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第九十三章
2024-04-29 21:06:00
作者: 星零
年節前兩日是靖安侯府十年後重新迎來繼承者的日子。上至宗室皇親、朝廷百官,下至大儒名宿,在數日前便收到了靖安侯府的請帖。
喬遷之日,延請於友。帝梓元。
一張薄薄的請帖,寥寥數字,讓人瞧得格外舒心熨帖。
宴請這一日,靖安侯府府門大開,廣迎天下友。侍衛林立,守於門前,一股子鐵血威嚴之勢撲面而來。從安樂寨一直跟到京城的老管家換了一身儒裝,笑盈盈立於府門前迎客。
沒有人丁稀少的冷清,沒有十年沉冤的默然,靖安侯府蓬勃的生機讓所有人為之意外。這一日,占了整條街的靖安侯府賓客如雲,笑聲不斷。靖安侯帝梓元以大氣淡雅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讓滿堂賓客讚嘆連連,宴會氣氛在天子賜賞後達至頂峰。聽著禁宮總管趙福那一連串念出的賞賜,眾臣咂舌之餘,更是感慨,帝氏一族恐只要不叛國造反,幾代的榮華是免不了了,如今的皇家,怕是已經動不了靖安侯了。
當然,叛國造反這個詞兒用在帝家身上,也就是個笑話。
此一日後,靖安侯府雖根基猶在晉南,卻在京城有了獨一份的尊貴超然,一如十年前。
雖是有頗多波折,但嘉寧十七年還是迎來了結束的一日。年節這一天,嘉寧帝在鼓樓上領著百官宗親敲響百幕鍾,為天下祈福,護佑大靖國祚,同時拉開了這一日舉國同慶的歡騰序幕。
溫朔換了一身嶄新的衣服,亦步亦趨地就要跟著韓燁入宮和皇室宗親守歲。他是韓燁養大的,無親無故,這些年凡是年節總是跟著韓燁跑,滿京城的人早已習以為常。
哪知韓燁以宮中諸事煩瑣,天子大病未安等諸多理由為藉口,生生將一臉期待的溫朔給轟到了靖安侯府。溫小公子面上神情悲傷,心裡頭卻暗爽,撒丫子跑得飛快,直直奔侯府里的心上人去了。
韓燁立在東宮門前,望了老遠,嘆了口氣一人獨自入了皇宮。
靖安侯府一向有容乃大,客氣地收留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溫小公子。帝梓元孑然一身慣了,頭一次被人黏糊,稀罕得緊,召了苑書苑琴長青歸西陪著溫朔蹲在榻上打馬吊。哪知這娃兒是個黑心的,他和苑琴一方,聯手欺三,贏錢贏到手軟。眼見著苑書臉黑得就要暴起,歸西手邊的長劍亦是蠢蠢欲動,帝梓元後知後覺發現不妥,一顆棋子丟到桌上,散了牌局。
鬧騰了一日,天近黑了,苑琴從庫房裡提了兩壇好酒出來,替帝梓元披上大裘,吩咐長青備車出門。
溫朔摟著錢袋子,窩在榻上,扯著嗓子問:「姐,你去哪啊?」
「隨便遛遛,家裡還有苑琴苑書和歸西,多的是人陪你樂和。」帝梓元心不在焉地回答,就要踏出門。
「帶上我唄。」不知怎的,溫朔朝前一仰,咧嘴笑,「姐,我陪你去遛,陪你守歲!」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帶了幾分赧然,撓了撓額頭埋下眼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帝梓元回眼望他,怔了怔,忽而有些酸澀,半晌後,擺擺手,「要去就快點跟上。」說完顧自朝外走去,步子明顯緩了下來。
溫朔歡呼一聲,手腳並用跳下軟榻,套上鞋跟了上去。不一會,兩人不見了人影。
房裡,被留下的苑書摸著下巴,嘖嘖稱奇:「苑琴,小姐對溫朔還真是不一般啊,連去那裡都帶上了他。」
苑琴望著月色里消失的少年,低下頭打開溫朔剛才偷偷摸摸遞給她的畫卷,唇角逸出笑意。
魯派大師的《冬雪福居圖》,傳言萬金難求,早已流落民間不知去向,這個裝瘋賣傻的溫朔,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
「喲,也不搭我的話,在看什麼呢?」苑書擠過來,見苑琴一本正經匆匆收好捲軸,心下了悟,感慨連連,「看來咱們家總算有姑娘找著好兒郎了,不枉咱們這麼跋山涉水地入京,一年了,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一旁的歸西聽得忍無可忍,拉著苑書的耳朵朝房外走去。
「疼死了,歸西,你幹什麼!」
「上房頂,賞月。」
「今天守歲,守歲,你腦袋糊塗了,賞什麼月!」苑書拉住門板,死活不肯出去。
歸西倏地抽出長劍,插在苑書面前,唬得她一跳,連忙擺了個架勢出來,「你要幹啥,我可不怕你。」
「比劍,賞月,你挑一個。」歸西吐出一句話,臉黑成了鍋底。
苑書在歸西的那把劍上吃足了苦頭,哆哆嗦嗦繞過鐵劍,小心翼翼拉了拉他的衣袖,巴巴道:「賞月吧。」
冷臉劍客哼了哼,算是頷首,徑直朝房外走去,苑書耷拉著腦袋跟在他後面,沒瞧見他嘴角隱約勾起的笑意。
苑琴看著這一幕,感慨著「一物降一物」。她抬眼朝煥然一新的侯府花園望去,緊了緊手裡的畫卷,抱著暖爐彎了彎眼。
過年了,又是新的一年,真好啊!
