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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自悲涼

2024-04-29 22:09:51 作者: 尤四姐

  宮裡的日子過得很有章程,偏頗不大的工作,上了手不溫不火地解決。一天復一天,不問世事,有點「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某天翻皇曆,突然發現快到月尾了。布暖盯著細密的小字看了半天,再往後翻,容與的大婚就在十天之後。宜遠行、宜嫁娶、宜動土、宜安床……她幾乎鑽進字眼裡去,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完美無缺,找不到詬病。

  她合上皇曆,呆呆坐在案後,腦袋空了,心也木了。他的婚期越來越近了,她無能為力,只好看著他把知閒娶進門。

  如果賀蘭還在,他會怎麼辦?也許什麼都不顧了,直接擄了人再說。其實她也想過學知閒那招,在容與面前尋死覓活的。逼他,不讓他成親,把他搶過來。可是終究不行,她做不出來,更不忍讓他兩難。

  罷了,這是命中注定,誰都無力回天。她只有不想不看不聽,等那天過去了,木已成舟,也就死心了。

  這大半個月裡,有些事按序進行,有些事態卻急轉直下。她以為陽城郡主那日晚宴上的話不過隨口一提,誰知她竟真和天后討人情,要把她接出宮去。天后是個老辣的女人,對誰都不會輕易放恩典,卻唯獨讓陽城郡主面子。據說是當年感業寺出家時受過郡主的恩,雪中送炭的事,足以叫人惦記一輩子。發了令給尚宮局,待鳳閣里的事物交接完畢,尚書令出了手書便除名免職,任她自去。

  藍笙外頭尋了個不錯的宅子,托人帶話進來,正給園裡鑿池子疊假山。動靜弄得挺大,不知要怎麼個修葺法,大約很有點建別院的意思。

  她心裡是不太願意的,這麼一來住得不踏實。原來是想購個私宅,如今他花了大錢,變成和他共有似的,很叫她心煩。便央了端木匪人,賴在宮裡遲遲不肯出去。打算熬過了容與大婚,再另做打算。

  不過陽城郡主還是很有辦法的,大概是藍笙同她吐了些苦水,諸如暖兒勞心,撂不下職上事物之類的。昨日派內侍傳話進來,郡主千歲偶感風寒,臥病在床了,大有催促的意思。

  既然得了這消息,再不出宮是不成了。她站在藻井下,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充滿了戲劇性。本來在閨閣里好好做著娘子,蹦出來個賀蘭,硬生生把她弄進宮來。然後中途自己撒手去了,她就給撥到中書省來。屁股還沒坐穩,又被陽城郡主討要出去。這來回一搗騰,她的女官生涯,短短四個多月就宣告結束了。

  

  兜了個圈子重又回到原點……也不是,不是原點了。出了將軍府,要住進藍笙為她搭建的金絲鳥籠。然後應該緊鑼密鼓地鋪排婚事了,下大定、過六禮,最後她會成為點綴鳥籠的一隻生動的畫眉,只有死了才能脫離。

  她有些惶駭,但又無可奈何。終究是她的路,好或不好都要自己走。沒有人能幫她,她一直是孤獨著的。

  外面亂起來,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咚咚的腳步聲仿佛要踩塌鳳閣的台基,連著桌上燈台都震起來。她起先倒也不甚在意,後來聽見喧譁聲,便倚著窗口朝外看。院裡來了群穿重孝的內侍,十來個人點著火把子,把漆黑的夜都照亮了。正啞著嗓子招呼,立在銅鼎旁分派素服。閣內百官紛紛出門換上了白絹襴袍黑紗襥頭,火光里的鳳閣一片愁雲慘霧的景象。

  她怔了怔,忙出去看,正碰見端木匪人從廊廡那頭過來。

  「閣老,這是這麼了?」她迎上去,四下打量了道,「是誰薨逝了?」

  端木嘆了口氣,自己扭著身子系腰側的帶子,一面道:「是太子殿下。前兩天就已經不妙了,今兒入夜吐了一碗血,去了……」

  布暖的心杳杳往下墜,她想太子是去找賀蘭了。兩個有情人,最後落得兩茫茫,不知地下能否團聚。

  「你換素服吧!」端木招人送了孝袍子過來,抖了抖遞給她,「你明天天亮就走,打今兒起三十六天的國喪,晚了宮門一閉就出不去了。」

  布暖應了聲,又奇道:「太子薨怎麼要三十六天呢?」

  端木整了整頭上孝帶道:「賜了『孝敬皇帝』的諡號,是照著皇帝大喪的規制。民間也要守喪,三十六日內不得婚嫁鳴樂。算算時候,你舅舅的婚期也要延誤了。」

  她手上一頓,再想想,早也是這樣,晚也是這樣,沒什麼可歡喜的。因淡淡嗯了聲,換上了黑絹襥頭。

  進宮以來沒有積攢下什麼,月俸折成飛錢,和幾件貼身衣物一併打了包裹。第二天討來端木的手書,便由尚宮陪同著朝宮門上去了。

  藍笙的左威衛府在皇城駐守,聽到消息來接她。她出了城郭,他已經在大街邊上候著了。

  她像個刑滿釋放的犯人,宮外的太陽亮得刺眼。下意識遮住眉,突然覺得自由了,卻又沒了方向,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藍笙就在那裡,但卻又分外生疏。其實同他並不如想像中的熟絡,她仔細看他,他穿一身白,顯出一種奇特的俊俏。高高的身形,闊肩膀,標準的盛唐美男子。

