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閒處看
2024-04-29 22:09:36
作者: 尤四姐
「阿娘息怒。」容與拱拱手道,「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今日天色不早了,阿娘早些安置。等明天天亮,兒再和您細說。」
藺氏卻不吃他這套,「明天你少不得又借著軍務來搪塞我!你瞧瞧你瞞的這好處!我近來發現知閒越發古怪,定是你給了她氣受!她一向識大體要臉面,今天不是逼到了絕處,斷不能這樣。你也別躲,有事情擺在檯面上說。自己家裡人,有什麼張不開口的?」她又看了看布暖,「何況牽扯到了暖兒,這到底是為了什麼?莫要再瞞我,瞞來瞞去最後要釀成大禍的!」
布暖低頭不語,到了這地步,也不知容與怎麼交代。其實她倒希望他說出來,只要他能捨棄一切,她就跟他天涯海角。或許她是自私,她早成了繃緊的弦,哪裡還管得其他!
她怔怔看著他,滿含著希望。他卻別過臉去,對藺氏道:「阿娘別問,橫豎她是瘋了。她對我有微詞,同暖兒無關。阿娘別聽她胡言亂語,倒錯怪了暖兒。如今弄得這樣,這親是成不了了。請阿娘應允,兒子即刻寫退婚書,著人快馬送到葉家,也好叫姨父姨母早做打算,別為我耽誤了知閒。」
這回是當眾說的,府里上下都聽著,一時所有人都惶惶然起來。
布暖也覺得出乎意料,他一向嚴謹,平素說話滴水不漏。眼下聽這口氣語調,想是下定決心了。她悄沒聲的,心裡卻有些歡喜。愛一個人,自然會有占有欲。他要退婚,於她來說是個好消息。她仿佛看到了一線曙光,只要他退婚,自己就可以陪著他。雖然對不住藍笙,但也只有無可奈何了。
藺氏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她瘋了?我瞧你才瘋了!正日子就在眼前,你這會子說退婚,叫天下人恥笑嗎?她年輕不尊重,一時糊塗駁了你的面子,也不是十惡不赦的罪過,你為了這個就要退婚,胸襟未免太窄了些個!」轉而對布暖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才剛知閒那樣委屈了你,你別放在心上。你舅舅素來疼你,大約是看知閒沖你撒氣,心裡不稱意。你勸勸舅舅,叫他別和知閒置氣。退婚的話說不得,咱們這樣的人家,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可是要淪為世人茶餘飯後的笑柄的!」
布暖輕輕嘆息,她在老夫人眼裡,怎麼及兒媳婦來得要緊?知閒要打她,竟還叫她別放在心上,這話首先就有失公允。秀和香儂很氣憤,只是有礙身份不敢隨意開口,私下裡只顧拉她衣襟,暗示她不必示弱。反正到了這一步,將軍府也住不下去了,何必再受這窩囊氣!
「舅舅同不同舅母成親,不是我一個晚輩能插嘴的。」布暖緩聲道,「舅母沒有容人的雅量,暖兒是看出來了。我和藍笙說了,叫他替我尋園子安置我帶來的人,也免得在府里討人嫌。往後作好作歹,都不和暖兒相干了。」
這話又是軒然大波,藺氏訝異道:「你這孩子怎麼也湊這熱鬧呢!哪有女孩家單過的道理?你搬出去了,我怎麼能放心?你爺娘面上也交代不過去啊!」
容與也拉了臉,她口口聲聲叫舅母就讓他心裡不舒服。如今索性說要搬出去,又是託了藍笙去辦,愈發叫他氣急攻心。
是要徹底和他一刀兩斷了麼?把帶來的人都弄出去,然後讓他找不到她的下落,要活活把他憋死麼?當真是要他的命了?他幾乎克制不住,緊抿的唇角帶出了冷酷的弧度,抬起眼看著她,「你要另置府第?誰答應了?」
她仍舊低著頭,頓了頓方道:「我雖無能,也不會看著我的人無處容身,像牲口一樣被人拉到人市上變賣。舅母要賣了布穀,我絕不答應。」
容與竟有些語窒,按說他和知閒說的話她是聽不見的。既然知道了,定是知閒之前就放出過口風。她心裡一定責怪他沒有看顧好她身邊的人,所以才會動了買宅子的念頭。
藺氏也像頭一回聽說似的,愣了愣道:「怎麼會有這樣的事?知閒多早晚說要賣人了?」
容與只道:「她做的事,阿娘有很多是不知情的,這話她晚宴的時候同我也說過。」他枯眉看著布暖,「不許搬出去,歷來沒有姑娘家自立門戶的道理。你明日著底下人仍舊住回煙波樓,誰敢多嘴,亂棍攆出府去!」
「又何必這樣。」她說,「已經打攪外祖母和舅舅多時了,他們吃住在府里,我自己也不好意思。況且現在……」