馬車在夜裡行了半個時辰才停下來,帝梓元戳了戳睡得一臉口水的溫朔,「哎、哎,臭小子,到了!」
臉上的肉嫩白又軟和,韓燁把這小崽子養得不錯,帝梓元又戳了戳。
溫朔迷迷糊糊醒過來,一睜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帝梓元,唬得一跳,忒害臊地抱著小被子朝後躲去,「姐,夫子有教,男女七歲不同席,授受不親,授受不親啊!」
帝梓元被他這小模樣逗得大笑,扯著他耳朵朝馬車外跳,「走了,爬山去。」
溫朔跌跌撞撞被她帶出來,望著烏漆漆的郊野,好奇道:「姐,大過年的,來涪陵山幹什麼?」
「守歲啊!」帝梓元揮了揮手,率先朝石階走去,溫朔抱著個暖爐亦步亦趨拉著她的袖子吊著走,長青提著幾壇酒跟在後面。
「咱們三人來寺里守歲?」溫朔瞅了瞅三人,不解。
「糊塗,守歲自然是要守著家中老小。」帝梓元慢悠悠的聲音自石階上傳來。
「老小、老小……」溫朔念叨兩句,突然張大嘴,三兩步拉住帝梓元的手,眼神晶亮亮,「姐,你說的是帝……帝家主?」
帝家十年前被滿門抄斬,聽說就連留在京里的帝家小少爺也急病死了,如今還剩著的除了他姐,就只有那個傳說死了十幾年、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帝家老祖宗——帝盛天了!
帝梓元滿不在乎地點頭,「是啊。」她嫌棄地甩掉溫朔緊張得直流汗的手,一步不停。
溫朔哆哆嗦嗦轉過頭,神情恍惚地跟著帝梓元上山,神遊天外。
溫朔著實覺得這個年節過得忒美妙了,居然還能見到二十年前創立大靖的開國者,整個雲夏傳誦了十幾年的傳奇人物,他後知後覺地感謝起一腳把他踹到靖安侯府的太子爺來。
半個時辰後,三人停在涪陵寺後院前,隱約的光亮從裡頭透出,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帝梓元瞅著抱著門口的樹死活不肯進去的溫朔,挑眉,「臭小子,你又在整什麼么蛾子?還不快給我滾下來!」
溫朔被帝梓元的獅子吼震得耳朵發麻,委委屈屈地鬆開樹,慢慢站直,朝帝梓元打了個手勢,「姐,等會兒,讓我緩口氣。」說完他閉上眼,長吸一口氣,摸著胸口,口中念念有詞。
帝梓元懶得理他,直接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溫朔哎喲一聲,在院門的雪地上翻了幾個跟頭,轉了兩圈直接滾進了院子,他哼哼兩聲,覺得丟人,乾脆埋在雪地里,不起來了。
「喲,讓我看看,哪家的俊娃娃,行這麼大的禮?」
這聲音聽著格外舒朗,溫朔耳朵動了動,睜開眼,一雙青紋黑靴出現在他眼前,猜出了來人身份,他心底小鼓直敲,又忍不住想看,抬頭望去。
這模樣也忒年輕了吧!但面目間的威儀大氣卻又甚是契合那個傳說中的帝家主,只是這一頭白髮,不知怎的總讓人有些心酸。
溫朔盯著面前的帝盛天,眼珠子一轉,收回手腳,斂了孩童的稚氣,擺出一臉的肅穆持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清清脆脆的聲音倍兒響:「溫朔見過姑祖母,姑祖母吉祥。」
帝梓元眉一挑,這小子倒會順杆往上爬,不帶半點含糊。
「哈哈,你這娃娃倒是個活寶,起來吧。我聽梓元說收了個小兄弟回來,還是大靖年歲最小的狀元郎,咱們帝家一家子都是喜好殺伐的主,頭一次有個文縐縐的小娃娃。」帝盛天眼底的溫情一閃而過,從腰上取下一塊暖玉,丟到溫朔手裡,「給你的,算是我這個姑祖母的見面禮。」
帝梓元微有詫異,她知道溫朔會對姑祖母的脾性,但是沒料到竟會如此看重他。聽老管家說過,這塊暖玉是姑祖母小時候從帝家先輩手中傳承下來的,這些年一直留在身邊,連她父親也不曾給過。
「多謝姑祖母。」溫朔順溜地從地上爬起來。
「就猜到你會上我這打秋風,早上我去打了些野食回來,一鍋給燉了,上來吃吧。」
迴廊上的木桌上,一鍋熱騰騰的火鍋燉得正旺,帝盛天坐得四平八穩,朝帝梓元、溫朔和長青擺了擺手。
溫朔立馬撇了帝梓元在一旁,狗腿地坐到帝盛天身旁,替她遞上筷子。
帝梓元暗罵這小子沒良心,大大咧咧行上前,將長青手中的兩罈子酒放在桌上,「哪裡是打什麼秋風,您不知道我的靖安侯府熱鬧華麗得很,還不是看您一個人孤零零在山上,盡孝來了。這是二十年陳釀女兒紅,費了老勁提上來呢!」
帝盛天眉毛動了動,「喲?這才成了靖安侯幾天,翅膀硬了?」
帝梓元若是肅眉,那是讓人心顫。帝盛天若是肅眉,那簡直整個院子裡的氣息都凝固下來,根本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帝梓元立馬歇了氣,討好地替帝盛天滿滿倒上一杯酒,「姑祖母,哪能呢?只要姑祖母想喝,劫了貢酒我也得給您送上山來啊。」
溫朔看著帝梓元這模樣,心裡頭暗爽,原來天下間還是有人可以降住這頭天不怕地不怕的猛虎啊!
