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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火海風波平地起

2024-04-29 22:13:09 作者: 十四夜

  十一走後,竹屋中變得極為安靜。

  凌性子肅靜,再加上身上有傷未好,多數時候卿塵不說話,他便沉默著閉目養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難比登天。

  和他共處一室,如同自己一人。卿塵倒並不十分在意,獨自待在藥房裡翻弄那些琴譜醫書。

  書全是清一色手抄蠅頭小楷,其中還有不少抄書人的心得,扉頁上多數用工整的字體寫著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謹錄先師教誨。卿塵由此推斷那水邊見過的女子應是有位博古通今的師父,但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信息。書中字都是繁體,她還不十分適應,常要停下稍加琢磨,但左右無事,諸如醫術等很多東西她也並不陌生,頗有興趣,靜下心來細細理順,自覺妙趣無窮,一時竟有點兒廢寢忘食的樣子。

  兩天過去,十一還未回來,四處倒也平靜。

  卿塵有書在手常常入迷,這天晚上還是抱著本書靜坐於燈下研讀。凌走過來隨手翻了本她丟在手邊的書,道:「在看什麼?」

  卿塵從書中抬起頭來,「這些都是醫書,你拿的那本是寫如何用毒的。」

  凌目光落到翻開的書上,略加看讀:「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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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塵道:「不錯,世上物物相生相剋,凡毒必有解藥,但有些毒因用法太過陰損,幾乎無解。像這個被列入天下九品奇毒的『紅塵劫』,如要解毒,必先種毒,以毒攻毒,毒復生毒,不知是什麼人想出來的。知醫懂藥,原本應該濟世救人,卻拿醫術用來害人,也不怕遭天譴。」

  凌沿她手指看去,見書上寫道:「紅塵劫,源出西域,連環奇毒。絕神志,斷脈息,逆血全身,關脈三寸處隱有紅線如鐲,鐲繞九指,無解……」

  卿塵再道:「還有這『碧羅煙』……」凌手掌一翻,將書合上,「你的醫術已經很好,整整看了兩天,難道不累?」

  卿塵抬眸而笑,「生不能為相濟世,亦當為醫救人,多看些醫書總沒有壞處,挑燈夜讀是苦中有樂。」

  凌臉色清靜,拿起她隨手亂寫的東西看去,卿塵急忙去搶,「字太差,你別看!」

  凌早已翻了兩頁,被她搶了回去,也不堅持,只是淡聲道:「還不錯,略欠筆力而已。」說著在桌邊坐下,取筆過來,於紙的空白處走筆落墨:

  數盡江湖千萬峰,無極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風。

  魔道崎嶇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

  勢似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出鞘追元兇……

  一氣呵成,字如其人,迎面而來一種冷然孤高,瀟灑的行體清勁峻拔,穩中筆鋒銳利,傲處隱透沉斂,自有種令人神往心折的氣勢。

  卿塵暗贊一聲,驚佩他竟能將聽過一遍的詞一字不誤地記下來,而這字著實漂亮。她細細端詳取筆臨摹,運筆尚覺生疏,但風骨間卻隱合其神。

  不多會兒寫了幾張,凌淡淡看著燈下清眸似水,她的側顏映了燈光,柔靜雋雅,「幾天沒聽你彈琴了。」他突然道。

  卿塵於是放下筆,扭頭問:「可有想聽的曲子?」

  「隨你。」凌道。

  卿塵笑了笑,斂衽落座琴前,挑了幾首記得譜子的散曲,隨意輕彈。

  弦聲裊裊,曲意淡淡,悠揚在夜色風中,曲清月高,月光蒼茫一片,天地間仿佛變得無比遼闊。

  凌負手立於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微風迎面輕拂,吹得他衣衫飄蕩。卿塵突然覺得這身影如此孤寂,仿佛沉澱了難言的清冷,挺拔和俊偉都難以掩飾他身上一種突如其來的落寞。

  她凝神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弦下羽音尚自悠揚,凌本來靜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過一絲警覺,一抬手壓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頓時攔腰中斷。

  卿塵詫異抬頭,看到凌轉為凝重的神色,便知有什麼事情發生,否則以他沉穩的性子,絕不會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舉動。

  她沒有開口問,心頭一掠而過的些許慌亂在看著他堅冷的面容時消失殆盡。凌平靜開口,「有什麼非帶不可的東西去拿。」

  卿塵將桌上幾本手記收到懷中,方才寫的幾張字也夾在了裡面,快步取來一瓶藥給他,「這是傷藥。」

  凌看她一眼,收藥入懷,「跟我走。」

  兩人出了竹屋,對面山崖上點點火光,是燃起了為數眾多的火把。凌沉聲冷哼,淡淡不屑,原本清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風雲暗涌,隱約竟是殺機。

