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打洞
2024-04-29 20:42:55
作者: 藤萍
便在這個時候,李蓮花的手伸了過來,捂住方多病的眼睛,隨即方多病背後要穴一麻,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方多病人事不知,展雲飛重傷倒地,李蓮花看了那毒霧兩眼,突地扒下方多病的外衣,小心翼翼地繞過那已然靜止的怪異鐵籠,以木床的碎屑為釘,釘在牆壁那個大洞上。轉過身來,那鐵籠就在他身後不到一尺之處,這東西雖非活人,卻是觸之見血。展雲飛並未昏迷,胸前一箭雖然貫穿肺葉,但李蓮花點穴之力平和,促使積血外流,並未淤積肺內,傷情並不致命。在這個時候,要他拔劍而起,和人動手拼上一命,他依然可以發揮八成功力,但李蓮花要他躺下,他便躺下。
他在少年時便很敬這個人,十幾年後,即使這個人不再少年,但在展雲飛眼裡,他並沒有變。
所以他聽話,以這個人的意旨為意旨是一種本能。
在展雲飛想到「以這個人的意旨為意旨是一種本能」的時候,李蓮花卻瞪著那四面獠牙的怪物發愁。這東西顯然還藏有無數機關,只需稍微震動或碰觸就會激發,好大的一塊燙手山芋,長滿了刺無處下嘴,何況這東西的樣子長得實在像個帶刺的椅子,讓他多看兩眼便忍不住想笑。
怎麼辦?
屋外的毒霧慢慢浸濕方多病那件長袍,不過「方氏」所購的衣裳質地精良,加上方大少闖禍成性,家裡為他添置的衣裳在尋常綢緞中夾雜了少許金絲,令衣裳更為堅韌,可略擋兵器一擊。正是如此,這件衣服在毒霧之中並沒有即刻腐蝕,而是慢慢濕透,屋外的水汽沿著長袍緩緩滑落,凝成一滴滴的毒水,在地上積成了水窪,居然沒有侵入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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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蓮花想了很久,突然趴在地上聽了聽,又摸了摸屋裡的地面。這屋地上鋪的是尋常的地磚,他轉身在方多病身上摸索了一陣,突然摸出一柄劍來。此劍名為「爾雅」,方多病持它橫行江湖久矣,後來嫌長劍俗了,去換了把玉笛。李蓮花想方設法叫他吹一曲來聽聽,方多病卻不肯。
這一次紀漢佛信函相邀,四顧門當年以劍聞名,現在的門主肖紫衿也以劍霸天下,他也就偷偷摸摸地又把爾雅帶了出來。
爾雅此劍為「方氏」重金專門為方多病打造,劍型單薄輕巧,劍柄鑲以明珠白玉,華麗非常,和方多病的氣質十分相融。李蓮花輕輕拔出爾雅,不發出絲毫聲息,隨即極輕極輕地在地上劃了一劍。
劍入寸許,毫不費力。展雲飛面上露出驚訝之色,此劍之利不在任何傳聞中的名劍之下,卻寂寂無名。李蓮花在地上劃了個二尺來長二尺來寬的方框,爾雅入地二尺有餘——這是柄難得的寶劍,他卻當作鋸子來用。將地磚鋸開之後,他將方多病抱了過來,放在展雲飛身旁,爾雅一揚,往一側牆上射去,隨即手掌按在那被他切畫出來的方框上。
叮的一聲劍入數寸,隨之篤的一聲箭鳴,院外那人果然還等著聲音,一支長箭幾乎不差分毫射入爾雅貫入的牆壁。牆壁微微一震,地面也輕輕一抖,地上那鐵籠砰的一聲再度射出數十點黑芒。
李蓮花手掌已然按在地磚上,這切下的地磚少說也數十將百斤,卻見他以粘勁一揮掌,將地上那一大塊地磚硬生生抬了起來,地下露出一個大坑。鐵籠射出黑芒,再度往前滾動,只聽轟的一聲,那東西驀地掉進李蓮花硬生生挖開的坑裡,叮咚桌球一陣亂響,突地聲音漸消漸遠,卻不見暗器射出。