熱熱鬧鬧胡吃海喝了一頓,兩壇酒被喝得乾乾淨淨,難得熱鬧地守完了歲。
帝盛天飲了酒,來了興致,半靠在軟椅上把溫朔喚到一旁問些功課,開始做些長輩的分內事來。她不知何時折了一根枝條在手裡把玩,仿佛溫朔一旦答不上來就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帝梓元其實是個不勝酒力的,以前在軍中和一群莽漢拼酒時還能悄悄用內勁將酒力化掉,如今沒了內勁,飲了半罈子,就有些飄飄然,有些上頭,見自己成了受嫌棄的,揮揮衣袖說到處走走便出了院子。
帝盛天漫不經心朝她遠走的方向望了一眼,抬手喚住欲跟上前的長青,「不用跟了,在這山上不打緊。」
長青得了命令,樂得清閒,木樁子一樣立在一旁,繼續看溫小公子哆哆嗦嗦目不轉睛盯著家主手中枝條的樣。
山上有些清冷,主持領著寺中小和尚守完歲後就各自回廂房休憩了,帝梓元一個人瞎轉悠了半晌,總算在後院瞅見了一點星沫子光亮。她躡手躡腳行上前,偷偷一望,原來是一小沙彌躲在假山後拿著一本書在看,不知道看得啥,那小沙彌時不時還惆悵地嘆兩聲,滴兩滴眼淚。
出家人四大皆空,表情這麼豐富的和尚帝梓元還是頭一次瞅見,於是出聲問:「師父,你看的啥,給我說說。」
小沙彌正沉浸在書本中,猛不丁被人一嚇,駭得立時站了起來,待瞅見帝梓元好奇的臉,把手中的書使勁往後藏,「女施主,貧僧沒看什麼。」
「哦?那我去問問方丈,看寺里藏了什麼佛經,竟能讓你大半夜地躲在園子裡看。」
帝梓元作勢要走,小沙彌一急,忙跑過來喚道:「女施主稍等,貧僧看的不是佛經,不能讓方丈知道。」
「那看的是什麼,值得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帝梓元略有醉意,使勁捉弄小和尚。
「貧僧看的是前幾日上香的女施主落下的民間戲本,貧僧、貧僧覺得寫得感人,才、才會……」小沙彌紅著臉低下了頭。
「什麼戲本?」帝梓元將手伸到小沙彌面前,勾了勾手指,討要戲本。
小沙彌滿臉不情願,但扛不住帝梓元威脅的眼神,可憐地將戲本遞了過去,「這是民間說書人寫的先帝和帝家主征戰天下的故事,貧僧瞧著很是感動,剛才貧僧正看到先帝逝世,帝家主遠走隱世……」
小沙彌一臉感慨,十五六歲的年紀,眼底滿是讀了一段不甚圓滿的故事後的遺憾。
帝梓元拿過戲本,隨手翻了翻,搖了搖頭。大靖的民風倒是開化,戲台上竟連先帝和姑祖母也沒放過。
「你這個小和尚,哪裡來的這麼旁的心思,還不快回去。」帝梓元揮揮手,沒把戲本還人,轉身就準備走,卻聽到小沙彌不輕不重的嘟囔。
「哎,帝家的姑娘都是可憐見的,可憐啊!」
帝梓元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哀怨地評論帝家的女子,頗不服氣,遂靠在假山上,喚住小沙彌,「小和尚,帝家的女子哪裡可憐了,帝盛天是大靖的開國者,如今的帝梓元也是一品公侯,世上還有哪個女子能比她們活得更肆意?」
小沙彌轉身停下,眼中清澈透明,「師父老說萬事皆空,可得自在。小和尚我不懂,人若是有心,怎麼能空?那戲本里說帝家主和先帝相交十幾年,情同莫逆,生死與共。可是帝家主若還活著,守著和先帝打下的江山,卻沒有一起看天下的人,真的能喜樂?」
小沙彌撓撓腦袋,「再說那新入京的靖安侯,我聽寺里進香的小姐說當今的太子殿下等了她十年,但那位帝小姐一心繼承家門,棄了這樁婚事。我瞧著啊,說不準以後帝小姐和太子殿下也和當年的先帝與帝家主一般,落得個同樣的結局啊!」
小和尚嘆完,不舍地看了帝梓元手中的戲本一眼,掌著燭火走遠了。
帝梓元暗笑自己竟然在冰天雪地里聽個不問世事的小沙彌傷春悲秋自己以後的命途,覺得自己著實無聊,敲了敲有些昏沉的腦袋,繼續向前走。
行了幾步,她望見不遠處的梅林里立著的青年,怔住。
朱紅的大裘裹著消瘦的身軀,冠發束得乾淨利落,滿身清冷,卻又似帶著淡淡的溫潤。
「我瞧著啊,說不準以後帝小姐和太子殿下也和當年的先帝與帝家主一般,落得個同樣的結局啊!」
不知為何,腦海里突然響起剛才那小沙彌的話,借著醉意,帝梓元心底陡然生出萬丈豪氣,三兩步走上前,一把拉過青年,「你不好好在宮裡守歲,怎麼來……」
聲音戛然而止,被她拉轉身的青年眉眼陌生,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容貌,一雙眼深邃默然。
帝梓元訕訕鬆開手,「對不住啊,認錯人了。」說完轉身欲走。
「剛才小姐聽見了那小和尚說的話,是不是也覺得當年帝家主和先帝太過遺憾了?」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林中響起,喚住了帝梓元。