  敵人如此大動干戈,著實出乎卿塵的意料,耳邊驟然響起呼嘯聲,「小心!」隨著凌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過,護在他身下。

  隨著利響而來的是敵人發出的十數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落在院中屋上,乾燥的竹枝見火即燃,院前院後瞬間冒起大片火光。

  對面高崖與此處尚隔著河流,凌護著卿塵避往屋後。四周隱隱傳來馬蹄聲,來者甚眾,此時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條,但出去便正中對方下懷。

  敵我懸殊不能硬碰,他低聲問卿塵,「這裡可有其他出路?」

  卿塵極力在腦海中搜索,但記憶紛亂,隨著火光模糊成一片。

  凌倒不催她,低頭汲起井水,撕下一塊外袍浸濕,給她遮住口鼻,以免被漫天濃煙嗆壞,一邊問道:「屋子是何人所建?」

  卿塵道:「我不知道。」

  「屋後是山崖?」

  「好像是。」

  「有沒有暗道機關之類的地方?」

  「有。」她幾乎是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像是一種本能。

  「在哪兒?」凌追問。

  「在哪兒?」她居然反問一句。

  凌伸手扶住她的肩頭,用一種安定沉著的聲音對她說:「別著急,慢慢想。」

  卿塵記憶中一團亂麻,一時毫無頭緒,周圍火勢漸猛,煙隨風走越來越濃,噼里啪啦竹子爆裂的聲音接踵而起,火舌洶湧,敵人的箭不間斷地射來。

  凌擋下一支冷箭,將她拽到屋角暗影處。她看到灼熱的火光映在他臉上恍然一閃,有什麼東西也在腦海中嗖然掠過。「藥房!」她喊道,「藥房有秘道。」

  「通往何處?」

  「不知道。」

  凌聞言,冷冷抿成直線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仿佛在笑,卿塵正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將手中浸濕的長袍往她身上一披,「走!」

  竹屋早被沖天而起的火勢染成了一片紅,所幸還未倒塌。兩人衝進去後,只覺熱浪灼人濃煙滾滾,不時有東西砸落下來,四處火苗狂舞,星火亂躥。

  好在屋子不大,兩步便撞入藥房,卿塵指著已經被火舌舔舐過半的書櫃,「那裡!」

  火旺煙濃,幾乎什麼也看不清,凌將她往後一拉,一道掌風劈下。

  轟的一聲,書櫃摧枯拉朽一般隨著飛濺而出的火焰傾頹一地,露出個一人大小的洞口。頓時一陣旋風從洞中湧出,推得熊熊火勢迎面向兩人撲來。

  凌護著卿塵往旁邊躲開,順勢拉過已半干不濕的外袍猛抽兩下,火勢暫時向兩邊翻滾過去。「走!」他先將卿塵送入秘道,自己隨後而來。

  秘道還算寬闊,避開了灼人的熱浪,裡面濕悶的空氣反而顯得涼爽,並有微風從前面送來,看來另一端有出口。

  卿塵隨凌的腳步摸索著一路向前,他的手始終牽扶著她,她覺得自己手心冰涼,而他手中暖意穩定如舊。

  四周漆黑如幕,腳下高低不平,偶爾會踩到積水,可以推測這所謂「秘道」應該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開鑿。

  約摸走了一盞茶的工夫,身後喧鬧的火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凌突然停下來,「前面是出口,我先去看看。」

  她一步沒跟上,凌已撥開草木出了洞口,接著轉身回來,「他們很快會發現這裡,先出去再想辦法。」

  出了洞口,原來這裡並未遠離竹屋。這齣口和竹屋的入口實際上是一個山道的兩端,一端被人建了竹屋,一端被自然生長的樹草掩住,便是他們現在所在。

  往後看去只見一片火光,火勢盛極後漸趨衰落,接著很快熄滅,像是被人為撲滅的樣子。如此大火瞬息而滅,這些人縱火滅火迅捷有序,顯然是受過訓練的正規軍隊,並非山間盜賊。

  黑暗中本來四散山崖的點點火把迅速集合在一處,又分開數支,一支追往上游,餘下三支追向下游。向下游的三支,一支快速向他們這邊而來,另外兩支又扇形散開慢速前進,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馬蹄聲由遠而近,山影暗處,凌的目光冷凝如刀鋒,淡淡掃過敵勢。敵人大概是認定他們人在這邊,兵馬便集中在這岸,反而將對岸空出,他低頭對卿塵道:「一會兒進到水裡抓緊我。」

