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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2024-04-29 21:09:37 作者: 星零

  昭仁宮,太祖駕崩的地方。

  從來沒有人想過,嘉寧帝這一生最後選擇的地方,會是這座宮殿。

  嘉寧帝只召了謹貴妃、韓雲和剛回京城的韓越進殿。

  帝梓元領著群臣立在昭仁宮殿門外,不顧焦躁難安的韓家親王,她沉默地望著殿門的方向,雙眼黑漆漆的,看不清裡面的情緒。

  要死了嗎?扛不下去嗎?還沒有等到看她治下的繁盛大靖,還沒有把皇座從帝家手中奪回,你就已經迫不及待地要離開了嗎?

  帝梓元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感覺,她這一生都是為了抗衡嘉寧帝而活,到如今他要死了,她卻覺得心底空落落的。

  帝燼言立在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只有他才會知道帝梓元對嘉寧帝是如何複雜的感情,就像他一樣。

  沒有人發現,從來不離帝梓元身邊左右的內宮大總管吉利不在這昭仁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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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嘉寧帝躺在龍床上,眼睛微張,氣若遊絲。

  謹貴妃領著韓雲跪在龍榻前,她小聲啜泣,一個勁地抹眼淚,眼底惶恐不安。

  嘉寧帝艱難地挪動手,在韓雲頭上摸了摸,眼底是罕見的慈愛,他朝謹貴妃望去,「謹妃,不要怕,朕雖不在了,但攝政王和韓氏親王相互制衡,他們暫時還不敢動雲兒的太子之位。右相和一眾世族都是韓家的臣子,他們臣服於帝家攝政之權,卻不會篡位改姓,覆了大靖國姓。施諍言雖和帝家交好,卻三代效忠皇室,不必懷疑他們的忠心。帝承恩手中的信物朕已經命趙福取回,以後皇城內的暗衛力量和皇城禁衛軍就由你一人執掌了。」

  謹貴妃哭著點頭,有了些底氣,倉皇的神情緩了緩。

  他頓了頓,歇了片刻才重了重語氣,「帝梓元是什麼樣的人,過了今天想必你也知道了,像今天這等愚蠢事,日後不要再犯了。成大事,必須學會忍耐,大靖的江山不是這麼容易坐的。」

  謹貴妃一愣,面色青了又白。原來她和帝承恩策劃的這些事都在嘉寧帝眼中,他早就知道她們會失敗,不出手阻攔只是想讓她看看帝梓元的能耐,日後才能學會蟄伏。

  「陛下,謹兒知道了,謹兒會好好護著太子,護著咱們韓家的江山。」

  嘉寧帝點點頭,朝身旁的韓雲看去。

  「父皇!」韓雲到底年少,忍不住帶了哭腔,眼淚憋在眼眶裡,一雙眼通紅。

  嘉寧帝在幼子的頭上摸了摸,滿是欣慰,「太子,你很好,比朕想像得更好,不要負朕所望,將來要做個好皇帝。」

  韓雲點頭,沒有忍住眼淚流了滿臉,但他筆直地跪在嘉寧帝身旁,一直沒有哭泣。

  韓越立在幾步之外,看著嘉寧帝交代後事,神情中亦有悲戚之感。三年前他被帝家擄到晉南,沒想到他回京的這一日竟是嘉寧帝離世之日。當年安寧亡於西北、太子被逼在雲景山跳崖都和嘉寧帝有關,這些年他甘願留在帝家,未必沒有怨憤嘉寧帝的意思,但如今嘉寧帝彌留,身邊年長的兒子,卻只有他一個。

  見嘉寧帝朝他看來,韓越濕了眼眶喚了聲:「父皇。」

  「好、好……」嘉寧帝喃喃開口,「回來就好,你十三弟,朕交給你了!」

  韓越頷首,「父皇,你放心,兒臣會好好護著他。」

  他不是帝皇之才,也明白嘉寧帝將江山交給韓雲之心,或許父皇也覺得十三弟最像太子兄長吧,無論是長相還是才華。

  不是沒有失落,可韓越終究選擇了釋懷。

  「你們都退下吧。」嘉寧帝朝三人擺擺手,在謹貴妃愕然的神情中開口:「讓帝梓元入殿。」

  「陛下!」謹貴妃神情詫異,面色一變。嘉寧帝雖說把所有勢力都交到了她手裡,也允諾江山是留給韓雲的,可卻未下傳位詔書,更何況他彌留之際,身邊怎能留著帝梓元?