難得見個活人,倒是可以說說話打發打發時間。帝梓元迴轉身,搖頭,「這輩子誰都註定會遇上遺憾的事兒,他們是緣分太淺,可也幸得相交了十幾載,說不上遺憾了。」
那青年皺了皺眉,望著帝梓元,「難道小姐一向都是如此鐵石心腸?那韓燁和帝梓元呢?小沙彌說他們的下場也必不會好,小姐何不猜猜他們日後會如何?」
帝梓元眉眼暈紅,靠在一旁的梅樹上,「這誰說得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能成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唄,與我何干。」
話還未完,那青年已經走到她不遠處,一雙眼沉沉凝視著她,忽而低聲道:「小姐信命嗎?」
嘶啞的聲音陌生又熟悉,帝梓元蹙眉,「不信,公子信命?」
青年近到她面前,一息之間便按住她腕間命門。
帝梓元神色一變,失了內勁,竟大意到這個地步,她冷冷看著面前的青年,滿眼戾氣。
那青年恍若未見,只是淡淡瞅著她,墨黑的眸子格外繾綣,他突然勾了勾嘴角,又靠近她幾分,望進她眼眸深處,然後道:「其實,我也不信。」
話音落定,青年毫無預兆地俯下身,嘴唇輕輕在她唇邊印下,呼吸交錯,曖昧難分。
帝梓元猛地睜眼,略帶霧氣的眼突然凌厲無比,滿是殺氣,強運內勁朝手腕處凝聚而去。
幾乎就在她掙脫束縛的瞬間,頸間突然一重,帝梓元只來得及看到一雙格外深邃的眸子,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冰雪梅林里,唯見那襲朱紅的身影靜靜望著懷中的女子,靜默無言。
車軲轆轉著的聲音落在耳里分外嘈雜,帝梓元昏沉沉睡著,不知做了什麼噩夢,突然驚醒,騰地一下坐起來。
她晃晃頭,望著熟悉的馬車布置,有些晃神。昏睡前的那一幕陡然出現在腦海里,帝梓元臉色一變,神色冷沉,把正準備樂和樂和幾句的溫朔嚇得縮在角落裡,不敢言半句。
「什麼時辰了?」沉默半晌,她開口問。
「姐,都午時了,昨晚你一個人去了後院看雪,一直都沒回來,後來長青在石亭里找見了醉倒熟睡的你,便把你帶回來了。今早見你一直不醒,我就讓人用軟轎把你抬下山,姐,再過一會兒就進城了,宿醉傷身,等回侯府休息休息就好了。」
「長青昨晚在梅林,還看見什麼人了?」帝梓元垂首,問得漫不經心。
「沒啊,這麼冷,又是年節,飛鳥絕跡,除了姐您。」溫朔嘿嘿一笑,靠近帝梓元,「姐,你這麼問,是不是昨兒個在後園遇上什麼人了?我來猜猜,別不是遇上了男狐狸了吧,我聽戲本里說那些狐狸專門幻化了模樣來騙人呢。」
聽到「戲本」這兩字,帝梓元額角狠狠一抽,重新朝下躺去,懶洋洋道:「是啊,碰上了一隻狐狸,還被咬了一口。下次讓我遇見了……」
「姐你也要咬回去?」溫朔睜大眼。
帝梓元搖頭,抬眼瞥來,清清淡淡地回道:「一刀砍了送宮裡去。」
溫朔臉上的笑容僵住,打了個哆嗦,瞬間縮回角落裡,死活不肯出來了。
年節一過,新年開啟,嘉寧十八年該是和順如意的,可偏偏,老天卻總是讓人不得安生。
正月十五,兩道國書入了大靖京師,一北秦,一東騫。
兩國在同一日送來了建立邦交的國書,只是那兩份國書中各附了一個條件。
北秦欲將大公主送往大靖,要的是東宮太子妃位。
東騫為三皇子求娶王妃,人選正是大靖安寧公主。
安靜了數月的大靖朝堂一時重起風雲。
第九十三章
雲夏之上三國鼎立數十載,邊境處一直戰亂不斷。北秦悍勇,東騫狡猾,雖國土不如中原袤,卻一直遙相呼應制衡大靖。多年來三國交戰連連,死傷無數,近幾年戰局才緩和下來。自大靖立國後,這還是兩國頭一次正式送來國書,其修好之意讓雲夏之上三國的百姓皆是歡欣鼓舞。
只是對於大靖朝堂而言,國書中的條件的確有些讓人頭疼。
中原向來看重血統,皇室更是如此。北秦大公主若成了太子妃,必是大靖未來國母,誕下的更是嫡子,將來名正言順的皇儲。畢竟多年交戰血仇彌天,讓有著北秦血脈的皇子繼承大統,對大靖朝臣和百姓而言都是難以接受之事。至於東騫要求娶安寧公主,亦讓朝廷舉棋不定,雲夏皆知,安寧師承永寧寺淨玄大師,精通兵法,戍守西北四年未有一敗,威名赫赫,將如此猛將拱手讓於東騫,豈不笑談。
但一旦拒絕兩國國書,極有可能重燃戰火,陷天下萬民於水火之中。大靖朝堂上為了此事近月來爭論不休,轉眼便到了北秦和東騫使者入京的日子。與此同時,安寧公主三月禁閉期滿,也出了宗人府。
雖經歷了帝家之事,這位向來荒唐的陛下掌珠仍是我行我素,每日裡逛青樓、入賭場,招戲子入公主府,鬧得滿京城風雨,直讓人為東騫求娶安寧公主的三皇子宋言捏了一把汗。
不管娶不娶得成,這位三皇子也忒有勇氣了!
