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笛音深處水雲天
2024-04-29 22:13:15
作者: 十四夜
紫綃煙羅帳,羊脂白玉枕,卿塵自榻上撐坐起來,身子卻十分無力,復又一晃。
帳間懸著一雙鏤空雕銀薰香球,幽幽傳來安神的淡香,無怪睡了這麼久,她勉強扶著床榻下地,四下打量。
屋中並無繁複裝飾,卻處處別致。長案上放著玉檀筆架,幾方雪色箋紙,琉璃闊口的平盞盛以清水,其上浮著一葉水蓮,素葉白瓣,乾淨里透著些許貴氣,襯得一室清雅。明窗暖光,灑上細編竹蓆,讓她想起將她安置此處的那個人,夏日炙熱的氣息中心底卻莫名生出黯然,她環視四周,目光落在牆上一幅畫卷之上。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畫中繪的是夜湖月荷,滿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風緩緩入室,這畫似乎輕輕帶出一脈月華銀光,清涼舒雅。著眼處輕碧一色,用了寫意之筆淡墨勾形,揮灑描潤,攜月影風光於隨性之間,落於夜色深處,明暗鋪陳,幽遠淡去。微風翩影,波光朦朧,中鋒走筆飄逸,收鋒落筆處卻以幾點工筆細繪,夭夭碧枝,皎皎風荷,輕粉淡白,珠圓玉潤,娉婷搖曳於月夜碧波,纖毫微現,玲瓏生姿。
遠看清輝飄灑,近處風情萬種,人於畫前,如在畫中,仿佛當真置身月色荷間,賞風邀月,無比雅致。
她在畫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贊,卻見捲軸盡處題著幾句詩,似乎記的正是畫中景致:
煙雲浮淡月,
月移邀清風。
風影送荷碧,
碧波凝翠煙。
詩首尾相接,以連巧為遊戲,但不仄不韻,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便蹙眉,但突然眼中一掠而過詫異神色。
詩下附著題語:辛酉年仲夏夜奉旨錄大皇兄、五弟、九弟、十一弟聯詩雅作於凝翠亭,以記七弟妙筆丹青。
落款處書有一字——凌。
她抬手撫摸最後那字,筆鋒峻拔,傲骨沉穩,於這幽美的月荷略顯鋒銳,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畫卷舒展之時,平江靜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戛然而斷,激起浪濤拍岸,然山映水,水帶山,卻不能言說地別成一番風骨。
這字,這落款,觸手處幾乎可以清晰感覺到落筆的銳力,如帶刀削,令她不知不覺想起一人,她猶疑地揣摩著,沒有聽見有人進了室中。
「鳳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聽的招呼聲突然傳入耳中,她一驚回頭。
說話的是個身量高挑纖裊的女子,婀娜移步來到身邊,含笑看她,一旁隨行的侍女道:「這是我們府中靳王妃。」
卿塵斂衽以禮:「卿塵……見過王妃。」
靳妃轉頭對侍女道:「你先去吧,請周醫侍立刻過來,就說鳳姑娘醒了。」
卿塵道:「不敢勞煩王妃,我自己略知醫理,一點小事並無大礙。」
靳妃有些驚訝:「不想你非但彈得好琴,還通曉醫術,當真是蘭心蕙質,叫人見了便歡喜。不過還是看看放心,殿下將你托給我照顧,可不能馬虎。」
卿塵見她如此,也不好執意推辭,便道:「琴曲醫術都是一知半解,會而不精,讓王妃見笑了。」
靳妃微微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讓咱們殿下甘拜下風,如今伊歌城中都已傳為奇談了。他的玉笛還從未在別人之前落過第二,能得他稱讚的,又豈會是凡音俗曲?」
卿塵想起昏睡前一幕幕情景,仿佛又跌入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鬧劇中,回身處劇情角色走馬燈似的轉,叫人應接不暇。
