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縱使你死了
2024-04-29 20:51:24
作者: 月落
如果現在還有什麼可以慶幸的話,就只能慶幸她學過騎馬。
沈連翹還記得那次江流教她騎馬,她從馬上跌下來,是孔佑一面責備,一面把她背回京城。
她是身世悽慘的孩子,從來只知道保住自己,卻沒想到有個比她還要辛苦的人,教會她愛與責任。
良氏族人是她的責任,京都的百姓,也是。
城門就在眼前,沈連翹看到有位官員站在城門口。他一面焦急地等待聖駕迴鑾,一面指揮百姓和牛馬從側門通過。他擦著汗,揉著肩,又整理好革帶,焦慮緊張,微胖的身子像城門前的一根立柱。
那是京兆府府尹湯瑞。
「湯大人!」沈連翹下馬喚他。
「哎喲,和順郡主。」湯瑞走過來,見沈連翹面色蒼白,一手握韁繩,一手捂肚子,連忙快走幾步,問道,「郡主怎麼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不用!」沈連翹一陣暈眩,腹痛如絞。她勉強開口道:「勞煩大人緊閉洛陽城十二座城門,不要讓百姓進去。」
「這怎麼能行?出什麼事了?」湯瑞張口結舌詢問,「百姓們聽說邙山大火,沒心思再瞻慕儀仗,慌著回家呢。」
沈連翹趴在馬背上,緩了緩,才跟湯瑞解釋。
「湯大人,邙山的大火是匪徒放的,城中銅駝街埋有火藥。你讓百姓進去,等於送死。」
「啥?」湯瑞瞠目結舌站在原地,許久才跳起來,呼喚衙役護衛道,「快!快攔住百姓,關城門!關城門!」
城門緩緩關閉,百姓們怨聲載道。
「為何不讓進?」
「該做晌午飯了,大人您管飯嗎?」
湯瑞一開始不想告知原委,可百姓不依不饒,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湯瑞感覺只要誰踹他一腳,他就會被踩踏致死。憋悶中,他只好跺腳解釋道:「不讓你們進!是怕你們死!你們沒聽郡主說嗎?有歹人在城裡埋了火藥!本官先去排險,你們再進去不遲!」
「火藥?」
那是只聽說過,從沒見過的東西。聽說只有大周軍中有,作戰時燒營做火箭,厲害可怕。
人群向外散開,卻又有人更快地聚攏。
「我的孩子還在家,讓我把孩子接出來!」
「我娘也在家呢!鋪子還開著!」
但衙役和城門官擋住大門,死守著,不讓他們進去。
一片混亂中,他們注意到了沈連翹。
「你就是郡主?你是大梁那個郡主?」
「你是陛下要娶的那位?」
有一個提著野菜籃子的婦人仔細辨認沈連翹,對旁人道:「是她!她以前就在我們那條街住,我認得她!」
沈連翹咬緊牙關,勉強坐直些,夾緊馬腹,靠近城門。
「你們不要進去!」她說道,「城裡的人也不要出來,以免打草驚蛇,歹人索性引燃火藥。」
她的聲音刻意拔高,每說一句都要吸一口氣。雖然天氣並不熱,額頭卻布滿細密的汗珠。
「那怎麼辦?」
「官府會管的吧?陛下還沒有回去。」
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圍著沈連翹問東問西。她卻不再回答,只慢慢縱馬來到城門前,對湯瑞道:「讓我進去!」
「本官去就行了。」湯瑞沒有馬,此時徵用了一輛牛車。
「我去,我有辦法。」沈連翹道。
「本官身為京都父母官,怎麼能讓你這位大梁郡主隻身涉險呢。本官得親自去,本官上不能負皇恩,下不能負黎民,百姓有難,本官豈能……」
湯瑞喋喋不休說著,沈連翹已經從打開的門縫中進去。她認真看一眼湯瑞,對他道:「別讓陛下來。」