上書閣內,趙福將大臣送走,瞅見了迴廊後的左相。
左相一見他,立馬迎上前,「趙公公,陛下這幾日心情可好?」
自慧德太后薨逝後,嘉寧帝在皇家別苑靜修了數月,朝政一直交由太子執掌。半月前北秦和東騫的國書送到後,皇帝才出了別苑,重掌朝政。
這幾月,左相在朝廷上可謂舉步維艱,右相乃太子老師,政見向來和太子契合,一眾朝臣見風使舵,萬事順著右相之意來。他在朝堂上呼風喚雨了十幾年,一朝失落,心裡自是不好受。但他亦不敢妄動,帝家之事被重新掀開,慧德太后和忠義侯擔了罪責皆喪命於此,唯獨他安然逃過,如今他對上帝梓元,總是會忐忑難安。嘉寧帝從別苑回來後對他不聞不問,他忍了幾日,還是進宮主動打探來了。
「陛下在別苑養了些日子,心裡寬慰了不少。」趙福嘆了口氣,引著左相朝房裡走去,「相爺好好陪陛下說些話吧。」
上書閣的門開了又合,趙福留在了門外。左相一進房內,便疾走幾步跪在地上,「老臣見過陛下。」
「起來吧。」嘉寧帝聲音淡淡的,左相未動,低著頭,「臣不敢,臣沒有護好太后,罪該萬死。」雖說當年他只是聽太后之令從靖安侯府搜出書信毀掉,可他畢竟參與了此事。也是他沒有按令行事,才使得帝梓元尋到了證據,不過就算嘉寧帝猜到搜出書信乃是受令而為,後面的事想必也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打算全盤托出。
上首響起一道格外冷淡的聲音,「左相,抬頭見朕。」
左相聞言抬首,望見嘉寧帝,心中一抖,這幾日在金鑾殿上看不真切,沒想到陛下眼底的冷沉之氣更甚從前。
「你要請罪的,只有此事?」
左相顫了顫,好半晌苦澀道:「姜妃大錯,還望陛下看在九皇子的分上格外開恩。」
「若不是看小九的臉面,朕會只降她妃位,貶為嬪?」嘉寧帝冷喝,話語森冷,「謀害皇嗣,單這一點,朕讓她賠命,判左相府一個滿門抄斬亦不為過!」
左相身子一軟,忙叩首於地,「陛下,臣教女無方,以致犯下彌天大罪,臣死不足惜,只是憂心陛下,憂心我韓氏皇朝,實不敢就此赴死啊!」
御座上沉默半晌,嘉寧帝哼了一聲,「左相有心了,你說說朕的天下有何好憂心的?」
左相抬首,臉色擔憂,「陛下,帝家捲土重來,洛川在晉南掌權十年,祟南大營十萬大軍向來只聽他一人之令,如今想必已是帝梓元的囊中物,而且朝臣和百姓都覺得虧欠了帝家,靖安侯府聲勢正盛,長久下去,勢必一如當年之景,老臣實為陛下擔憂。再言,太子殿下對帝家……」
他頓了頓,適時地停住,太子護佑帝家乃天下盡知之事,皇室和帝家早已隔著血海深仇,他就不信天子會樂見其成。
「起來吧,太子之事,朕自有主張。如卿所言,朕該如何做?」嘉寧帝的聲音緩了緩,擺手。
左相心中大定,起身又走近幾步道:「陛下放心,老臣這幾日在府中思索帝家之事,雖靖安侯府已成威脅,可朝堂之上帝梓元並無可依靠之人。戶部錢尚書是陛下一手提拔起來的,工部、吏部、兵部的尚書是帝家傾頹後一步步升上來的,與當年的帝家沒什麼牽扯,禮部龔尚書和刑部齊尚書都是老大臣了,公正嚴明,自然不會相幫帝梓元。臣只是想著右相和帝梓元怕是情分不淺,又是個念舊的,日後……」
「右相上月來別苑向朕告老還鄉,是朕安撫,他才留下來繼續為相,卿不用擔心。」嘉寧帝打斷左相,抿了口茶,繼續道:「晉南祟南大營的十萬大軍才是皇家的真正威脅,你可有解決的辦法?」
左相被問得一怔,微一思慮才沉聲道:「陛下,帝家在晉南傳世百年,中原皇室之威向來難以企及,除非帝家後繼無人,土崩瓦解,否則……此局難解。」
御座上沉默下來,半晌聽到嘉寧帝放下杯盞之聲,「卿難道不知,若是帝梓元暴斃,皇家必受天下人懷疑,晉南十萬大軍定席捲中原,否則你當她在京城立得安安穩穩的底氣何在?」
左相低頭,忙道:「老臣口不擇言,望陛下恕罪。」左相這麼一說也不過是表表忠心,一副全為皇家打算的模樣罷了。帝梓元蟄伏十年,聽說一身功夫絕頂,身旁之人武藝高超。連他請去的青城派宗師當初也沒要了她的性命,還有一個帝盛天護佑在旁,即便是嘉寧帝,如今也不敢生此心,遑論他。
見嘉寧帝神色憂慮,左相繼續道:「陛下不必太憂心,老臣定會全力助陛下穩住朝堂,絕不讓帝梓元染指其中。」
嘉寧帝能饒過相府,為的便是他對朝官和江南的影響,否則相府早給太后陪葬了。
「卿的忠心,朕從不懷疑,再過幾月,朕會把小九從西北召回,他年紀尚輕,還需要卿悉心教導。」
左相聞言,大喜,忙道:「老臣定竭盡所能,好好教導九皇子。」看來陛下確實對太子生了嫌棄之心,否則也不會將昭兒召回,相府有了盼頭,左相自是喜不自勝。
「好了,你下去吧。」
嘉寧帝擺手,重新翻看奏摺。左相小心退了出去,隔了一會兒,趙福端著參茶進來,擱在嘉寧帝手邊,聽見他的冷哼聲。
「一心弄權,中傷忠臣,留其何用!」
趙福見他臉色沉鬱,心底一動,看來經過這麼多事,左相終是失了聖心,若不是為了靖安侯府,陛下必不會再容忍。
「陛下,老奴已經把她帶來了。」趙福小聲稟告,嘉寧帝摩挲著扳指,眼底微微一動,揚聲道,「讓她進來。」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響起,一道人影走進上書閣,跪在嘉寧帝不遠處,「承恩見過陛下。」
嘉寧帝抬首,眼睛一閃,「你原本喚什麼?」