  卿塵知他要涉水渡河,點頭答應。凌伸手攬住她,帶她往深水中去,水的浮力緩緩地將他們托起,他的手臂有力地環在卿塵腰上,兩人不至於被水流衝散。

  這截河段水流頗深,不像竹屋前僅是溪流一般沒過腳踝。敵人即便發現他們在對岸,也唯有棄馬過來追,如此他們十分劣勢便可扳回三分。等到馬蹄聲近岸,凌在卿塵耳邊低聲道:「吸氣,屏住呼吸。」

  卿塵依言而行,覺得被他大力帶入水中,潛了下去。

  卿塵不會游泳,起初尚能勉強忍耐,但很快便覺得胸中氣悶,非常難受,不由得掙扎一下,幾乎要昏過去。凌似乎感覺到她的不妥,追兵在岸,無法帶她浮上去換氣,手臂一緊,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氣給她。

  卿塵胸間頓時泛起一股暖流,帶著異樣的溫熱衝撞心房,水流漂浮的感覺令人如墜雲端。此時追兵的馬蹄聲沿岸繼續向下游奔去,凌也帶著她潛到對岸,卻來不及歇息,兩人揀偏僻的小路進入山中。

  天邊隱約透出極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後,他們要掩藏形跡便越發不易。

  凌尋了一處不大但還算隱秘的山洞要卿塵躲入其中,自己靠著岩壁略一調息,俯身道:「待在這裡不要出來,我甩脫敵人便來接你。」

  卿塵扶著岩石匆忙呼吸,心臟極快地跳動,幾欲破腔而出,卻見他在這樣慌亂的情況下居然絲毫不見狼狽,鎮定自若,突然聽到他要孤身犯險,忙道:「不行,你怎麼躲得過那麼多追兵?」

  凌對她道:「我自有辦法。他們的目標是我,你只要不出此處,便不會有危險。」

  卿塵雖不知他的身份,但對方花這麼多兵力和時間搜索他們兄弟二人,必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急急道:「他們的目標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開追兵,你便可以脫身去找十一,那我還有救不說,即便沒救,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的,不損失什麼,這樣才合算……」

  「胡說!」她還想說,被凌喝斷,抬頭見他的眼底一片凌厲直逼過來。

  卿塵從來沒見過他這種眼神,微微一震,拉住他的手鬆開。

  凌似乎發覺嚇著她了,神色稍緩,恢復那種不著痕跡的漠然,他在她身邊蹲下,直視她雙眼,「記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來。」

  卿塵凝視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緒墜入便被淹沒。她在他無聲而篤定的目光中緩緩點頭。

  他的嘴角輕輕上揚,向她露出相見後初次的微笑。

  仿若深湖之上雲吹霧散,白雪冰峰,清光水影,那笑容轉瞬即逝,凌抬頭起身,走出幾步,突然停住,微微回頭對她道:「我叫夜天凌。」

  「夜天凌。」卿塵愣愣看著他頎長的身形消失在蔥鬱草木之外,低聲默念。

  外面林密影深,黑蒙蒙一片,隱約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人馬嘶鳴,突然間喊殺聲起,仿佛有激戰交鋒,又仿佛只是錯覺而已。

  卿塵手觸冰涼的岩石,靜靜站在原地等待。身後是深黑的山洞,寂然無聲,隱藏了一切慌亂和擔憂。

  遠方的天際緩緩拉開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漸漸放亮,開始有鳥兒婉轉的清鳴傳來,空氣中瀰漫開清晨的氣息。

  隨著日光層層盛亮,卿塵的心中卻一絲一葉抽出憂懼,仿佛一粒種子見了陽光再也抑不住生長的姿態,逐漸甦醒,蔓延成勢。

  僵立了許久,她終於不安地左右走了幾步,懷中卻突然有東西掉出來,低頭一看,原來是臨走前隨手帶著的醫書。書頁被水浸濕,上面一團一團模糊了的字跡。一屋子的醫書已經付之一炬,現在這僅剩的幾本也保不住。她懊悔地皺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塊平坦的大石,把書晾在上面。幸而中間一本倒只是微濕,裡面夾的幾張字也倖免於難。

  凝神將書鋪開在那裡,她幾乎忘了夜天凌叮囑過不要出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似乎希望漸漸渺茫。

  她將一張晾好的字收在懷中,站起來向山間眺望,突然耳邊響起細微的風聲,緊接著頸後一痛,最後看到的是一片湛藍的天,陽光在翠綠的枝頭跳動閃耀,仿佛十一英氣的笑容掠過,而後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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