李蓮花掌運粘勁橫起那一大塊地磚和黃土,正好擋住鐵籠第一輪黑芒暗器。此時院外那弓手顯然也聽屋內情況不對,篤篤篤一連三響,三支長箭貫牆而入,弓弦聲不絕於耳,他顯然已不再聽聲發箭,而是不管人在何處,是死是活,他都要亂箭將這屋裡的東西射成刺蝟。
二尺長二尺寬的泥板擋不住屋外勁道驚人的長箭,李蓮花匆匆探頭一看——方才被他翻起的地方露出一個大洞——難怪那鐵籠一掉下去不見蹤影。此時要命的長箭在前,顧不得地下是什麼玩意,他抓起方多病,當先從大洞裡跳了下去。
展雲飛按住胸口傷處,隨即跳下,地下並不太深,下躍丈許之後,後腰有人輕輕一托,一股熱氣自後腰流轉全身,展雲飛落地站穩,「不必如此。」
助他落地的是李蓮花,這房間下的大洞卻是個天然洞穴,自頭頂的破口所露的微光看來,四面潮濕,左右各有幾條通道,自己站立的這條似乎乃是主幹,筆直向下。方才跌落的那古怪鐵籠正是沿著向下的通道一路滾了下去,在沿途四壁釘滿了黑芒暗器。
「這是……」展雲飛皺眉,「溶洞?」
但凡山奇水秀,多生溶洞,青竹山山雖不奇,水也不秀,但馬馬虎虎也是有山有水,因此山裡有個溶洞也並不怎麼稀奇。李蓮花嘆了口氣,「嗯,溶洞,溶洞不要命,要命的是這是個有寶藏的溶洞……」
「寶藏?」展雲飛奇道,「什麼寶藏?」
李蓮花在方多病身上按來按去,不知是在助他逼毒,還是在摸索他身上是否還有什麼救命的法寶,「展大俠。」
展雲飛極快地道:「展雲飛。」
李蓮花對他露齒一笑,「你不覺得……外面那些要射死我們的箭有點……不可理喻……仿佛只因我們踏入屋中卻沒有死,他氣得發瘋非射死我們不可……」
展雲飛頷首,「不錯,並且那些箭不是人力所發,也是出於機關。」
李蓮花連連點頭,「不錯,即便是弓上高人,也不可能以這等強勁的內力連發十來箭,箭箭相同。這箭穿牆之後猶能傷人,若是人力所發,抵得上二三十年苦練。」
展雲飛突然笑了笑,「這箭若是人射的,我就已經死了。」
李蓮花又連連點頭,「所以,外面有個人,他手上持有能射出長箭的厲害機關,他不懼毒霧,他意圖殺人但他又不敢進來,為什麼?」
展雲飛淡淡地道:「自然是他不能進來。」
「不錯,在我們殺螞蟻的時候,鐵籠射暗器的時候,因為聲音太雜,他無法射箭,這說明這人聽力不好,」李蓮花正色道,「若非受了重傷,便是不會武功。」
展雲飛笑了,「他也許不會武功,但他精通機關。」
李蓮花也笑了,「不錯,他不怕毒霧,他精通機關,他知道從哪個角度射箭箭能穿牆,死在這屋裡的四個人卻既怕毒霧,又不通機關,所以……」
「所以很可能屋外的那個,才是真正的屋主。」展雲飛苦笑,「如果外面的是屋主,那麼他為什麼在外面?」
「那問題自然是出在四個死人身上,」李蓮花又嘆了口氣,「而我們不幸成了那四個死人的同夥……」
兩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展雲飛問:「這和寶藏有什麼關係?」
「那四個死人死在兩個屋裡,既不像同道,也不像同門。」李蓮花道,「感情看起來很差,能讓一些不同道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事有幾件:一是開會,二是尋仇,三是尋歡作樂,四是寶藏……」他東張西望了一下,苦笑道:「你覺得像哪個?」
展雲飛啞口無言,喉頭動了一下,「這……」
