑回應。再扭頭看向湛王,湛王未曾迴避他們任何一人的注視,淺笑溫文,毫不掩飾地欣賞,隨即起身,率文武群臣舉酒朝賀。

  夜天凌環視群臣,有意無意間,獨對湛王舉了舉杯。湛王欣然回禮,對視之間,各有一笑。

  三賀之後,殿前作《韶箭》之舞。舞畢,番邦使者在鴻臚寺官員引導下依次覲見。

  卿塵坐在夜天凌身畔,饒有興趣地欣賞各國使臣的服飾舉止。待到吐蕃使臣上前,她便格外留意,吐蕃此次戰敗,被迫稱臣,使臣在天都也有些底氣不足,卻不知會有什麼說辭。

  但見那使者依照天朝禮儀,行三跪九叩之禮,一通讚譽天朝的得體話語之後,手按胸前,彎腰深鞠,「……吐蕃自不量力,冒犯天威,我王不勝悔之,決心與天朝重修舊好,故遣臣來朝,除納雙倍歲貢之外,願送嫁卓雅公主東入天都,以示誠意,懇請陛下不辭為恩。」

  吐蕃此舉並不讓人意外。柔然族在西北逐日壯大,万俟朔風野心勃勃,現在與吐蕃間的和平未必能維持太久。万俟朔風與昊帝有母族之親,朋友之義,雙方各取所需,關係穩固,他得天朝支持,使吐蕃腹背受敵,吐蕃要挽回眼前劣勢,重新修補與天朝的關係,唯一的法子便是和親。

  在此之前,天朝曾有華瑤、景盛兩位公主入嫁吐蕃,吐蕃也曾有兩位公主與天朝皇族子弟聯姻。如今赤朗倫贊主動提出和親,而且入嫁的是他的胞妹,景盛公主的親生女兒卓雅公主,這是盡最大的努力拉近與天朝的關係,以對抗柔然。

  御座之上,夜天凌微微笑了笑,吐蕃要防,但西北不能沒有吐蕃,尤其是不能只有柔然而沒有吐蕃,赤朗倫贊這一番和親的美意,他當然不會拒絕。

  「天朝與吐蕃早有聯姻之誼,再結親好更為美談,朕准此請。秦國公,宗族中可有合適子弟迎娶卓雅公主?」

  身兼皇宗司正卿的秦國公站起來道:「陛下,臣對此事有提議。」

  「你有何提議?」

  秦國公花白的鬍子垂在胸前,恭謹嚴肅,「吐蕃此次雖觸犯聖威,但願送公主和親,足見其誠意。陛下後宮空置已久,四妃九嬪皆形同虛設,臣建議,陛下可納卓雅公主為妃,既成吐蕃和親之願,亦置後宮以為和美。」

  夜天凌聞言,眸色已略略沉了下來,然削薄的唇角仍似帶笑,側首道:「秦國公之議,皇后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嗎?卿塵睨他一眼,這人今天興致還真是好,換作平常,怕不早冷下臉來了。此前秦國公便多次提過選立妃嬪,這樣的話她已聽到懶得再聽,他要她不必管,她便什麼也不理會。總之有他護著,她就是任性,堪堪視天下群臣如無物,善妒也好,失德也好,她不在乎,他亦我行我素,哪管他人非議。

  這時來問她意下如何,卿塵眸光一轉,探進他深不見底的笑容。那笑里的鋒芒直抵人的心頭,如劍,將出長鞘,寒氣已漫空,再熟悉不過的眼神了。她眉梢淡挑,便放下手中玉盞,款款笑問秦國公:「秦國公可讀過灝王所作的《列國奇志》?」

  秦國公微怔,不知皇后怎麼問起這個,據實答道:「臣讀過。」

  卿塵徐徐道:「《列國奇志》第六卷,吐蕃國志里曾提起過,吐蕃國素有習俗,男女通婚皆以血緣為界,稱作『骨系』,凡有嫁娶者必出五系之外。」她扭頭問灝王:「王爺,我可有記錯?」

  昔年卿塵在松雨台默記書稿,婉轉相勸天帝的情景仍記憶猶新,灝王淡然而笑,起身道:「確有其事,吐蕃國有一本《擇偶七善業儀軌》,據此書記載,吐蕃男女凡有父系血緣者,一律不得通婚,有母系血緣者通婚必在五系之外。否則通婚之人會全身變黑,給自己和族人帶來災難,尤其所生子女皆為痴傻怪異之胎,生生世世遭受神靈詛咒。」

