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如寄空翠渺煙霏
2024-04-29 22:15:22
作者: 十四夜
順水行舟,槳櫓輕搖,水波破開漣漪,一暈盪著一暈,楚堰江到了靜處,兩岸映著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滿城風雨喧鬧撇在了春色迷濛外,只剩下煙波浩渺,欲近似遠,將盛世天都遙遙拋卻,紅塵已萬丈。
便有弱柳扶風,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綻開來,臨水斜照,落下碎芳點點,潤在風裡,淡淡地沿了江水歸去。老漁翁粗糙的手有力地握著槳杆,只一盪,船便徐徐地行著。看看船頭始終立著的女子,一襲纖秀背影裹在流澹迴轉的煙嵐輕絹中,靜得似乎融入了這濃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時竟覺得小舟已隨她凝佇,反是這山這水,悠悠地退了開去。
自上了船,也不說去哪兒,就這麼隨波逐流。一程一道地過了,眼見這天色漸沉,家裡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煙,等著開飯,小孫兒也不知是不是哭鬧起來。老漁翁搖搖頭又盪了一櫓,眯眼看去,遠遠江上來了艘小船,聽來水聲,不多會兒便到了近前。
船雖不大,卻透著氣派,持槳的人倨傲中帶著禮數,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過船去,還請兩邊一靠。」
老漁翁磕磕菸嘴,笑道:「小船被這位姑娘包下了,得問問客家才行。」
說話間那船一晃,艙中走出個藍衫公子,俊眉星目,溫文如玉,唇邊一抹儒雅笑意,壓得這泠泠春寒也一暖,對剛轉過身來的女子道:「卿塵。」
卿塵見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兩船輕靠,這邊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說話不方便,不如到這邊船上。」
卿塵沉吟一下,點了點頭。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錢,老漁翁掂著手中沉沉的銀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見一對神仙般的人物隨船去了,心底嘖嘖稱奇。
船行緩緩,遠日斜下,在江面細細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漸漸斂入了煙青色天水中。卿塵同夜天湛並肩立於船頭,輕風吹得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風飄舉,淡光灑金落了滿身,如神仙般脫俗。
卿塵心裡鬱結,不想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遠處,夜天湛陪她站了一會兒,道:「說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幾日,怎麼了?」
卿塵想起自己出宮的藉口,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跟了皇上這麼多日子,頗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覺,想歇歇。你怎麼會尋到這裡?」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雖不多說,眸底卻是細密的關心,道:「秦越說在楚堰江見你上船,我便沿江過來,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塵將拂在臉側的秀髮掠回耳後:「江上爽闊,與宮中相比自是另一番風景。」
夜天湛舉目遠望,暮色四合,山水影影綽綽地模糊在天邊,梨花煙雨籠入一川輕暮,不再清晰,問她道:「想出宮嗎?」
卿塵抬頭,也不知何時,江中圈圈點點起了漣漪,氤氳濕潤,雨意盈滿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潤潤地隨風撲來。夜天湛側身,自然而然將她擋在雨後,衣襟立時細細著上了幾點濃重顏色:「春早天涼,莫要著了寒氣,先入艙里去吧。」
卿塵伸出手掌,接住幾點雨絲,涼涼地印在掌心中,微笑說:「我沒有那麼嬌弱,只有出宮才得這樣閒情,是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出宮過。」
夜天湛注視著茫茫前方:「再過幾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后,向父皇請旨賜婚了。」
卿塵猛地轉頭過來,夜天湛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落滿了清亮雨絲。卿塵抑聲問了句:「為什麼?」那個若隱若現的猜測終於彰顯出來,一切都有了解釋。殷皇后態度改變,突然親近,夜天凌中途轉意,要將他置入不歸之路,都為他這一步,或者就連天帝,也不能再縱他榮耀下去了。
夜天湛洒然一笑,笑中帶著幾分隱現的澀楚:「我知道你或者還不願,但我還是做了,卿塵,我早便不該讓你離開我那裡,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
「即便賠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也願意?」卿塵直視著他,有些絕情地問道。
夜天湛眼中掠過一道精光,聲音卻依然溫潤如玉:「我不會賠上,否則即便能留你在身邊,也無法護你周全。」
雨絲撲面襲來,卿塵深吸了口氣,用一種暗到死寂的聲音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連靳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麼?你對我越好,便是對自己越殘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軟凝滯了一下,聲音有些淡啞,道:「相處日久,難道你就沒有一絲感覺?」
「有,不但有而且很強烈,從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卿塵微一閉目,狠心道,「但你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人,一個我愛過的人,也是我現在恨著的人,我想忘卻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為你和他生得一模一樣,如果我說愛你,那麼我其實是沒有放開對他的愛,我會選擇任何人,但沒有辦法選擇你,我不知道對著你該怎樣,你明白嗎?」