數月不見,帝承恩去了一身矯揉造作的嬌弱,冷漠安靜了許多,眉宇間也多了狠厲怨憤,只不過這一抹陰暗的情緒藏在眼底,不易輕易察覺罷了。
「罪女沒有名字,得陛下賜名,就喚承恩。」帝承恩抬首,目光灼灼。
「你可知為何你犯了欺君大罪,朕還是饒了你一命。」
「罪女不知。」
「因為你夠狠,皇宮的刺殺案和化緣山帝梓元遇襲都是你和左相的手筆吧。」嘉寧帝望向神色驚訝的帝承恩,緩緩道,「這幾月,你以為朕在別苑只是休養不成?」
「承恩大罪,當初罪女一念之差,犯下大錯,請陛下恕罪。」
「朕能放過左相,自然也能放過你。帝承恩,朕問你,你如今仍是想做帝家人,還是……」
「罪女誓死效忠陛下。」帝承恩猛地埋首,聲聲懇切,「陛下,罪女這些年只是以帝家女的身份被困於泰山,對帝梓元之事皆不知情,否則也不會成其棄子。罪女如今得陛下開恩保全性命,只願報陛下天恩。」
數月前她還是即將嫁入東宮的太子妃,何等尊榮。如今她只是個受盡天下人恥笑的替代品。這些日子她被困在深宮小小的院落里,冷落淒涼,這一切全拜帝梓元所賜。
「朕相信你不知帝家之事,朕饒你一命,給你一次機會,等會你便收拾東西,去東宮吧。」
帝承恩倏地抬頭,「陛下?」
「朕把你賜給太子,從今日起,你就是東宮的孺人。」
孺人位份雖低,卻也是東宮的主子,帝承恩眼底帶著驚喜,「謝陛下洪恩,陛下可要承恩做些什麼?」
「做朕在東宮的眼睛。」嘉寧帝淡淡吩咐:「從今以後,你的姓便免了,就喚承恩便是。」「是,陛下。」「下去吧。」嘉寧帝擺手,帝承恩又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待上書閣外腳步聲走遠,趙福才開口道:「陛下,帝承恩畢竟是帝家當年選中代替帝梓元的人,她真的可信?」
「此女之狠、之能忍遠超一般人,把她放在東宮,日後定有用處。即便用不上,只要有她在,以帝梓元的心性,必不會再在太子身上多用心,朕也可少些擔憂。」嘉寧帝沉聲道,突然低低地咳嗽起來。
趙福急忙上前,替嘉寧帝拍打後背,遞上藥丸讓他服下,半晌後上書閣的咳嗽聲才止住,趙福望著臉色微白的嘉寧帝,嘆了口氣。帝家的重新崛起、小皇子的夭折、太后的薨逝,到底讓陛下受了打擊。而且這幾月來,陛下頻繁召見當年在軍中的老臣,賜下不少恩旨給各地封疆大吏,為的便是穩固人心,免得這些人偏向帝梓元,動盪朝堂。
一頓忙亂下來,雖在別苑調養數月,身子卻大不如前。
「陛下,您還是要聽御醫的,好好養身體,大靖的江山還要靠陛下撐著才行啊。」趙福勸慰。
嘉寧帝擺手,「放心,韓家江山一日不穩,朕絕不敢去見太后。」
嘉寧帝沉冷的聲音在上書閣內低低迴響,漸不可聞。
冬日漸過,初春來臨。
京城內新春融融,安寧睡到晌午,起來後一如既往準備去賭坊里大殺四方,哪知在小院外遇見了踟躕不進的施諍言。她頓了頓,掩下眸中異色,笑著上前,「你今日怎麼來了?」
帝家之事後,施諍言前段時間常入宗人府探望安寧,不過東騫的婚書送到京師後,他便常閉於府,甚少入公主府了。
施諍言看見安寧,瞥見她面上爽朗的笑意,微一沉默,道:「安寧,我準備向陛下遞摺子回西北。」
安寧頓住,臉上的笑意不經意淺了淺,低頭,「是嗎?等定下日子了我去送你。」
如果不是要等她一起回西北,施諍言述完職後,早就回去了。
「我們一起回京城,自然也要一起回西北。安寧,我打算上書陛下,求娶於你。」
溫厚舒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安寧猛地抬眼,直直朝施諍言望去。
年輕的少帥破天荒的有些緊張,不自在地別過眼,「我攢了這些年軍功,求娶當朝大公主,陛下應該能看得上眼。」
安寧望他半晌,突然大笑出聲,推了推他,一派豪氣,「諍言,我知道你怕父皇將我遠嫁東騫,才會好意幫忙。放心,如今靖安侯府崛起,父皇可捨不得失了一個驍勇善戰的皇家統帥,他不會把我嫁到別國的。」
「安寧,我不是因為……」施諍言神色罕見地急了急,卻被安寧打斷。
安寧望著他,神情鄭重,「諍言,如今東騫遞來國書,這個時候你若求娶於我,定讓東騫國顏面大失,你必會成為朝臣參詰的對象。施家手握重兵,一直是左相的眼中釘肉中刺。施老將軍守了一輩子西北,剛正不阿,你別為了我,毀了施家一門清譽。」
施諍言是施家獨子,將來必接老將軍的帥旗守護西北。他一直謹言慎行,從不介入朝政之爭,這次肯為她做出這個決定,已是極不容易。
見施諍言還要開口,安寧拍了拍他的肩膀,釋然地笑了笑,繞過他朝府門走去。
見她走遠,施諍言沉默地立在原地,半晌未動。
出了府門,安寧揉了揉笑得僵硬的嘴角,嘆了口氣。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在街上逛到暮色漸臨,突然一輛馬車從街道另一頭駛來,停在她不遠處。
安寧抬首,眉色一斂。握著馬鞭的苑書咧著嘴笑,朝她使勁揮著手。安寧凝著的表情無可奈何地鬆動起來,那麼聰慧的一個人怎麼就養了這麼個傻二缺的丫頭。沒瞧見她正不爽,也不想見著帝家的人嗎?
馬車布簾被掀開,帝梓元一身茶白晉服,靠在馬車裡,朝她望來,「天色正好,不如一起去翎湘樓坐坐?」
自仁德殿後,三個月來,這還是安寧第一次見帝梓元。
她不再是任安樂,陌生的臉,卻是熟悉的神色。望著她眉間一如往常的坦蕩溫煦,安寧哼了一聲,一副鬼心腸比誰都狠,居然還裝成沒事人,邀她逛青樓!