那刻手觸琴弦的感覺,似是要將這多日來壓抑的傷痛苦悶盡數付之一曲,揚破雲霄,利弦劃開手指飛血濺出時,心裡竟無比的暢快。她輕輕一握手,指尖一絲傷口扯出些隱約的疼痛。
卿塵暗自嘆息,往那畫中看去:「畫境意境,琴心人心,我那時急於求勝,琴音起落外露,失於尖刻悲憤,怕殿下其實是不屑一和。」
靳妃道:「我雖沒聽著曲子,但他既評了『劍膽琴心』四個字,想必是不俗,才得他真心讚賞。」她見卿塵正看著那畫,便又道:「這是殿下的親筆畫,畫的是府中閒玉湖的荷花,你若覺得悶可以去那裡走走,這幾日荷花正吐苞,眼看著就快開了呢。」
卿塵回頭道:「畫和詩似乎並非出自一人手筆。」
靳妃望著那詩笑道:「說起這詩,倒還是件樂事。這是那年入夏,府中荷花開得極好,殿下請了皇上和諸位王爺來閒玉湖賞荷,大家高興多飲了幾杯,殿下借酒作了此畫。太子殿下他們在旁看著,隨口聯了幾句,卻不知怎麼就讓皇上聽見了,立刻命人『把這幾句歪詩題了畫上掛起來,讓他們幾個酒醒了自己看看』。在場只凌王一個沒醉的,便提了筆錄在畫上。過幾日他們再來府里,一見這詩,十一王爺當時便將茶笑噴了,直問他們那晚多少佳句,怎麼單錄了這首七歪八扭的?凌王瞅著他,給了兩個字,『奉旨』。最後他們說什麼也不准將畫再掛在前廳,無奈只好挪到此處。這說起來,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閒玉湖的荷花年年開得好,倒也少再那麼熱鬧過。」
卿塵將詩再念,莞爾一笑,道:「原來這是凌王的字,我還以為這個『凌』字是題詩人的名字呢。」
靳妃道:「當今夜氏皇族,凌王排行第四,行『天』字輩,單名一個『凌』字。」
卿塵眼中波光一揚,「夜天凌」三個字險些脫口而出,只覺心跳陡快,不由抬手撫上胸口。
靳妃見狀問道:「可是還覺得不舒服?快讓人看看。」
此時恰好侍女也帶了周醫侍過來,上前對靳妃行了禮,便請卿塵坐了診脈。那周醫侍替卿塵細細把脈,取來紙筆開下藥方,靳妃接了藥方看過,柔聲吩咐方才那個侍女:「翡兒,你遣人跟周醫侍去配藥,別馬虎了。」
「是。」翡兒答應著帶周醫侍出去,方走幾步,外面傳來問安的聲音,似是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便聽周醫侍回道:「……那位姑娘心血氣弱,虧損不足,近日怕是又受了些顛簸勞累,但調理幾日便也無妨。」
一個溫玉般的聲音道:「知道了,你將藥仔細配好,明日再來。」
隨著說話腳步愈近,靳妃起身迎了過去:「殿下回來了。」
庭風溫暖,帶過廊前幾朵花葉,夜天湛自越簾而入,唇邊一抹淡淡微笑,倜儻風雅令人心曠神怡。許是陽光太耀眼,刺得卿塵微微側首,避開他看來的目光。
「可覺得好些了?」夜天湛溫和的聲音叫她心中一滯,退了一步,低頭施禮:「多謝殿下搭救之恩。」
夜天湛道:「舉手之勞,何必言謝?何況『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有人目無王法,為非作歹』,我這『上承天恩,下擁黎民』的皇子,怎也不能袖手旁觀吧。」他語中略帶笑謔,卻並不叫人覺得侷促,適然如話閒常。
卿塵不想他竟將自己在船上的話原本說來,只好道:「此事於殿下是舉手之勞,於我們這些女子卻是大恩,該謝還是要謝。」她抬頭,卻發現靳妃不知何時已帶著侍女離開,屋中只剩了他們兩人。
夜天湛道:「這案子我既管了,長門幫和天舞醉坊的人就一個也走不了,如今已大多羈押在獄,你若覺得精神好些,便帶你去指認一下,屆時也好為證。」
卿塵立刻道:「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王府侍衛早已備好了馬,駿馬矯健,金轡玉鞍,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良駒。夜天湛考慮到卿塵,傳來侍衛吩咐:「今日備車吧。」
卿塵道:「我可以騎馬。」
夜天湛扭頭微微一笑:「如此便換匹小巧些的馬。」