強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寧文清而不是鳳卿塵,破釜沉舟般的話語自口中毫不猶豫地說出,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斷了他的心意,是給他一條生路,也同樣放了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統統不要,統統忘掉。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卿塵看不清面前這雙清湛的眼中現在是什麼神情,只能感覺他猛然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夜天湛卻又停下了腳步,回身過來,良久看她。
卿塵平靜地回視他,眸中深不見底。直到他終於長嘆一聲:「就算如此,我也認了。」玉樹臨風,洒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樣平靜地說。
卿塵只覺得四周雷聲悶得人心頭髮慌,身子不由得晃了晃,扶住船舷:「我這一生或許註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錯錯落落而下,敲在人心頭。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著好,總有還的時日。」
已是盡心無奈,也不想再說,卿塵鎖攏眉心,避開他,淡淡道:「四面樓到了,我在這裡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塵其實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道:「我晚些時候自會回去。」
夜天湛點點頭:「我送你上去。」他看來已然恢復了常態,溫柔依舊,船緩緩靠上棧頭。
卿塵攔住他:「不必,雨下得大了。」秦越見雨越落越急,遞上了傘,天邊隱隱雷聲,由遠至近悶響著滾滾而來,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場傾盆大雨。
卿塵將傘一撐,往岸上邁去,誰知腳下不穩船身晃蕩,冷不防歪了下。不及心驚,有人在旁一把扶來,夜天湛已將她護在懷中穩穩立住。卿塵急忙往後退開,躲過他的手臂:「多謝你。」
一步之遙,夜天湛反手將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卿塵,無論如何,我認定了你就絕不後悔,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卿塵輕輕地將手掙脫出來,避開他的目光:「殿下請回吧。」
夜天湛眼中似是含了千言萬語,但終究還是一笑,回身上船離去。
卿塵怔怔看著被急雨籠罩的江堤,看那船漸漸沒入江雨深處,轉身,突然見四面樓門前,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裡。
不知何時而來,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視著傘下的她,注視著這風雨中長浪拍岸的楚堰江。
木棧兩頭,一段若遠若近的距離,兩人靜靜立在那裡,誰都沒有說話。
風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軟,掀得卿塵手中竹傘晃動,伴著震耳悶雷,一道驚電裂開烏雲,在暗空中劃出灼目的長光。
電閃之下,卿塵清楚地看到夜天凌眼底風雲狂涌,終於明白為什麼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將軍也會抵不過他凌厲的注視,眼前肆虐的閃電都似退卻了去,那懾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逼心底,讓她感覺喘不過氣來的悶痛。
卿塵穩了穩心神,舉步向前走去,頭頂翻滾的雷電聽在耳里並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見到他的眼睛,天地間仿若只剩了那雙眼睛,看著自己,清晰如許。
急雨斜斜打了滿身,羅絹帶著雨水緊貼著,透心的冰冷。他來了,她有多少話想同他說,現在,他來了。
夜天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沉暗的目光夾雜著深切的痛楚,卿塵叫道:「四哥。」
「難怪,」夜天凌冷冷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卿塵低聲問道:「你見過太后了嗎?」
夜天凌眼裡怒意閃過,一把將她的頭抬起,低頭俯視,聲音喑啞:「難怪你追問褚元敬為什麼我要那麼做,難怪你不願皇祖母賜婚,難怪四處找不到你,原來是他。」
油紙傘跌落雨里翻滾著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塵感到他的手狠狠地握著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微抖著,掙扎道:「不是……」
「那是什麼?」夜天凌抑聲道,「你親口拒婚,我亦親眼看見。」
他眼裡的傷怒同這語氣,尖刀一樣刺入卿塵心頭,一刀刀刺著,痛得她幾欲窒息,倔強地揚頭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凌猛地鬆手,卿塵踉蹌扶住一旁欄杆,心裡那痛絲毫未緩,越發翻湧起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靠在那兒喘息。
夜天凌見她慘白著臉不答,一陣怒意連著莫名的心痛湧上,薄唇緊抿,極力壓抑著自己翻騰的情緒,忽而仰頭閉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臉,轉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塵想叫他,眼前卻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劇痛。冥魘隨夜天凌自宮中回來,早和謝經在樓中看著兩人情形不對,卻誰也不敢上前,此時見夜天凌突然離開,雨中卿塵搖搖欲墜,雙雙搶出來扶住:「鳳主!」