「這件事的蹊蹺之處還有很多,」李蓮花突地道,「這整件事……」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在左邊通道之中突然露出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臉頰消瘦得只剩個骷髏的輪廓,眼圈黑得驚人,見到有人站在溶洞中,尖叫一聲,撲了過來。李蓮花見他撲得踉蹌,還打不定主意是要阻要扶,卻見那人摔在方多病身前,定睛一看,卻又慘叫一聲,踉踉蹌蹌地奔了回去。
展雲飛一怔,李蓮花喃喃地道:「我早就說你這副骨瘦如柴的樣子遲早要嚇到人,這人原本要出來吃人,竟被你嚇跑……」
「老子倒也想要嚇跑,只是跑不動而已。」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多病突然有氣無力地道,「這是什麼鬼地方?」
李蓮花彎下腰來溫柔地看著他,「這是個鬼窟。」
方多病躺在地上,一點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我怎麼到了這裡?」
李蓮花指了指頭頂,「我在地上挖了個坑,坑裡突然有個洞,於是我們都跳了下來。」
方多病咳嗽了兩聲,「他奶奶的,為什麼你每次在地上打洞,洞裡都會有些別的……」他終於坐了起來,在自己身上摸了幾下,身上的麻痹卻已好了大半。他仔細一看,腿上的傷口流出一大堆黑血,不知是誰助他運功逼毒,將體內的毒血逼出了一大半,自己運功一調,內息居然沒有大損,心下一樂,能助人逼毒而不損真元,這等功力自是非展雲飛莫屬了。沒想到這位大俠自己中箭受傷,還有這等功力,不愧是當年能與李相夷動手的人啊。在身上摸了好一會兒,確認四肢俱在,皮膚完整,方大公子終於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現在是要怎的?」
「這裡是個溶洞,洞裡許多岔路,在其他岔道里有人。」展雲飛說話簡單幹練,「這裡有古怪。」
方多病聽得莫名其妙,「什麼和什麼?」
李蓮花慢吞吞地道:「那座充滿機關的屋子,還有殺人的毒霧,就蓋在這個溶洞頂上。我猜這溶洞裡或許有什麼寶物,引了很多人來這裡尋寶,上面那屋子的主人只怕誤以為我們也是……」
方多病脫口接話,「來尋寶的?他奶奶的,老子家裡金山銀山寶石山堆得像豬窩,誰稀罕什麼寶了,殺人也不先問問行情,真他媽的莫名其妙!」
「這底下恐怕有不少人。」李蓮花正在聽聲,幾條通道中都傳來人聲,遙遠而複雜,「問題……問題恐怕不僅僅是寶藏。」
展雲飛胸口流血過多,有些目眩,微微一晃,方多病連忙扶住他,他自己卻是個跛子,兩個人都踉蹌了幾步。
李蓮花左顧右盼,喃喃地道:「我看……我看我們最大的問題是要先找個地方躺躺,可惜這下面都是餓鬼,若是有些食水,下面也不算太壞,這邊……」他一隻手扶住展雲飛,一隻手托住方多病,三人一起慢慢地在通道中走動起來。
地下溶洞四通八達,要走出條出路來很難,但要鑽得更深卻很容易,三個人轉了幾個圈,就找到了個不大不小的洞穴,艱難地躲了進去。
四面八方的通道里有不少人,不知道為了什麼聚集在這裡,其中有一些似乎已經餓瘋了,還有個神秘古怪的機關客就在頭頂上等著殺人。不管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先養好自己的傷才是上上之策。
這是個約莫可以容得下五個人的洞穴,展雲飛胸口有傷,一坐下就閉目養神,不再說話;方多病卻開始懷念起他家英翠樓、雪玉舫、洪江一枝春茶樓等等酒樓里妙不可言的菜餚,忍不住自那隻蜜汁松雞說到芙蓉香雪湯再說到燒烤孔雀腿、油炸小蜻蜓,李蓮花本來很有耐心地聽著,聽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很想說餓了,但實在又不餓了。」
