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呂陽琴

2024-04-29 20:43:30 作者: 藤萍

  「這並不是什麼和情人相約殉情的小娘子的貴體,」李蓮花施施然道,「只不過他颳了鬍子、塗了胭脂、又被人挖了眼睛割了胸口斷了手,我等忍不住關注在他的傷口之上,忘了細看他的喉結,這是個男人,還是個生前容貌俊俏的、扮起女人來也挺像的男人。」

  「他是誰?」方多病忍不住問。那竟然是個男人,他竟沒看出來,真是奇恥大辱。

  李蓮花對他露齒一笑,「你想知道?」

  「當然。」方多病皺眉,「難道你知道他是誰?」

  「我當然知道。」李蓮花正色道,「他是呂陽琴。」

  方多病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什麼?」

  李蓮花指著地上那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我說,他便是呂陽琴。」

  「聽說那九瓊仙境的藏寶圖的確是在一個叫呂陽琴的人手裡,但你又怎知,地上這具屍首他就是呂陽琴呢?」知縣大人尖聲細氣地問。

  「因為這支金簪。」李蓮花指了指地上「呂陽琴」頭上戴的饕餮銜首金簪,「這支金簪出自九瓊仙境,這世上除了呂陽琴還有誰更能合情合理地拿到九瓊仙境裡的東西?」

  「但世上並非只有一種合情合理。」知縣居然也能說出一句略有道理的話。

  

  「不錯。」李蓮花微微一笑,「如果還有一件和九瓊仙境相關,又與呂陽琴相關的證物,就越發能證明地上這具屍體便是呂陽琴。」他的目光流動,在周圍所有的人臉上都看了一遍。方多病瞪眼問道:「有那樣的東西?」他和李蓮花一起看了這幾具屍體,怎麼從來沒發現有這樣的東西?

  「有,」李蓮花道,「那樣東西大大地有名,叫作縛惡劍。」

  「縛惡劍?」方多病大為詫異,「你在哪裡看到縛惡劍?老……本公子怎麼沒有看到?」

  李蓮花歪頭想了想,欣然道:「我猜那東西現在在胡有槐房裡,你和他比較熟,要不你去他房裡找找?」此言一出,眾人譁然,連一直穩如泰山的肥豬知縣也微微一震。胡有槐更是變了臉色,但臉色變得最多的還是方多病,只見他雙眼圓睜,「什麼?」

  李蓮花對著胡有槐招了招手。胡有槐臉色鐵青,哼了一聲,「枉費胡某奉公子為座上之賓,沒想到竟是冤枉好人、信口開河之輩……」

  李蓮花也不生氣,上下看了胡有槐幾眼,突然道:「你可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種東西,叫作人彘?」

  胡有槐臉色抽搐了一下。眾店小二兩眼茫然。方多病忍不住道:「西漢呂后因劉邦寵信戚夫人,將戚夫人剁去四肢、挖出眼睛、灌銅入耳、割去舌頭,扔在廁所之中,稱作人彘。」他看了看地上的屍體,恍然大悟,「這……」

  「這也是一種人彘,只不過比起戚夫人,他還有腳。」李蓮花道,「顯而易見,若非恨之入骨,一般人做不出這種事。」

  眾人聽說這等慘事,都是噤若寒蟬,遍體生涼。

  只見李蓮花又看了胡有槐一眼,突然又道:「你可知呂陽琴幾年前殺了他貼身婢女?」

  胡有槐張口結舌,莫名其妙,一口氣活活忍住,差點沒把他自己憋死,「胡某退出江湖多年……」李蓮花欣然打斷他,「沒錯,你已經退出江湖好多年了,所以不知道呂陽琴用縛惡劍親手殺了他的婢女景兒。那是因為景兒既是他婢女,又是他禁臠,可景兒突然移情別戀,愛上了瀘州大俠劉恆。這黑道中人拐帶白道女俠,那便是作奸犯科,白道大俠拐帶黑道妖女,那便是棄暗投明,總而言之,景兒棄暗投明的那日被呂陽琴發現,然後一劍殺了。」他突然說起江湖逸事,沒聽過的聽得倒還津津有味,早聽過的面面相覷,不知什麼玩意。

  胡有槐倒是沒聽過,一直到故事聽完方才醒悟,冷笑道:「這和胡某有何關係?為何你要說縛惡劍竟在我房裡?」

  「大大地有關。」李蓮花正色道,「你若知道這段故事,便不會把那靈位留在屋裡,你若不把靈位留在那屋裡,我如何猜得出天字四號房內住的是誰?」他拍了拍身邊一位店小二,吩咐他去把四號房裡的牌位拿來。

