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淺碧輕紅復卿卿
2024-04-29 22:13:22
作者: 十四夜
天色清明微微隱沒在漸暗的天邊。桃花心木的低窗,竹簾半卷,透過碧紗送進絲絲涼風。廊前桂子香氣依稀糾纏,一株亭亭如蓋的桂樹半遮庭院,暗香浮動,只是醉人。
卿塵扭頭望向窗外,終於被那若有若無的淡香吸引,推門而出。
新月一痕,無垠清遠,四周靜謐如夢,仿佛能聽到朵朵桂花在夜色深處悄然綻放,清風穿過樹梢,流連忘返。
隔著月色,閒玉湖上的燈火似是漂浮在極遠的地方。湛王府今日熱鬧非常,她刻意地躲開了去,獨自回房,蒼穹深處有著另外一個世界,每每仰首凝望,似乎那裡才真正屬於她。
正站在樹下發愣,突然有東西臉側前晃過,卿塵吃了一驚,未回頭便聽到陣爽朗的笑聲,只見夜天漓懶洋洋地以手撐樹,隨手將一枝桂花丟了來,笑問,「想什麼呢?神遊太虛,再看便飛上月亮成仙了。」
卿塵經過這些日子,已經和他十分熟悉:「你不在凝翠亭怎麼跑來這裡了?」
夜天漓挑挑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凝翠亭那兒有什麼意思?父皇今天也在,悶得人要命。走,我帶你去找好酒喝,七皇兄這兒最好的酒是府里自己釀的荷葉酒,不比天都桃夭差。」
提起那荷葉酒卿塵立刻覺得臉上發燒,幸好天色昏暗夜天漓看不清楚,她堅決搖頭:「我不喝酒。」
夜天漓也不管,拖了她便走:「嘗嘗怕什麼?」
卿塵輕聲道:「陪你找酒看你喝酒都行,但我不喝!」
「偷來的酒格外香,不信一會兒你試試看。」夜天漓笑得賊兮兮的,哪兒有半分王爺的樣子。他對湛王府倒熟門熟路,放輕步子七彎八拐淨挑安靜的地方走,竟一路都沒遇上人。
花影重重,兩人轉到個花牆拐角處,突然聽到對面過來腳步聲,聲音既亂且急。夜天漓聞聲伸手要拽卿塵躲開,那邊卻匆忙轉出幾個人,當前一人走得甚急,冷不防便撞在卿塵身上。
卿塵沒想到有人如此冒失,往後踉蹌幾步險些跌倒,幸而夜天漓在身後及時一扶,還沒看清來人,對方已怒喝:「混帳!瞎了眼了?」
卿塵聽著這無禮的言語沒出聲,只是鳳目微挑,淡淡打量來人。那人一時沒看見夜天漓站在燈影里,只當卿塵是湛王府中的侍女,見她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心中火起,抬手便向她臉上扇去。
「三皇兄!」旁邊兩人不約而同喝止,夜天漓一步擋在了卿塵身前,另外卻是夜天湛將那人攔下。和卿塵撞了個滿懷的,正是和當今太子一母同胞,如今被封為濟王的三皇子夜天濟。
夜天湛陪在濟王身邊,神色溫潤如常,細看去卻似乎微帶著些焦急,扭頭問卿塵:「沒事吧?」
卿塵聽他叫三皇兄,便想到這是濟王,今天這日子不好掃興,於是輕輕搖頭。
濟王當時便一愣,懲戒個侍女,不想兩個弟弟竟都攔他。再打量卿塵,見她神情淡淡,夜色下看不甚清晰,白衣素裙,容顏平常,但眉眼中卻自有一種不屈於人的高潔氣度。方要開口相詢,前方鬧哄哄的一群人奔過來,當先有人抱著個昏迷不醒的孩子,幾個女官跟著急得亂抹淚。這孩子正是濟王膝下獨子元廷,方才偷溜出宴席自己去玩,不知怎麼竟暈倒了,濟王他們正是知道了這事,才從前面匆忙趕來。
濟王見兒子這般模樣,也顧不得其他,急對身邊人喝道:「御醫呢,怎麼還沒到?」
夜天湛勸道:「皇兄少安毋躁,已去傳御醫了。」
夜天漓見元廷呼吸微弱,看情形竟不是很好,輕聲對卿塵道:「我們的酒是泡湯了,三皇兄方才定是心裡著急才莽撞了些,你也別放在心上。」
卿塵對他笑了笑表示算了,抬眼打量元廷的情況,不由吃驚:「咦?」
「怎麼了?」夜天漓問道。
「好像是劇毒引起的窒息。」卿塵見元廷呼吸急促,身子不斷抽搐,忍不住輕輕一拉夜天湛,「讓我看看。」
夜天湛想起她通曉醫術,側身讓開。卿塵上前撥看元廷眼瞼,眉心微緊,「是誤食了毒草,得趕緊用藥去了毒性,不然危險。」說著伸手將元廷反抱過來,在他身上尋到幾處穴位依次按下。元廷小小的身子一抖,「哇」地便嗆咳出來,頓時將吃進去的東西吐出大半。
濟王見元廷吐得奄奄一息,不由怒道:「你這是幹什麼!」
