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明
2024-04-29 22:09:05
作者: 尤四姐
日子依舊這麼不溫不火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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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雖轉涼了,近來卻總覺躁悶,因為容與大婚在即,她表面是無所謂,心裡始終撒不開手。賀蘭說該是你的,千萬不要輕言放棄。錯過了,少不得抱憾終身。
她一個人坐在鋪滿月光的台階上,把臉埋在臂彎里。
該是她的……他該是她的嗎?不是,他是知閒的。自己如今也不是無主的幽魂了,許給藍家,像那時和夏九郎的婚事一樣,又變得身不由己。陽城郡主從藍笙的家書里知道他們定親的消息,結結實實高興了一通。自己親自來蘭台探望她,隔三差五地托宮裡內侍給她遞東西傳話,儼然好婆婆架勢。布暖自己有些理虧,藍笙沒把她的實際情況告訴郡主,她這樣未免有坑人的嫌疑。藍家對她越好,她越是於心不安。
容與自從那日送了吃食就沒再出現過,大約斷了念想,徹底拋開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兩人之間發生的點滴,鬱結難解,匯聚成一個苦難的焦點,要把她的靈魂洞穿。
為什麼她不能像他一樣絕情?她比他陷得深,他任何時候都能保持鎮定,她卻不行。這麼不公平!她是他生命里的煙花,剎那芳華。而他一個淺淡的微笑,她竟都要用盡一生來遺忘。
她抬頭看,無邊的月色籠罩著皇城內外。想念他,無奈身不由己,她跨不出這重重高牆。
今天是七夕,宮裡各處張燈結彩。靜謐的夜裡,隱約聽得見禁苑裡傳來的嬉笑聲。她想他應該在府里賠著知閒吧!陪她乞巧,和她商議大婚事宜。她心裡艷羨也無法,知閒幸福得名正言順,她還在肖想著別人的東西,自己也覺得齷齪不堪。
她嘆了嘆,在這男人堆里做官,游離在世界之外,幾乎沒人記得她是女人了。
她起身回藏書樓里吹滅油燈,出來給門落了鎖,便循著台階下樓去。
穿過配殿裡的穿堂,後面是她的下處。一桌一榻一條畫,簡潔利落得像男人的處所。摸著黑吹亮了火眉子,沒有祭月的香,只好點了薰香代替。南邊一溜窗洞開著,把香爐擱在條案上,她歪著腦袋看了一陣,頗有些淒涼的景象。
將軍府里一定很熱鬧,香儂玉爐她們在結伴穿針摘花吧?自己孤零零地對月空嘆,實在沒趣得很。雙手合十拜了拜,兀自咕噥著:「盡點意思,也算沒白過這七夕!」
靠著窗框邊上的楠木抱柱,看塔子一點一點燃燒。白天要登點目錄,一直是坐著,坐久了腰酸背痛,有了機會願意多站站,走動走動。她在屋裡旋了幾圈,等再去看爐鼎里,小小的一截香化成了灰,中間只剩一星微芒。閃爍了兩下,漸次黯淡,煙也斷了,徹底沉寂下來。
她拿銅剔子撥了撥,長久積澱下來的灰變得生硬。橫豎沒有睡意,便端著貔貅爐到樹根底下去,一頭撥一頭敲,把底里的灰餅子清剿了個乾淨。
花樹那頭有個人影移過來,原以為是到金井裡打水的內侍,再定睛一看,玄袍皂靴,頭上束著青玉發冠,居然是容與。
她怔住了,傻傻叫了聲舅舅,「你怎麼來了?」
他蹙著眉,嘴唇抿得緊緊的。說思之若狂,趁著別處笙歌,避開南衙十六衛來尋她?這麼荒唐的事,自己到了這會子也沒明白過來是怎麼發生的。單想著見她,冒了那麼大的風險,只為見她一面。見了之後又發現無話可說,開始反省自己的一時衝動。平素不是這樣的人,最近總幹些肆意妄為的事。想起她和藍笙已經是板上釘釘,真真悔之晚矣。
他垂著兩手,直愣愣的模樣一定可笑至極。他簡直成了個頭腦簡單的傻子!她得意麼?會暗裡恥笑他麼?分明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態,偏還要端著架子教訓別人。
他大感羞愧,甚至沒有勇氣面對她。她迎上來,眼裡有灼灼的光。他下意識退後一步,艱難道:「我巡視,順便過來看看你。」
她的嘴角緩緩浮起笑,巡視用得著穿夜行衣麼?她就是這麼沒出息,他稍稍一點曖昧不明的態度,就完全讓她忘了之前種種的不快。她心裡是歡喜的,他沒有回府陪知閒,這時候踏著夜色來看她。背著所有人,讓她聯想到書上說的「夜奔私會」,油然生出別樣的刺激性來。
他突然想倉皇逃遁,害怕自己在她眼裡落了短,更害怕被她嘲弄。他規整的人生經不起任何污點,尤其在她面前,更要保留住最後的尊嚴。
「許久未見你,你好我就放心了。」他說,「早點歇著,我去了。」
怎麼沒能輕易讓他去呢!她搶先一步扣住他的手,「不許你走!」她帶著孩子樣坦白的執拗,「不是因為想我才來的麼?何必自欺欺人!」
他難堪至極,慘然望著她。她非要把他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摧毀麼?
