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過仇了

2024-04-29 20:30:36 作者: 月落

  城門前的空地很大。

  葉長庚跪著,葉嬌站著,身邊是披堅執銳的禁軍,身後是散亂跪地的百姓。

  那些百姓風塵僕僕、眼含畏懼,偷看高大的城牆,也看城牆上的官員,更會注視城牆下被綁的安國公府眾人。

  他們錦衣華服,卻淪落至此。

  他們是楚王妃的家人嗎?

  楚王妃是不是自身難保?

  綿州百姓憂心忡忡,膽顫心寒。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家人,一時間悲憤交加,難以自持。

  可是,楚王妃似乎沒有救家人的打算,她竟然敢質問太子殿下,她竟然要先為百姓伸冤,竟然說已經把徐功役抓來了。

  徐功役在哪兒?

  人們小心翼翼向後看去,空空蕩蕩的官道,像他們一直在失望、絕望、沒有希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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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官道上突然傳來一陣馬嘶。

  初時只是聽到聲音,只不過一瞬間,那馬便已撞入眾人視線。它膘肥體壯、迅疾如電,背上馱著兩個人。

  隨從青峰,刺史徐功役。

  青峰翻身下馬,高聲稟告:「綿州刺史徐功役帶到。」

  徐功役後悔自己沒有死在路上。

  這一路太難了。

  先是陸路,再是水路,為了偽裝身份,他們最早乘坐牛車,後來步行,租的船也不敢太闊氣,小破船劃到河心,突然就沉了。

  他快要喝飽水沉底,才被青峰拉出來。

  好不容易能騎馬,一路風馳電掣跑得屁股都要裂開。到了京城附近,又等了一日,直到聽見響箭,青峰才又把他推上馬,風一般來到城牆下。

  他是讀書人,哪兒受過這種罪?

  「不如你殺了我吧?」渾身濕透坐在岸邊,衣服結冰時,徐功役曾乾脆對青峰道。

  可這個活閻王回答:「那怎麼行?大唐有律法,我們楚王妃要我們遵紀守法。」

  遵紀守法?

  你們遵紀守法,所以活捉綿州刺史?

  你們遵紀守法,所以在城牆下審案?

  徐功役跪在地上,他的官帽已經不見了,衣袍髒亂狼狽不堪,叩了個頭,道:「下官綿州刺史徐功役,叩見太子殿下。」

  他看到了城牆上的太子李璋。

  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徐功役,」太子李璋屏氣凝神,盯著徐功役,問,「楚王妃說你活埋疫患、坑殺百姓,你認罪嗎?」

  徐功役垂下頭。

  他能不認嗎?

  青峰在路上說,埋人的衛士當場被抓,留的那個活口,也會帶來京都。

  劍南道節度使讓仵作驗過屍體,活埋病患鐵證如山。

  但是,他不過是奉命而為,奉命而為。

  身後的百姓再次見到徐功役,仍然無法遏制憤怒。

  「虧你是綿州父母官,你就這樣坑害百姓的?」

  「徐大人,你的心怎麼能那麼狠?我的孩子那么小,你就殺了她!等過幾天,她就能好了!」

  「徐功役,你豬狗不如,愧對天地良心!」

  徐功役閉了閉眼。

  這一路漫長的跋涉,終於到了盡頭。

  他不是沒有良心,他不是不想做好父母官。疫病剛起的時候,他也曾深入疫地,查看百姓病情。

  他的家人甚至也染了病,許久才好。

  他批閱卷宗到深夜,謹小慎微,等著吏部每年的考課。

  而當初那個背著單薄的行李進京趕考的自己,心中也曾填滿抱負。

  他只是太懦弱了。

  懦弱到即便知道那是錯的,是要遭天譴的,可發號施令的人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得不做。

  他畏懼權勢不敢反抗,他也不敢把真相公之於眾。

  過了許久,仿佛這一生的時光都在心中掠過後,徐功役才開口道:「下官急於求成,想肅清劍南道瘟疫、貪功冒進,以至釀成滔天大禍。此罪罪無可恕,求太子殿下賜死。」

  這便是他來到長安的價值了。

  把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以期待太子能網開一面,寬恕他的家人。

  或許,太子也會給他留一條活路?

  城牆上的李璋神色微變,臉上帶著為百姓伸張正義的怒火,問道:「你果真坑殺百姓?」

  徐功役沒有解釋。

  他再次叩頭,道:「下官罪無可恕,求太子殿下賜死。」

  「你是否受人指使?」葉嬌卻突然問。

  這一問,城牆上的兩位官員倒吸一口冷氣。

  徐功役能受誰指使?節度使葉長庚是他的上級,太子李璋在劍南道平息瘟疫。

  葉嬌的意思,是太子嗎?