「你肚子餓的時候連崑崙山上的蚯蚓都吃,這下還怕起蜻蜓來了?」方多病嗤之以鼻,「當老子不知道前年你去崑崙山迷路,那白茫茫的滿山是雪,除了幾隻蚯蚓啥也沒,你不吃得可歡了?」
李蓮花正色道:「那叫作『冬蟲夏草』……」他看了方多病腿上的傷口一眼,「走得動嗎?」
方多病腿上仍然乏力,但既然李蓮花問了,他單腳跳也要蹦得比他快,立刻道:「走得動走得動!如何?」
李蓮花指了指展雲飛,「展大俠外傷很重,這底下不太安全,你既然走得動,去給他弄點水回來。」
方多病張口結舌,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我一個人去?」
李蓮花道:「外面餓壞的瘋子見了你就跑,自然是你去。」
方多病瞪眼道:「那你呢?」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我自然是坐在這裡休息。」方多病目瞪口呆,只聽他又道:「快去快回,展大俠失血太多,定要喝水。」
方多病被他用「展大俠」的大帽子扣了兩次,恨恨地瞪了他兩眼,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方多病離開不久,李蓮花伸指往展雲飛胸前點去,展雲飛雙目一睜,一把抓住他的手,淡淡地道:「不需如此。」
李蓮花柔聲道:「別逞強,年紀也是不輕了,你又還沒娶老婆,自己該多照顧自己些。」他仍是在展雲飛胸口點了幾指,「揚州慢」的內勁透入氣脈。展雲飛失血雖多,元氣不散,胸前背後的傷口均在收口。
展雲飛鬆開手,臉上也不見什麼感激之色。過了半晌,他道:「你的功力……」
李蓮花微笑,「現在你若要爬起來和我比武,我自是非輸不可。」
展雲飛搖了搖頭。他從不是多話的人,這次卻有些執著,一字字地問:「可是當年在東海所受的傷?」
李蓮花道:「也不全是。」
展雲飛未再問下去,吐出一口氣。他伸手去摸劍柄,一摸卻摸了個空。
就在這時,不遠處微微一響,兩人即刻安靜下來,只聽隱約的鐵器拖地之聲緩緩而過,隨即軲轆聲響,又似有車輪經過。聲響來自不遠處的另外一條通道,那拖地的鐵器聲很輕,等聲音過去,展雲飛壓低聲音,「鐵鏈。」
李蓮花頷首。不錯,那鐵器拖地之聲正是幾條鐵鏈,在這古怪的溶洞之中,是誰身戴鐵鏈而過?
鐵鏈聲過去,洞口白影一閃,只穿著中衣、越發顯得骨瘦如柴的方多病抱了個直口寶珠頂的瓷罐回來,竟是平安無事。李蓮花忙忙地去看那瓷罐。瓷罐里確實是一罐清水,展雲飛失血多了也確是口渴,也不客氣,就著瓷罐喝了起來。方多病慚慚地一邊看著。
李蓮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你從哪裡摸來的死人罐子?」
他的話一說出口,展雲飛似乎嗆了口氣,卻依舊喝水。方多病乾笑道:「你怎麼知道?」
李蓮花敲了敲那瓷罐,「這東西叫將軍罐,專門用來放骨灰,這地下難道是個墓?」
方多病聳聳肩,指了指外面,「我沿著來路走,一路上沒見到半個人,一直走到你打洞下來的地方。我想那鐵籠怪暗器厲害,它滾下去的地方大概不會再有活人,就沿著鐵籠怪滾下去的路走。」
李蓮花欣然道:「你果然是越來越聰明了。」
方多病得意揚揚,摸了塊石頭坐下,蹺起二郎腿,「然後走到底就有個湖,我四處摸不到裝水的東西,突然看見湖邊上堆滿了這玩意,就抓了一個倒空了裝水回來。」