這一眼夾雜著警告和勸誡,端坐駿馬之上的沈連翹像是要奔赴戰場,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將軍。那目光不懼來路,直面生死,帶著凜然的銳氣,直刺入湯瑞心中。
剎那間,湯瑞仿佛看到去年匈奴入侵時,率軍救城的皇帝陛下。
他打了一個哆嗦,像身處朝堂之上,溫馴地點頭道:「微臣懂了。」
說完話,才驚覺「微臣」二字不對。湯瑞想要解釋,沈連翹已經縱馬離去。衙役看著他道:「大人,您還去嗎?」
「去!去!」湯瑞鞭打著拉車的牛,「你們記得回稟陛下,不讓他進城!切記!切記!銅駝街,那是陛下回宮要走的路。還有,派人去封其他城門。還有,去通知衛尉軍統帥!快去快去!」
湯瑞駕著牛車進城,已經看不到沈連翹。
身後的城門緩緩關閉,而城門內毫不知情的百姓,在街巷中穿梭而過。他們有的正在逗弄頑童,有的在追著逃學的孩子責罵,有的呼朋喚友,步入飯館準備大吃一頓,有個賣糖人的因為城裡人少生意不好,垂頭喪氣走過。
而城外的百姓,反而無人在意瑣碎的煩心事。
他們靜默一片,直到有人低聲道:「大梁郡主為什麼要進去?她不怕死嗎?」
「對啊,怎麼是她來救咱們?」
「對啊,我還往使館門上砸過臭雞蛋呢!」有人疑惑道。
「你怎麼能這樣呢?你不知道她是在洛陽城長大的嗎?」立刻有人大聲斥責。
前者緊咬嘴唇面露愧疚:「我哪兒知道啊,就聽說大梁打咱們了。」
「大梁跟郡主有什麼關係?她是咱們洛陽人!」
「對對!」附和聲一片,「郡主是洛陽人!是咱們的人!」
「可是郡主……」一個細微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能活著回來嗎?」
城外的議論聲漸漸消失,百姓們相互看看,從對方臉上看到難過、敬重、焦急、悲憤、羞愧和悽惶。
她能活著回來嗎?
邙山山火不停。
最早逃下山的,是月老祠的道士。他們說火是從寂照宮燒下來的,山火點燃林間積年的樹葉,煙燻火燎,不少民眾被困在山上。
剛剛下山的孔佑轉頭看向山巒。
「陛下,」緊隨他的太常大人徐易水進諫道,「需要快些命人阻斷山火,挖倒皇陵周圍的樹木,用水澆透地面,防止火燒皇陵。」
「需要多少人?」孔佑拿開捂鼻的絲帕,問。
蔡無疾立刻答話:「衛尉軍全員出動,方能做到。」
孔佑俊朗的臉上浮現一絲憂慮。
「你們全員出動去守皇陵,山上的百姓怎麼辦?」他說著命令蔡無疾,「你帶人上山,試著把百姓救下來。無論是背還是抬,務必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蔡無疾領旨退下,孔佑看著絲毫不亂的儀仗,點頭道:「走吧,路上不要滋擾百姓。」
孔佑準備進玉輅,視線卻又落在道旁。
那裡有個熟悉的人。
「嚴君仆。」他止步抬頭,看向層層護衛外,跟百姓一起跪在道旁的男人。
嚴君仆立刻帶著身邊的人上前見禮。
「陛下。」
「跟孤一起走吧,」孔佑道,「乘孤的車,路上我們說說話。」
四周的百姓不免露出艷羨的神情,沒想到嚴君仆卻搖頭道:「陛下大駕鹵簿出行,草民不敢違背禮法。」
孔佑含笑點頭,又看著他身邊的人道:「這位,是沈大河嗎?」
沈大河同嚴君仆在路上偶遇,被嚴君仆揪了過來。此時他誠惶誠恐地叩頭道:「草民正是。」
「好好做事。」孔佑叮囑道。
聖駕向前去,遠處的官道上,一名衛尉軍手握玉墜,飛奔的馬蹄踏破塵土,距離皇帝儀仗越來越近。
皇帝起駕離去,沈大河不情願地站起身。
「到底要我幹什麼?」他問道。
好不容易今天不用挑糞,沒想到看個熱鬧也能被嚴君仆逮到。
「有個亭子,」嚴君仆道,「你去幫忙拆了。」
他拍落身上的灰塵,想到應該告訴皇帝孔家的事,又覺得還是讓孔雲程自己去請罪比較好。