  那店小二似怕被冤魂索命,來去如風。李蓮花解開紅線,露出裡面的牌位「先室劉氏景兒之蓮位」,「景兒自小賣身呂陽琴為婢,沒有姓氏。她若嫁了劉恆,自要姓劉,這若是景兒的牌位,那在水井之中的大俠,自便是劉恆了。」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屍體,「可想而知,呂陽琴殺了景兒,劉恆恨他入骨。於是劉恆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抓到了呂陽琴,廢了呂陽琴的武功,奪了他的劍,又用他裹劍的紅線來包裹劉景的牌位,再將他弄成人彘,綁到此處。」李蓮花想了想,「此地是西北往南的必經之地,或許劉恆留下呂陽琴的腳,就是要呂陽琴帶他找到九瓊仙境。」

  這倒是有道理,前提是,地上這具屍體當真是呂陽琴的話。

  「大前天夜裡。」李蓮花道,「劉恆將呂陽琴男扮女裝,綁到此處,住進了天字四號房,那支金簪約莫便是劉恆從呂陽琴那兒所得,故意插在他頭上的。只是不知劉恆知不知那玩意背後的淵源,這事本來天衣無縫,沒有人發現呂陽琴變成了這種模樣,『西北閻王』的手下追兵也沒有找到這裡,但即使是大俠,下手過於毒辣,也是會遭天譴的。」他指了指樓上,「彩華樓的天字房內有機關,裝著專供窺視之用的琉璃鏡。那天夜裡……住在天字三號房內的女客偶然發現了畫軸後的琉璃鏡,她看見了隔壁的劉恆和呂陽琴。或許她以為呂陽琴是個可憐的女子,或許她以為劉恆是個手段殘酷的魔頭,總而言之,她破門而入,向劉恆發出了暗器。」

  方多病想起天字四號房桌上那枚犀角髮簪,點了點頭。那若是作為暗器,便可以解釋它為何插入桌內。

  只聽李蓮花又道:「於是她和劉恆動起手來。」他又指了指樓上,「但天字四號房中,牆壁上有一道極細的口子,曾有東西灌牆而入,插入二寸之深。彩華樓乃『方氏』家業,樓宇以青磚搭建,除卻神兵利器,何物能灌牆二寸之深?而此種神兵若是長劍,二寸不足以穩住劍身,必會跌落,牆上裂口卻無翻翹痕跡;而裂口狹而深,並非刀刃形狀,若非長劍,便是短劍匕首。世上能稱神兵利器的短劍匕首不過區區三柄,一者菩提慧劍,在峨眉派受香火久矣;二者小桃紅,在百川院中;三者麼,便是縛惡劍。」

  眾人恍然,以此說來,李蓮花猜測地上那「女屍」乃是呂陽琴並非信口胡言,只聽他又道:「而劉恆若擒住了呂陽琴,呂陽琴的縛惡劍就落到了劉恆手上,若縛惡劍在劉恆手上,那女客自然不是對手。但三號房的女客身上沒有劍傷,只有掌傷,我猜在女客和劉恆動手的時候,呂陽琴將縛惡劍踢到了牆上,導致劉恆無劍在手,和那女客硬拼掌力。」

  「然後?」方多病摸了摸鼻子,他很想說李蓮花胡扯,但除此之外,他又想不出什麼新鮮花樣,心下甚是惱怒。

  李蓮花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然後我們便活見了鬼。」

  「啊?」方多病又摸了摸鼻子,「你是說那個……鏡子裡的手?」他驀地想起,「不對啊!我們在鏡子裡看到女鬼是前天夜裡,你說劉恆和隔壁的女客動手,那是大前天夜裡,時間不對!況且昨日你我都沒有聽到任何人出入,而劉恆分明前天夜裡已經死了。」劉恆若是沒死,怎能容許呂陽琴如此這般地逃了出來?

  「劉恆和隔壁女客動手之後,」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那女客中了一掌,暈倒房內,劉恆被震出窗口,摔進了水井之中。」方多病猛抓自己的頭髮,越聽越糊塗。按照這種說法,這事情和胡有槐確實沒什麼關係,卻為何李蓮花要說縛惡劍在胡有槐手中?這倒是越聽越像肥豬青天知縣斷的那「互毆」、「意外」而死。

  眾人質疑的目光紛紛而來,李蓮花不以為忤,繼續道:「然而劉恆和那女客兩敗俱傷,卻都沒有死。」方多病失聲道:「但劉恆死在了水井之中!」他若摔下沒有死,現在又怎會在水井之中?

