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關關雎鳩(一)
2024-04-29 21:19:32
作者: 一枚銅錢
已快到夏末,院中蟬鳴鬧聲不止,吵得人心浮躁。
李墨荷午睡不安,一直翻身難眠。翻了十多回,枕邊人終於忍不住問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她翻身回看,旁邊男子也正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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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定義見她氣色無異,可總覺她這兩日有異,問道,「近日你都不好睡,讓大夫瞧過沒?」
「倒還沒,許是太熱了。等會去讓下人鑿兩碗冰來,冰碗梅湯喝。」李墨荷輕搖扇子,又覺乏累。
柳定義拿過她手中小扇,給她扇風,「睡吧。」
微風徐徐,十分涼快,李墨荷這才合眼。到了明年,兩人成親便足有十年了。這兩年柳定義都在家中,夫妻日夜相對,早就沒那麼多禮數。有了清風,總算是睡著了。
柳定義直到她沉沉入睡,才停了手中扇子,和她一起入了夢中。
下午起身,李墨荷讓寧嬤嬤去鑿冰來。鑿了兩碗,送來時被柳雁瞧見,也饞了,便跑去冰窖弄了一碗,午後便抱著碗凍了西瓜吃,吃得渾身涼快,不願鬆手。
管嬤嬤提醒道,「姑娘家當真不要吃太多這些。」
「天太熱了,再不吃我便要像冬日積雪那樣被曬化了。」
管嬤嬤勸不住她,只能搖頭,「姑娘若哪日來了癸水,就知道這份苦了。」
柳雁不以為然,仍舊吃得開心。
齊褚陽來柳家找柳長安議事,從涼亭經過,遠遠見了她,瞧見還有旁人在,這才走過去,「雁妹妹。」
柳雁沒起身,一雙明眸看他,「齊哥哥過來吃西瓜。」
齊褚陽拿了一片嫣紅西瓜,問道,「今日不用去見冷先生麼?」
柳雁說道,「見過了,剛從酒樓回來的,熱死了。」
冷玉和柳雁約莫半月見一次面,將這半月積累的疑難講解,偶有激辯,師生二人關係日益深厚。只是那肉包子學監不喜柳雁過去,冷玉過來這邊也怕人說柳雁請女先生,商量之下,就挪到酒樓了。
明日就是月半,今日柳雁過去待了大半日,費了腦子累得很。所以抱了碗,鋪上紅瓜就不願鬆手了。
齊褚陽見她吃了近一碟冰西瓜,笑道,「已快到了用飯的時辰,別吃太多。」
柳雁一聽,張嘴連咬三口,將腮幫子都塞滿了,鼓鼓噹噹看著他。惹得旁邊的管嬤嬤暗暗跺腳,就算再怎麼熟稔,也不該沒了規矩的。齊褚陽禁不住笑笑,又道,「別吃太多生冷的東西,瓜也涼,傷身。」
柳雁偏是不聽,負氣道,「你就愛管我,我就不讓你管。」
她不聽,齊褚陽總不好纏著說,何況還有下人在。見管嬤嬤往自己這瞧,只好走了。走時還看了看她,又見她連咬三口,塞了滿嘴,擰眉看著自己,顯得很是頑劣。
學富五車,卻還是小孩子心性。
只是……倒沒什麼不好。
因快到用晚飯的時候,齊褚陽便留下用飯。明日便是月半,柳家準備去鳳坨山上的寺廟燒香,給愈發昏迷的老太太祈福。
老太太聽說要去燒香,叮囑道,「記得要向佛祖說說,保佑你們爹爹平安。他一人在塞外,肯定很辛苦。你們做兒女的,不要只顧著自己在京城享樂,多給你們爹爹寫信,問他安康。你們父親雖然管你們嚴厲,可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說幾句好話他就能喜上半日。」
柳定義三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母親又犯了糊塗。無一人辯駁,皆是應聲,「娘放心吧。」
老太太這才欣慰點頭,又看向齊褚陽,「齊三兒啊,你爹是去買酒了,不是丟下你不管了,不要哭鼻子,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