沈大河雖然不情願,也不敢反駁嚴君仆。
山下官道前,他費勁兒刨開土地,待看到黑色的火藥,頓時手腳發麻怔在原地。
「這是?」
「這是要刺殺郡主。」嚴君仆抽出細長的引信,嘆了口氣。
「沈連翹?」沈大河跳腳道,「這不是找死嗎?」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那個妹妹有多可怕。
嚴君仆笑起來,看著認真幹活滿頭大汗的沈大河,手扶柱子道:「你還蠻聰明,看來除了挑糞,還能做些別的。」
沈大河「嘁」了一聲,似乎根本不屑,又似乎心情舒暢。
他見過皇帝,感受過那樣的威嚴和疏離,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做國舅了。
跟著嚴君仆做個隨從,有肉吃有酒喝,似乎也不錯。
馬匹在銅駝街停下,沈連翹低聲吩咐身後跟隨的衙役。
「向下深挖,看有沒有地道。」
衙役聽命,沈連翹上前,拍響那座宅院紅色的大門。
第一次注意到這院子,是因為魏元濟鞋子上沾的泥土;第二次,是因為修好了房子,卻並未見到主人。
她該早些來看看的,就算破門而入,也好過如今心驚膽戰。
沒有人開門,但大門並未上鎖,沈連翹推門而進,見照壁前的土已經被清理乾淨。
前廳的屋檐下有一堆黑色的灰塵,看起來像是燒過紙錢。
「你來了?」猝不及防間,一個聲音從前廳傳出。
沈連翹猛然推開門,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站在大廳中。他穿著黑色的斜襟窄袖長袍,細長眼、矮鼻樑,面容普通,卻透著詭秘肅殺之氣。
這是沈連翹第一次見到韓涼。
最早她沒有忘記名冊時,知道宮中有個內衛名叫韓涼,是良氏族人。
可是也僅此而已。
京兆府外她認下蔡無疾;生病時她請來孫莊;孔佑去北地,她寄信給葉萬松;蔚然出嫁,她安排崔知黍隨行保護。
良氏族人已散作滿天星,除非必要,她不可能一一見過,惹得朝廷懷疑。特別是,她想當然以為,她的族人,都是忠誠可靠的。
「你認得我?」沈連翹邁入前廳。
雖然是秋天,韓涼卻在烤火。他的手在炭火盆上翻轉,拇指和食指併攏著,捏一根線。
一根灰白色的,小蛇般粗細的線,從韓涼手心延長到地面。
「認識,」韓涼道,「良氏的族長大人。」
沈連翹鬆了一口氣。
「既然認識,我讓你放下那根繩子,你肯嗎?」沈連翹的聲音威嚴中不失溫和。
韓涼抬頭看著沈連翹,笑了笑。
「族長大人知道我為何烤火嗎?倒不是為了方便點燃引信,而是每到潮濕天氣,我的腿腳和胳膊,就會很疼。」他的臉上褪去了跟隨皇帝多年,暗殺探聽時的陰冷。像是在同老朋友敘舊,緩慢地說著。
沈連翹走近一步道:「既然如此,我請太醫為你醫治。」
「不必,」韓涼添進火盆里一顆炭塊,輕聲道,「當初我的父母死在宜陽驛站,嬸娘要帶我搬到幽州去,我說大仇未報,怎敢離京。錦安十五年我十三歲,躺在黃河邊的冰雪上,等到狩獵的楚王經過,帶我回宮。我的寒疾是自己故意得的,每次疼痛時,我都在想,當年父親母親在大火中,也是這麼疼嗎?」
沈連翹面露悲戚道:「比這個還要疼。」
「哈,」韓涼嘲笑一聲,搖頭道,「你不會感覺到,也不記得,不然你就不會帶領合族數百人為大周效命,更不會嫁給劉氏皇族!」
沈連翹伸出手,也烤了烤。
火焰滾燙,火舌只要稍微接觸到皮膚,便覺得疼痛。如果這樣的火遍布全身,如果在火中活活燒死,那樣的慘狀,她不敢想,也不忍想。
夾竹桃的毒液讓沈連翹幾乎站立不穩,她在片刻的暈眩中,努力整理思緒,勸說韓涼。