  李蓮花施施然站著,又悠悠環視了眾人一圈,突然目光落在知縣身上,一本正經地問:「敢問知縣大人出門住店,喝酒吃飯,看鏡子摸姑娘,可都是帶荷包付銀子的?」

  知縣尖聲道:「那是當然。」

  李蓮花轉過身來,「連知縣大人吃飯都是要付銀子的,這住在天字四號房裡的兩個大活人,不但渾身上下沒有一個銅板,連他們的房間之內都沒有一個包裹一兩銀子,敢問他們是如何住店、如何吃飯的?」

  「所以?」知縣居然接腔了。

  李蓮花很是捧場,微笑道:「所以劉恆身上的東西,自是被人拿走了。劉恆的屍身還在井內,大家可以過去看看,他全身紅腫,皮膚鼓脹起來,所以卡在井口,可是他的頭髮、衣服卻是濕的,那是什麼道理?」

  「可見他皮膚受傷之時,人還活著,還活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傷處遇水紅腫,他才整個人腫了起來。」知縣若無其事地道。

  李蓮花微笑道:「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他很愉快地看著其他人既釋然、又疑惑的臉,繼續道:「從劉恆的屍身可以看出,他曾一度當真墜入了井中。他全身的擦傷都因與井口摩擦而來,全身濕透,是因為他掉進了井底的水裡。」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所以劉恆當時並沒有死,也就是說,殺死劉恆的另有其人。

  「而三號房的女客也是如此,她與劉恆對掌,暈了過去,等她醒來之時已是夜晚。她爬了起來,去找牆上的那柄劍,於是點了火摺子去看。」李蓮花微笑道,「然後順便翻了畫軸,看了一下畫軸後面的琉璃鏡。這個時候,便是我和方大少在房間裡見鬼的時候了。」

  方多病鬆了口氣,「所以那真不是女鬼……」李蓮花點頭,喃喃地道:「然而她醒得不是時候,她晚醒了一天……」方多病道:「什麼叫晚醒一天?」

  李蓮花瞪眼道:「我說得一清二楚,她是在晚上過去的,又是在晚上醒來的,自是昏了一十二個時辰,那便是一天了。」方多病怒道:「胡說八道,以你這般口齒不清,能有幾個聽懂你說『等她醒來之時已是夜晚』就是說她暈了一十二個時辰?你又怎知她不是暈了半個時辰?」

  「她若暈了半個時辰,我倆就是活見了鬼。」李蓮花正色道,「她若只暈八個時辰,只怕也不會變成二樓的一具貴體,所以她非暈上一十二個時辰不可。」方多病怒道:「什麼叫『非暈上一十二個時辰不可』?」

  李蓮花不再理他,欣然看著知縣,仿若只有知縣是他知音,「我和方公子住在天字五號房的那夜,雖然在琉璃鏡中看到人手的影子,卻沒有聽到人出入。所以如果隔壁有人,她若不是女鬼可以出入無聲,便是在我等入住之前便已在房中,而在我等離開之後方才出來。只有這樣,才聽不到她出入之聲。」

  方多病這才聽懂為何那女客非要暈上一十二個時辰不可,她若沒有暈這麼久,便不會一直留在天字四號房中,早就自行離開了。

  「所以劉恆和三號房的女客在對掌之後,各有受傷,卻並沒有死。」李蓮花道,「但他們為何最後卻都死了呢?這便要從那天夜裡說起。那夜劉恆和人動手,然後一起沒了動靜,呂陽琴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也許他還能聽,但是顯然沒有自保之力,所以他從天字四號房逃了出來,沿著小路,穿過廚房,跑到了花園裡,然後摔了一跤,後腦著地,因為是深夜無人發現,他把自己跌死了。」他微微一笑,「而這便成了一切的起點。」

  「起點?呂陽琴把自己跌死了,這才是起點?」方多病奇道,「那難道不是個意外?」

  「呂陽琴把自己跌死那自是個意外,反正就算他不跌死自己,變成這樣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李蓮花道,「但你莫忘了,他死的時候,血泊里掉著饕餮銜首金簪。」