李蓮花怔了怔,「湖邊上堆滿了這玩意?」
方多病點頭,「堆得像堵牆一樣。」
展雲飛不再喝水,沉聲問:「罐里當真有骨骸?」
方多病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死人罐里當然有骨骸,老子也不是故意用這個給你裝水回來,那骨骸被老子抖進水裡,罐子也洗乾淨了……」
李蓮花皺起眉頭,「這地下如果放了許多骨灰罐子,或許……或許這裡真是個墓。」
方多病抓了抓頭皮,「墓?可是下面全是水啊,有人在水坑裡修墓的嗎?」
李蓮花喃喃地道:「天知道,但這可是個不但有許多死人,還鑽進來許多活人的地方……」他突地往地上一躺,「天色已晚,還是先睡一覺。」
方多病心裡一樂,大咧咧也躺下,「老子今天真是累了。」
展雲飛閉目打坐,以他們在竹林中迷路的時間計算,此時已近二更,的確是晚了。
不管溶洞中究竟是寶藏或墓穴,一切疑問都可等明日再說。
但李蓮花和方多病睡得著,展雲飛卻不敢睡。
劍不在手,方才那奇怪的鐵鏈之聲讓他有些緊繃。在蘄家住得久了,再過上危機四伏的日子,他竟有些不適應。
這一夜過得出奇地安靜,寂然無聲,仿佛溶洞裡這一塊角落全然被人遺棄。展雲飛不敢睡,但「揚州慢」的真力點在身上,前胸背後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坐著坐著不知何時矇矓睡去。當他醒來的時候,李蓮花和方多病還在睡,他突地有些苦笑。身在險境,竟有人能睡得如此舒服,倒是了不起。
又過了好一會兒,方多病打了個大哈欠,懶洋洋地起身,閉著眼睛四處摸索了一陣,沒找到衣裳,茫然睜大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那外衣從昨天醒來就不見了。李蓮花被他無端摸了兩下,也茫然坐了起來,呆呆地看了方多病好一會兒,眨眨眼睛,眼裡全是迷茫。
「幹什麼?」方多病喃喃地問,「我的衣服呢?」
李蓮花本能地搖搖頭,「你的衣服不見了,我怎會知道……」突然想起他那件價值千金的衣服的確是被自己拿去當門帘,頓時噎住。
方多病一見他臉上的表情,立刻怒道:「本公子的衣服呢?」
李蓮花乾笑,「扔毒霧裡了。」
方多病大怒,「那一早起來我穿什麼?」
李蓮花道:「在這地下黑咕隆咚,穿什麼都一樣……」
方多病冷笑,「極是極是,既然穿什麼都一樣,那你的衣服脫下來讓給我穿!」
李蓮花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袖,抵死不讓,「萬萬不可,你我斯文之人,豈可做那辱沒斯文之事……」
方多病暴怒,「他奶奶的,你脫老子衣服就是英雄好漢,老子要脫你衣服就是辱沒斯文了?你當老子稀罕你那件破衣服?老子要穿你衣服那是你的榮幸……」
那兩人為一件衣服打成一團,展雲飛只作不見,耳聽八方,潛查左右是否有什麼動靜。
方多病眼看逮不住李蓮花,突地施展一招「左右逢源」,一腳將李蓮花絆倒,雙手各施擒拿將他按住,得意揚揚地去扒他的衣服。李蓮花當即大叫一聲,「且慢!我有新衣服給你穿——」
此言一出,不但方多病一怔,連展雲飛都意外了。昨夜混亂之際,大家的行李都扔在馬上,李蓮花哪裡來的新衣服?方多病更是奇了,「新衣服?你也會有新衣服?」
李蓮花好不容易從他手裡爬起來,灰頭土臉,頭昏眼花,甩了甩頭,「嗯……啊……衣服都是從新的變成舊的……」
方多病斜眼看著他,「那衣服呢?」
李蓮花從懷裡扯出個小小的布包。方多病皺眉看著那布包。這么小一團東西,會是一件「衣服」?