  卿塵點頭,語聲閒淡,「王爺當真是博聞強識,熟知各國風土人情。秦國公或許忘了,吐蕃卓雅公主的母親景盛公主乃是雲凰長公主的女兒,雲凰長公主是先帝的表姑母,到了皇上這裡雖又遠了一代,但還在五系之內。按吐蕃的俗禮,皇上與卓雅公主算是近親,通婚不祥。」

  話中幾位公主,幾門宗親,秦國公掌管皇宗司,自然清楚得很。且不管對不對,意思已經十分明了,皇后這是當廷駁議,不准卓雅公主入宮為妃。

  秦國公心中不滿,口氣便強硬:「我天朝四海廣域,人口泱泱,從未有姑表之親不能通婚的說法。便是皇族之內,也曾有撫遠侯尚華毓公主,親上加親,陛下納卓雅公主為妃並無不妥。」

  卿塵道:「撫遠侯尚華毓公主,公主連有三子,皆夭折於襁褓之中,自己也悲鬱早逝,這一段姻緣豈為美滿?」

  「但華毓公主為撫遠侯納妾數名,生兒育女,可謂賢德。」秦國公脾氣急躁,眾所周知,這時他自恃資望,倚老賣老,便是皇后也不十分放在眼裡。

  卿塵鳳眸輕掠,容色清雅溫和,卻斷然命道:「吐蕃雖是我朝邦屬之國,也該尊重他們的習俗,以卓雅公主為妃的事不必再提了,秦國公儘快自皇宗中選定子弟,迎娶公主吧。」

  她再次否了秦國公的提議,毫無商量的餘地。夜天凌但笑不語,將龍雕玉盞輕輕把玩於修長的指間,深邃目光鎖定秦國公,順帶著亦看過長定侯等老臣,當然,並沒有漏過鳳衍。如今還擋在面前的,唯此而已了。他緩緩坐直了身子,杯盞之中冰色清冽,倒映出一抹沉冷鋒銳的光澤。

  聽了皇后的話,秦國公昂首向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據臣所知,皇族中並沒有十分合適的人選。」

  皇后一笑,笑中隱透靜涼,「照此說來,皇上若不納卓雅公主為妃,我朝便要拂了吐蕃結親的美意了?」

  「娘娘所言不差。」秦國公一抬頭,只見皇后含笑回眸,對皇上道:「陛下既已答應吐蕃和親的請求,自不應食言。但遠有吐蕃習俗禁忌,近有華毓公主喪子之痛,卓雅公主也不宜入宮為妃。秦國公既然找不出和親的人選,臣妾卻有個法子或能兩全其美。」

  皇上唇角淡噙薄笑一縷:「皇后但說無妨。」

  玉簾光影細細搖曳,灑上簾後之人柔和的側顏,一道清利的目光穿透那晶瑩光色,皇后居高臨下,看住秦國公,「卓雅公主與皇上有兄妹親緣,不宜婚嫁,若願東來,可封為長公主,親善待之。素聞秦國公的孫女儀光郡主才貌出眾,品德賢淑,宗室諸女無人能及,可晉公主封號,下嫁吐蕃贊普,以成兩國和盟之親。」

  輕描淡寫,寥寥數語,秦國公驟然變了臉色,幾疑自己聽錯了話。震驚抬頭,只見珠簾後秀穩儀容沉著淡定,其旁皇上無波無瀾的聲音傳下來:「准奏。」

  簡短的兩個字,便決定了一個女子要離開天都,遠嫁吐蕃,或許終其一生都難以再回故土。從此之後萬水千山,與親人天各一方,縱有公主之榮耀,卻是萬里飛沙,千里荒涼,生離死別。

  殿上透心而來的目光深涼似水,秦國公又驚又氣,渾身發顫。此時才明白過來,皇后,更確切說昊帝,這是敲山震虎,警告這些從內政到外戰,甚至後宮之事都要指手畫腳的老臣們,他的容忍到此為止。

  順者昌,逆者亡,這就是皇權。

  殿下諸臣尚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卻聽湛王潤朗的聲音響起:「秦國公為君分憂,忠心可貴,儀光郡主以公主身份出嫁,臣以為秦國公可加封太公,以彰榮表,請陛下恩准。」

  皇上淡淡道:「湛王所言極是,便依此奏。傳朕旨意,秦國公加為太公,封儀光郡主為公主,擇日和親吐蕃。」

  太公封號雖然尊榮,但毫無實權,這相當於完全架空了原本在朝中舉足輕重的秦國公,群臣此刻都已體會出些山雨欲來的意味。一朝天子一朝臣,昊帝的手段這幾年來人人心有體會,現在再加上一個外柔內剛的湛王,不知不覺中竟已改天換顏。所有人都像處於一鼎悄然升溫的溫水中,等真正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最後水沸湯滾,無力掙扎了。

