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思念的河
2024-05-23 17:29:37
作者: Loeva
兩隻舊船緩緩順著寬敞的河面向東南方向前進,船上分別站著數名頭頂白頭巾、身穿印度服飾的青壯男子,正機警地留意著兩岸的情形。一個穿著大明服飾的青年從其中一艘的船艙里冒出一個頭,與其中一名男子交談幾句,又環視周圍一圈,便迅速鑽回艙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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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倉皇從亞格拉逃離的大明使團一行人,以及同樣逃避三王子奧朗則布迫害的一群印度教徒,外加旅居印度多年的大明工匠。自打使團帶著工匠們離開了首都亞格拉,途中又會合了大明的隨團武官及二十名士兵,他們的人數便大大超過了預期,只得在河岸上臨時花高價買下一隻舊船,方才順利離開了。一路走來,雖然也遇上了幾波襲擊,所幸都有驚無險,只有幾個人受了輕重不一的傷。進入恆河河段後,大明的副使想著這裡已經遠離都城,反而離榜葛剌近些,追兵也似乎少了,便大著膽子打出了大明的旗號,追兵就再也沒出現過了,眾人鬆一口氣之餘,也不敢掉以輕心。
胡飛捧著一個砵,低頭走進全船最大的一個艙房,為了避免撞到頭,不得不佝僂著身體,侷促地在門邊行了個跪禮,房裡的人已先發話了:「還講究這些虛禮做什麼?外頭怎麼樣了?」正是溫郡王,他半躺在草草鋪就的床上,臉色蒼白。
胡飛小心走過去,輕聲道:「外頭一切安好,想來追兵已經放棄了,王爺不必擔心。方才經過船尾時,小人叫他們煮了一點吃食,想著王爺已有一天一夜未進粒米了,特來獻上,請王爺用一些。」
溫郡王呲牙咧嘴地支撐著身體要坐起來,胡飛忙放下砵,上前攙扶。待溫郡王坐穩了,看一眼土砵,眼中閃過一絲嫌惡,便扭開了頭:「別又是那什麼咖哩吧?好好的飯菜,偏要放一堆香料,弄得又紅又黃,油膩膩的,看了就沒胃口!我不吃,你拿走!」
胡飛賠笑道:「小人知道王爺不愛吃咖哩,特地囑咐了不叫放香料,這是米飯摻上水,熬成的白粥,雖然簡陋些,倒還算清淡。只是這盛粥的器皿是盛慣了咖哩的,因此帶了點咖哩味,實際上並未壞了粥的味道。請王爺多少進一些吧,不然您的身體如何受得了呢?」
溫郡王這才勉強看了那砵粥一眼,接過吃了兩口,覺得米飯太硬,水又帶著咖哩味,怎麼吃都叫人皺眉頭,不過比起這些天的飯菜,已經算不錯了,便不情不願地吃了半砵下去,揮揮手:「剩下的賞你吧,難為你想得周到。」
胡飛臉色僵了僵,便笑著謝過,然後將粥放到一邊,打算過一會兒混到剩下的粥里,送給別人吃。
溫郡王嘆了口氣,道:「我這輩子最固執就是這一回,無論王妃和孩子們怎麼勸,我都堅持要來一趟,如今倒有些後悔。那日在馬上遇險,差點兒沒把這副老骨頭給折騰散了,幸好有你護著我,不然如今我是個什麼情形,還不知道呢!」
胡飛恭順地道:「王爺洪福齊天,自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人只是職責所在,不敢居功。」
溫郡王笑了:「你這滑頭的小子,說什麼套話!我心裡有數,你放心吧!」
胡飛自然心裡有數,只是嘴上仍舊謙卑守禮:「不是套話,這是小人的心裡話。那日的情形,若是換了別人,早嚇得昏過去了,王爺卻一直撐了過來,鎮定自若,如今精神還這樣爽利,我們一干人等回想起當日的情形,都對王爺十分佩服呢。」