  嘉寧帝不再開口,趙福行到謹貴妃身邊,恭聲道:「娘娘,您還是聽陛下的吧。」

  謹貴妃起身,咬著唇牽著韓雲不甘不願地朝殿外走去。

  殿門開啟,謹貴妃牽著韓雲和韓越並行而出,焦急的八王見狀就要往裡沖,卻被趙福攔在殿外。

  「陛下有旨,請攝政王進殿。」

  趙福這句話,讓昭仁殿外立著的所有人齊刷刷地怔在了原地。

  陛下這是瘋魔了吧?攝政王逼得陛下放棄帝位退居西苑,如今陛下彌留之際,不把韓家親王召進去吩咐如何拱衛下任帝君的皇位,卻只喚帝梓元。若是下任帝王還來不及立,陛下就出了事,那大靖江山不是盡歸帝家所有?

  「趙福,你說什麼混帳話!陛下怎麼會召她進殿?」瑞王一馬當先朝趙福吼去,面容暴怒。

  「瑞王爺,這是陛下的旨意。」趙福沉聲回,仍擋在八王面前。

  「胡鬧,陛下糊塗了,你這奴才也跟著胡鬧,這都什麼時候了,本王要進殿面見陛下!」

  瑞王嚷著就要朝殿裡闖,趙福面色一冷,抬首一揮,強大的勁力襲來,一聲悶響,八王齊齊被推得倒退幾步,半倒在不遠處的侍衛身上。

  「瑞王爺,還請慎言!奴才說了,陛下有旨,請攝政王進殿。」暮鼓一般的聲音在殿外響起,敲打在眾人心上,趙福看著眾人,神情冷沉。

  趙福強大的武力震懾了八王,眾人這才想起嘉寧帝身邊這位大總管深不可測的身手,俱是膽寒,小心翼翼朝後退了兩步。

  趙福見眾人不再胡鬧,行到沉默的帝梓元面前,躬身行了一禮,「攝政王,陛下召您入殿。」

  帝梓元沉沉看了趙福一眼,抬步朝昭仁殿內走去。

  昭仁殿大門被重新打開,帝梓元入殿,隨手一拂,殿門緩緩合住,掩住了裡面所有光景。

  嘉寧帝半坐在龍榻上,面上已經蒼白得毫無血色,卻仍是灼灼地看著一步步走來的帝梓元。

  他彌留之際,面對謹貴妃和韓雲時是嘉寧帝,現在,他是韓仲遠。

  他死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但他死之前,突然想見一見帝梓元。

  這個本該嫁給他的嫡子,成為他兒媳的帝家女。

  帝梓元停在他五步之遠的地方。

  她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見過嘉寧帝了。他面容慘白,比兩年前更虛弱無力。

  她看得真切,嘉寧帝迴光返照,已無力回天。

  誰都想不到當年鐵血悍勇的嘉寧帝會有這樣一日,原來人到了死的時候,都是一樣的。

  「你來了。」

  「為什麼要見我?」

  「朕死了,大靖的江山還需要人來守。」

  「不怕我奪了你韓家的江山,改朝換代?」

  「還不到時候。」嘉寧帝朝外看去,「外面那些人不會允許帝家現在稱帝,無論是韓家的親王,還是我韓家分封的勛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要大靖還姓韓,他們就不會被追隨你帝家的新貴所替代。帝梓元,你心裡頭比朕更明白。」