卿塵恍惚見了他們兩個,艱難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謝經對冥魘一示意,冥魘展開身形,沿江岸追去。
謝經扶著卿塵,只見她渾身濕透,蒼白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早已流盡了痛楚,淹沒一切。
神御軍營前,攔門兩株老樹桃花虬枝盎然,雖沒有依水堤旁「一色錦屏三十里」的繁麗,卻也熱熱鬧鬧綻了滿樹。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紅粉嫩白碎錦似的鋪了一地,如今風一輕,柔柔灑灑飄揚起來,倒給這兵戈肅殺的軍營添了幾分旖旎光景。
營中出入的武官兵將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羈的人,沒有哪個有閒情駐足賞春,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匆忙,兵馬長靴不免踐踏了落紅,一晃,便碾入了塵中。
自凌王提了設北疆都護府的條陳,天帝尚未有所決斷,南靖侯府六百里加急傳報,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丑薨於鎮州。
諸侯封地本是世襲罔替的制度,理應由南靖侯長子繼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爺長子失德無能,其他五個兒子多有不服,竟亂起靈前,一發不可收拾,直鬧到天都來請決斷。
此正是撤封的一道間隙,天帝召眾臣議,凌王雖力主撤銷諸侯封地,卻反對急功近利,認為尚非時機。他向天帝進言分地而封,請將南靖侯封地化為六郡分封給南靖侯六個兒子,如此各有牽制,侯國的權力亦被無形中削弱。若是此時下詔撤銷封侯,諸侯歷來互通聲氣,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異心亂起,朝廷尚未準備充足,海防、邊陲、關隴都將陷入危中,穩紮穩打,才是上策。天帝納了凌王之議,但為防有變,軍中仍是厲兵秣馬,以備戰事,自然一刻不得歇。
連著忙了幾日,夜天凌同十一出了軍營。一陣暖風輕盈,落花飄灑夾著微香拂面而來,絲絲點點沾上素淨黑衣,他側頭避了避,眉峰緊鎖,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連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這副神情叫整個軍中人人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出半點兒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憂心忡忡地看著夜天凌,落後一步,對衛長征低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兒?」
衛長征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問過晏奚,他只說大雨那日殿下從外面回來,自己站在傾盆大雨中整整淋了一宿,殿下不開口,誰也不敢問是怎麼了。」
十一皺眉,深知能將夜天凌惹成這樣定不是小事,思量著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賜下來的新王府修整得差不多了,武英園連著暢音園,離你府里只一條街,我和十二弟將過牆打通,左右連著,兩邊往來也方便。」
夜天凌停了一下:「倒是不錯,什麼時候搬過去?」
「下個月吧。」十一道,「幾天不得清閒,好容易沒事了,不如陪我去看看?」
夜天凌雖心裡抑悶,卻也不願掃他興,便道:「也好。」
武英園同暢音園對稱而建,裡面景致就如翻轉了一般相近相襯,是伊歌城中極難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賜給了蘇淑妃所生的兩個兒子,降旨擴建修繕為新王府,可謂聖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園中曲徑通幽,錯錯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洌洌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帶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暢音園去了。
夜天凌負手入了園子深處,對這滿眼春色視而不見,眉心始終緊著。
只這一點空隙,沒有軍務沒有政事,那種感覺便如影隨形地涌了上來,無比清晰的一幕,紅桃、輕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地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淨,一籠新月般的輕柔,從沒有此刻這樣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腦中有一絲兒空閒,便是她,滿了心懷。
冷麵下隱著能融了冰川的火,灼得五臟欲焚,他閉了閉目,唇角凌厲地銳成一刃。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沿這邊過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園,咱們看看去。」正是夜天漓的聲音。
似是有人應了一聲,夜天漓又道:「春雨才過幾日,竟連桃花都開了。卿塵,去年冬天咱們還說下了雪飲酒賞梅,誰知被平隸疫情攪了,如今換做飲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卿塵似是笑了笑,道:「若能尋得『桃夭』美酒來,才配這美景。」
夜天漓道:「這有什麼難,倒是你沒精打采的,怎麼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該出來走走,總悶在屋裡也不行。」
卿塵淡聲道:「大驚小怪,我不過懶得動,皇上都放我歇著了,你還特地拉我來這兒。」
這熟悉的聲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們……」回頭卻一愣,只見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隱隱掠過絲縷的銳光。
夜天凌沉聲道:「十一弟,我府中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竟轉身便出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