「當年作惡的人均已伏法,楚王已死,楊桐陌恐怕也死在邙山了。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韓涼的聲音拔高几分,「怎麼能夠?當年我藏在宜陽驛站外,親眼看到他們射入火箭,又進去絞殺。你見過用弓箭殺人嗎?長弓套著脖子扭上幾圈,窒息而死的人被割爛脖子只剩下骨頭,血流滿地。」
沈連翹盯著韓涼的眼睛,詢問道:「所以呢?所以就要做出比楚王更殘忍的事嗎?當年的良氏無辜,如今城中的百姓,豈不同樣無辜?劉琅當年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他的父母兄弟同樣死在宜陽驛站。你報仇,能這樣報嗎?」
韓涼罩在火盆上的手微微顫抖,有一瞬間,他猶豫了一下。
「是啊,能這樣報嗎?」他的手靠近火焰,在肉體難以忍受的疼痛中顫動著收回,又忽然笑了,「可是你不會以為,所有的良氏族人,都聽你的話吧?」
「不是聽話,」沈連翹道,「是有良知。」
韓涼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我替楚王殺了多少人。好人,壞人,忠臣,奸佞,老人,孩子,當你手上沾染足夠多的血,良知是什麼,早就忘了。比如今日,你可知道有一根引線通往大梁使館嗎?使館旁邊住著大周顯貴,更有幾處皇族宅邸。燒起來,就都完蛋。」
沈連翹抬手撫了撫胸口。
心臟在那裡混亂地跳動,快速而不規整,連帶著她的呼吸都亂起來。
「你不要這樣,」沈連翹用盡力氣開口,「你見過芙蓉,她就是你的堂妹。我們死去的父母已經不能復生,你從這裡出去,叫她一聲妹妹,幫她擇婿出嫁,再得到一個家。」
韓涼看著她溫柔地笑。
因為這個笑容,他俊朗幾分,也鬆弛了些。
或許這是他十多年來,最放鬆戒備的時刻。
「族長大人,」他柔聲道,「請你離開。」
韓涼的手在炭火上揚起,手裡握著的引線抖動著,沈連翹才發現那些引線有好幾根,或許是通往不同的地方。
她在恐懼和驚慌中最後勸道:「皇帝不會來了!你燒了也沒用!」
「你不知道,」韓涼道,「那些土堆在銅駝街那麼久,就是為了讓你發現。透露給良錦惜的隻言片語,也是為了讓你想到我。聽說族長大人你失去記憶了,就算你想不起來,也會有人告訴你。只要你來了,他就會來。你聽——」
伴隨著這句話,門外傳來輕捷的腳步聲。門被撞開窗被砸破,孔佑和江流帶著衛尉軍衝進來,數十把弓弩對準韓涼。
「漏網之魚。」江流道。
韓涼笑笑,對孔佑道:「陛下,宜陽驛站的亡魂,等著你。」
他的手在火盆上方鬆開,引線盡數掉落下去。沈連翹不顧疼痛伸手,想要抓住引線。可縱使她有火中取栗的勇氣,那引線燒得也又急又快。她又去拽地上的,可韓涼上前,擋住了她。
他的手中露出匕首,向沈連翹揮來。
「翹翹——」身後有一隻手抓住了沈連翹的衣襟,把她向外扯去。與此同時,數把弓弩齊發,弩箭準確無誤地沒入韓涼的身體,把他擊倒。
鮮血在韓涼黑色的衣服上散開,他通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沈連翹,含笑說話。
「夫人懷你時,我還給你唱過……歌。」
「快走!走!」沈連翹牽住孔佑的手向外,可剛走一步,便昏厥過去。
「出去!」孔佑大聲喊道,他攔腰抱起沈連翹,同衛尉軍一起向屋外躲去。
「轟——」
爆炸聲從腳底傳來,整個院落塌下去。碎石飛濺烈火熊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擊在孔佑後背上,他向前踉蹌幾步,喉中腥熱,吐出一口血。