「你少矯情!莫非還打算有你無我麼?」知閒的聲音從月洞窗那邊傳過來,煞白的臉自楠木雕花隔斷後一閃而過,轉眼便進了廳堂里。指著布暖道:「你就是個禍害,我若是把你的醜事說出來,怕你沒臉見人!你裝什麼?要走便走,誰還留你不成?」
香儂和秀換了個眼色,自發把布暖擋到身後。也做好了準備,若是知閒再妄動,大不了擼起胳膊老拳相向。
藺氏大感不快,沉聲道:「你怎麼不自省?才剛鬧了一大通尤嫌不足,還要接著鬧麼?你這麼下去,誰也幫不了你!」
容與冷冷望著她,嘴長在她身上,他控制不了她下面的言論,她要弄個兩敗俱傷也由得她。自己的耐性被她耗光了,再不願同她夾纏下去。他和布暖的事不過是沒有勇氣對母親開這個口,倘或知閒打了頭,他也不忌諱什麼,乾脆一股腦兒倒出來,大家乾淨。
知閒倒緘默下來,她先前回房也想過,毀一個布暖太容易了,可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拿她的愛情和婚姻做籌碼。兩下里計較長短,她又覺得代價太大,得不償失。畢竟她還愛容與,真的揭穿了他,他惱羞成怒,安知不會立刻把她發還娘家去!高陵那裡不能有震動,多少人眼熱她,巴巴兒地仰望著她。若是有朝一日栽下來,不說族裡親眷,就連二房的四娘都要笑話她。
她順了半天氣,對藺氏福道:「先頭是我的不是,我失了體面,給容與哥哥蒙了羞,自己也悔恨。可是……」她倏地調過視線瞪視布暖,「她好歹不能留下,一定要打發她去!她和我八字犯沖,有她在我就沒法子活!姨母要看著我死在她跟前麼?」
「越說越不著調了,怎麼就要死要活的?」藺氏嘴裡呵斥著,暗中也忖度,知閒不是個造次的人,她既然容不下布暖,定是有什麼隱情的。只是他們三緘其口,自己也摸不著頭腦。
布暖大方道:「是我命硬,衝剋著舅母了。舅母打發我,我不敢不從命。」言罷似笑非笑的沖容與福身,「舅舅讓我去吧,我爺娘那裡不礙的,我自己去稟告,也不能怪罪舅舅半句。舅舅大婚在即,別為我壞了好事。」
容與眉頭蹙得更攏,「你自己也混說麼?不許搬,我說過的話絕不改口!今日先在梅塢對付一晚,明天再挪回煙波樓去。」
知閒這頭也不妥協,頂風道:「你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會子我也奉勸你,見好就收罷!真要把我逼急了,大家都落個慘澹收場,有意思麼?」
容與調過視線來,微眯著眼,面孔像一張硬紙,「我十六歲開始帶兵,至今還沒有人敢和我這副聲氣。就憑這點,足可以把你退回葉家去。趁著沒有成親,你也有好出路。」
知閒仿佛到了陰陽的交界處,呆愣愣地垂手立了半天。這滿屋子的人,數不清的眼睛!明明她是占理的,可偏偏處了劣勢。老天爺真是厚此薄彼,有的人不用付出什麼,只要那麼嬌弱地站在那裡,就博得滿堂同情。
她自怨自艾著,怪自己風浪經歷得少。先頭貼身的婆子也教她,得罪誰也別得罪容與。他是她的天,日後幾十年都要跟著他轉的。這類大戶人家,將來少不得左一個妾右一個通房往園子裡接。不把眼光放遠一點,這輩子有吃不完的醋,受不完的苦。
她轉到圈足椅上坐下,那椅面離地高,她腳下懸空著,就像她現在的處境。她四周打量一下,慢聲慢氣道:「我是正經人家出身,過了六禮換了更帖的。既然直著進來,除非橫著,否則斷不會出去。你要退婚,我不說什麼,大不了一索子吊死,再叫我娘家父兄來討說法。」
眾人都有些蒙,這算什麼?賴定了的意思!其實知閒在下人圈子裡的口碑不算好,來了脾氣,不管資格多老的家丁僕婦,拎起來就罵。沈國家規嚴苛,又不准底下人還口,好些人受過她的冤枉氣敢怒不敢言。所以容與說要退婚,大多數人是幸災樂禍的態度,想看看知閒是不是就這麼灰溜溜地捲鋪蓋回葉家去。可她以死相逼,真應了請神容易送神難的老話。幾個僕婦往後縮著身子,嘴唇無聲地翕動,半遮半掩地私下嘲諷了兩句,充分表示了對她的不屑。
容與覺得不可思議,她這樣的脾氣,說得出就做得到。她使什麼手腕他都能見招拆招,只這尋死覓活的本事,叫他進退不得。
布暖懶得看她這齣鬧劇,也料定了她不會把事抖出來,便完全喪失了一開始振奮的戰鬥精神。乏味之下對藺氏道:「外祖母恕罪,暖兒明日要回值上去,想早些回去安置,就不奉陪了。舅母也不必為難,我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置房子的,舅母和舅舅好好的,我也心安了。」言罷一福身,便領著身邊人出了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