卿塵上前撫摸馬身,略一揚眸:「不必了。」此時此日,無親無靠,總不會以後隨處都有人特意為你換馬備車,照顧周到,如果不能適應這現實,那麼最終吃虧的總是自己。她打量那馬匹,比她見過的馬都要高大,但也並非不可一試,不想以前去跑馬場中休閒娛樂此時竟還能派上些用場。她吐了口氣,踩上腳蹬,手扶馬身微微用力,側身跨上馬鞍。馬因為她躍起時手上加大的力道不安地躁動了一步,她微一咬牙,借了腰上巧力穩穩翻上馬背,手心已出了一層冷汗。
夜天湛一直在旁看著,這時才接過侍衛遞來的韁繩,拂衣上馬:「走吧。」
卿塵輕帶韁繩,夜天湛似乎為了遷就她,只是馭馬緩行,因是便裝出門,除了幾名貼身侍衛之外,亦未帶太多隨從。出了湛王府,卿塵漸漸適應了馬匹,不由在馬背上環目打量伊歌城,但見寬近百步的街道兩邊儘是店鋪商坊,行人往來商賈如雲,店家叫賣迎客,熙熙攘攘中時見胡商胡女,服飾別致多姿,更在這繁華中增添熱鬧。
路過幾間華麗的樓坊,她看到其中一家高掛著「天舞醉坊」的招牌,紅墨描金,雕欄畫棟,尚能見倚紅偎翠、香車寶馬的風流影子。但門前兩道醒目的白色封條卻將朱門無情封禁,門口亦有數名玄衣帶甲的侍衛把守。
夜天湛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封了天舞醉坊還不到兩天,不想連宰相衛宗平都欲過問,這底下牽扯起來倒有不少官司。」
卿塵心中輕嘆,只差一步,她現在便是在此處了,無論如何她對夜天湛的援手終是存了感激,「是不是給你惹了不少麻煩?」
夜天湛微微笑道:「麻煩是有,但也未必盡然,凡事皆有利弊。」
正說話間,突然城門處一陣喧囂。守門將士以長戈擋開行人,強行讓出道路,便見幾匹駿馬疾馳而來,帶起一片煙塵飛揚。
馬上幾個年輕人策馬揚鞭,錦衣玉袍,光鮮神氣,所到之處驚得眾人匆忙趨避,他們卻絲毫不曾減速,瞬間呼嘯而過。
卿塵不料他們便這樣衝過去,來不及避開,身下馬匹陡然受驚,嘶鳴一聲便要立起。幸而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替她壓住馬韁,那馬打了幾聲響鼻,四蹄躁動,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
卿塵蹙眉向前看去,那些人已奔出數步,其中一人猛提馬韁回身立住:「七哥!」卻是夜天漓。
他一停下,其他眾人亦勒馬回來,見了夜天湛都紛紛下馬:「見過七殿下!」
夜天湛抬眼掃視,原來儘是些士族子弟,平日都囂張慣了,難怪這麼不知收斂。他眉梢不易察覺地一緊,卻並未出言斥責,淡笑著說了句:「免了。」對夜天漓道:「又幹什麼去了?在城中橫衝直撞也不怕驚著行人?」
夜天漓正打量卿塵,認出她後笑道:「原來是你,抱歉,方才一時跑得快了,驚嚇了你的馬。」再對夜天湛道:「剛從崑崙苑回來,大伙兒今天獵了只豹子,興致正高,難免忘了這些。」他馬上拴著不少獵物,看來的確所獲頗豐。
夜天湛道:「整日快馬疾馳,被淑妃娘娘知道少不了又是一頓責備。」
夜天漓笑說:「母妃怎會知道?拜託七哥可別給我說漏了嘴。對了,你們去哪兒?」
「京畿司。」夜天湛道。
夜天漓對身後諸人揮手:「你們先走,到裳樂坊備上酒菜,我隨後便來!」眾人答應著去了。夜天漓扭頭道:「七哥,長門幫那些亂賊都歸案了嗎,聽說衛宗平要保郭其?」
「說不上是保,」夜天湛道,三人緩緩並騎前行,「他不過想將案子壓下罷了。」方才見眾人間也有衛家大公子衛騫在,老子正為案子頭疼,這大少爺惹了是非倒還玩得盡興,仗著位列三公的父親和貴為太子妃的姐姐橫行京里,衛家上下也是出了名的霸道。
「衛家難道真攪在這事裡?」夜天漓道,「他們沒想到七哥當日便奏知父皇徹查了吧?哼!郭其難道還想給天舞醉坊撐腰?」
