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寫字即是抒情
2024-05-23 10:22:15
作者: 中秋月明
其實女學生們留在這裡就是好奇那幅字的內容。
女人有時候的關注點永遠都是男人想像不到的:「這位……同志,你為什麼會選這首詞呢?」
馬尾辮的班長代言了:「問了王老師,才能認出其中一些字,我們把這首詞謄抄下來了,你看看對不對?」遞上一張白紙,上面用娟秀的鋼筆字寫著那首詞。
石澗仁對女學生充滿警惕,匆匆看了兩眼:「沒錯……我能去吃飯了吧?」心裡有點納悶,學生們中午吃飯不都跟牛羊出圈一樣搶著衝去食堂麼?這幾個女生怎麼不緊不慢的還在磨蹭?
馬尾辮真的聰慧,只是這麼對看一下就解釋:「我們減肥……」又把話題拉回到詞上,「乍一看,這首詞很感人,生死不渝的愛情寫得很悽美,可王老師解釋這還不是關鍵,你這用了行書和草書一氣呵成寫完這首詞,才讓全詞猶如長江之水,一流而去永不回頭,意境蘊含還有迴旋呢。你是有真實感受才寫成這樣的嗎?」
旁邊幾個女生臉上也充滿了八卦:「沒想到傳統詩詞寫出來這麼美好,以後的確是要多看看!」
石澗仁有點哭笑不得:「我有什麼感受?練字的時候,師父最喜歡寫這種酸不拉嘰的東西,自然就是我練得最多的……好了好了,吃飯去了!」
面對一群青春洋溢的女大學生,他很不耐煩。
白髮王老師在旁邊體會著筆形手感,順口說:「你就給她們寫幾句嘛。我給學生們說了無數遍,書法藝術是門綜合藝術,需要有古詩詞、漢字、美學、修養甚至胸懷意志都融合起來的沉澱,可以體現音樂一樣的節奏感,可以展現一個人的情感,可以了解一個人的性格脾性,可以契合文字內容的神采,可以帶來激勵,力量和愉悅,這種魅力是一種境界!可是現在練習書法的,動不動一開始就草書,好像用這樣的鬼畫桃符才能掩蓋基本功的缺失,而文字之美,詩詞之美,這些千百年來傳承下來的瑰寶根本就沒人聽!可是你看看,現在這幾句詞不是還能打動人?」
說到後面,老人家簡直有些痛心疾首。
石澗仁停下了腳步,認真地聽了這幾句話:「嗯,先生受教了。」
老人家苦笑:「我說的是他們,現在這些學生……」幾個女生擠在一起擠眉弄眼,顯然覺得老師這種態度有些迂腐。
石澗仁想了想,拿起旁邊的狼毫,馬尾辮班長立刻眼明手快地抓過一張宣紙鋪平在他面前。這回石澗仁寫的還是工工整整的楷體:「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蘇軾的,他覺得這很能表達古代詩詞的意境。老人家伸手一把就抽了去:「你看看她們,得寫那種情啊愛的,這個我收藏了。」
看那表情,多半是他喜歡這幅字。
石澗仁詫異地轉頭看了看旁邊的幾個女生,她們都在雞啄米似的使勁點頭,有個女生還說:「國破山河在那種氣勢就不用給我們說了,真的不感興趣,謝謝!」
這是不是也應該叫做市場需求?最近看了報紙,學了不少經濟名詞的年輕人有點赧然,不過這難不倒他,誰叫老頭子情痴後半生,念叨了不少詞呢,信手拈來,還是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女生們看得直鼓掌,還小聲討論:「好有意境哦!我都想哭了呢!」
「對哦,對哦!」
有個女生還從兜里摸出一包紙巾分發,看起來好像是要做準備!
對比日媽老子仙人板板掛在嘴邊的耿妹子,這些姑娘又太嬌滴滴的林妹妹了吧。
看個詩詞都能流眼淚,女人真是難以理喻。
所以寫的人翻了個白眼,但那班長敏捷地又換上一張撒了金粉的宣紙,石澗仁還沒用過這麼好的紙呢,也來了點精神,接下來就快了,文廷式的《蝶戀花》,況周頤的《浣溪沙》,晏幾道的《臨江仙》,柳七的《雨霖鈴》,魚玄機的《江陵愁望有寄》,那真是源源不絕。倆姑娘配合也挺默契,一個鋪一個抽,寫一出換一張,引來驚嘆聲連連,老教授更是搖頭晃腦,頗有聊發輕狂的風範。
有一個多月沒有舒坦寫字的年輕布衣完全沉浸在暢快淋漓的書法揮灑中,筆好,紙好,有紅袖添香的感覺更好,開始還為了照顧「半文盲」大學生們的識別能力,儘量用楷體,到得後來,正如那位老教授所說,投入感情的書法是隨著自己情緒在選擇字體的,手下越來越快地變成了行草。
雖然完全沒有情愛經驗,但是書寫著那些無比熟悉的詩詞,仿佛又看見那個孤寂的老者在昏黃的夜燈下,有些神叨叨地訴說著對遙遠身影的思戀,慢慢卻又轉化為自己對那個陪伴了十多年,把自己悉心撫養成人的老頭子的緬懷……
故作鎮定的年輕人,終於明白自己唯一的親人離開了,就算早有心理準備自己終究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那個老人描繪得無比絢爛,卻又步步充滿陷阱的世界。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是老頭子給的,這種思念何嘗比愛情又少得幾分?
所以一句「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之後,突然鼻子一酸,老頭子入土為安時都沒有灑下的淚水突然就洶湧而出,那排山倒海一般的情緒完全釋放出來,他把手裡的毛筆一扔,蹲在講台邊,抱住了頭號啕大哭!
有個女生本來就紅了眼圈,卻沒想到這位寫字的真情流露得這麼劇烈,一下就給帶動著也哭了起來!
其他幾個女生雖然還沒到這份兒上,有點詫異,卻能理解。
老教授更激動了:「看見沒!這就是情緒,藝術永遠是情緒的體現,只有真情實意的表現才能稱之為真正的藝術……這幅字……是最好的!」
這就是區別,如果石澗仁在碼頭上來這麼一出寫字大哭,多半會被當成神經病,沒準兒耿妹子還會去給他請神婆呢。可在這裡,這片藝術天地裡面,這卻是習以為常的文人雅士風範,恣肆無忌的豪放瀟灑!
藝術從來就不是修身養性的,而是表達自我,這也許跟石澗仁師門一脈講究的謙謙君子、修德養氣有點區別,但不得不說在這個時候,石澗仁真正得到了釋放。
他在碼頭的一段日子裡面有點悶,除了在那片沒有文化因子的苦力生涯中沒有能交流的人,更在於這個年輕人從下山伊始,一直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著,無論是失去唯一親人的內心感受,還是對這個未知世界的忐忑,他都只能獨自承擔。
如果能夠跟隨明主兼濟天下,根本就不用考慮那些吃穿用度的閒雜事情,誰能想到躊躇滿志的石澗仁需要一切從頭開始呢?
外表的鎮定自若下面,終究還是一個十九歲少年的涉世未深啊。
難得這樣一個契機,算是讓他徹底放鬆下來痛痛快快地哭了幾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頭,迎接他的卻是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香噴噴的手帕:「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對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