展雲飛眼見這布包,腦中乍然一響,這是——
李蓮花打開那布包,方多病眼前驟然一亮。那是團極柔和雪白的東西,泛著極淡的珠光,似綢非綢,雖然被揉成了一團,卻沒有絲毫褶皺。他還沒明白這是什麼,展雲飛已低呼出聲:「嬴珠!」
嬴珠?方多病仿佛依稀聽過這名字,「嬴珠?」
展雲飛過了片刻才道:「嬴珠甲。」
嬴珠……甲?方多病只覺自己的頭嗡的一聲被轟得七葷八素,「嬴嬴嬴嬴……嬴珠甲?」
展雲飛點了點頭,「不錯。」
嬴珠甲,那是百年前蘇州名人繡進貢朝廷的貢品,據傳此物以異種蛛絲織就,刀劍難傷,雖不及嬴握,穿在身上卻是夏日清涼如水,冬日溫暖如熙,有延年益壽之功。嬴珠甲進貢之後,被御賜當年鎮邊大將軍蕭政為護身內甲,傳為一時佳話。回朝後蕭政將此物珍藏府中,本欲靜候聖上歸天之時將嬴珠甲歸還同葬,不料一日深夜,在大將軍府森嚴戒備之下,此物在藏寶庫中突然被盜,此案至今仍是懸案。又過數十年,此物在倚紅樓珍寶宴上出現,位列天下寶物第八,結果珍寶宴被金鸞盟攪局,天下皆知嬴珠甲落到笛飛聲手上,又隨金鸞盟的破滅銷聲匿跡。
卻不想這東西今日竟然出現在李蓮花手中。方多病叫了那一聲之後,傻了好一會兒,「死蓮花,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裡?」
這問題不但方多病想知道,展雲飛也想知道。這是笛飛聲的東西,為何會在李蓮花手裡?
李蓮花面對兩雙眼睛,乾笑了好一會兒,「那個……」
方多病哼了一聲,「少裝蒜,快說!這東西哪裡來的?」
李蓮花越發乾笑,「我只怕我說了你們不信。」
方多病不耐煩地道:「先說了再說,這東西在你手裡就是天大的古怪,不管你說什麼我本就不怎麼信。」
「這東西是我從海上撿來的。」李蓮花正色道,「那日風和日麗,我坐船在海上漂啊漂,突然看見一個布袋從船邊漂過去,我就撿回來了。天地良心,我可萬萬沒有胡說,這東西的的確確就是在那海上到處亂漂……」
「海上?」方多病張大嘴巴,「難道當年李相夷和笛飛聲一戰,打沉金鸞盟大船的時候,你正好在那附近坐船?」
李蓮花道:「這個……這個……」他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應答。
展雲飛卻已明了,突然笑了笑,「約莫是笛飛聲自負武功,從來不穿嬴珠甲,只把這衣服放在身邊。那艘大船被李相夷三劍斬碎,沉入大海,船里的東西隨水漂流,讓你撿到了吧?」
他很少笑,這一笑把方多病嚇了一跳,李蓮花連連點頭,欽佩至極地看著展雲飛,「是是是。總而言之,這衣服你就穿吧,反正本來也不是我的,送你送你。」
方多病看著那華麗柔美的衣服,竟然有些膽寒。
展雲飛淡淡地道:「你身上有傷,嬴珠甲刀劍難傷,穿著有利。」
方多病難得有些尷尬,抖開嬴珠甲,別彆扭扭地穿在身上。那衣服和他平日穿的華麗白袍也沒太大區別,他卻如穿了針氈,坐立難安。
李蓮花欣然看著他。
方多病憑空得了件衣服,卻是一肚子彆扭,看他那「欣然」的模樣心裡越發窩火,恨恨地道:「你有嬴珠甲,竟然從來不說。」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你若問我,我定會相告,但你又沒有問我。」
方多病跳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正要破口大罵,那白色衣袖隨之一飄,方多病罵到嘴邊的話突然統統吞了下去。