齊褚陽生得像齊存之,怕是老太太將自己錯認成父親了。父親也提過,當年祖父是去買酒的路上離世的,沒想到老太太還記得這件事,甚至安慰他。
這樣好的一個人,竟迷糊了。
老太太還在絮叨著,滿堂的人,認錯了滿堂。
齊褚陽回到家中,跟父親說了這事,齊存之便讓下人去柳家說了聲明日一起去鳳坨山祈福。
齊家若是姓柳,那柳家可算是多了一房人。兩家親近不分彼此,他們要一同去祈福,柳家當然不會拒絕。
夜裡李墨荷梳洗睡下,又總是輾轉翻身,怎麼躺都不舒服。柳定義起身道,「讓大夫來看看吧,反正不過是隔了一個院子,叫過來也快,你如此,我實在是不放心。」
李墨荷也覺不是燥熱的緣故,就讓寧嬤嬤去請家裡的大夫來。
大夫拿了藥箱過來,問了症狀,稍有遲疑,「容老夫把脈判症。」指留細白腕上,輕壓片刻,又停指細判。這才起身,笑道,「恭喜二爺、二太太,此乃喜脈,太太有孕三月了。」
九年未有動靜、已快被娘家人念叨得耳朵生繭的李墨荷頗覺詫異,半晌沒回過神來。柳定義已面露笑意,「寧嬤嬤,快領大夫去帳房領賞。」
追隨主子多年的寧嬤嬤也是歡喜,可算是盼來那寶貝小主子了。忙不迭去告知老太太,又領大夫去帳房。
房門已關,李墨荷還猶在夢中。當年因不想柳雁傷心,一直有服用避子湯藥,後來斷了這藥,也沒有動靜。她都以為身子喝壞了,沒想到如今不但有了,竟還是有了三個月,想想白日裡還喝了冰梅湯,好不懊惱。
柳定義坐下身,細細看她,笑笑,「無怪乎總覺你這幾月長了些肉,竟是有身孕了。」
李墨荷擔憂說道,「可這些時日並不知此事,今年酷暑,又吃喝了許多生冷的東西,也不知傷到孩子沒。不行,我得去問問弟妹們,可有沒問題。」
柳定義苦笑,拉了她的手將她壓回凳上,「大夫說你胎氣正常,不必擔心。」
李墨荷這才稍稍安心,想到殷氏和方青都可能睡了,才沒執意出去,明早再問吧。
「你這三月未來癸水自己也沒留意麼?」
「身子平昔也不好,癸水也沒個准信,倒真沒留心。」李墨荷摸摸肚子,還以為是安居過久,加之再過三年便是三十婦人,開始長婦人獨有的肚子了,也沒太在意,沒想到竟給了她這樣大的驚喜。
柳定義已是幾個孩子的爹,可這孩子似乎來得十分不易,況且也年近四十,此時有子出世,更覺難得,喜悅倒是不落於她。
國公府雖大,但消息要傳起來,卻不過片刻功夫。
柳定康聽見二嫂終於有孕,也替兄長高興。殷氏更是笑顏滿滿,「二嫂心眼那樣好,怎麼可能像是命里無子的人。」
「明明你每年都在嘮叨二嫂可是身體有毛病,這麼久都沒懷上,怕是懷不上了。」
殷氏一聽,轉身擰他臉,「這種話我何時說過?」
柳定康求饒道,「好好,不曾說過,為夫胡掐的。」
殷氏立刻饒了他,又道,「我就歡喜你這樣給我台階下。」
柳定康笑笑,心頭痒痒,去解她裡衣。
知他用意的殷氏撇嘴,「你倒不嫌孩子多。」
「哪裡會嫌,你能生,我便好好養著。不過生娃傷身,還是不要多生,哪怕為夫養得起。」
殷氏抿嘴笑笑,心裡舒坦,不等他解衣,已先解開自己的衣裳。
喜訊很快就飄到柳雁耳邊,一聽母親有孕,還倚在床柱上坐得舒舒服服看書的她好不歡喜,「娘終於要給我添個弟弟了。」
管嬤嬤笑道,「姑娘為何這樣高興。」
柳雁目光又落回書上,說道,「雖然她非我親娘,但待我真心,於我也有養育之恩。她生的孩子,我能將他看做親弟弟來疼。」
管嬤嬤遲疑稍許,問道,「可若生的是女兒呢?」
柳雁笑笑,鎮定淡然,「那更好呀,女兒會疼人,娘便又多一個人來疼了。」
如今長大,想到當年撕心裂肺哭求母親不要給她生妹妹,只要弟弟,便覺好笑。興許是那時剛得到母親疼愛,不願被另一個孩子分去這份憐愛,更怕失去。而今已是十四歲的小大人,她已然想通。
李墨荷是女子,她有做母親的權力。雖然自己跟她情同母女,可到底不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若是不生養,怕是要一輩子遺憾的。