溫郡王就算明知道他是在奉承,心裡還是妥帖不已,笑罵道:「好了好了,這些話不必再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昨兒守了一夜,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胡飛應了聲,恭恭敬敬地依禮退出艙房,回過頭來,暗暗吁了口氣。
武官熊教頭迎面走了過來:「王爺可好?」
他點點頭:「一切安好。」想到手上的粥,「廚房做了些米粥,大人和兄弟們都進一些吧,昨兒夜裡辛苦了。」
熊教頭放緩了神色:「多謝你想著,還是先請王爺用飯吧。」
「王爺已經用過了,說賞給大家呢。」
熊教頭這才應了,他看著胡飛,眼中帶著一絲欣賞:「胡兄弟認得的那個姓穆的商人,帶的人都是好手,我們能與他同行,真真是燒了高香。胡兄弟好眼光!好魄力!若不是你早有準備,我們說不定就要困在都城了。弟兄們私底下都在感激胡兄弟呢!」
胡飛忙道:「我可不敢居功,說到底,若不是熊大人與眾位兄弟英勇善戰,我們這些文弱之人哪能順利逃出來?我才應該向大人與兄弟們致謝呢!」
他在這裡客套,熊教頭先不耐煩了:「我不慣跟人鬧虛禮,總之我說謝你,就是謝你。這件事,我心裡記下了,且看以後吧!我回房打個盹,有事叫我!」便轉身走了。
胡飛苦笑,心裡卻暗暗思索。早聽說這位熊大人外家在軍中頗有聲望,他本人的脾性也還對胃口,若是結下這個朋友,將來也有好處。便決定在回程中要再找機會跟對方好好攀談攀談。
他正打算回底艙去,略歇息一下,還沒走到地方,便被氣味熏出來了——底艙本就狹小,又擠了七八個人,大都是在半個時辰前換崗的士兵。夏日的白天,太陽十分猛烈,曬得人人都是一身大汗,擠在這么小的空間裡,那氣味足可毒死蚊子!
胡飛雖然吃過幾年苦,到底是個愛潔之人,從小兒也是講究慣了的,那腳便沒法邁進去,只得重新出了船艙,頂著白頭巾跑到船尾處吹風。岸上十分平靜,幾乎不見人煙,他看了一會兒,漸漸放鬆下來,便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間,他仿佛看到了春瑛,雙手叉腰,臉上帶著嗔怨,又有幾分氣惱:「你說了這一趟出洋會平平安安的,還說會儘快回來,如今都什麼時候了,你到底在哪兒呀?!」
他不由得叫道:「我這就回來了,這就回來了……」卻忽然被人大力一搖,春瑛便立刻不見了,他正要叫她,卻再被搖了幾下,整個人清醒過來,卻是副使大人在搖自己。他迅速起身:「可是有動靜了?!」掃視周圍一眼,河面上風平浪靜。
副使搖頭道:「沒事,安靜著呢,我看那些人是真不打算追了。」頓了頓,臉上帶著不安的神情,小聲道:「胡兄弟,不瞞你說,這些天我想了又想,覺得我好象做錯了。」
胡飛胡亂拿手擦了把臉,聞言有些不解:「大人這話怎麼說?」
「那天晚上……若是我聽了你的話,早些離開,便也罷了,卻偏偏在火起的時候走!想來我們與那三王子無仇無怨,頂多不過是彼此看不順眼,那些士兵也是在英吉利使團那邊鬧的,不是說,有個王子的隨從進了他們館裡麼?我事後才想到,那些士兵是要追捕那個隨從的吧?放火燒館,也是為了把人逼出來。他們是大膽了點兒,可事情跟咱們沒關係啊?!哪怕是火勢蔓延過來,咱們逃出來就是了,為何要往河岸上跑呢?!」副使越想越不安,「你說印度人會不會把我們當成是那個王子的人了?以為我們是心虛要逃跑?!怪不得他們二話不說便把利箭射過來,直到我們掛出大明旗幟,方才收手。畢竟兩國還是邦交,那四位王子,聽聞每一位都是聰慧過人的,沒理由犯這種傻,對咱們下殺手……」
胡飛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但他倒沒覺得後悔:「大人多慮了。那日的情形您也瞧見了,若是我們走得慢一點兒,就要葬身火海了。既然幾位王子都是知道輕重的,也知道我們的來歷,為何三王子還要放火?只怕心裡也存了藉機泄憤的主意吧?這種事不是一句誤會便能消解的,畢竟他們是真的放火燒了使館,而此前卻毫無徵兆。如今理虧的是他們,待回到榜葛拉的撒地港,與寶船上的官兵們會合,大人再遣人與印度新君商談吧。若真是誤會,把話說開,再談商事;若非誤會,嚴詞指責一番,咱們便就此離開。皇上也不會怪我們。」