這雪白衣袖飄起來的模樣,他似乎曾在哪裡見過。
這種風波水月,如仙似幻的衣袂,依稀……似曾相識。
方多病突然呆住。
李蓮花轉過頭來,「展大俠,傷勢如何?」
展雲飛點了點頭,「揚……」他突然頓住,過了一會兒淡淡地接下去,「……確是一流,我傷勢無礙。」
李蓮花欣慰地道:「雖說如此,還是靜養的好,能不與人動手就不與人動手。」
展雲飛卻不答,反問:「我的劍呢?」
李蓮花道:「太沉,我扔了。」
展雲飛雙眉聳動,淡淡地看著李蓮花。過了一會兒,他道:「下一次,等我死了再卸我的劍。」
李蓮花張口結舌,惶恐地看著他。
展雲飛目中的怒色已經過去,不知為何眼裡有點淡淡的落寞,「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身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
李蓮花被他說得有點呆,點了點頭,「我錯了。」
「死蓮花,」方多病看著自己的袖子發了半天呆,終於回過神來,「頂上那個洞還能回去嗎?我看從地底下另找個出口好像很難。這地下古怪得很,既然天亮了,外面的毒霧應當已經散了,要離開應該也不是很難。」
李蓮花道:「是極是極,有理有理,我們這就回去。」
他居然並不抬槓?方多病反而一呆。
展雲飛也不反對,三人略略收拾了下身上的雜物,沿著昨日奔來的道路慢慢走去。
通道里依然一片安靜。昨日逃得匆忙,今日通道中似乎是亮了一些,除了天亮之外,通道深處似乎燃有火把。走到昨日那洞口下方,竟然還是空無一人,李蓮花抬起頭來。頭頂上那不大的破口光線昏暗,不知上頭還有些什麼。方多病躍起身來,仗著他那身嬴珠甲就要往上沖,李蓮花驀地一把拉住他,「慢著。」
方多病疑惑回頭,李蓮花喃喃地道:「為什麼不封口……」
展雲飛也很是疑惑。敵人自地洞躍下,隔了一夜,非但沒有追兵,連洞口都毫無遮攔,這是為什麼?是因為上面有更多埋伏嗎?
李蓮花游目四顧。朦朧的光線之下,只覺溶洞上層四周凹凸不平,布滿黑影。他突然引燃火摺子,往溶洞四壁照去。
火光耀映,溶洞四壁上的陰影清晰起來,方多病目瞪口呆——那是一層密密麻麻的菌類,蘑菇模樣的東西,柔軟的蓋子重重疊疊,一直生到了昨夜打破的那洞口上去,一夜工夫也不知長了多少出來。李蓮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蘑菇……」
方多病看著洞壁上許許多多的蘑菇,莫名其妙,「長在洞裡的蘑菇倒是少見。」
展雲飛皺眉看著這些蘑菇,沉吟良久,「這些蘑菇生長在通風之處,你看,凡是有洞口的地方,越靠近通風口蘑菇長得越密,但不知這些東西是偶然生長在這裡,還是什麼毒物。」
「這洞口不能上去。」李蓮花突然道,他一把抓住方多病和展雲飛,「快走快走,這地方不能久留,這東西有毒。」
方多病和展雲飛吃了一驚,三人匆匆忙忙自那地方離開,沿著昨天鐵籠滾下去的路筆直走到方多病取水的湖邊。
這是個很深的地下湖,水色看來黝黑實則很清。
在湖的東邊累積著數以千計的將軍罐,如果每一個罐子裡都有屍骨,那湖邊至少堆積了上千具屍骸。放罐子的土堆被人為地挖掘成梯形,將軍罐就整齊地羅列在一級一級如台階般的黃土上。
台階共有九層,每一層整齊堆放著一百九十九個罐子,有一層少了一個,正是被方多病抱走,九層共有一千七百九十一個。每一個罐子都蒙著一層細膩的灰塵,顯然自被放在這裡之後,並沒有被動過。這雖然是個溶洞,卻有許多通風口,自然遍布塵沙。