她有自信,哪怕是娘親生十個孩子,她從她那裡得到的寵愛,也不會少半分。
當初那樣抵死相攔,不過是因為她自己沒信心,怕母親被奪走罷了。
她將書放到床邊,安安穩穩躺下身,「睡覺。」
一夜無夢,本該睡個好覺,可不知是因為睡前聽嬤嬤提了幾回「肚子肚子」,亦或是其他什麼,總覺自己小腹咕嚕微脹不舒服。
晨起,除了老太太和李墨荷,柳家其他人都往鳳坨山祈福去了。
柳家馬車行了小半段路,就見了齊家人。
齊存之向來不愛帶下人出門,旁人跟著渾身不自在,見著柳家馬車後頭跟著許多下人,就同兒子說道,「你看,那些下人每個月都值好多銀子的。」
齊褚陽看了幾眼,點頭,「確實是要許多銀子。」
齊存之語重心長道,「所以呀,你要是要娶雁雁,一定要跟她說清楚,我們齊家是沒有那麼多下人的。」
齊褚陽忍不住看他,「爹……」他真的很想問問自己的爹當年潛伏時候做的是什麼事,跟潛伏之前的脾氣真是相差很大呀。
兩父子見馬車到了前頭,就上各自上車了。柳定義一見齊存之鑽入車內,便說,「你家的車軲轆子都要被腐蝕了。」
「那改日就要勞煩老兄你來接我了。」齊存之還是覺得跟人擠成一車熱鬧,就他們父子倆乘坐一輛,實在太空蕩,「下回聖上再賞賜我馬車,我定要求個小點的,那個太大了,哪裡都空,不舒服。」
柳定義說道,「有兩個人一起坐,怎會覺得空。」
齊存之笑笑,眼角已有滄桑皺紋,「你若是獨自被人關在牢籠里半年,就知道……能熱鬧的時候,一定要熱鬧得好。」
柳定義頓了頓,知道他說的是潛伏敵國時所遇的事,「嗯。」
「等等。」齊存之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左看看右看看,「嫂子呢?」
「你嫂子有孕,不便出行。」
齊存之一拍大腿,「你竟又要做爹了!」
柳定義臉上微僵,「啊……」
「不對,這還是倆人呀。」齊存之只覺車裡少個人,這又顯得空了。況且國公的車比侯爺的車大了不少,哪裡還能找到半點熱鬧,想罷要往外頭鑽,去跟孩子們湊一車,還沒出去,就被好友捉了胳膊押回,叫苦不迭。
齊褚陽上的自然是柳長安在的車,那柳雁當然也在。
上了車他便瞧見她臉色不大對勁,問道,「怎麼了?」
柳雁捂住小腹,搖頭,「好好的。」
柳長安也道,「要是不舒服,就回去吧。」
「不要。」柳雁偏頭看向窗外,「我得給祖母祈福,讓祖母早日康健。怎麼能就這麼回去了。」
兩人拿她沒辦法,見她只是臉色稍顯蒼白,並沒其他事,也作罷了。
到了鳳坨山,一行人從台階往上。在路口往前看,兩邊樹木蔥鬱,不見階梯盡頭。柳雁只是看了一眼,就苦了臉。慢吞吞走著,若非想誠心求佛,真想在這就叫了登山轎夫抬她上去。
走著走著人就少了,走得更是苦悶。不一會旁邊有人說道,「可要休息?」
柳雁偏頭看去,皺眉,「你也變烏龜了麼?」
齊褚陽淡笑,「有這麼腿長的龜麼?」
柳雁撇撇嘴,一步一步往上行,汗又從額上滲出,擦之不盡,「其實求佛未必有用吧。若是都有用,那世上就再無病痛苦難,諸國也無戰事,百姓便能安居樂業,頤養天年,直至壽盡了。」
齊褚陽好奇道,「既然你不信,為何要來?」
「心中有所依託,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心中有所期盼,才能相信他人能更好地活下去。」柳雁說道,「如果不來求求佛祖,我不能安心祖母的病。可如果求了,就好像真有人會幫你。哪怕最後不能,其中所相信的時日,也會讓人輕鬆許多。」
柳雁並不太信神鬼,可親生母親過世後,她稍稍長大了些,父親告訴她母親在天穹看著她,她也信了。那時別人說她沒娘,可她堅信自己是有的。
哪怕是如今,她也相信母親仍在天穹看著她和哥哥從小豆子變成小大人,從未離開。
齊褚陽陪著她一路往上,衣裳都快濕了半件,才登頂了。累得柳雁只差沒直接趴在山門前,喘氣道,「佛祖一定要顯靈!」
