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東海之約
2024-04-29 20:44:39
作者: 藤萍
笛飛聲已接連與各大門派動過手。
除了少林法空方丈堅持不動手,武當紫霞道長閉關已久沒有出關,他幾乎天下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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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五日。
距離當年墜海之日,已相隔近十三年。
笛飛聲很早就來了東海之濱,這是一個名為「雲厝」的小村,村里大大小小都姓雲。雲厝村外的海灘很是乾淨,白沙碧海,海上碧空無雲。
仿若當年的天色。
在這處海灘邊上,有一處巨大的礁石,名曰「喚日」。
不知何年何月何日,誰人在這礁石上刻下瀟灑絕倫的字跡,如今那深入礁石的字跡里生著極細的海螺,卻也不妨礙那銀鉤鐵劃。
笛飛聲就站在這塊喚日礁上。
他一身青衣,一如當年。
其實他要殺李蓮花很容易,但他想決勝的,不是李蓮花這個人,而是李相夷那柄劍。
十三年前,他與李相夷對掌完勝,是因為李相夷身中劇毒。
但即便是李相夷身中劇毒,他仍能一劍重創笛飛聲。
那一招「明月沉西海」,以及此後十年病榻,此生此世,刻骨銘心。
今日。
他覺得他甚至可以只用五成真力,他是要殺李相夷。
可不想在未破他「明月沉西海」之前便殺了他。
何況那人狡詐多智,十三年來,或許尚有高出「明月沉西海」的新招。
笛飛聲站在喚日礁上,心中淡淡期待。
喚日礁之後,高高矮矮站了不下百餘人,四顧門各大首腦自是來了,喬婉娩也在其中,峨眉派來了不少年輕弟子,丐幫來了三位有袋長老,武當有陸劍池,甚至少林寺也來了不少光頭的小和尚。
在這一群形形色色的怪人當中,一頂黃金大轎方才讓人瞠目結舌,只見此轎四壁黃緞,緞上繡有彩鳳,四名轎夫雖然衣著樸素,卻是鼻孔朝天面無表情,一看便知是哪路高手假扮的。
這轎里坐的自然便是方多病方大公子和昭翎公主。
轎外還站了一個面無表情的黑面書生。
眼見此轎如此古怪,武林中人都遠遠避開,議論紛紛。
方多病其實半點也不想坐轎前來,他本想將老婆一甩,翻牆便走,此後大半年逍遙自在。卻不知他娘子是他知音,心知夫君要跑,於是言笑晏晏地備下馬車大轎,打點一切,與良婿攜手而來。
與這對恩愛伉儷一併前來的,還有楊昀春。
他對笛飛聲和李相夷的傳說好奇已久,幾乎是聽著這兩人的故事長大的,凡是習武之人,哪有不好奇的?眼見喚日礁上笛飛聲岳峙淵渟,氣象磅礴,真是大開眼界,暗贊這等江湖人上之人果然與那官場全不相同。
然而笛飛聲在那礁石之上站了兩個時辰,已過午時,誰也沒有看見李相夷的身影。
圍觀之人開始議論紛紛,竊竊私語,紀漢佛眉頭皺起,肖紫衿也眉頭緊蹙,白江鶉開始低聲囑咐左右一些事情,喬婉娩不知不覺已有愁容。
方多病自轎中探出頭去,「怎麼這麼久還沒人來?李相夷不會爽約吧?」
昭翎公主低聲道:「這等大事,既然是絕代謫仙那樣的人物,怎會失約?莫不是遇上什麼事了吧?」
笛飛聲站在礁上,心智清明,靈思澄澈。
李相夷狡詐多智,遲遲不到,或許又是他擾亂人心之計。
此時一匹大馬遠遠奔來,有人大老遠呼天搶地地喊:「少爺!少爺!大少爺——」
方多病從轎子裡一躍而出,皺眉問道:「什麼事?」在這等重大時刻,「方氏」居然派遣快使大呼小叫地前來攪局,真是丟人現眼。
那快馬而來的小廝一口氣都快斷了,臉色青白,高舉著一封信,「少爺,少爺,這是一封信。」
方多病沒好氣地道:「本公子自然知道那是一封信,拿來!」
小廝將那揉得七零八落的信遞了上去,越發地臉青唇白,驚慌失措,「這是李相夷的信……」
「什麼信非得在這個時候送來,『方氏』的事什麼時候輪到老子做主了?」方多病火氣一衝,那「老子」二字脫口而出,他突地一怔,「李相夷的信?李相夷寄信不寄去四顧門,寄來給我做什麼?」
他本扯著嗓子大呼小叫,突然來了這一句,眾人紛紛側目,頓時就把他與那小廝圍了起來。
李相夷的信?
李相夷怎會寄信給「方氏」?
他本人又為何不來?