  帝家十幾年前被嘉寧帝連根拔起,朝中交好的世族多被嘉寧帝貶謫,這些年帝家崛起,更多的是依賴新貴,大靖開國的那些世族自是不能容忍新貴崛起,分薄他們手中的權力。

  「那怎麼不把攝政權交到你韓家的親王手裡?」帝梓元眼底划過嘲諷,淡淡回。

  嘉寧帝看著帝梓元,蒼老的聲音響徹昭仁殿。

  「朕不能把大靖的江山交到一群權欲薰心的虎狼手裡。無論是朕贏或是你勝,大靖不可亂,江山不可頹。」

  帝梓元負在身後的手握緊,她面上露出一抹奇異的表情,似嘲笑似不屑。

  「陛下,十四年前,你滅我帝家的時候,怎麼沒想想大靖江山的安寧?」

  嘉寧帝沉默,沒有回。今日之前他尚能說他是大靖的帝王,有何不能為?晉北閣那席話之後,他無法再回答帝梓元。

  帝梓元閉上眼,清冷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那一年,我隨父親入京,父親告訴我,將來我會嫁進皇家,為大靖太子妃,他讓我謙良孝悌,好好輔佐太子,做韓家的好兒媳。我問他,我在晉南胡鬧慣了,要嫁的人家可會喜歡我這種性子?他說……」帝梓元睜開眼,朝嘉寧帝看去,「他說,你看著我出生,我小時候為了瞧我,你一日三趟地跑靖安侯府,最是喜歡我。」

  帝梓元出生那一年,大靖剛剛立國不久,一切百廢待興,嘉寧帝和靖安侯在戰場上是過命的交情,那時仍是情誼深厚。

  嘉寧帝眼底拂過淡淡光芒,柔和下來,似是想起了當年的光景。

  「我一直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自絕在帝北城。」帝梓元的聲音緩慢而悠長,「直到有一天我想起來他曾經告訴過我,他說你仁德寬厚,睿智英明,是咱們大靖最好的皇帝。我想起這句話那天才明白……」

  帝梓元聲音一頓,眼抬起,看著嘉寧帝,一字一句開口:「他到死都在向你證明他的忠誠,他到死都相信你還是那個仁德寬厚睿智英明的韓仲遠。」

  「十四年了,午夜夢回,你高坐在大靖帝位上,可曾想過,帝永寧一生愚忠,到底值不值得?」

  帝梓元負在身後的手死死握緊,她眼眶泛紅,質問之意洶湧而至。

  嘉寧帝仍是沒有回答,只沉默地望著她。

  她長長的嘆息聲響起,悲慟到極致,到最後,只剩下一句話:

  「韓仲遠,我和安寧韓燁的這一生,不該是如今這番模樣的。」

  帝梓元說完,轉身朝昭仁殿外走去,她身後始終只有沉默。

  昭仁殿的殿門被重新打開,殿外八王和朝臣的詢問聲不絕於耳,嘉寧帝卻仿佛聽不見,他空茫地望著前方,手突然抬起朝帝梓元離去的方向抓去,卻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逆光下。

  嘉寧帝伸了伸手,卻沒有力氣再喚出一句,他眼底現出一種絕望的後悔和窒息,卻始終開口說不出一句,只能看著昭仁殿的大門重新閉緊。

  已經到時候了啊,他沒有時間了。這一生,到最後,他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機會再說出了。

  嘉寧帝整個人朝龍榻下倒去,被一雙手接住。

  溫熱的身體熟悉而滾燙,嘉寧帝抬首,看著半伏在身前的人,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整個人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他嘴唇張了張,像是迴光返照一般,渾濁的眼底猛地爆發一種奇異的光芒。他死死抓住身前人的手,喃喃開口。

  「還活著啊,還活著啊……」

  被抓住的人看不見嘉寧帝的神情,只能望著他的方向,眼眶泛紅,點了點頭。

  「兒臣不孝,回來遲了。」

  嘉寧帝發現他眼睛的異常,眼底的悲慟更是明顯。他一遍遍地摩挲著嫡子的掌心,一遍遍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交給你了,以後都交給你了……」

  他的聲音一點比一點低,眼緩緩合上,手落在韓燁掌心,直到再也沒有抬起,直到再無聲息。

  韓燁跪在龍榻旁,抱著嘉寧帝的遺體,悲慟難忍。

  他的父皇,大靖的帝王,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是一聲輕到極致的——

  朕錯了。

  這句話,是對誰說,誰又來聽。

  無論是誰,十四年後,都已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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