夜天湛笑道:「你一回宮便告了天舞醉坊衝撞娘娘座舟的御狀,不徹查也難。再加上販賣民女為娼,郭其哪裡撐得住,能不把衛家往外搬嗎?衛宗平倒是看準了現在正同西突厥的交戰,父皇此時不願影響朝局,想將這事往後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卿塵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至此忍不住看了夜天湛一眼,入眼的側顏俊朗如玉,驀然同心底最深處的模樣重合,揪得人心頭狠狠一痛。她出神地看著那熟悉的眉眼神情,那馬背上的挺拔身姿,竟沒聽清他們又說了什麼,更沒有看到夜天湛有意無意往她這兒一瞥,隨即唇角逸出一縷春風般的微笑。
隔著京畿司大牢粗壯的柵欄,卿塵再次見到了胡三娘。
和其他人不同,她被單獨關在了一間牢房,懨懨地靠在牆壁之側,神情有些萎靡,饒是這樣狼狽的情況下,渾身仍帶著柔若無骨的媚意,妖冶撩人。
卿塵在外駐足,胡三娘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她時眼中毫不掩飾地閃過恨意,「不想這次栽在你這丫頭手中,你究竟是什麼人,竟能調動京畿司搜捕我們,下手如此狠辣,難道要將長門幫趕盡殺絕?」
卿塵尚不清楚京畿司到底是什麼衙門,聽到「調兵圍剿」四個字,不由扭頭向夜天湛看去,入眼卻只見他溫雅微笑,一派雲淡風輕。
她對長門幫印象十分惡劣,沒有理睬胡三娘的質問,只淡淡對夜天湛道:「包括這一個,我認得的人都在這兒了,還有一些沒有見過,不敢隨便指認。」
夜天湛掃了一眼胡三娘,點頭道:「好。」說著一抬手,幾名錦衣侍衛立刻開打牢門,將胡三娘帶往他處。
胡三娘在侍衛押解中狠狠盯著卿塵,「這筆帳我胡三娘早晚會找你討回來!」卿塵修眉略挑,在她充滿敵意的目光中轉身和夜天湛出了牢房。
夜天湛和她並肩而行,隨口道:「看這女子形貌打扮不像中原人,倒似是胡女。」
卿塵搖頭:「我不知道她的底細,只知道她好像在長門幫中地位特殊。」
夜天湛道:「自東突厥歸降,這些年越來越多漠北和西域的胡人來中原經商,如今在天都已不稀奇。不過這些外族人習俗各異,很多不通天朝律法,時常招惹是非,這胡三娘不過只是其中之一。這問題若不解決,日後難免會成麻煩。」
卿塵在路上便見到許多異族人,對天朝的繁榮頗為驚嘆,心有所感,「說起來往來通商也是互利互惠,各國皆來貿易,說明天朝盛世吸引他們,越多的人來,越多的貨物交往,便會更加造就天朝的興盛。暫時的混亂總會慢慢趨於融合,歸根到底還是好的。固國本,通四境,則強盛而不衰,其實商旅貿易遠比戰爭更容易控制一個國家。」
夜天湛停下腳步向她看來:「這倒是少見的說法。」
卿塵笑道:「我隨口說說,你別見怪,人多則生雜亂也確實難免。」
夜天湛點頭道:「此事當設法引導疏通,使得各族和善相處,往後朝廷也該留心。」
這時夜天漓自別處牢房走了回來,一邊笑一邊道:「天舞醉坊的姑娘竟也被羈押了,裡面一群鶯鶯燕燕哭哭啼啼,大牢里可少見這樣的風景。」
夜天湛微微一笑,「她們說起來也就是受了連累,裡面並沒有幾個真正與案子相關的,過幾天沒什麼便會放回去。」
「七哥憐香惜玉。」夜天漓笑說,「這案子打算怎麼辦?」
夜天湛道:「京畿司畢竟是五皇兄職轄,我不過因他帶兵暫代其職,這樣的案子,還是應等他回來最後定奪,除非,父皇另有旨意。」
卿塵無意輕輕蹙眉,夜天湛看了看她:「你放心,我經了手的事,便有始有終。何況這是輸給你的,必定給你一個交代。」
卿塵目光在他眸心停留了片刻,垂眸道:「我還是那句話,多謝。」
面前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會灼得心底燒痛,她恨自己沒出息,可以從容凝視任何一個人的眼睛,唯獨除卻這一模一樣的溫柔。他的眼睛會讓她想起醉夢之後落空的痛楚,那樣深切的痛楚,會在心底不知不覺蔓生出荊棘刺叢,逐漸將人帶入窒息的深淵。
想忘而不能忘時,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記憶原來早已深入骨血,每一次觸動都會碎裂心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