方多病心驚膽戰地打開那封信。
手指瑟瑟發抖。
那是一張很尋常的白宣,紙上是很熟悉的字跡。
上面寫著:
十三年前東海一決,李某蒙兵器之利,借沉船之機與君一戰猶不能勝,君武勇之處,世所罕見,心悅誠服。今事隔多年,沉疴難起,劍斷人亡,再不能赴東海之約,謂為憾事。
方多病瞪眼看著那熟悉的字跡,看了幾句,已全身都涼了,只見那信上寫道:
江山多年,變化萬千,去去重去去,來時是來時。今四顧門肖紫衿劍下多年苦練,不在「明月沉西海」之下,君今無意逐鹿,但求巔峰,李某已去,君意若不平,足堪請肖門主以代之。
方多病臉色慘白,看著那紙上最後一句:
李相夷於七月十三日絕。
「信上說了什麼?」
紀漢佛與肖紫衿並肩而來,眾人紛紛讓開,卻都是探頭探腦。
方多病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一開口,聲音卻已啞了,「他說……」
肖紫衿目中凶光大熾,一把抓住他的胸口,「他說什麼了?」他憤怒無比,李相夷竟敢失約避戰!這無恥小人把四顧門的臉面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等下若是現身,縱然笛飛聲不殺,他也要動手殺人!
「他說……他說……」方多病茫然看著肖紫衿,「他說他已經死了,來不了,請你……請你替他上陣。」
紀漢佛脫口而出,「什麼?」當下搶了那信件。肖紫衿一怔,眨了眨眼睛,「什麼?」
「他說他已經死了,所以來不了,他很遺憾……」方多病喃喃地道,「他說……他說你劍法很高,比他厲害,所以請你替他上陣……」
肖紫衿胸口那團怒火已瞬間燃上了天際,「什麼他已經死了?什麼我要替他上陣?」他厲聲道:「這是他的戰約!是他的地方!為何我要替他上陣?」
「他說……」方多病茫然道,「因為你是四顧門主。」他慢慢地道:「笛飛聲……是來與四顧門主比試的,不是嗎?」
肖紫衿茫然頓住,「他為何不來?他來了,我……」他頓了一頓,「他來了,我就……把四顧門主還他……還他……」他也不知為何會說出這句,但竟是說得如此自然流暢,仿若早在心中想過了千萬回。
方多病搖了搖頭,「他說他劍斷人亡……已經……」他輕聲道:「死了。」
說完他不再理睬肖紫衿,搖搖晃晃地向大轎走去。
昭翎公主關切地看著他,「怎麼了?」
方多病呆呆地站在轎旁,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他動了一下嘴角,「你說……死蓮花不是李相夷對不對?」
站在轎旁的施文絕見他看了一封信以後突然傻了,哼了一聲,「呸!老子早就告訴過你,李蓮花就是李相夷,李相夷就是李蓮花,是你死也不信。怎麼了?他寄信給你了?你信了?哈哈哈哈哈,他騙了你我這許多年,可是有趣得很。」
方多病搖了搖頭,「你說……死蓮花不是李相夷……」
施文絕一呆,「怎麼了?」
方多病抬起頭來,「他寄信給笛飛聲,他說……他已經死了,所以今日的比武請肖紫衿上陣。」
施文絕看著方多病,一瞬間仿佛方多病變成了塊石頭或是成了個怪獸。
方多病茫然看著施文絕,「他為何要寄信給我?他若不寄信給我多好?」
他若不寄信,我便永遠不知道。
施文絕呆呆地看著方多病,四面八方那麼多人,在他眼裡已全成了石頭。
李相夷死了?
那個騙子死了?
怎麼會死呢?
他不是李相夷嗎?
李相夷應該是……永遠不會死的。
「難道真的是因為……那些傷?」施文絕喃喃地道,「天……我明明知道,卻……卻自己走了……天……」
方多病轉過頭來,突然一把抓住他,咆哮著將他提了起來,「你知道什麼?」
施文絕對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騙子身上有傷,很重的舊傷……很可能就是當年墜海之後留下的……」
方多病呆了半晌,本想繼續咆哮,卻是一鬆手將他丟下了。
「算了,」他喃喃地道,「算了算了……」他抬起頭看著碧海青天,「老子和他認識這麼多年,吃喝拉撒在一起的時候,還不是屁也不知道一個?」
「他真的死了嗎?」施文絕爬了起來,「他說不定會說謊,為了不來比武,扯瞞天大謊。」
方多病呆呆地看著晴空,搖了搖頭,「他沒有扯謊。」他道,「他雖然是個騙子,卻從不怎麼騙人……真的……不怎麼騙人,只是你我沒明白……」他喃喃地道,「沒……沒太把他當回事……」
喚日礁上笛飛聲也已聽說了李相夷寄來絕筆,請肖紫衿代之,聽完之後他淡淡一哂,飄然而去,竟是不屑與之動手。
肖紫衿也無心與他動手,他仍想不通,為何那日李蓮花寧願逃走不肯就戮,卻突然無聲無息地死了?
他說劍斷人亡。
難道那日他震碎吻頸,便已絕了生機?