而那個射出無數暗器、稀奇古怪的鐵籠就靜靜躺在湖邊的淺灘里,地上四處都是它射出來的黑芒、短箭和毒針。方多病抓了抓頭,「奇怪,這地方這麼大,竟然沒半個人在,有一千多具屍骨的地方怎麼也算個重要的地方吧?怎麼會沒人?」
「看來不是因為這東西掉下來所以才沒人。」李蓮花慢慢走過去看著那古怪的鐵籠,「你看它射出這麼多暗器,一路下來卻沒有半具屍體,也沒有半點血跡,顯然昨天它滾下來的時候這裡就沒人。」
展雲飛舉目四顧,「如果說昨夜我們找到的洞穴那邊之所以沒人,是因為那邊到處長滿了毒菇,那這邊沒人——難道是因為這裡也有什麼毒物?」李蓮花嗯了一聲,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鐵籠。
在這個時候,他才當真看清了這是個什麼東西。
這東西很像一張椅子,之所以被當作鐵籠,是它在椅子上頭還有個似傘非傘的擋板,左右各有兩個像輪子的東西,但普通輪子是圓的,這東西左右兩側卻是一大一小兩個八角形的怪圈。通體精鋼所制,四面八方都有開口,因為方多病那揮笛一擊,它已炸裂外層鐵皮,露出內里那一層狼牙似的鋼齒。因為摔得重了,那椅座扭曲破裂,座內一層一層一格一格全是放各類暗器的暗格。
「死蓮花,小心!」方多病驀地一聲大喝,撲過來一把把李蓮花拖出三丈來遠。展雲飛一掌拍出,只聽轟然一聲巨響,水聲如雷,李蓮花抬起頭來,只見漆黑的水潭中一個什麼東西掉頭游過,潛入深深的水中。
「那是什麼東西?」方多病失聲道。
李蓮花道:「蛇。」
展雲飛深深地吸了口氣,「是一群蛇。」
只見潭水中漸漸湧起波浪,方才掉頭而去的東西繞了一圈又遊了回來,水中緩緩有數條黑影隨之浮起,但見鱗光閃爍,噝噝有聲。
果然是蛇,還是和人大腿差不多粗細的蟒蛇。
洞壁生有毒菇,水中一群蟒蛇。如展雲飛之輩自然不欲徒然和一群蟒蛇打架,三人不約而同縱身而起,越過那重重瓷罐,直落瓷罐之後。
那一堆瓷罐之後,卻是一個偌大的巨坑,坑內燈火閃爍。三人估計有錯,只當瓷罐後只是土丘,卻不知竟是個深達十數丈的大坑,身子一輕,三人各自吐氣。方多病大袖飄拂,在洞壁上快步而奔,滴溜溜連轉九圈,安然落地。展雲飛胸口有傷,一手護胸,左掌在洞壁上一拍一揮,身形如行雲飛燕,掠至對面壁上,再拍一掌,如此折返,三返而落。兩人落地之後,只聽兵器之聲錚然作響,叮叮咚咚好不熱鬧,仔細一看,只見十幾把明晃晃的兵器統統指著落入人群中的另外一人,他們兩人方才那番了不得的輕功身法倒是沒幾個人看見。
那沒頭沒腦撲進人群中的自然是李蓮花,人一站直,嘩啦啦兵器比畫了一身,上至名刀名劍,下至竹棍鐵鉤,以至於竹枝古琴等等不一而足。李蓮花僵在當場,這地下巨坑之中竟然有不少人,且光頭者有之,道髻者有之,錦衣華服者有之,破衣爛衫者有之,卻清一色都是二十上下的少年,也不知誰去哪裡找齊了這許多品種的少年,委實令人咋舌。
「哼!昨晚我就聽說來了新人。」坑中一位相貌俊美、頭戴金冠的白衣少年冷冷地道。
「聽說闖過了紫嵐堂,了不得得很。」另一位相貌陰翳偏又抱著一具古琴的黑衣書生也陰惻惻地道,「又是一個送死的。」
李蓮花張口結舌地看著這許多人。頭上那些通道空無一人,原來是因為人都擠在這坑裡了,眼角一瞟,尚未看到這坑裡究竟有何妙處,他先看見了一個人。
然後他就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