安寧緩緩走到馬車前,一躍跳上了馬車。
「公主,您慢點。」苑書眯著眼笑,話還沒完,布簾已經被人從裡面放了下來。
馬車裡,安寧沉默地瞅著神情安然的帝梓元,突然朝她撲去,猛地將她按在馬車裡,掄起一拳就朝她臉上揍去。
「帝梓元,你還敢到我面前來,咱們十幾年朋友,你居然設了個套給我跳,設套也就算了,老子被關在宗人府三個月,你連個饅頭都沒送過,無情無義,忘恩負義,當年你被你老爹關在柴房的時候,我還偷偷摸摸送過幾個果子去!」
砰的一聲,這一拳顯然是沒砸到人,反而捶到了木板。
「沒送就沒送,你是當朝大公主,伺候的人一大把,溫朔每天守著折雲糕出爐再給你送去,還能餓著你不成,裝什麼可憐!當年吃了你送的果子,我拉了三天肚子,你居然還敢提起這件事!」
「你還敢回手?我告訴你,老子知道你傷還沒好,今天臉不要了,揍你一囫圇。」
「誰怕誰,安寧,就你這身板,當年比不過我,現在也一樣!」
又是一聲響,哎喲一聲,街道上聲音太嘈雜,苑書豎著耳朵,硬是沒聽出誰占了上風。
她打了個哈欠,不去管身後鬧騰得兵荒馬亂的馬車,揮著馬鞭徑直朝翎湘樓而去。
哎,年輕人,有活力,有生機,真好啊!
與此同時,翎湘樓內,玉大娘望著牡丹閣里一身貴氣面目威嚴的女子,戰戰兢兢道:「小姐,您剛才說什麼?」
這女子一身塞外戎裝,坐得四平八穩,漫不經心地轉了轉手裡的馬鞭:「我聽人說翎湘樓是京城最大的青樓,老闆,尋幾個模樣出挑性子可意的小倌出來,給本小姐享用享用。」
她抬眼朝玉大娘望去,「若是伺候得好了,你也不用擔心,本小姐自會帶回府里,給他們一個名分。」
「不知小姐是哪家府上的?」這姑娘看著高貴威嚴,像是大族裡才能養出來的,但玉大娘心裡一跳一跳,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忐忑問道。
女子豪爽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吐出兩個字:「東宮。」
馬車穩穩停在了翎湘樓前,樓里笙歌夜舞聲傳來,好不熱鬧。苑書敲了敲馬車門,正準備扯著嗓子叫兩位尊佛出來,這時馬車布簾被掀開,兩人一前一後跳了下來。
苑書瞪大眼,望著兩人眼角的淤青,面色那叫一個變幻莫測,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小姐,公主,進去吧。」以這兩人的身份,居然在馬車裡互毆,傳出去也不怕人笑話。
帝梓元和安寧倒是坦然得很,對望了一眼,朝翎湘樓里走去,剛進來就發現大堂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今日是十五,琳琅照例應在看台上為賓客演奏古箏才對,但此時看台上空無一人,大堂內的賓客正襟危坐,抿著小酒格外安靜,不時抬頭望向二樓的牡丹閣,一臉詭異。
安寧和帝梓元循著望去,皆是一怔。
樓梯口,守著一排身著塞外衣飾的侍衛,他們手握彎刀,面容粗獷,神情冷厲,盯著大堂中的賓客。二樓的牡丹閣內,古箏聲連綿不斷,摻雜著女子豪爽的笑聲。
帝梓元和安寧是翎湘樓的常客,這裡的賓客也算識得一二,瞅見兩人面上的模樣神情驚訝,顯是被她們的傷驚得不淺,但這些人賊精,乖乖坐在位子上,準備看好戲。都聞安寧公主是個霸道的主,每次來都點琳琅作陪,今日被人搶在了前頭,怕是不得安生了。
也不知那牡丹閣里的女子是什麼來頭,生生讓玉大娘膽寒了不說,還如此正大光明地逛青樓包小倌?看這些護衛的裝束,難不成會是……
玉大娘站在樓梯口,望見這兩人,一口涼氣沒上來,差點昏倒。今兒個是什麼日子,怎麼都聚到一起來了,還讓不讓她活了。心裡頭埋怨歸埋怨,玉大娘仍是扭著屁股下了樓,迎向了安寧,「公主殿下……」
「老規矩,牡丹閣、琳琅、上等的女兒紅,缺一不可。」安寧擺擺手,聲若洪鐘,一副「老子是公主老子最大的欠揍模樣」。
兩人都不是傻子,樓梯口的護衛一看便知是北秦人。京城誰都知道她們倆喜歡逛翎湘樓聽曲,這北秦公主上趕著砸場子……她們一個皇家公主、一個一品公侯,難道在自個兒地盤上,還不敢接招不成?傳出去就不是笑話,簡直是丟人了!
大堂登時安靜下來,賓客望著安寧公主,眼帶驕傲,這才是他們大靖的公主啊,夠豪氣!
「公主殿下,那位、那位是……」玉大娘支支吾吾半晌,實在不知該如何勸解,兩個都是公主,身份相當,她一個都惹不起,遂只好轉頭朝帝梓元看去。
帝梓元揚眉,「牡丹閣、琳琅,上等的女兒紅,再加上十個模樣出挑的小廝,一個都不能缺。」
帝梓元的聲音一出,玉大娘腿一軟,欲哭無淚。裡面的那位對幾個小廝格外青睞,簡直恨不得立時便搶回府里去,哪裡還能騰出來!