她羞怯地低下頭,「你來瞧我,我真高興。」
他聽見血液在血管里澎湃地流淌,花了極大的自制力才不至於把她嵌進自己懷裡。今天的月色出奇地好,饒是半月,也有滿地的清輝。她站在花樹下,寒光照亮半邊臉和脖頸,異於常態的一種凜冽的美。
胸口鈍痛,是種隔山望海的無奈。
他嗯了一聲,又是半晌無語。她難免灰心,沉重得幾乎摒棄呼吸。他沒有話要同她說,果真是路過麼?他想走,怎麼挽留得住呢!
手指逐漸失了力氣,僵硬而遲緩的節節鬆開。她低聲哽了哽,既然不能有結果,何必一再給她希望!他殺個人可以毫不遲疑,對待感情卻如此的優柔寡斷。
「以後別再來了……」她慘澹一笑,「不過我想應該是沒有下次的,既然下了決心,就不要半途而廢。我會努力愛上藍笙,畢竟他才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的眉攏得更緊,所有思想叫囂著不要愛藍笙。他承認自己自私,他不能接受她的心被另一個男人占據。矛盾、痛苦、焦躁不安。明明知道不可以,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身心俱疲,被她折磨得近乎瘋狂。
他抬手撫摸她的唇瓣,顫抖著,「求你不要說……」
她淚眼迷濛地望著他,「容與……我不要叫你舅舅了,這個該死的稱呼,把我害得這樣苦!」
他早就知道她在背地裡練習叫他的名字,可是真正親耳聽見,又是另一番非比尋常的悸動。她跨過鴻溝,彼此近了很大一步。她比他勇敢,花樣年華的女孩子,有異於常人的決然。
她帶著奮不顧身的姿態棲進他懷裡,他在道德上牴觸,情感上卻抵擋不住。
然後是唇與唇的交匯,說不清楚的,仿佛是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發生。和所有深愛的情侶一樣,根本不需指引,是一種本能。循著溫暖去,碰觸、深入、無盡地索取。
他把她壓在背光的一側樹影里,專心致志,仿佛在完成一項最偉大的工程。他從未嘗試過男女情事,兩性關係上有不輕不重的潔癖。以前同僚聚會雖有耳濡目染,到底沒有親身嘗試過,不知道這裡頭有多少令人神往的東西。
他只是吻她,帶著所有難以言說的愛意。知閒和藍笙早就不在考量之中,他憎惡這一切。他的愛情要顧慮那麼多,誰都可以來指手畫腳。越禁忌越痴迷,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真實的唇齒相依,最親密的接觸。舌尖抵著舌尖,呼吸連著呼吸。他知道這輩子沒辦法把她從生命中剔除,不再是脆弱幼小的孩子,是女人,成熟而嬌媚,讓他神魂顛倒。
他的手指在她散落的發間穿梭,撫她光致的下顎和圓潤的肩頭。熱烈的吻擴散開去,從嘴唇蔓延直脖頸。她氣息不穩,像跳到岸上的魚,本能地跟隨他的每個動作低吟。他是最好的琴師,她聽見自己在他指尖淙然有聲。他的每次火熱的觸碰都叫她沉醉,她去捧他的臉,這樣美麗的夜!這樣令人悸動的時刻!
圈領上系的活結被他挑開了,鎖骨暴露在微涼的空氣里。他的吻印上去,她恍惚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但不想阻止。就算下地獄也要和他一起,跟著他,她什麼都不怕。
他不能對不起藍笙,更不能傷害她。他只有強迫自己離開,即便意亂情迷,也要咬牙清醒過來。
他替她扣上暗扣,整好衣領。他說:「對不起,我這樣失儀!」
她無措地拿手去掖滾燙的臉頰,不知道怎麼應他才好。忙別過臉,含糊地唔了一聲。
兩個人都不免尷尬,空氣稀薄得讓人喘不上氣。隔了好久彼此都平靜了,布暖才道:「進屋裡坐會子吧!」
他說不了,「我來和你知會一聲,敬節堂里的事都料理好了。給了韓氏一筆錢,沒讓她回鄉,叫她帶著孩子遠走高飛了。」
她心裡的一顆石頭終於落了地,無限悵惘道:「總算還了業障,這幾個月忒對不起她了。」
他點點頭,「夜深了,你早些安置。若要尋我就上北衙來,我把屯營事物一併搬到北衙受理了。」
她知道他是為了隨時讓她找到他,嘴上不說,暗地裡很覺得窩心。
「容與……」
他頓住腳,「嗯?」
現在說什麼都很多餘。有些事未必要點破,早就有了分曉。她傻傻咧咧嘴,「沒什麼,路上仔細些。」
他會心一笑,躍上高高的宮牆,轉眼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