肖紫衿漸漸覺得驚悚,莫非……莫非當真是自己……逼死了他?他一心一意要他死,如今他似乎真的死了,他卻覺得不可思議,無法接受:李相夷是不死的,是不敗的,是無論他如何對他、如何惡言相向揮劍相向也能存在的神祇啊……
他怎麼能……當真死了?
他是因當年的重傷而亡的嗎?
那日他不肯就戮、不願自盡,難道是因為——
肖紫衿臉色霎時慘白——難道是因為他不願他親手殺他!他不願自己做下後悔之事,也不願婉娩知道他曾威逼他自盡,所以那時不能死!
他若在那時死了,婉娩絕不會原諒他。
所以他跳上漁船,去……別的地方……
一個人死。
肖紫衿雙眼通紅,他一個人死,他死的時候,可有人在旁?可有人為他下葬,為他收屍?
回過頭來,海濱一片蕭索,幾時有了嗚咽之聲,幾個藍衣女子在遠處哭泣,紀漢佛臉如死灰,白江鶉坐倒在地,石水一言不發往回就走。
肖紫衿仰首一聲長嘯,厲聲道;「你究竟死在哪裡?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掘地三尺,走遍天下,我也要把你找出來!」
兩年之後。
東海之濱。
柯厝村。
柯厝村就在雲厝村不遠,村外曬著漁網,村里大小不過百餘人,比起雲厝那是小得多了。
一個人在屋後曬網。
但見這人身材頎長,肌膚甚白,宛若許久不曾見過陽光,右手垂落身側,似不能動,他以一隻左手慢慢地調整那漁網,似乎做得心情十分愉悅。
只是他的眼睛似乎也不大好,有些時候卻要以手指摸索著做事,有時要湊得極近方才看得清。
「死蓮花!」
有人在屋裡已經咆哮著追了出來,「老子叫你乖乖在屋裡休息,眼睛都快瞎了的三腳貓,還敢跑出去網魚!老子從京師大老遠來一趟容易嗎?你就這麼氣我?」
那曬網的人轉過身來,是熟悉的面容,眯起眼睛,湊近了對方多病看了好一陣子,似乎才勉強記起他是誰來,欣然道:「哦,施少爺,別來無恙。」
方多病暴跳如雷!
「施少爺?哪個是你施少爺?誰讓你叫他施少爺?老子是方多病!他奶奶的一個月不見你只記得施少爺?他『施』給你什麼了?老子派了幾百人沿江沿海找你,累得像條狗一樣,撿回來你變成個白痴,老子給你住給你吃給你穿,整個像個奶媽一樣,怎麼也不見得你叫我一聲方少爺?」
李蓮花又眯起眼睛,湊上去仔仔細細地將他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道:「哦,肖門主。」
方多病越發跳了起來,氣得全身發抖,「肖……肖門主?那個王八蛋……那個王八蛋你記著他做什麼?快給我忘了,統統忘了——」他抓著李蓮花一陣搖晃,搖到他自己覺得差不多已經將那「肖門主」從李蓮花腦子裡搖了出去才罷手。
「老子是誰?老子是方多病,當今駙馬,記得了嗎?」
李蓮花再沒把他細看的興趣,「駙馬。」他轉過身又去摸那漁網。
「你這忘恩負義、糊裡糊塗、無恥混帳的狗賊!」方多病對著他的背影指手畫腳,不住詛咒,奈何那人一心一意曬他的漁網,聽而不聞,且他現在聽見了也不見得知曉他在說些什麼。
方多病忽地吐出一口長氣,摸出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死蓮花沒死。
坐著漁船,順流而下衝出大海,被漁民撿了回來。
沒死就好。
雖然找到人的時候,這人右手殘廢,眼睛失明,神志全失,渾渾噩噩的就像條狗。
但……沒死就好。
像現在這樣,不記得是是非非,不再有聰明才智,喜歡釣魚就釣魚,喜歡種菜就種菜,喜歡養雞就養雞,有時曬曬太陽,和隔壁的阿公阿婆說幾句話。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他的眼睛酸澀,他想他這麼想應當是看得很開的,卻仍會記起當年那個會和他一起在和尚廟裡偷兔子,會溫文爾雅微笑著說「你真是聰明絕頂」的小氣巴巴的李蓮花。
這時曬網的人已經哼著些不知所云的曲子慢慢摸索著走出了後院。
他的後院外邊就是沙灘,再過去就是大海。
有個青色長衫的人影淡淡站在外邊,似在看海。
李蓮花鬼鬼祟祟地往後探了個頭,欣然摸到一處沙地,那沙地上畫著十九橫十九縱的棋盤,上面放了許多石子。他端正在棋盤一端坐好,笑道:「第一百三十六手,你想好了沒有?」
那人並不回身,過了一陣,淡淡地道:「我輸了。」
李蓮花伸出手來,笑得燦爛,「一兩銀子。」
那人揚手將一兩銀子擲了過去,突然問:「你當真不記得我是誰?」
李蓮花連忙點頭道:「我記得。」
那人微微一震,「我是……」
「你是有錢人。」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
《吉祥紋蓮花樓·白虎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