  徐功役跪行向前,沒有回答葉嬌,懇求道:「下官罪無可恕,求太子殿下賜死!」

  李璋悶不做聲。

  「朝廷並未催促你肅清疫病,你是否受人脅迫?」葉嬌再問一句。

  這一次,連那些佇立的禁軍、跪著的百姓,都聽出了葉嬌的意思。

  李璋眉心緊蹙,打斷葉嬌的話,道:「徐功役,本宮當殺你,殺你為百姓伸冤,殺你來警醒官員,殺你去告祭亡靈。但朝廷有大理寺,大唐有律法,不可不審而殺。」

  徐功役淚流滿面,眼中終於露出一絲希望。

  太子留他性命,或許今日,他有救了。他一定會保守秘密,不會把太子的事吐露半字。

  「但是今日不殺你,」城牆上傳來李璋冷硬的聲音,「不足以平民憤。」

  李璋揮手。

  「等等!」葉嬌倉促上前,距離徐功役最近的禁軍已經拔刀,一刀刺入徐功役身體。

  人人震驚噤聲。

  徐功役瞪大眼睛抬頭,望著城牆上居高臨下的李璋,難以置信又悔不當初。他神情扭曲抬起手,握住那柄刺進身體的刀。

  「殿下……」他喃喃道,口中湧出鮮血。

  禁軍拔刀,徐功役歪倒在地。

  紅色的鮮血在他身下蔓延,浸入土壤,流向四周。

  一個禁軍嫌棄地挪步,以免被這奸佞的血弄髒長靴。

  而李璋見徐功役已死,看向那些震顫發抖的百姓,道:「本宮已殺綿州刺史,為爾等伸冤。」

  城門下一片死寂。

  許久,有人顫顫道:「謝太子殿下。」

  繼而有人附和:「太子殿下英明。」

  然後更多的人大聲響應:「太子殿下英明!太子殿下英明!」

  葉嬌怔怔地站著,她緩緩轉身,視線掠過每一個百姓,掠過大呼英明的每一個人。

  就這樣算了嗎?

  徐功役是罪人不假,但罪魁禍首是太子。

  可是這些無權無勢的百姓,當然不敢,也不能同太子對抗。

  「快過年了,」太子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那溫和的聲音中,除了關心,還有當權者的倨傲,「戶部會撥銀子給你們,是撫恤,也是朝廷的補償。這一路風霜雨雪,你們受苦了,回吧。」

  「是。」綿州百姓紛紛叩首,再相互攙扶起身,抬頭看一眼巍峨的京都,有人直接轉身離去,也有人同葉嬌告別。

  「楚王妃,多謝您。徐功役已經被殺,我們報過仇了。」

  「楚王妃,您要多保重。」

  葉嬌靜靜地站著,有些僵硬地笑著點頭。

  最後,是一個孩子抓住了她的手。

  那孩子七八歲,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睜大眼睛,問葉嬌:「王妃姐姐,死的那個人,就是殺了我阿爹的人嗎?壞人都死了嗎?王妃姐姐,你真厲害。」

  葉嬌咬唇不語握緊拳頭。

  她能接受別人的嘲笑,嘲笑她沒能把太子繩之以法。她卻不能領受這些感謝,不能讓這些受害者,沒有真正報仇,便黯然離去。

  葉嬌轉回身,向城牆下看去。

  那裡跪著她的家人。

  她甚至沒有問過她們,地上冷不冷,她們疼不疼,有沒有被責打過。

  葉嬌和母親的目光在空中相匯。

  母親穿著青底銀花對襟襖,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橘色衣裙上有幾處泥污。她微微抬頭,看向葉嬌的目光,有擔憂、有讚賞、有鼓勵,卻沒有半分指責。

  指責她做得不好,以至於她們慘遭橫禍。

  指責她做得不夠,以至於太子還站在她們的頭頂。

  她只是像每一個孩子們遇到難處的母親那樣,因為幫不上忙而內疚,渾然忘記自己的境地。

  母親的身邊,跪著姐姐葉柔。

  葉柔竟然沒有哭。

  她咬緊牙關,見葉嬌看過來,對著葉嬌微微點頭,努力擠出一絲笑。這笑容里,也是鼓勵。

  葉嬌心中湧出一陣酸澀,突然抬起頭。

  「太子殿下——」葉嬌高喝一聲,問,「十一月二十,您去哪兒了?」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除了葉長庚。

  葉長庚緩緩起身,站在葉嬌身邊,道:「十一月二十,太子殿下啟程返回京都。」

  「太子殿下為何能返回京都?」葉嬌問。

  城牆上的太子神情劇變。

  葉長庚也在問:「瘟疫尚未肅清,太子為何能返回京都?」

  「胡言亂語,」兵部尚書宋守節低聲斥責葉嬌,「楚王妃,你怎麼知道那時瘟疫尚未肅清?」

  「因為活埋疫患,」葉嬌道,「是十一月二十二日。」

  除非太子能未卜先知。

  否則疫情未肅清便回京,是欺君。

  又或者,太子知道,疫情必將用非常手段肅清。

  那個手段,是什麼?

  耽擱了這麼久,城牆內人頭攢動。

  許多百姓聽到哨音,在朱雀大道聚集,他們靜靜地聽著,再低聲議論。

  而大理寺牢里,有人問:「剛才那聲音,是什麼?」

  「是哨箭,」劉硯抬頭回答,「是大唐的哨箭。」

  「是哨箭,」楚王府內,李策直起身,「嬌嬌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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