因步子太慢,家人都不知去了何處。柳雁乾脆去找那傳說中如靈藥的活泉,準備舀滿水給祖母帶回去——順便再洗淨臉和手,再去拜見佛祖,以示尊敬。
兩人很快就找到活泉,只是前面人很多,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柳雁一股腦就往裡擠,齊褚陽忙護在她前頭,一起往裡擠去,費了過五關斬六將之勇,才終於到了前頭。
齊褚陽將竹筒裝滿水,旁人已在接水在池子外頭洗臉。
泉水溫潤,撲在臉上分外舒服。柳雁拿帕子擦乾,發還有些濕潤貼在臉頰上。被泉水潤澤後的臉,更是紅撲俏皮,艷麗無比。看得齊褚陽心如擂鼓跳著,拿了沉重的竹筒又帶她擠到外頭。這一出來,才發現方才一起進去的下人也被擠散,不知去了哪裡。
等了一會估摸還在裡頭找他們,可人太多,又沒法進去找。
柳雁怕他們見不著自己慌神,乾脆跳到小坡上,站在無人的竹林前,耐心等他們出來。
有風拂過,頭上竹葉窸窣作響。柳雁聞得清脆聲響,面向竹林,仰頭看去,真覺住在此處的人,有晉人遺風,頗為從容閒淡。
「雁雁。」
身後聲音略急,她回頭看去,只見齊褚陽一步躍上,握了她的肩頭將她身子一轉,背身竹林。
肩上兩掌寬大有力,幾乎是瞬間將她轉了個身,臉上不由緋紅,瞪眼,「幹嘛?」
齊褚陽的臉比她更紅,死死抓著她的肩頭不許她再轉,「你、你裙擺上有血。」
柳雁嚇了一大跳,「哪裡?哪裡?我受傷了?不疼呀。」
齊褚陽俊白的臉更如醉酒紅色,涉獵甚廣的他隱隱猜到這是什麼,更何況就是在那、那個位置上,悄聲,「可是醫書上說的、說的……女子的……咳咳。」
柳雁看的書不見得比他少,而且娘親嬤嬤早就跟她提過那事,他這一說,再想到這幾日的不適,又能覺身下確實濕膩,還以為是方才爬山滲的汗,竟不是。
癸水?
她差點沒暈過去,以她這年紀,癸水算是稍稍遲來了,沒想到竟會這個時候來,更何況還被人瞧見,還是齊褚陽!
這一想只覺難堪,抬頭就半帶威脅說道,「你不許跟別人說!你要是說了,我就不見你了。」
齊褚陽哭笑不得,「我去跟人說這個做什麼……」因是夏日,身上著的衣物也不多,不能褪下外裳給她先行披上,再下山坐車回家換洗,「你先站在這,我去找轎夫來。」
柳雁要羞死了,「把人家的轎子弄髒了怎麼辦,更難堪!」
齊褚陽稍想片刻,又道,「你們家不是也有丫鬟跟來了麼,找個身形相仿的,讓她給衣裳你穿上下山吧。」
柳雁覺得此法可行,日頭這樣好,換下衣服後,不多久就能晾乾了。到時候丫鬟穿著她的衣服回去,也行的。
齊褚陽走時又不放心,「雁雁別亂走。」
柳雁抱膝點頭,甚是委屈,紅了眼看他,「不亂走,齊哥哥你要快點回來。」
「嗯。」
齊褚陽忙去找柳家其他人,柳雁一人蹲在那,時而站站,分外孤寂。好不容易看見管嬤嬤和一眾下人從活泉那退身出來,卻因離得過遠,叫不見他們,眼睜睜看他們走了,更覺心酸。
為何女子要比男子多出這種繁瑣又奇怪的事來,當真不公。
她捂著肚子冷汗直落,越發不舒服,真想找個地方躺著,哪怕是小片刻也好。
等的時間總是顯得比較長,不多久她已覺等了很久很久,忍到快要不能忍,才見到個丫鬟往這跑來,說是來給她換衣裳的,手裡還拿了件長衫,給她披上,終於是遮了羞。
既然這丫鬟一來就知是做什麼,那定是齊褚陽叫來的。她惱道,「他呢?!」
丫鬟猜她指的是誰,答道,「齊少爺在客房裡待著了。」
柳雁一聽,好不惱怒,竟然把她丟下了,明明說了要回來的。丫鬟又道,「齊少爺說姑娘摔傷了,衣裳沾了血,便脫了長衫交給奴婢,讓奴婢領您去沒人的房裡換下髒衣服。」
「他是這麼說的?」柳雁眨眨眼,也對,如果說她是來癸水了,還是他去報的信,只怕兩家人知道要說上半日的,百口難辯。他倒想得細心……等她有了心思再看這手中長衫,才發覺這不就是剛才他穿的。
長衫乾乾爽爽,沒有一點男子的酸臭味,卻讓人安心。
柳雁擒緊衣襟,心想,他是不會丟下她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