「陛下!」醒來的沈連翹睜開眼,「丟下我,丟下我,快走。」
孔佑緊咬牙關再次起身,笑道:「你說的什麼傻話。」
說的什麼傻話。
十八年前的宜陽縣,他已經丟下過她一次,換來的是十多年的悔恨和尋找。
這一次,再不會丟了。
第二次爆炸聲響起,沈連翹只覺得眼前刺目的白,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殿內燃著近生香,傳說這是能把死人從冥界喚回的香。
近身服侍的宮人看著太醫為皇帝針灸,臉上憂心忡忡。
「掌院大人,這都第三日了,怎麼陛下……」
「不要急。」掌院太醫一面拔掉銀針,一面對跪在龍榻前侍疾的丞相交代,「夜裡開一點窗,切記不要悶著。陛下的外傷已經起痂,意識也漸漸恢復。剛才開了口,似乎是在夢囈。」
「陛下說什麼?」成堅起身上前一步。
「在說……」掌院太醫回憶著,「翹起來?」
成堅微怔之後忍不住苦笑:「什麼翹起來?是喚的郡主閨名吧?」
說話間,床上的孔佑再次發出聲音:「翹翹。」
成堅慌忙上前,看到孔佑睜開眼睛。
「翹翹呢?」他似乎回憶起什麼,驚慌失措地問。
成堅看一眼太醫,有些不忍開口。
孔佑向來是固執的,固執到醒來後不顧成堅阻撓,也要到使館去。
魏夫人和成夫人陪著沈連翹,她那個妹妹沈紅芍也在。孔佑到了,便讓其餘的人先回家去。
她的身邊,怎麼能沒有自己呢?
沈連翹身上沒有太多傷口,昏迷不醒是因為夾竹桃毒液。太醫孫莊說,她或許醒不過來了。
她能夠呼吸,身體溫熱,卻再也不能醒過來說說笑笑,爬樹翻牆。也不能把胳膊吊在他脖子上,搖晃著親吻他。
孔佑日夜陪著她,就在使館處理朝事,閒暇的時候握著沈連翹的手,同她說話。
「你放心,那日你讓衙役們挖開了街道。他們發現密道,把引線剪斷,所以只有那座院子燒著了。火很快撲滅,沒有傷及無辜。」
「邙山被一場雨澆透,百姓沒有死傷,皇陵也完好無損。」
「孔花嫵回幽州去了,她做了錯事,但孔老大人親自來了一趟,我不忍他年歲已大卻為晚輩奔波,也算還孔家一個人情吧。孔雲程仍然留在了京都,這小子最近不知道怎麼了,總往相府跑。」
「你不要再擔心大梁和大周打仗了,現在該難受的是吐蕃。孤收到捷報,聯軍攻入吐蕃國都,已得勝還朝。」
「對了,太傅的位置,孤想給魏光嗣。你知道嗎?當年他跟我們的父親一起喝醉了酒,曾高談闊論,引以為知己。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你聞到線香的味道了嗎?那是百姓在使館外祈福。說起來你或許不信,當初扔臭雞蛋的人,現在跑到城外城隍廟求神保佑,讓你醒來。」
「翹翹,你比我這位皇帝,都要得民心。」
……
紅色的衣袖上繡著雲紋,孔佑伸出手,幫躺著的沈連翹戴好鳳冠。
「翹翹,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他一絲不苟地為她系好綠色的衣帶,輕聲說話。
「今天啊,是我們成親的日子,十月初九。那些人都說,你如今是活死人了。他們要我節哀,要我把你接進宮,養著就好。他們還說,皇后乃君主正妻,要外事五權,內事五枚,母儀天下,撫育皇嗣。他們說的都對,但孤……」
孔佑的淚水落在沈連翹床頭,然而他只流了一滴淚,便又含笑道:「孤今日娶你,不管你是病了還是死了,不管你是要永遠睡下去,還是會醒來,我大周帝國,只有你這一位皇后。」
他把沈連翹背在背上,走出使館。
皇帝的大婚,自然是萬分喜慶的。
可今日的氣氛,卻又有些不太一樣。
百官隨行,神情里有幾分肅重。百姓跪地,不知該歡呼還是難過。
為什麼他們求了神仙那麼久,他們的皇后還沒有醒呢?
