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猶遣
2024-04-29 22:05:17
作者: 尤四姐
堂上正說著話,門上甲士進來叉手作揖:「稟大都督,武侯府車騎將軍到了。」
三人頗意外,薊菩薩笑道:「來得倒快,上將軍還說耗上半個時辰,看來鮑將軍連一刻都等不及了。」
容與臉上疏淡,眼裡卻帶著輕蔑。瞥見鮑羽從甬道那頭過來,步履嗎匆匆已經漸至門廊下,忙做勢嗔怪道:「怎麼當的差,還不快請鮑將軍!」
那廂鮑羽憋了一肚子火,腳下生風三步兩步跨進了明堂里,鐵青著臉負氣拱手道:「上將軍客氣,在下不請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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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來往見了禮,容與笑道:「鮑將軍大駕光臨,怎麼不事先支會下頭人來報個信,沈某也好有準備。眼下要什麼就缺什麼,這不是待客之道嘛!」邊說邊引,「來來,快請坐下說話。」
鮑羽不耐煩,覺得他裝模作樣敷衍人,直剌剌道:「坐便不坐了,在下有要事在身,不是來同上將軍閒白話的。今日草原部眾離京,上將軍知道嗎?」
容與早料到他是為了這事,自然要來個先發制人,堵住他的嘴,讓他無話可說。遂不緊不慢點頭道:「這件事前兒就知道了。那日閣下在司馬大將軍面前主動請纓,真是令沈某萬分佩服。只是既然要安排京畿警蹕,鮑將軍怎麼有空到北門屯營來?」
鮑羽被他兩句話堵得發噎,先頭他是看不慣沈容與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偌大個長安,少了他就不運轉了似的。年輕人總愛搶陽斗盛,他是為了憋口氣,未及深思便在驃騎大將軍跟前誇口,不必北衙禁軍插手,武侯府單獨也能處置好城內各處戍守。
可偏偏不湊巧得很,睦州地方上出了個亂子。有個叫陳碩貞的妖女號稱文佳皇帝,領著一大幫子農戶起義造反,僅以區區兩千人攻克了睦州、於潛,朝野為之震動。於是相應地,武侯府的兵力駐守長安各街各巷的任務也隨之繁重起來。光是盤查人口就已經分身乏術,哪裡還能兼顧到草原十八部的使節們!
他這裡焦頭爛額,沈容與倒是篤篤定定的隔岸觀火。鮑羽氣血上涌,嗓門也不由大了些:「上將軍如此置身事外,未免太不仗義!便是在下曾在司馬大將軍營里立下軍令,城內之事由武侯府打典,城門不是你北衙禁軍的份例嗎?怎麼到了這個時辰還不見北門軍士鎮戍?」
容與奇道:「鮑將軍立的軍令狀里說得清清楚楚,圍城之內全權由武侯侯府守備,我們屯營的人早在城門外候著了,只等草原十八部使臣出城廓,禁軍遠送二十里就成事了。」他似笑非笑看著氣急敗壞的鮑羽,摘下武弁遞給旁邊憋笑憋得臉膛發紅的校尉,嘆了口氣道,「你是知道的,如今大軍修整,我手上五十萬人都在城外,我兼掛個北衙統領的名頭不過是個虛職,順帶應付點卯罷了。那頭的武選、地圖、車馬、甲械,仍舊是樣樣要我操心,說實話,鮑將軍那日替我把事兜攬過去,我心裡實在是感激將軍的。」他背著手咂了咂嘴,「將軍此次前來所為何事?可是有了難處?若當真棘手,你我同僚,沈某當助將軍一臂之力。」
他說話滴水不漏,當真把鮑羽堵得嚴嚴實實。一邊的高念賢和薊菩薩板著臉死撐,頰上的肉卻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忙掩飾著悶聲咳嗽,一時府衙內咳喘之聲此起彼伏。
鮑羽面上更難看,他又不是傻子,沈容與有意給他穿小鞋,他還留在這裡叫他手下副將恥笑,堂堂的正三品,豈不丟盡了臉面!
槽牙咬得咯咯響,他狠狠點頭,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勝誰敗只管走著瞧!