夜天湛攔住他,「皇兄不妨信她。」跟著吩咐女官將元廷抱進房內,卿塵就著書案寫了張方子,命人速速前去煎藥,又令元廷喝了不少清水,再催他吐了一回。
過不多時內侍端了藥來,卿塵著女官幫忙餵元廷服下,不過稍會,元廷身子微暖,呼吸也似順暢了許多。這時宮中御醫匆忙趕到,卿塵鬆了口氣,便讓到一旁。御醫診後擦了把汗道:「萬幸萬幸,這是誤食了曼陀羅毒草,幸好施救得及時,否則世子年幼體弱,再晚一點可就沒救了。」
卿塵見元廷已無大礙,又有御醫在旁,便悄悄起身離開。夜天漓抬眼看見要喊她,卻見夜天湛已轉身跟去,便笑了笑作罷。
夜風送來湖水潮濕的味道,將忙亂的氣氛舒緩幾分。卿塵聽到腳步聲回頭,見夜天湛含笑看著自己,目光在夜色下溫潤而柔和,亦對他微微一笑。
夜天湛站下道:「今天真要多謝你,元廷若在我府上出了什麼意外,我還真不好和三皇兄交代。」
卿塵道:「你不必謝我,那解毒的方子我還是在煙波送爽齋翻醫書時看到的,如果一定要謝,也該謝你自己收藏了那麼多好書。」
夜天湛道:「寶劍贈烈士,美玉贈佳人,那些醫書我並不常看,閒置著也是浪費,不如送你如何?也算是物盡其用。」
卿塵笑道:「今天做壽的人倒送我一份大禮,哪有這個道理?」
夜天湛呵呵一笑,看去十分愉悅,方要說什麼,卻見秦越小跑著過來,俯身道:「殿下,前面傳話,皇上要見鳳姑娘。」
卿塵一愣:「見我,幹什麼?」
夜天湛也頗為意外,沉吟一下道:「無妨,我同你一起過去。」
侍從在前提了一行琉璃燈沿閒玉湖的迴廊蜿蜒而行。明亮迤邐的燈火下,卿塵白衣勝雪隨風流瀉,襯著夜天湛水色藍衫翩若驚鴻,遠遠看去,一雙人兒好似自碧葉荷色間凌波而來,玉容俊顏,清逸風流,叫人幾疑是見畫境。
濟王他們已先一步過來,正和天帝回話。凝翠亭里明燈點綴,依主次布著案席,玉盞金杯琥珀光,華貴中處處清雅,夜天湛眼中蘊著笑意,帶著卿塵步入其中,「父皇,這便是鳳姑娘。」
卿塵便知這位一身雲青龍紋長衫的老人便是當今天帝,還不及看清身邊其他人,只覺有一道深銳的目光直投眼底。
這一瞬間,居然有心頭凜然的感覺,卿塵悄然挑挑眉梢,斂衣施禮,一個威嚴沉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免了,朕聽說方才是你醫好了元廷?」
卿塵謝恩起身,答道:「回皇上,是。」
趁隙往前一看,天帝身邊坐著東宮太子夜天灝。雲色長衫紫綬緩帶,俊面白皙如美玉,渾身一脈書卷之氣溫文儒雅,他極安靜地坐著,卻自有這夜色也難以掩蓋的高貴氣質,如果說天帝是讓人不敢忤逆的峻嚴威儀,而他便是讓人無法褻瀆的高潔出塵。
「嗯,不錯,」天帝道,「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卿塵聞言抬頭,眸光靜靜便對上天帝的眼睛。
極深沉的一雙眼睛,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緒,喜怒哀樂到了這裡都一晃而無,滴水不漏,而後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肅穆與威嚴。她有些好奇地看著天帝,淡然自若的神情下沒有迴避或是懼怕,同樣的平靜無波。
如此對視說起來已是冒犯天顏,天帝似是故意不發一言,卿塵亦不曾垂下目光,夜天湛眉梢極輕地一緊,方要說話,太子已在旁道:「父皇,你看這位鳳姑娘可有些像一個人?」夜天湛即刻笑說:「殿下也看出來了,若說乍見是覺得有點兒像,但再看又有些不同。」
在座諸人都上了心,卿塵疑惑地掠了夜天湛一眼,卻聽天帝笑道:「可是說鸞飛?」
「正是。」太子道,「剛剛遠遠看去,我還以為是鸞飛來了。」
卿塵還沒弄清這話中意思,卻又聽夜天漓跟上一句:「其實若說像,我倒覺得更像九嫂些。」
被這樣評論比較,卿塵不由微微蹙了眉,此時,卻忽然聽到一個低抑的聲音緩緩道:「是像纖舞。」心頭無端一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抓了下,這聲音中不知為何帶著那樣沉痛的感覺,依稀有什麼哀傷無法化解,糾結不休,叫人不由得便替他傷心斷腸。
說話的是九皇子夜天溟,夜天漓收起了跳脫的笑意,略有抱歉地道:「九皇兄,我並非有心……」