副使覺得有理,臉色好看了許多,只是還有些不安:「此次出使,本是為了賀皇上三十大壽……」
「無妨。」胡飛笑道,「使團回程還得經過數個小國,每國請一兩位宗室或大臣為客人,一起回京朝拜就是了。萬國來朝,豈不是比一條西洋商道更威風?」
副使撫掌大笑:「妙極!就這麼辦!」當即也等不及了,立刻起身要去跟隨員們商量,等商量出一個最佳方案後,再去向溫郡王請示。
胡飛鬆了口氣,重新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心道:「我又來了,好春兒,你千萬也要來才好!」
春瑛這會兒雖沒聽到他的心聲,卻與他一樣,也乘船走在河道上,往江南而去。
她是好不容易才說服父親點頭的,接著自然又要回東府請安,向二老太太說明自己要離開的事。原本以為這只是一件簡單的差事,沒想到父親的任務背後,卻是十分複雜的秘辛。
無論是侯府,還是東府,都有足夠的人手,卻偏偏找上了路有貴,這原是兩位男主人權衡再三後,做出的決定。
侯府的南洋船隊,人多、貨多,資格也老,其中難免有幾個不肖的。刑部和大理寺審理恪王府與梁太師逆謀案,在一個管家的供詞中,偶然發現了梁黨中有人將手伸到了侯府的南洋船隊裡,買通了一個老資格的管事,打算在進貢宮裡的貨物中換上自己準備的,好尋機陷害侯府甚至是李氏一族。只是事情還未成功,梁黨便倒台了,侯府也逃過一劫。
知道了真相,侯爺自然是要清理門戶的。可麻煩就在於那個老資歷的管事,他是侯爺與二老爺祖父那輩的大管家的獨孫,差不多算是陪著堂兄弟兩個長大的,他的父親還管著南洋船務中幾樣重要事務。若是貿然去抓人,只怕他家裡會狗急跳牆,泄露出什麼秘辛來。因此,侯爺便請了二老爺過府商議,要借送嫁的名義,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一方面讓大少爺李敬安撫住那管事的父親,另一方面,則迅速將一些不方便見光的東西處理好,再將那個管事秘密帶回京中處置。
若是派府里的親信家人去,家生子家族之間聯絡有親,就怕他們相互傳遞消息,泄露了風聲。二老爺想起最近用過的路有貴,便把他提了出來,正好他兄弟就是李敬的管家,又在兩府中都執過役,雖然放出去了,卻是世代的老人,最是可靠,且在兩府中也沒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侯爺沒猶豫多久,便答應了——他還隱約記得,路有貴曾經給自己辦過差,是幾時跑到東府去的?又是幾時出的府?怎的他一點兒都不知道?
路有貴就這麼南下了,而春瑛,則打著給新娘子做伴的名義,一起南下。同行的還有給路有貴跑腿的墨涵,以及新買來的媳婦子荷嫂。路媽媽擔心丈夫女兒路上沒人照料,居然把新買的兩個人都給他們帶上了,自己請了鄰居家的一個婆子來做伴,晚上便帶著小兒子睡覺。她雖然答應了春瑛,讓春瑛隨父出行,但心裡還是十分不高興的。她總覺得女孩兒家不該出門拋頭露面,沒事跑什麼江南?就算是胡飛的產業出了問題,把契約文書全交給自家丈夫,他自會處置,女兒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春瑛只能苦笑以對,如今坐船離京城遠了,一想起來,也仍有些鬱悶。
望著青綠的河水,春瑛發起了呆,心裡對胡飛道:「為了你的財產,我頂著老媽的怒火,千里迢迢跑過來,夠意思了吧?你這傢伙,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