  他過來接她手裡的包袱,笑吟吟道:「先上我衙門裡等會子,我交代完了公務就送你回去。」

  她應了聲,明顯的興致不高。他把幕籬戴到她頭上,替她理了理皂紗,「霜打的茄子似的,怎麼了?」說著牽她的手,引她往南去,邊走邊道,「有段路,你又不會騎馬,我走著來的。累麼?累了我背你,千萬別客氣。」

  她想起去高陵那趟,下過雨後容與也曾背過她。如今想想,上輩子的事似的。

  他看她淡淡的,料定她所有的不快樂基本都是來自於沈容與。她心裡總歸有他,要把他拔除是不太可能的,只有想方設法地粉飾太平。時間一長,也許她就忘記了。

  得不到心,得到人也好。他才意識到自己也會委曲求全,蒼涼的心境,沒有情感的一種滿足。只要她在,他就覺得他擁有全天下。

  他緊了緊手指,愈發把她包裹住。她似乎是有些痛,吃驚地轉過臉看他。他忙不迭松來,微紅著臉道:「對不住,我是高興。」

  她的唇邊綻出一點笑意,「高興什麼?高興斷送了我的功名?」

  他迎著太陽,金色的芒灑在他臉上,一片溫暖柔和。他說:「女人家要功名做什麼?妻憑夫貴,將來少不了你的誥命。以前一直是夠不著的,因為離得遠。以後好了,求見你也不必顧忌。更不怕拖累你,敗壞你的名聲。」他停下步子,在宮牆根下擁她入懷,低聲道,「暖兒,以後我是你的依靠,知道麼?」

  藍笙是好人,是一個愛著她、無條件包容她的好人。可是她不習慣他的擁抱,不喜歡他的姿勢、不喜歡他的力道、不喜歡他身上的蘇合香……太多無法接受的東西,她原來以為慢慢可以適應,但似乎想得太簡單了。她心裡有把尺,一分一寸地丈量,連她自己都做不了主。

  她只知道她不能退縮,她要逼著自己去回應他。如果自己的愛情無望,就成全他的一片深情。有時候幸福和愛情無關,不那麼執著,或者得到更多。

  她按捺住了,輕輕回抱他,「謝謝你,晤歌!」

  他嗤地一笑,「用不著謝我,我下半輩子活著,就是為了給你做牛做馬。」

  她靦腆地推開他,「人家正經和你說話,你還打趣!」

  「我也是很正經的,不打誑語。」他咧嘴笑著,攜她繼續往前走,偏過頭來又看看她,眼睛深邃如墨,「我也沒別的想頭,只要牽著你的手一直這麼走下去,倒也心滿意足了。」

  他們在輕薄的晨霧中漸去漸遠,城郭轉角上踱出來一個人。銀甲銀纏帶,武弁上換了白纓子,挺直了脊背,在微涼的秋風中負手而立。

  「郎主,咱們晚到一步。」汀州說,順著他的視線眺望。那兩個身影已經融進霧中看不見了,可他家郎君還定定凝視著,臉色越加凝重。他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不由瑟縮一下,卑微地伏低了身子喚他,「郎君……」

  容與轉過身,費力地吸口氣。心裡一突一突悸著——悸慄栗,越跳越慢,最後剩下個慘澹的殼。胸口空空如也,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他抬手壓了壓,觸到冰冷的甲冑。兩片嘴唇乾得粘在一起,張開了,像撕下了一層皮。

  他啞聲問:「藍笙把宅子置在哪裡?」

  汀州道:「在群賢坊里,有狹斜連著西市,是個二進的四合院。小人遠遠瞧過,坊里人家不多,都是平民百姓,地方很是清幽。坊外走五十步有個鬥雞場,平常鄉紳名流匯集,也是個熱鬧去處。」

  他冷冷一笑,難怪不要他尋地方。藍笙果然有本事,鬧市中挖出這麼個好去處,想來她是極受用的吧!他承認他妒恨,恨得心裡出血!她不再需要他,她從他手裡飛走了。她以前依附著他,他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目下失去了,他像是遭到了遺棄,既憤怒又害怕。

  以後他要見她,還得在門上等人通傳。在藍笙派去看家護院的人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都要被他們監視著。她還沒有出閣,他居然提前嘗到了這種令人肝膽俱裂的味道。

  他的指關節捏出一串脆響來,猛然一拳揮在宮牆上,砸落了老大一片泥胎。

  汀州嚇得篩糠,顫著聲道:「郎主息怒……」雖然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但請他保重身子總沒錯,他惶惶上前道,「傷著自己,看老夫人要問。郎主有什麼吩咐只管叫小人去辦,氣大傷身,自己獨個兒著急最不上算,郎主快消消氣吧!」

  「你去!」他定了半天神,撐著腰道,「在她之前到群賢坊,攔住她的去路。傳話給她,不許搬出將軍府,否則日後沈家便同她一刀兩斷!」

  汀州連聲道是,一手按住帽子飛快去了。留下他一人,在這龐大的白晝里化成了青銅的旗杆。

  西天上還留著月亮模糊的影,他咬著牙想,總要阻止她,不能讓她由著性子胡來。他的意思之前就已經知會過她,她倒好,沒有他的允許,想無緣無故地鬧消失?簡直是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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