夜天溟臉上浮起絲苦笑,搖頭道:「我知道。」說罷眼光淡淡落在卿塵身上,「倒不是眉眼像,只是這形貌之間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哪裡竟有些神似。太子殿下方才以為是鸞飛隨父皇來了,我倒誤以為纖舞又活了過來。哈,鸞飛和纖舞她們姐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卿塵後背一陣發涼,原來是拿她比作了已經去世的人,難怪夜天湛他們之前都不曾提起。聽言語中,似乎這九殿下和王妃之間感情頗深,只不知是怎樣的紅顏薄命,落得這裡一人傷心。
她微微轉身望過去,目光所至,心中不由得一贊,夜家幾個男子個個生得英俊,但要說美,卻真要以這九皇子為最。
光彩明輝的琉璃燈火中,他的膚色似乎過於蒼白,微挑的眉下一雙細長的眼睛,雖寂然看著一方,卻似斂入浮沉萬千的光影,散布出極盡妖嬈的蠱惑,配上挺直的鼻樑紅潤的薄唇,搭配得幾近完美。一個男兒生得如此容貌,怕是連女子亦要自愧不如。他手握冰玉酒盞,在卿塵看來的時候亦將她細細打量,目光沿她的眉眼漸漸移下,突然渾身一震,竟自席間猛地站起來失聲叫道:「纖舞!」
所有人都愣愕,卿塵沿著他的視線低頭。她今天穿的對襟流雲裳是天朝女子尋常的裝扮,外衣絹紗淡薄如清霧籠瀉,裡面襯著白絲抹胸,束腰一襲飄灑長裙,因在盛夏,非但廣袖寬鬆,亦露出脖頸玉色肌膚,而夜天溟正失神地看著她衣衫掩映下鎖骨處一記鳳蝶文身,手上青筋凸起,微微顫抖,幾乎要將酒杯捏碎。
卿塵下意識抬手,夜天湛溫言道:「九弟。」語中帶著疑惑和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不豫。
夜天溟似乎被驚醒,手上一松,頹然轉身對天帝道:「兒臣……兒臣失禮了,還請父皇恕罪。」
天帝對兒子無法掩飾的傷心既不出言寬慰,然也並未苛責,只是揮了揮手命夜天溟坐下。
夜天溟細美的眼眸自卿塵臉上拂過,坐下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鳳家女兒鎖骨處都有一記鳳蝶文身,是自小便請丹青名家朱羨情用漠雲山的瑤砂文上去的,形態栩栩如生,再加上漠雲山瑤砂濃艷飽滿歷久不衰的色澤,堪為人間一絕。」他說話時神情有些恍惚,幾分酒意幾分迷離,仿佛已經跌入一個遙遠的回憶之中,目光有些陰黯地再看向卿塵:「不知鳳姑娘身上為何也會有一樣的印記,是否和鳳家有些淵源?」
位列士族之首的鳳家百年門庭鼎盛,宗族子弟遍布內外,盛極之時,一族在朝為官者多達兩百餘人,幾乎把持著天朝所有中樞政要。已故孝貞皇后的兄長鳳衍官拜兩朝宰相,權傾朝野,是與衛家、殷家鼎足抗衡的一大門閥勢力。
太子方才提起的鳳家小女兒鳳鸞飛受封「修儀」一職,多年來跟隨天帝,深得信任。修儀女官雖不握實權,但時刻伴駕臨朝聽政、批閱奏章、起草詔書、傳達口諭,身處政務中樞,地位尊貴,對士族女子來說是一種極高的榮耀。
鳳家長女鳳纖舞數年前嫁於九皇子夜天溟,兩人情深意濃恩愛非常,本是這天都之中一段風流佳話,只可惜鳳纖舞身子病弱,年前一病不起,藥石無效,終究香消玉殞。夜天溟自王妃去世後傷心欲狂,臥病半載有餘方見起色,卻自此性情大變。
卿塵對鳳家亦有耳聞,迎著夜天溟幽暗的目光搖了搖頭,表示和這門閥世族並無關係。夜天溟自嘲般笑道:「即便是有,又如何?」說罷又飲盡了一杯酒。
太子和夜天溟同出一母,母后早亡,太子對這個胞弟格外愛護,見他仍舊十分消沉,不免心下擔憂,便道:「或者只是巧合,九弟不必放在心上。父皇,咱們不妨去湖上走走,也清清酒意,七弟這閒玉湖風雅秀麗,今年荷花似比往年開得更好了。」
天帝點頭起身,「湛兒帶路,去看看你這府里又添了什麼好景致。」
前面內侍立刻掌燈,卿塵偷偷舒了口氣,既沒人讓她跟著便趁機退下。眾位皇子都隨駕陪著往閒玉湖上走去,夜天漓經過她身邊略一停步,低聲道:「明天去崑崙苑騎馬。」對她露個飛揚的笑,舉步伴著天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