為什麼好人就這麼難呢?
帝後的鑾駕慢慢向前,樂聲震耳欲聾,多了幾分熱鬧。
人群中有個男人手持茶壺率先鼓掌,去道上撿拾皇家丟在路口的錢幣。
「快來搶!」他像一個孩子般招呼眾人,「陛下大婚,該高興啊!」
「是啊,是啊!」
漸漸有人附和,大家帶著孩子一起撿錢幣,搶果子,氣氛熱鬧起來,那個手持茶壺的男人喝一口茶,轉過身去。
他的臉上流下兩行清淚,卻又對旁邊的隨從道:「你難過什麼?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我後悔了,」他的隨從道,「我以前,不該欺負她。我不是個男人,也不是個好哥哥。」
「算你還有幾分良心!」男人飲盡茶水,大步向金樓走去。
黃昏了,天空飛起焰火。
「咚咚咚」幾聲響,圍繞著洛陽城四周,十二道城門同時燃放焰火。
天空炸開五顏六色的花朵,那是在慶賀帝後大婚。
鑾駕內,皇帝輕輕環著皇后,溫聲道:「翹翹莫怕,馬上就到御街了。」
沈連翹的手指在他手心動了動,忽然似乎要攥緊,身體哆嗦著,猛然睜開了眼。
「焰火!」她大驚著起身向前走,卻又因為長久沒有動,四肢無力摔下去。
孔佑連忙扶住她,在驚喜交加中喊道:「翹翹!」
「焰火!」沈連翹臉上卻都是恐懼,「是韓涼放的焰火嗎?」
「不是不是,」孔佑擁住了她,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是我們大婚的焰火啊。沈連翹,你嚇死我了。」
他哭出來,哭著哭著又笑,抬手示意鑾駕停下,要內侍官把皇后甦醒的消息宣揚出去。
洛陽城頓時陷入山呼海嘯的歡叫聲中。
這才是帝後大婚,該有的熱鬧。
秋涼後便是冬雪,第二年春天,原本要出行南下的皇后,因為身子不適,沒有成行。
第四年春天,皇帝帶皇后微服出巡,前往江州。
在沈連翹父母的靈前,奶娘抱來兩個孩子。
因為是雙生子,他們的面容有些相像,卻其實一個是皇子,一個是公主。
剛學會走路不久的孩子跪下來,向外公外婆叩頭。
他們起身後,伸著胳膊要父皇母后抱抱。
孔佑和沈連翹一人抱著一個孩子,沒走幾步,碰到相約前來會面的大梁國君夫婦。
沈連翹丟下孩子,孩子氣地抱住成蔚然,又小心翼翼地鬆開,問:「這是,又有了?」
成蔚然一手按住小腹,一手掩唇輕笑,叫蕭閒懷裡的皇子下來,給沈連翹問安。
「快來,這是你姑母。」
三個孩子見面,瞬間熟絡起來,他們到院子裡去撲蝴蝶,抓蟲子,玩玩鬧鬧不肯回來。
沈連翹和成蔚然握著手,有說不完的話。
孔佑和蕭閒站在廊下,看著歡快的孩童,卻一時無話。
他們不是女人,能不眠不休說上三天三夜。
過了很久,孔佑才開口道:「這是他們當初,想要的世界嗎?」
這句話似乎沒頭沒尾,然而蕭閒聽明白了。
「孤倒覺得,」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傷疤,有些倨傲道,「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好。」
兩位帝王淡淡笑著,見空中飛舞的蝴蝶,落到了劉氏皇子肩上。
皇子咧開嘴笑著,一隻手去捏蝴蝶,那隻蝴蝶卻輕巧地飛走了。
它盤旋著越飛越高,像是在高空中俯瞰整個世界。
這個世界很好。
願年年歲歲,都是國泰民安,清明盛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