「侯君,牡丹閣里的是北秦的貴客……」玉大娘哆哆嗦嗦回道。帝梓元繼承靖安侯爵位,可她畢竟是個女子,喚侯爺顯得不倫不類,是以京城裡的人就換了一種稱呼。
「撞門,轟走。」帝梓元眼都未抬,雲淡風輕道。
大堂內因為帝梓元的聲音徹底安靜下來,樓梯口的侍衛聽見這話,殺氣騰騰地朝帝梓元望來,威猛的氣勢卻在撞見那雙格外淡漠的眸子時滯了滯。安寧瞅了瞅帝梓元,背著眾人豎了豎拇指,神采飛揚。
正在此時,牡丹閣的窗戶被推開,爽朗的女聲突兀響起。
「你這人倒是霸道,萬事講個先來後到,你憑什麼趕我走?」
眾人抬眼,窗邊倚著的女子尊貴不凡,透著一股子颯爽,眉宇間的倨傲一點不比安寧少。
帝梓元抬眼,一雙眼漆黑透徹,溫溫和和地開口:「敢問姑娘,可是大靖、北秦或者東騫的國母?」
那女子怔了怔,搖頭。
「姑娘現在可拿得出萬貫銀錢?」
窗邊靠著的女子眉毛一挑,「拿不出又如何?」
帝梓元抬首望去,薄唇輕抿,「自古以來,秦樓楚館的恩客拼的就是權勢和銀錢,我們這邊一個大靖公主,一個一品公侯,姑娘你的權勢高不過我們,銀錢也沒我們多,無一樣不是下風,自然要讓出最好的東西,姑娘你說……是不是?」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忒為豪邁張揚。堂中的賓客一時忍不住,叫起好來。
先甭管幾個女子在青樓里爭地盤算不算古怪,他們怎麼著也希望大靖的姑娘贏唄!
那女子望了帝梓元半晌,大笑起來,「好一個帝梓元,不愧是名震晉南的女土匪,你這脾性倒是自在。你說的這兩樣本小姐暫時確實比不過,甘願認輸。」
她頓了頓,「你既然囂張得磊落,我也不做那遮掩之人。北秦莫霜,見過大靖安寧公主,靖安侯君。」說著,她竟從二樓窗邊徑直躍了下來,輕巧地落在帝梓元和安寧面前。
堂中賓客一聽這話,倒吸一口涼氣,這女子居然真是北秦大公主。真是荒唐,遞了國書要和太子成婚,居然還敢堂而皇之地跑到青樓招小倌,當他們大靖好欺負不成?
這時候,他們倒是忘了當初帝梓元一邊求娶太子一邊逛青樓的壯舉。
見這北秦公主性子爽利,不拘小節,安寧眼底有幾分讚賞,可她是個不省事的主,被人找了碴,一時半會兒還不打算結交朋友,道:「公主遠來是客,按道理咱們該儘儘地主之誼,只是今兒個不合適,改日再說。」
帝梓元見安寧走了過場,便不再開口,立在一旁。
「也好。」莫霜饒有興致地瞥了兩人一眼,領著侍衛朝大門口走去,在路過帝梓元的時候,腳步頓了下來,靠近她耳邊。
「原本我是打算來大靖遛一趟,走個過場隨便尋個理由便回去。但本公主現在改變主意了……」她勾了勾嘴角,「大靖太子妃的身份總不會比一品公侯要低吧。」
帝梓元神色未動,不起一點漣漪。莫霜擺擺手,大笑出聲,揚長而去。
安寧臉色一變,皺眉就要拉住她,卻被帝梓元扯住了挽袖。
「放心,她嫁不進東宮。」
安寧被帝梓元話語中的篤定怔住,靠近問:「你怎麼知道?」
帝梓元朝二樓牡丹閣走去,一派安然,「我曾經以三萬水軍求娶你皇兄的時候,他說他所喜的女子要溫柔似水、容顏脫俗,這位北秦大公主模樣不錯,但性格差之遠矣,你不用擔心。」
安寧臉色變幻莫測,跟進了牡丹閣,盯著已經坐下的帝梓元,只差瞧出一朵花來,見她神態一片坦然,頹然聳聳肩,為自家皇兄嘆氣。
「梓元,我看你好像不喜這位北秦公主,她雖然張狂,但性子爽朗,老實說和我很像,你為什麼不喜歡她?」安寧開口問,帝梓元對莫霜的冷淡簡直是溢於言表。
「你喜歡北秦人?」帝梓元挑眉問。
安寧搖頭,嘆了口氣,「我在西北四年,不知道殺了多少北秦人,他們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嶺南山一役,我領著三千人被困半月,最後只有五百人活著跟我逃出來,那時候我滅北秦人的心思都有,哪裡談得上喜歡。」
大靖和北秦征戰數十年,國讎橫在中間,怎麼可能隨便消弭敵對的情感。那位北秦公主一入京就找她的麻煩,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所以咯,我也不喜歡。等再過幾十年大靖和北秦真正太平了再說吧。」帝梓元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有句話卻未說出來,當年帝家軍在青南山先被北秦伏擊,再遭忠義侯截殺才會全軍覆沒。老北秦王和太后定有勾結,只不過她沒尋得確鑿的證據罷了。
而且,她對這位北秦公主……好像天生有點不喜歡,至於理由,管他的,還沒想出來。
涪陵山,梅林中,石桌上的棋局正在進行,黑子落敗,白子漸占上風。
「你的棋藝還是我教的,想不到我如今竟不如你了。」帝盛天懶懶地舉著黑子,尋不到落子之處,笑道。
韓燁唇角微勾,「老師萬事看得淡,不關心下子的過程,自然會輸。」
「過程沒什麼重要的,我向來只看結果。」帝盛天轉悠著手中的棋子,挑了挑眉,「聽說又有人給你扯了一門婚事。」
韓燁落下一子,眉眼淡淡,「是北秦的大公主。」
「小子,你艷福不淺。」
棋局已近尾聲,白子大勝,黑子潰不成軍。帝盛天將棋子扔回棋罐,「來,再下一局。」
「老師。」韓燁突然開口,「將來……我和梓元,您會幫誰?」
青年的目光坦蕩清澈,卻又凜冽深邃,和十幾年前皇家別苑中的早已不同。
帝盛天笑笑,眼中突然生出悵然之意。
「你們想要的東西都一樣,憑本事吧。」她起身,行到山巔,蒼茫大地映著她如雪的白髮,有些冷清。
「韓燁,不要成為第二個韓子安,也不要讓梓元成為第二個帝盛天。」
冷風吹過,帝盛天的話被吹散在風中,漸不可聞。
韓燁抬首,望著帝盛天的背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輕輕頷首。
半生相遇,一世牽掛,老師,我必不會讓她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