  方多病慢慢地皺起眉頭,「你是說——有人就是從這裡發現了……」

  「發現了他和九瓊仙境的秘寶有關。」李蓮花道,「我們發現了呂陽琴的屍體,方大少差遣胡有槐去搜查死者可是彩華樓的人,於是胡有槐見到了死人,奉命前去搜查。」他微笑道,「你還記得胡有槐回來的時候是怎麼說的嗎?他說:『大少爺,這人真不是本樓的手下,你看我彩華樓上上下下百來號人,人人都在掌柜手裡有底子,你看這人人都在,絕沒有缺了哪個,所以走廊里那玩意兒,絕不是樓里的人,肯定是不知道誰從外面弄來,扔咱們樓里的,定是想壞彩華樓的名聲!』可見,他那時候已經去查過了,他說不是樓里的人。」他又笑笑,「可是,他那天又親自準備了天字五號房給我們住,一個已經檢查過全樓的掌柜,一個在天字五號房整理東西的掌柜,就算他沒有發現四號房裡多了一個女人,至少也會發現水井裡有一個傷者。」他補充了一句,「別忘了劉恆還沒死,只要沒撞傻,他就會呼救。」

  「所以其實在我們發現呂陽琴的那天早上,胡有槐發現了劉恆,然後從他那裡聽說了九瓊仙境的線索。」方多病聽到此處,已經恍然大悟,「然後呢?」

  「然後一切就很明了,劉恆為了求救,告訴了胡有槐關於呂陽琴的真相,而胡有槐將他從井裡撈了上來,捏碎了他的頸骨,再將他塞回井裡。不料劉恆受傷後傷處腫脹,塞入井口之後堵在井壁之間。」李蓮花道,「胡有槐殺了劉恆之後,趕到天字四號房,匆匆將縛惡劍帶走。為了儘早趕回,他沒能在四號房裡徹底搜查,我猜他那時並沒有找到劉恆所說的關於九瓊仙境的線索。」

  「那他為什麼不等有空的時候再去?」方多病瞪眼。

  李蓮花喃喃地嘆了口氣,「但等他有空的時候,我們倆已經住進去了,你說胡有槐有天大的膽子,敢在你方大少臥榻之旁抄家劫財嗎?」方多病不禁聽得有些受用,咳嗽兩聲,「這就是為什麼鬧鬼的那天晚上他沒有來?」李蓮花想了想,「我猜他那天晚上沒來,一是怕被我們發現,二是他以為暈在地上的那位女客已經死了。」

  方多病道:「結果那女人半夜詐屍,又爬了起來。」

  「對,那女人清醒過來,也在屋裡翻找,這可能是她為什麼沒有即刻離開四號房。」李蓮花道,「她在屋裡找到了一個東西。」他比畫了一下,「能抓在手裡的一個東西。但她既然暈了一十二個時辰,傷勢多半很重,又或者是害怕驚動旁人,所以那天晚上她一直留在四號房中。」

  方多病看著他的手勢,突地想起二樓女屍那佝僂成虎爪的手指,她臨死之時一定死死地抓住過什麼東西不放。

  難道九瓊仙境所謂的「寶藏」,就是一個一二尺之間的一個盒子?

  那能裝得下多少金銀珠寶?方多病不禁大為掃興,他從小到大的壓歲錢,裝在盒子裡也能裝個十幾二十盒的,九瓊仙境這也忒小氣了一點。

  「然後第二天一早,因為我倆撞鬼,不再回天字五號房,胡有槐就回到四號房去找東西。」李蓮花道,「然後他發現了女客沒有死,不但沒死,還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所以又捏碎了女客的咽喉,奪走了那個東西,然後把女屍匆匆藏進三號房,想等著日後處理。」他悠然看著知縣,「胡有槐以為知縣大人昏庸,必會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故而千方百計邀請大人來此斷案,卻不知大人明察秋毫,豈能看不穿這其中的奧妙?只消派人在胡有槐房中一搜,看有沒有搜出縛惡劍或是其他來歷不明的金銀珠寶,便知草民所言,有幾分真、幾分假了。」

  肥豬知縣牢牢盯著李蓮花,李蓮花如沐春風,含笑以對。

  知縣狠狠地多盯了李蓮花幾眼,「來人啊!給我搜!」

  不過片刻,已從胡有槐房中尋到縛惡劍和一些金銀細軟,胡有槐竟連碎銀和銅板都不放過,不愧是生意人。此外,還有一個光可照人的木頭盒子,奇硬無比,刀劍難傷水火難侵,饒是胡有槐使盡各種方法,這木頭盒子就是打不開。

  或許九瓊仙境的秘密,便是不許世上俗人伸手染指,所以數百年來,從沒有人找到過它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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