他抬手一拱,拳頭裡帶著怒意:「上將軍果然字字珠璣,鮑某領教了!如此在下先行告退了,上將軍多保重吧!」
眾人被他那句頗句恐嚇意味的「多保重」嚇著了,惶惶看容與,他倒也平靜,還了一禮道:「鮑將軍好走。」
鮑羽哼了聲,領著麾下侍從揚長而去。
高念賢睨著鮑羽的背影喃喃:「那廝不是善類,只怕日後要伺機報復。上將軍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依我說還是出兵吧!這會兒正是他山窮水盡的時候,上將軍出手相助,也好化干戈為玉帛。」
薊菩薩是個莽夫,他粗聲粗氣道:「怕什麼,上將軍統領五十萬飛騎,如今又有六萬禁軍在手,區區武侯府算個屁!」
高念賢搖頭:「話不是這樣說,鮑羽的老子是門下省左侍中,帝命文書都是從他手裡出的,權大得很吶!」
薊菩薩哂笑:「若要論,誰沒幾個恩師良友?門下省出敕令詔書,不是還要匯同中書令麼?可巧鄭中書是上將軍至交,加之驃騎大將軍對上將軍青眼有加,他鮑羽小兒還能翻起多大的浪頭來!」
容與踱了兩步,抬頭道:「罷了,咱們自己內鬥不值什麼,關起門來能解決的。橫豎不好在番邦面前丟了份子,叫草原十八部譏笑咱們大唐沒人,連自家門戶都守不住。」轉而對高念賢道,「你即刻點兵,分駐九門之外另撥一個下等折衝府巡城。和武侯府的那幫人別有交集,各辦各的差使,咱們禁軍盡了心力,便是無愧於朝廷了。」
高念賢奉命承辦去了,薊菩薩眼巴巴看著容與說:「上將軍就這麼出了兵,鮑羽那廝豈非要得意?」
容與坐下啜茶,笑道:「已經挫了他的銳氣,咱們眼下不叫服軟,叫救急。中庸之道放之四海而皆準,鮑羽是聰明人,還不至平白以為自己找著了臉子。」
這頭正說笑,汀州從門上進來回話:「小的復命了!真是趕巧,小的前腳到左威衛府,後腳藍將軍就回來了。目下到了門牙上,這就進來見郎主。」
容與示意堂上的人都退下,遠遠瞧見藍笙甩著馬鞭上了甬道,紫色常服伴著皂羅折上羅,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起身相迎,藍笙還沒說話就先笑了,大大咧咧往席墊上一坐才道:「六郎啊六郎,半日不見思我若狂嗎?這麼急吼吼叫我來,是為私還是為公?」
容與看他一眼,沒好氣道:「別胡浸,軍里不比外頭,收斂些的好。」
藍笙打量他臉色不好,便收拾起玩笑的心,正色道:「我路上聽說了武侯府和北門禁軍的事,鮑羽來衙門幹什麼?是來興師問罪,還是來求援?」
容與蹙眉道:「興師問罪他還不敢,不過是亂了方寸,求援又拉不下面子,在這裡放了句狠話就走了。」
現在困擾他的不是鮑羽,也不是南衙十二衛,而是書信匣子裡的那樣東西。他伸手去抬盒蓋,那方帕子在文書上躺著,天藍色的緞面明明溫婉似水,卻驀然刺傷了他的眼。
他調開視線,遞給藍笙:「汀州從府裡帶來的,端午要到了,這是暖兒給你的節禮。」
藍笙接過來,興奮得兩眼放光:「給我的?哎呀,到底還是暖兒記著我!好姑娘怎麼不叫人喜歡呢,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容與聽他絮叨越發心煩,轉過臉吁了口氣。
藍笙打開手絹,咧嘴笑道:「是暖兒自己織的嗎?看不出,她的女紅做得這樣好!」
容與偱著他的話音望過去--那是條金銀絲織成的繁纓,黑與紅絞股鑲邊,兩尺長短,繁複的花紋像嵌在心上的沉絲,不消扯動,便會隱隱作痛
藍笙仍舊沉浸在他單純的快樂里,他取下折上巾,仔細把繁纓綁縛在帽頂上,一面問:「你的呢?什麼樣兒,也給我瞧瞧。」
容與怔了怔,翻開文書攤在案前,漠然道:「單給你做的,你好生收著吧,別糟蹋了人家一番心意。沒旁的事,你自去忙吧!」
藍笙緩緩起身,心裡直泛起了甜。連容與都沒有,是獨一份的殊榮!他暗自琢磨著,想來暖兒對他還是另眼相看的,不管是出於感激,還是別的什麼,這就算跨出了勝利的一大步。只要她能留意到他,總有芳心暗許的那一天。
他戴上幞頭也不嫌招搖,衙門裡沒鏡子,就大聲吩咐隨侍打水,出門去趴著盆沿上下左右的照。
屯營的昭武校尉和幾個副尉中侯正巧從井邊經過,駐足調笑道:「將軍好俊的繁纓!哪裡得來的?想是佳人送的吧?」
藍笙常在鎮軍府出沒,和容與旗下郎將都相熟的,說話也隨意。懷化將軍伽曾抱著胸上下打量他:「瞧瞧這滿臉春情蕩漾,莫非又得著個紅顏知己?是哪個司哪個坊的?漢人還是胡姬?」
「這話沒道理,本將豈是隨意好相與的?」藍笙照夠了,滿意地直起身,手指勾著絲絛說,「這趟可比真金還真,大家子的娘子,你們想都想不著的。且等著,最遲年下,定然請你們吃喜酒。」
眾人因離正衙遠,也不擔心叫大都督聽見,紛紛起鬨:「浪子竟是要回頭了!好歹留神,可別十二月里拜堂,大年初一就請咱們吃紅蛋!」
藍笙得瑟起來:「玩笑話背著上將軍,他治家可嚴,當真出了這樣的事,我剮了一身肉都不夠他出氣的。」
諸將譁然,面面相覷著:「怎麼說?莫非上將軍府里還有姊妹未許人的?」
藍笙舉步朝府門上去,只虛應道:「不可說,等日後你們自然知道。」便騰身上馬,揚鞭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