  「陛下!」秦國公出席跪至階前,「臣……」

  「秦國公還有何異議?」御案後一聲詢問,十分清冷。

  「臣領旨謝恩!」秦國公不能拂抗聖旨,但心裡驚恨不已,一張老臉漲得紫紅,雙手微顫,「但臣還有話要說,陛下遲遲不肯冊立妃嬪,臣不敢苟同!即便卓雅公主不能入宮,陛下也該選賢德之女子立為妃嬪,同主六宮,方為社稷之福!」

  此話分明是暗指皇后失德,湛王朗朗俊眉不易察覺地一動,不由抬眼便看向卿塵。卿塵安靜地坐在夜天凌身側,唇畔淡笑非但不減,依稀更見加深。眼眸底處不見憂喜,只一味深靜下來,幽湖般斂著宮燈麗影,澄透無垠,無意觸到湛王目光的時候,淡淡暈開一層細碎的縠紋。

  他看著她,神情間有著憐惜的柔和,似是在問她,很久以前他給不了的,現在那個人是否能給她?然而那目光並不咄咄逼人,只無端讓卿塵覺得溫暖。

  卿塵淡淡地一笑,便聽夜天凌道:「朕後宮家事,自有分寸,不勞秦國公操心,此事不必再提。」

  秦國公執意再奏:「天子家事當同國事,臣豈敢不為陛下憂慮?臣早多次諫言,陛下登基數年,始終無嗣,國無根本,何以所託?請陛下以社稷為重,江山為重,聽從眾議,莫要再一意孤行!」

  天子無嗣,國將如何!卿塵霍然抬眸,目光直刺秦國公,大殿下驀然死靜。

  眾臣皆知,以前曾有臣子在朝中提過皇嗣的問題,惹得皇上怫然不悅,此後沒有人敢當朝再議此事,唯有秦國公和幾個老臣一味上表奏諫,卻都被留中不發。卿塵心底恍然,夜天凌不讓她看的那些奏疏,並不單純是請立妃嬪的諫議,他不願她見到那些,是怕觸及她心事,一片苦心。

  秦國公之語,似密密細針揉入心頭,流雲廣袖低垂,卿塵纖細的手指緊緊扣住鳳座之旁的浮雕,指節蒼白,面上笑容卻紋絲未動,只是那目光已如冰雪,漸漸寒涼。

  窒息的感覺,像是被人緩緩壓入水中,越沉越深,越深越冷,明明可以掙脫,卻心灰意冷,動也不能動。

  此時,大殿中忽然冷冷響起皇上的聲音:「朕尚安在,你們便急著考慮儲君,是盼著朕早些讓出這個位子,讓你們安心嗎?」

  這話說得極重,滿朝文武驚出渾身冷汗,秦國公張口結舌,匆忙叩首:「臣……臣不是這個意思,臣不敢!」

  「哼!」皇上一聲冷哼,「不敢?我看依你所言,江山社稷都要毀在朕手中了。」秦國公驚惶不敢再言,殿下左右兩席窸窣一片衣衫碎響,群臣紛紛離座,跪於一旁,烏壓壓直到外殿,儘是低俯的錦衣帽冠。靜若死域的大殿中,只余秦國公沉重的呼吸,一聲又一聲,似已不勝負荷,隨時都要被扼斷在咽喉之間。

  輝煌金玉琉璃燈在御案前轉過一抹浮沉的暗影,皇上刀削般堅毅的輪廓籠在其中,喜怒難辨,唯見玄袍之上飛揚倨傲的金龍,不怒自威,森然迫人。

  「朕今天告訴你們,即便朕無子嗣,卻上有兄,下有弟,兄弟皆有子有女,皆是夜氏皇族的血脈。我天朝福祚綿長,江山亡不了。今日往後,若有人再提妃嬪子嗣四個字,以謀逆罪論!」

  擲地有聲的話,前所未有的決斷,不但驚呆了群臣,更讓卿塵如遭雷殛。他竟回護她至此,卿塵痴痴看著夜天凌冷如堅玉的側顏,一股洶湧的熱浪漫過心頭,直衝眼眶。她匆忙一揚眼睫,傲然抬頭,留在群臣眼底的是高高在上的微笑,母儀鳳姿,清華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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